扎扎爸的博客

游吟硅谷打油翁, 倒油入瓶穿钱孔。 潜修默行油瓶拎, 瓶里波澜世俗映。
正文

诗说《上海女人》(全诗)

(2014-03-08 21:53:08) 下一个

诗说《上海女人》(全诗)
--同名小说选自杨显惠先生的《夹边沟记事》

1

这段故事非一般,
讲者右派李文汉。
李籍湖北高中念,
解放军参四八年,
建国后就去北韩,
志愿军与美军战。
战场受伤下火线,
三根肋骨被炸断。

回国治疗伤养完,
安排工作留公安。
后来因为出身惨,
大资本家家庭贱,
组织贬他到西安,
甘肃公安厅里干,
支援西北名义编。
省公安厅工作先,
又被下派到酒泉,
劳改分局干事练,
生产科里促生产。

一九五七大祸年,
定位右派整他惨,
开除公职先批判,
送夹边沟去劳改。 //劳动教养
直至年底六零年, //1960年12月
夹边沟农场纠偏,
右派全部得恩典,
人尽释放回原单, //单位
他却无“家”可以还,
因他右派公职完。

劳改分局住招待,
两月领导办法拍:
安西十工农场派, //安西县
不算干部非劳改,
逍遥劳作在法外。

十工农场他去干,
农场领导又作难:
正式招工不好办,
哪有右派招工函?
终以刑满就业待,
每月工资廿四元,
劳改队里种菜园。

种菜种到六九年, //1969
中苏冲突忙备战,
十工农场犯人迁,
移到甘肃中部县,
五大坪农场接盘。
不是犯人不能迁,
就业人员他也算,
交小宛农场近搬。
于是他成放牧员,
十四连入畜牧班,
和我同住一房间,
隔壁就是臭羊圈。

同吃同住长时间,
相互了解信任添。
夹边沟事忆涟涟,
陆陆续续对我言。

夹边沟事说不完,//李文汉开讲
今天我再讲一段,
平凡女子感人篇。

右派老婆命运惨,
上海人性显光环。

我曾跟你提几遍,
一九六零国庆前, // 1960
夹边沟右派全迁,
含新添屯作业站,
移往一片荒沙滩,
置明水乡高台县。
除去死者没法搬,
也留几百弱病残,
体差啥活不能干。

省劳改局计划显,
酒泉分局调遣欢-
荒滩上面农场建,
河西走廊最大园,
五十万亩优良田。
十几农场分局管,
劳改劳教分别编。

仓促上马冬季临,
其他农场头贼精,
没有按计划调人。
唯独夹边沟响应,
农场右派尽迁行。
大约一千五百人,
祁连山前队伍停,
两道山水沟扎营。

祁连山洪水势猛,
荒滩上冲几沟深。
大沟四里蜿蜒行,
靠近祁连南端浅,
越往北走沟越深,
六七公尺峭壁存,
出沟沙地泥积沉,
再往北去尽沙梁,
一道一道接山岗。

盖房无木没材料,
自己动手挖洞窑。
窑洞有大也有小。
沟浅地方南端靠,
崖坎矮挖一米高,
四肢着地人钻窑,
里面仰脸曲坐着。
一两人住此洞小。

山沟中端挖大窑,
可住全组正劳教;
我组廿五人最早,
三人夹边沟死掉,
三个因瘦难走道,
夹边沟留活路找,
剩下十九全住窑;
他组二人没处落,
也随我组挤此窑。

细数我组罪同胞,
印象深刻永存脑。
文大业和魏长海,
晁崇文与钟毓良,
崔毅还有章教授,
教授名字已忘掉,
西北师院历史教。
崔毅我也记错了,
此时不在明水窑,
夹边沟也找不着,
两个月前已逃跑。
四十年代北大到,
英文讲得特别好,
学生入党地下搞,
参加革命闹学潮。
解放后往省委调,
宣传部里干部落。

文大业自省卫校,
副校长职曾居高,
医学院教授最早,
亡于明水那大窑,
吃脏东西后死掉。
董建义命也不保,
他俩死掉前后脚。

文大业死我记清。
某天十一月上旬,
铺上挪窝他凑近,
说己老命即将陨,
难活一周粉汤饮。
我吓一跳问确真,
他说是真惊我心。

我吓一跳听文讲。
黄茅草籽所煮汤。
黄茅草见你应当,
草滩到处都生长,
不知其名可原谅。
长像骆驼草一样,
蓬蓬茎杆更粗长。
茎黄叶片也带黄,
很好辨认遇路上。
农民称之茅草黄,// 黄茅草
它作柴烧有用场,
所以也叫茅柴黄。// 黄茅柴
常挖来埋田埂上,
挡风挡沙做风墙。

黄茅草籽本能吃,
我们原来并不知。
酒泉高台两县市,
那里右派曾说之,
他们也从老人知:
当地农民收成稀,
饥荒也用它充饥。

于是右派就学习,
都到草滩床单提,
铺开床单压草低,
敲打黄茅草籽细;
打下籽后手搓皮,
把皮搓掉床单提,
摇晃让风刮走皮。
不能吹因籽轻细,
就像罂粟籽微粒,
吹就连籽都飞西。

籽收回去用锅炒。
炒熟小心别炒焦,
其实爆一下只要。
籽小当然难听爆,
所以要用眼睛瞧,
籽在锅里跳就爆。
炒熟后装小布包,
缝在衣里得藏好。
千万藏好别被瞧。
干部检查专门找,
因吃黄籽会死掉,
干部屡禁禁不了,
一旦查出即收跑。

黄茅草籽吃麻烦,
放饭盒煮一撮点,
煮着煮着粥状变,
像淀粉汤清白显,
不同在于用筷蘸,
拉出丝来一线线。
此时别吃要搅拌,
边搅边吹成面团。
晾凉“粉汤”像团面,
拉成条状很柔软。
像拉橡胶有手感,
然后咬着吃慢慢。
可惜此物嚼不烂,
只能咬成块下咽。
没有营养非毒丸,
吃它空胃暂充填,
以此克服饥饿感,
像吃观音土一般。
此物特别挺时间,
吃上一次管三天,
不能消化很显然。
既不吸收排泄难,
需吃野菜顶其前。

万万不能喝粥状,
肚里它物都粘上,
树叶干菜杂草粮,
结成硬块梗阻肠。

夹皮沟饥明水荒,
我记几十人命丧,
因喝“粉汤”断肠。
或无经验喝即亡;
或另些人别法想,
嫌嚼恶心故喝汤,
侥幸少喝命无妨;
总之粘性低估量,
贪嘴可怕“粉汤”尝。

文大业话我吓伤,
问其岂知万勿尝?
他说只因饿得慌,
喝了几口未放凉。

生气我问几口量?

他答半碗充其量。

我呼奈何可救伤?

毕竟医学教授当,
他说蓖麻油药方。

我知此油腹泻帮,
它助疏通清理肠,
食物排泄成稀汤。

立即场部跑一趟,
卫生所去找帮忙。
医生听索泻药方,
骂我出来如此讲:
人拉肚子拉断肠,
你要泻药我无方,
哪找泻药帮你忙?!

医生所言也妥当,
农场闹病多吃脏,
再拉痢疾肠胃伤。
多人拉得难起床,
几日之内把命丧。

我回窑洞很沮丧,
对老文说硬心肠:
是否想活你思量,
想活我就掏你肠!

夹边沟时就曾练,
我等互相掏粪蛋。
超常沉重劳活赶,
人犯身体均榨干。
十二两饭管每天,
(十六两/斤旧换算)。
原粮不够所需饭,
为了活命肚瞎填,
谷糠树叶草籽捡,
凡是能吃肚里咽。
不易消化不是饭,
加之肠胃油水干,
所以排泄剧痛感。
每次茅坑蹲半天,
竭尽全力挤粪蛋,
区区几团一点点。

或有骂人出此言:
打嗝你怎草腥传!
意说你食非人饭,
吃草牲口混同般。

那时我们排草团,
无异骡马驴粪蛋。
经常茅坑蹲半天,
使劲粪蛋都难见,
互助配合如此练:
一人趴地腚撅前,
同伴后边掏粪蛋。
多用工具木勺干,
红柳枝条质地坚,
削成木勺硬甸甸,
状如耳勺大无边。
无此工具用处专,
吃饭小勺将就练。

文大业病出言晚,
梗阻程度痛苦显:
腹胀圆鼓鼓一般,
排泄不出徒呼天。

我即与文出窑快,
他趴土坎腚露外。
我跪其后勺相待,
掏了许久无出来。

老文肚肠杂物埋,
菜叶草籽食品代,
“粉汤”黏之成硬块,
直径大过肛门开,
堵塞力掏力费白,
根本无法掏出来。

我也试图捅碎块,
化整为零逐渐来,
了无成效屡试败。
木勺用力动硬块,
使劲无效块仍在。
老文痛苦难忍捱,
呻吟不已动地哀。

最后结果实不堪,
专用工具也难办,
鲜血淋淋粪门染,
安然如初硬块干。

2

老文肚子胀更大,
五六天后就“胀”趴。
被裹尸体窑门下,
掩埋小组派车拉,
马车拉到北山崖,
水沟口边埋掉他。

我们窑洞董建义,
唯一不吃脏东西。
人民医院曾行医,
泌尿科里医生跻。
小董上海是原籍,
上海医学院学医。

夹边沟时即相见,
不属同队没寒暄。
1959国庆节前,
农场组织去酒泉,
劳改分局成果展,//《建国十周年劳改成果展》
同家饭馆同吃饭,
我俩坐在同一边。

夹边沟关众人犯,
右派分子多带钱,
也有粮票存身边,
带来当初被刑判。
劳教农场无加餐,
无所花费钱不减。
只要外出遇餐馆,
决不放过吃顿饭。
定量卖饭也饭馆,
只售半斤小米饭,
或者两个馒头团。
有人为多吃份餐,
只要出来有时间,
接二连三钻饭馆,
一餐一餐吃个遍,
好似钱票花不完。


那天在饭馆吃饭,
我们正好坐一边,
跟他说话坦诚见,
知他积极五六年,// 1956
西北建设热潮染,
支援兰州自愿搬。
原在上海一医院,
主治医师干得欢。
来兰州后主任迁,
省人民医院上班,
泌尿科全归他管。
爱人也在沪医院,
也当医生正生孩,
所以就没跟他搬。
他说爱人独苗担,
岳父母都阻止搬,
不许离开上海滩,
否则也就随他迁。

小董岁数卅多年。

那次在饭馆吃饭,
文雅书生小董显,
印象深刻留心间。
餐毕排队右派还,
回夹边沟一路侃,
我跟别人悲预言:
董建义可能命短,
吃饭样子得判断:
细嚼慢咽欠饥感,
吃嘛不香体枯干。

旁边有人同意见,
说董讲究少吃饭。
饥不择食大家练,
草籽野菜野地捡,
老鼠捕着更尝鲜,
总之能吃就肚填。
小董不吃肮脏嫌,
说不卫生竟不看。
只吃食堂那点饭。

夹皮沟后段时间,
董建义没再看见,
我便以为他气咽。
惊喜明水董又现,
和我窑洞住同间。

唐突我问再见面:
你怎没死活仍然?
他笑说我礼貌欠,
这么难听这么偏!

我说吃食你嘴尖,
讲究起来没有完;
好长时间不得见,
故此竟觉你升天。

他答肝硬化病犯,
场部医务所住院,
三个月才转平安。

人到明水董没变,
不食脏物如从前。
夹边沟时劳动繁,
每月廿四斤粮饭,
因吃不饱有气咽。

到了明水定量减,
十四斤月七两天,
晚饭菜糊早菜团,
营养极度短缺显,
大批死亡即出现。

农场领导也看见,
减轻死亡措施颁:
停止右派劳动干,
准许上班去草滩,
捋草籽抓鼠充饭,
逮蚯蚓蚂蚱肚填,
或者睡觉晃时间。

活物逮绝此期间,
山水沟鼠蜥不见,
柳树榆树叶摘完。

那些东西脏杂乱,
董建义不吃不看。
每天吃过食堂饭,
区区菜糊和菜团,
就上铺躺捱时间。

我曾劝他斯文减,
活命要紧须肚填。
他竟回答不着边:
树叶草籽鼠蜥串,
斯物岂供人下咽?

他未饿死原因显,
妻子功劳占完全。
自划右派夹沟搬,
每三两月妻来探,
看他并且捎饼干,
奶粉葡萄糖蜜饯,
营养食品救命饭。

但到明水仅月间,
他身衰弱难逆转,
枯瘦如柴无肉见,
眼睛凹陷黑洞显,
活见骷髅吓人眼。

走不动路他腿软。
每天食堂去打饭,
摇摇晃晃走路边,
一阵风能吹他翻。
窑洞喝水挪动难,
跪着挪着一点点。
被窝里他躺整天,
默默无语捱时间,
好久都不睁开眼。

11月中旬一天晚,
我正蹲靠窑门边,
野挖辣根来煮餐,
辣根多年生土掩,
粗能长到筷子般,
生吃觉辣煮熟甜。

董建义也门旁现,
忽然挪到我身边。
以为他想解解馋,
我便用筷辣根搛。
但他推却转开言:
老李,一事求你办。

我问啥事我可干?
他说兰州回渺然,
我看唯你能活返。

我说你何出此言?
咱也脸肿你没见?
肿得无法睁开眼,
腿也肿得鞋难穿。

十一月寒不乐观,
几乎人人衰不堪。
魏长海例外康健,
偷吃死人缺德干,
残忍故事见另篇。

每天晚上入睡前,
难料早晨可醒转。
因为每过三两天,
身旁就有死同伴,
都是一卧永安眠,
没有呻吟无呼唤,
痛苦挣扎全不见,
静静死在梦里边。

你问为啥不想逃?
难道犯人没长脚?
确实不断有人跑。
崔毅钟毓良先撩,
魏长海吃人后逃。
民勤供销主任跑,
他的名字我忘叫。

但是逃走总归少,
绝大多数人不跑。
不跑原因我提到,
因对组织幻想抱,
认为自己被误搞,
当右派属整错了,
纠正平反快就要。
总觉组织考验悄,
对党忠诚看劳教。
逃跑不就不忠孝?
背叛革命罪加高?
失足更怕遭恨报,
所以人人当鸵鸟,
束以待毙全不跑。

3

见我无语董言诚,
求你一事当此生,
不知答应不答应?

我催他说莫藏隐。

他说爱人刚来信,
“即将看我来探亲,
但我可能不及等……”

我很惊骇劝诚恳:
胡思乱想说难听,
其实好好别想昏!

他摇头说确实情,
“请听讲完莫吱声。
近来数日久坐昏,
大脑突然空白呈,
意识消失眼前清。

这可不是好兆征。
毕竟我曾当医生。”

我说瞌睡出幻影,
胡思乱想可不成!

依然摇头他辩论:
“老李你休如此争,
瞌睡晕眩我分清。
天天睡觉总是醒,
坐会儿瞌睡怎能?
确是晕眩头眩晕,
已经几次预兆症……”

我说瞌睡是打盹。

他说此事我认真,
“前几天收爱人信,
她说看我即将行;
我也给她写回信,
说农场要调些人,
到别地方去服刑,
其中有我莫挂心。
催她快来见夫君。
我还特别对她论,
如若找我不见人,
就找你去问详情……”

似听遗言我心惊,
劝老董说莫灰心。

苦笑下他又出声:
你莫着急莫担心。
原想不提这事情,
再等几天见亲人。
今早起床又眩晕,
直觉让我不再等,
所以托你把此论。”

“胡思乱想”我认定:
“疯想老婆乱神经。”

仍然苦笑他否认,
说别打岔谈事情。
“所托之事很简明,
求你一定要办成。
最好她来我还行,
如此就不麻烦人。
如这两天我不行,
求你卷我里面等,
用我被子盖遮隐,
等我爱人收尸身。”
“就是那里”他指定。

窑洞挖得大又深,
近来接连抬出人,
最里暗处空档剩。
他指空当再确定:
“停我几日等爱人,
如实告她我详情。
叫她我尸上海运!

总算说完他事情,
看我黑洞大眼睛,
意思问我可答应。
我没吭声心抽紧,
不知如何好回应。

静片刻他又求情:
“求你帮了愿终生。
死埋此地目难瞑。
悔恨当初执意行,
爱人父母岳双亲,
都劝我莫西北进,
头脑发热别亲人,
离开上海文明城。
至亲话语我没听,
支援西北一头沉,
如同扑火一飞萤。
来西北后方知情,
冷水浇头才清醒。
我真后悔宣传听,
亲人话却置罔闻……”

那天小董掏肺心,
很多话都特诚恳。
鸟之将死哀鸣惨,
人之将亡迫饥寒,
其言也善况冤犯!

小董最后反复言:
窑洞最多三几天,
如果爱人等不见,
赶快掩埋沙丘边,
省得脏臭疾病传。


董建义死三天后。

我们窑洞他人走,
都是死在梦里头,
一躺从此睡不休。
董建义非如此走,
光天化日在白昼。

委托后事三天后,
上午起来他能走,
拥被拉话坐铺头,
说他女人即来瞅,
所托后事不用愁。

他正说着突低头,
往下一垂气没有。
电影曾见如此走,
我曾认为艺术诌,
自从董建义死后,
始信艺术真实透。
死者嘱托须遵守,
晁崇文与我共谋,
鸭绒被毯将董裹,
塞到窑洞里角落,
等他女人收尸做。

谁知事情后续乖。

往常窑洞死人抬,
堆在门口等着埋,
农场小组专门来,
拉到野地土掩盖。

但董死去次日怪,
早晨场长亲自带,//刘场长
逐窑清理死尸埋。
大声吆喝他进来,
检查发现董尸在,
拖出窑洞拉到外,
山水沟口崖根摆。
为对董妻有交待,
掩埋组后我看埋。

一天之后才明白,
刘场长为何勤快,
亲自带人尸体埋,
其中原因自上来。

此日中午明水营,
不速之客突来临,
穿军大衣非军兵,
两位女士也同行。
他们逐一查不停,
一间一间进窑问,
和右派们说话轻,
问何单位何时进,
犯啥错误食啥曾。

走后不久消息传:
中央派人来调研,
监察部工作组专,
女副部长挂帅兼,// 钱瑛
查夹边沟大减员。
传闻某犯部长认,
两人说话说冤情。

此消息真鼓舞人,
以为中央知冤情,
夹边沟问题将清,
右派获释回家成。

夹边沟时就传闻,
中央已知饿死人,
了然问题党英明。
过了几天没动静,
人心渐凉不复温。

夹边沟右派尽遣,
释放回家去团圆,
是在元月六一年。
此事能够有进展,
真与副部长相关。

心酸话题分多边,
还是回董故事前。
建义死后五六天,
下午他妻明水现。
她出高台火车站,
东打听来西打探,
明水乡她先找见,
再奔山水沟营盘。

她问董建义何在,
人指窑洞我等呆。

我床铺位靠近门,
董建义喊进来人。
声音女人也陌生。

我问一声忙回应:
“谁找董建义此人?”

“找董建义是本人。”

我知她谁蓦然惊,
慌忙站起碰头昏,
窑洞低矮忘之竟,
头撞洞顶硬土层。
但我不顾此痛疼,
对难友们喊低声:
来者老董之爱人!
然后又对洞口论:
哦哦你是谁……请进。

窑洞里像刮旋风,
躺者坐起各匆匆,
有穿衣裳有被拥,
胡乱纷纷窸声中。

洞口草帘人掀空,
一位女子身影动,
台阶爬上进窑洞。
她头也在顶壁碰,
扭脸看我腰身躬:
我名晓云顾姓宗。
远自上海来探董,
董建义当住此洞?

确住这儿住此洞,
可这阵他……

措手不及我语吞,
说实在话料未曾,
从没想过她敲门,
怎与说话更勿论。
我原以为无事情,
六七天过趋冷静。
农场死讯通知人,
她收到后不成行。

现在突然她闯进,
手忙脚乱我难承。
看我慌张她诧惊,
就问怎么他出行?

我难回答她之问,
只得点头两模棱,
扭脸求救看他人,
想从舍友得灵性。
他们或坐或躺静,
沉默眼却都我盯。
我更慌张语无伦,
对她说坐且慢论,
你是董建义爱人?

她说是是董爱人,
但她没坐眼四寻,
似乎感觉错气氛,
便投目光我脸询,
问我李文汉必定?

我说对对确本人。
闻之她显欣慰形,
马上改口大哥称,
“那好,老董言于信,
他若不在明水蹲,
叫我找李文汉问!
真好总算见着人。“

哦哦诺诺我应对,
继续她说“接董信,
说他可能得调令,
叫我来趟要赶紧。

我前几次来探亲,
都去夹边沟见人,
明水此地来未曾,
所以我来速决定。
否则调到新牢营,
安定下来我再行,
拖时太久恐担心。
李大哥你从实论,
老董调走可是真?”

“出去了,老董出行……”
胡里八涂我答应,
支支吾吾句难成。
她的眼神仍询问,
躲开目光我心惊,
跪地拍铺稍镇定,
再说坐下坐下请,
你先坐下继续论。

我铺很脏尘土纷,
但我拍打不为清。
收拾铺盖喘息争,
利用时间来思忖,
如何告她这事情,
董建义怎不及等。

4

她坐下来终受请。
手提书包花格印,
鼓鼓囊囊大得很;
她放书包抹头巾,
绿色绸缎正方形,
仰脸看我很真诚。

南方人貌她典型,
鼓鼓前额凹陷睛,
尖尖下巴脸秀俊。

董建义曾跟我论,
妻子已经卅岁整,
但我看她显年轻,
廿五六岁很青春。

董事相告我不忍,
忙洗茶缸倒水瓶。
铺前热水瓶我拎,
提起晃晃却空轻。
我便说你稍坐稳,
找点开水不成敬。

原以打水借口行,
争取时间细思寻,
如何和她话说清。

可是她说你别行,
“李大哥你且坐定,
咱们说话我先问。
老董干啥非出门,
几点钟能返回程?”

听此只好问他人,
“可有开水还在瓶?
给顾大姐倒一樽!”
右派有的有暖瓶,
放铺跟前自用饮。
一位右派水尚存,
我倒开水茶缸拎,
铺旁皮箱缸放平。

然后我试说事情,
顾同志我大姐称。
“老董说你卅年人,
大我几岁应姐论,
叫我文汉名就成。”
她笑一下示默认,
但也有点难为情,
然后小李大哥称,
“老董去哪你可清?”
我说大姐听分明,
老董事我详细陈;
可是我话你若听,
千万不能太伤心。

老董已走世无存,
七八天前他走人。”

这段时间接她问,
我已心里作决定,
如实告诉她真情,
隐瞒哄骗不可行。
只是如此残酷论,
对她我于心不忍。

掩盖内心不安宁,
我即扭脸恐对睛,
朝着洞里他人问,
“对吧 各位患难人,
老董已走七八晨?
老晁 我说是否准?”
但是回答没有人,
他们坐着沉默静,
敛气收声那女盯。

我怕她悲哭出声,
可她一动不动静,
呆坐眼睛直愣愣,
盯着我看无表情。
是她我话没听清?
抑或不懂“他走人”?
我就原话复问陈:
顾大姐 我话可明?
——老董死已七八晨。”

哇的一声她哭应。
她懂我话早已经。
突如其来此悲情,
她在抑制发恸鸣,
抑制无效哭出声。

此恸极哀发底层,
胸腔深处出哭声。
好像喷自她魂灵,
一下震慑我的心。
她伏书包花格映,
呜呜嘤嘤哭不停,
从她指缝泪水奔。

顾姐哭声惨将听,
虽然我早石头心。
其中缘故你不惊,
看着伙伴各死行,
我心已然麻木生,
不知什么叫悲鸣——
可她哭声软我心,
我眼流泪泪滚滚。
她恸哭声太感人。
你想她是个女人,
近三年里常探亲,
每三两月就远行,
劳教丈夫来此寻,
送吃送穿不息停,
所为的确是感情,
是夫妻间真情份。
盼他终释回家门!
可她期望落空等——
丈夫亡故悲难忍。
再说那时难出行,
上海远在东海滨,
河西走廊西域境,
高台县来周折生!
即使来此现如今,
沪乌快车须搭乘, //上海至乌鲁木齐
两天两夜高台进!
那时铁路不如今,
只到哈密火车停。
普通快车线不存,
只有慢车慢慢行,
老牛破车拉全程。
她自上海来探亲,
辗转多回换车频,
五六天到费折腾。
一位女子上海人,
风尘仆仆如此行,
千里迢迢奔夫君,
丈夫却成亡故人,
人死不能再复生,
来此探亲不见君,
她心剧痛实难忍,
不哭不恸谁岂能?

思此我也泪珠滚,
的确落泪泪难忍。

窑洞右派患难情,
我见他们也泪奔。
女人哭声感动人,
同情自怜倍伤心。


我等女人哭一段,
悲痛艰辛初释掩,
委屈更显夫蒙冤。
然后劝她悲痛减:
“顾大姐你莫哭惨,
节哀身体须顾全,
否则你回上海难。

我劝无用徒枉然,
号啕大哭她依然。
后来我把大姐唤:
“老董生前心安坦,
他托诸事让咱办。”

她才克制哭声惨,
坐起抽泣打嗝般,
眼怀希望盯我看。

于是我也沉重言,
老董前后事讲遍。
重点突出濒死见,
告她老董死安然,
与我说话突气咽,
就此告别人世间。
我们把他皮箱翻,
新呢制服给他穿,
被子毯子裹紧边,
拉到坟地安葬完。

老董原说西北寒,
不愿埋此离家远,
叫妻尸体运回还,
此话遗言我隐瞒。

我也告她后事完,
老董遗物尽都搬,
农场管教科人管。
你若这次想要还,
就到场部找总管;
如若不拿此一番,
贵重可能邮寄还,
其它杂物扔了算。

她又痛哭哭着言,
“人都已经看不见,
那些东西要枉然?”

她又哭了长时间,
然后才止哭声咽,
花格书包拉开链,
掏出好几大纸袋,
打开摊在铺上见。

然后她指两衬衫,
“是我上海买给董买。
老董走了没人穿,
你就留着做纪念。”

说着话她又心酸,
抽抽噎噎哭没完,
又说还有毛衣件,
是她自己亲织编,
一针一针密缝完,
她也拿回做纪念。

然后她指食品言——
“肉松蛋糕饼干”——
提高嗓门她又谈:
“吃的东西大家摊。”

要是往常人围观,
右派亲人来探看,
身边总围人一班,
期望能得块饼干,
或者炒面和香烟;
但是这天情形变,
难以置信无动弹,
各自坐铺文明观。
高贵文雅有人显,
口说不吃不喜甜。

经她催促再而三,
有人才问一句言:
你回上海需吃饭?

她答仅吃一点点,
几块饼干到终点。
火车上可买盒饭。
你们何处能买餐?!

你说不错是实言,
就不客气我尝先。
说者站起弯腰捡,
两块饼干放嘴边。
不知何故呛气眼,
嚼了几下咳嗽干。
有人笑之更拍肩,
“小心呛死怨饼干”。
咳得眼泪流在脸,
但他还把食物咽。
他抹眼泪说笑言,
“呛死我也吃饼干。
到时我妻去告官,
找顾大姐法庭见。”
人们都笑一哄然,
顾大姐嘴也咧点。

笑声一阵气氛缓,
人们蜂拥来尝甜,
有走过来拿几块,
走不动者跪挪前,
脏手伸向食品袋。
我一着急大声喊,
“你们大家客气点,
给大姐留包饼干,
回家路上充饥寒。”

最后我铺只剩渣,
细碎面包屑一点。
她仍对我说别管,
“大家尽兴都吃完,
我上火车买盒饭。”

顾大姐前抢饼干,
我觉大伙欠雅观,
所以抱歉对她言:
“万勿见怪见此乱,
我等真是饿得惨,
脸都不要抢吃饭。”
她叹息说真自然……


吃完食品人们散,
各回自己铺座前。
有人还在手指舔,
葡萄糖粉口口甜。
这时女人又开言:
大哥兄弟诸位贤,
老董朋友你们兼,
我夫在时帮他遍,
感激你们难表言,
尚有一事请成全…

…她说到此停顿言,
眼睛巡视大家遍。
大家也都静下观,
等她继续说下面,
有人催促:“你快言,
有啥事你说快点。”

她又接着说下面:
“我这次来老董看,
根本没料他已完,
连个面也没能见。
我想你们带我前,
到坟上去看一看,
帮我把坟挖稍开,
让我能看他一眼,
然后我要把他搬,
运回老家埋葬安。
务请你们帮忙干。
即有人说行何难,
埋得不深挖简单。
但我一惊忙止言:
“大姐不能如此干,
坟可不能动一点。”

她惊讶问为哪般。

我说“你可以想见,
才埋进土七八天,
肉体开始刚腐烂,
但又完整整人全,
你挖出来怎么搬?
火车岂能让你干?”

见她愣住我又言:
“你可别打这算盘。
迁坟不是闹着玩,
像死狗猪运简单。”

她问,“那可怎么办?”

我说“想迁坟等晚,
就过几年再来探,
那时可以骸骨搬。”

她不说话思考显,
良久才说,“没法办?
真没办法如你言?
那就按你说的办,
我就再来过两年,
赶三周年把坟迁。”

我说太早三周年,
肉体地下腐败慢,
三年时间恐太短。
接着我又认真劝,
口气装得很随便:
“你着何急事益缓,
反正这次难以搬,
你就再多等几年。
人说入土即为安,
他已入土很平安,
你就不要急着迁。”

她说,“好,好,听你言,
过上几年再坟迁。
今天就请你带咱,
去他坟上看一看,
然后我就上海返。”

我心格登一沉颤。
此我最怕事一件。
我边思索边说劝,
“顾大姐,老董坟……咱
这回还是别去看。”

她眼立时惊讶显,
异样神情问何原。

躲其目光我为难,
支吾推说难隐言,
“不为什么,很简单……
一个土堆,啥可看?”

她的脸色有所变,
说话口气也沉点:
小李大哥恕我言,
几千里路我簸颠,
来大西北把他看……”

有点狼狈我难堪,
口说理解依旧劝:
你来看他情不浅,
可他已离人世间。”

“人是不在人世间,
上坟扫墓却该办。”


5

“应该应该太应该,
可是……”我却口难开。

“可是什么?”她追来,

“可是……他坟……不确在”,

“怎会难找不确在?”

我真不知如何办,
因她脸上狐疑显,
眼睛似把人看穿。
支支吾吾我又言:
“到处坟堆在荒滩,
乱七八糟…找到难。”

她说,“大哥刚告白,
你们亲自拉他埋。
几天时间忘记快,
你就不认地所在?”

我心后悔语破绽,
前言后语欠思算,
狼狈不堪竟然陷。

狼狈境地求改变,
我厚脸皮改话端,
“顾大姐你听我言,
刚才我说我们搬,
是指掩埋组人担,
非是我及窑洞汉。”

她不说话沉默然,
眼睛愣愣直我看,
不信神态显于眼。
我接着又说回转,
“若不信问他们遍:
可有谁去老董管?”

眼光投向他人看,
都不出声皆默然。
于是她又花语转,
“小李大哥恕直言,
我不知你可隐瞒,
是否真没去坟看。
但我请你务必干,
一定要帮我忙完,
老董坟地我须看。

我不认下他坟端,
以后迁坟我怎办,
哪儿找他骨头敛?”

知她误会认我糟,
以为我不愿帮找;
看坟地本举手劳,
托辞竟不愿办到。

不是滋味我心酸。
我又解释试说看,
“顾大姐你听我言,
我们这里人死完,
都是抬到门外边,
掩埋组人专门搬,
赶马车去尸体埋,
其他人都无缘管。

人都饿得站立难,
走路费力步步喘,
哪有力量死人搬?

除了掩埋组人干,
他人不去坟地看,
这是真的没隐瞒。”

听我解释她默然,
静了片刻复又言:
“小李大哥,如此办,
你领我到坟地看,
挨个坟堆我找遍。”

我说坟地可去看,
坟堆都是一样乱,
难认老董在哪边。

惊讶她说墓碑看,

“墓碑?哼哼,想当然!
烈士陵园岂容建?”

“连墓碑都不容建,
哪能这事古今罕,
伤天害理世道变。
死者亲属来坟看,
给谁焚香烧纸钱?”

我摊双手无奈显:
“此事超过我虑限。
我说也非对全然——
幸亏提醒我发现——
死者身上拴纸片,
写上名字号码编,
毛笔小字工整见。”

她说,“身上挂纸片,
纸制片牌用难显,
死者都在地下埋,
家属来了如何办?
岂能坟都挖开看!”

我又解释悻悻然,
“人家可不那样看!
编号造册统计兼,
向上交待任务完;
哪管家属不方便。”

闻此她又泪涟涟,
啜泣哽咽话续断:
“……如此说来真叫惨,
老董我夫怎能见?!”

我没说话因答难。
晁崇文却喊叫先:
“怎么找不到牌片?
你到场部问问看,
管教科人掩埋管。
登记造册他们干,
他们该知埋哪边。”

他人附和也同言,
找管教科人专管。

女人抹泪盯我眼。
我说场部问问看。

咱住山水沟中端。
我领她走路深浅,
十几分钟曲折弯,
爬出大沟从南边,
指二三里处东面,
告她场部走近见。

看着她走近沟坎,
我才回窑歇息喘。

“你他妈真贱老李!
看你不是好东西!”
我刚爬进窑洞里,
就听晁崇文骂逼。
晁崇文人籍山西,
地下党入四六起,
那时年纪才十七,
正上中学校园里。
甘肃解放省提干,
运输公司科长练,
政工科长脾气显,
暴躁看啥不顺眼,
想说就说骂亦然。

据他自己说从前,
因给书记提意见,
定右派成劳教犯。

我问老晁惊讶显,
“你骂我坏难听言,
我惹你气起何端?”

“骂你,骂你还算轻!
你他妈的非好人,
我听着就气上升。

老董媳妇千里行,
哭哭啼啼求你恳,
请你引路领到坟,
天人永隔看夫君,
岂不都是人常情?
男人死亡妇上坟,
记坟位置好迁坟。
你他妈的利令昏,
几步路你不愿行!
扯谎说你难找寻!
你咋个找不着坟?
那天埋葬老董人,
岂不是你随队跟?
当时你说要看清,
埋在何处记分明,
他妻来了交待准。
人家媳妇来如今,
你又诌说不知情,
到底你安什么心?
你才真是熊怂人!”

我耐性子等骂停,
然后回嘴骂他浑:
“闭上臭嘴莫吱声,
你他妈嘴脏须清!
我不领她去看坟,
自有原因我不领,
此事岂用你操心?
女人在时我担心,
怕你多嘴是非生!”

“怕我多嘴你胡扯!
为啥怕我嘴皮嘚?
怕我揭露你心窝,
想要毛衣她织的,
她若毛衣给你了,
你就领去看坟坷。“

我真生气骂胡说。
“知道个屁你瞎扯!
前两天我沟口行,
那边去挖辣辣根,
所见惨况令人惊。
老董坟已被人刨,
抛尸裸露在荒郊,
光溜溜在沙滩暴。
他的衣裳被扒盗,
被子毯子踪影消。

“有这回事?”晁惊叫,//晁崇文
睁大眼睛愕然貌。

师院历史章教授,
推测“衣让人盗偷,
拿去换吃杂食凑!
那天我就反对说——
可记当时我说过?——
呢子衣裳别给穿,
鸭绒被也莫裹肩,
你们不听后果见!”

我说“告诉你们听,
还有更糟事惊心!
老董屁股肉血淋,
叫人剜走成大坑!”

“真的?”大家齐追问。

“不信,你们自去看,
我骗你们以何名?
腿肚刮肉也叫人。”

“谁干如此缺德行?
谁他妈的此行径?”
大声吼叫晁崇文。
指魏长海愤恨问:
“是否你干此营生?”


魏长海前科禁闭,
前几天刮死尸饥,
队长捆他绳紧提,
绳勒近坏死胳臂。
晁崇文吼他慌起:
“老晁,
你别冤枉人瞎急!”

晁崇文驳,“冤枉你?
我猜你干妈个屁!
吃王院长尸非你?”

魏长海又叫冤屈:
“老晁这次冤枉人。
王院长事我错行,
已然承认受严惩。
此后再没敢吃人。
几日胳膊肿很疼,
从来没有出过门,
还干那事怎可能?”

老晁不饶仍追问,
“你敢说没出过门?”

我忙插话撇之清:
“老晁这事我作证,
他确实没出过门,
饭是我给送近身。”

老晁天问特大声,
“此事谁干真畜生!
啊呀竟然人吃人!

虎毒不食子尚能,
人若吃人岂算人!”

人都静默不出声,
我说几句破寂静,
“你问我安什么心?
我告诉你现如今,
就为这事我拒行。

你去实地看看人,
硬邦邦冻尸首横,
干不拉几凉野地,
光溜溜样贼吓人,
我怕女人见受惊!”

老晁哑口无言跟,
过一会儿才气哼,
“那是不该让看坟,
别让去场部打听。”

我就回嘴说恨恨,
“你叫她去场部行,
你还怪我现如今?”

晁崇文就不言声,
只听叹气徒恨恨。

6

天色已然黄昏近。
窑洞向外看凝神,
对面悬崖暗渐临,
仅剩窄条夕照痕,
山水沟已瞳阴影。
食堂打饭我们行,
菜糊糊团几口吞,
吃完躺下昏沉沉。

吃完即睡聪明人,
减少活动热量存,
此乃共识大家遵。
“节能降耗”厂如今,
那时确实针对人。
但我还没睡仍醒,
就听草帘响动声。
我忙一声“是谁?”问。

“小李大哥,可否进?
我又找你有事情。”

一听是那女人声,
我忙坐起整衣襟,
同时满屋“喂”喊轻,
“老董爱人来,咋整?”
晁崇文说“就请进”。
我便到洞口开掩门,
一边嘴说“你请进”。

天还没有全黑尽,
洞口草帘斜几行,
窑里朦胧光透进,
台阶爬上一人影,
门口站住缓前行。
我知因为窑黑暗,
她怕碰着啥且慢。
我急忙点煤油灯,
问她“可曾找到人?”

如豆灯光她脸映,
脸色苍白不晰清。
她哀哀地以哥称,
“还得找你照好人,
求你帮助我看坟……”

她难续说哭嘤嘤,
泪水盈满她眼睛。
我忙劝她止伤神,
“莫哭莫哭言之听,
坐下坐下说之清,
出啥事?没找到人?”

她坐下也擦眼睛,
坐我铺角叹气轻。
我蹲对面看同情。
窑洞低矮站累人,
弯腰低头难久撑。

然后她说场部进,
芨芨草席搭棚阴,
管教科干部出迎,
翻开一册慢查询,
死亡人员登记本,
“董建义死”他确认,
“已经七天埋葬人。
但不知道何处坟。”
她请他掩埋组问,
干部叫来该组人,
云瑞是名段是姓。
段说只管登记本,
姓名死亡日期仅,
不去坟地埋葬人。
干部叫他去找另,
那几位专管埋人。
段说一位已不行,
吃脏东西死难生,
另一病重医室进,
剩下三人炕上挺,
走不动路快不行。

掩埋组已新组建,
先前状况不知情。
办公室里她哭昏,
说非找到夫君坟,
不见尸体不回程。
管教干部不近情,
竟然发火教训人,
“咦你敢说不回程,
那好我来管住行,
找个窑洞你扎营。
想住多久自己定!”

她不说话哭放声。
干部继续威胁人:
是否真不想回程?
那你告诉我实情,
上海哪个单位人?”

“你问单位想咋行?“
他说“给单位写信,
叫保卫科来领人。
小姐太太小资情,
城里不劳而获生,
男人反动劳教进,
划清界线你不曾,
跑到这里胡闹寻。
立场问题你当警,
向政府示威挑衅,
无产阶级专政论。
我要通知你党政,
工作单位派人领,
好好教你重做人。”


一听那人这样说,
她不敢哭转沉默。
头撞南墙赶紧撤,
回来径直哀求我:
“小李大哥帮帮我!”

听她叙说我放心。
“怎么帮你?”我试问。
她说明天坟地行,
定要找到老董坟。
我说咋找不可能,
几百座坟上千人,
到处乱埋荒郊陵,
有些已叫风刮平,
夷为平地了无痕。
“上哪去找?怎可能?”
她说一个个挖坑,
也要找到老董坟。
我说“那样做怎行?
不说你没力量行,
即使有劲也不能。

为了找到一个人,
全部挖开所有坟,
此事不妥怎可能?”

呜呜地哭成泪人,
哭着求我主意寻:
“小李大哥依你论,
还有啥法可看坟?”

我说“有啥法好办?
找不到坟也枉然。
来看望过当心安。

知他状况尽情缘,
奔走呼号为遗愿,
得此老董人土安,
放心地走无惦念。
尽力而为无愧惭。
你知千人丧此间,
何止是你找坟难。
今晚你这凑一晚,
明早晨到火车站,
赶上火车回上海。”

听我长劝她无言,
呜呜地哭哭没完。
不理她哭我忙搬,
被子整好对她言,
你在我铺上睡眠,
我找地方将就晚。
然后我拿衣御寒,
另右派床挤偏安。
夹边沟有招待间,
接待探视者容安;
明水可没那条件,
除去场部办公间,
犯人干部无人免,
都往地窝窑洞钻。

亲属若来探亲犯,
睡觉只能挤中间,
或者长夜坐待旦。

睡下之时我在想,
老董朋友我应当,
给她妻子床铺让。

许久之后抬头望,
她坐地铺尚未躺。
我想她或嫌褥脏。
三年整未洗被床。
被子脏得没模样,
长满虱子跳蹦忙。

我还听她啜泣声,
嘤嘤噎噎掩轻轻。
不知夜里她睡成,
早晨我醒睁眼睛,
她还那样坐凝神,
呢短大衣列宁型,
只加被子披在身。
此时天气已冻人,
虽然尚未隆冬近,
高台夜间特寒冷,
零下十七八度曾。

窑洞没有炉取暖,
洞口草帘挡风寒。
温暖火炉梦思念,
没再见过已三年。

我起床后没洗脸——
几月没洗忘数算。

用水要去水井抬,
在东沟大灶旁边。
打水抬水没力干。
找队长去便条签,
给她买份访客饭——
总共也就俩菜团——
端回来叫她用餐。
我说她:“快快吃完,
去赶火车莫等闲。”

她手接过俩菜团,
没吃放在皮箱边。

我说“昨起饿一天,
今天还不吃早饭,
你是嫌饭难下咽?”

“不饿我不想吃饭”,
她一说话又哭惨:
“小李大哥,求你管!
带我找坟老董看。
不见他坟难进餐。”

我说:“你怎如此顽?
不是早已跟你言,
我不知坟在哪边。

我劝你快吃了饭,
回上海去心即安。”

“小李大哥”,她哭言:
“老董信里多次谈,
叫我来了找你见,
有什么事托你办。
你定知他埋哪边。”

我说“他确如此言,
若等不及离世间,
就叫我来实情谈,
埋他我真没去看。”

蓦地大哭“呜呜呜!
我知你知确信乎。
昨天你说送葬出,
后又否认言当初。
不带我去为何不?……”

无言以对我默然。
我心难过矛盾战。
不告实情她疑瞒,
呜呜哭声悲痛怨,
令人心碎肝肠断;
但若真相如实告,
又怕她心受不了。

我愈劝她不要哭,
她愈放声悲惨呼。
真叫人难遭此苦,
我扭头走窑洞出,
心想沉默坚持住,
她或死心不再哭。

我在另窑坐一天,
心想她已知趣返。
夕阳西下回窑看,
她却铺角坐仍然,
嘤嘤地哭泣不断。
有人小声对我言,
她已整整哭一天,
时而放声痛哭惨,
时而啜泣哽咽断。

还放皮箱是菜团,
已经萎缩巴巴干。
不知谁放她面前,
一茶缸水仍然满。

我忙又打份客饭——
半盆菜糊劝她餐:
你还是要吃点饭,
尽管难吃难下咽,
但不吃饭会饿瘫。
饿垮你回上海难…”
她仍不吃抹泪眼。

就像头天那夜晚,
她又如此坐铺边。
这夜我迟难入眠,
坐在被窝离她远,
若有所思将她看。
此前我没料想见,
这么固执她人显,
怕想不开她执偏,
出什么事因蛮干。
她对老董痴情恋,
啥事都能做冒险。
半夜油灯灭燃完,
她在干啥我难见,
但有声音黑暗传,
她的哭泣时续断。

明水乡山水沟边,
她来此地已三天。
早晨我醒昏睡眠。
太阳已升一点点,
还没直射窑里面。
草帘缝隙透光线,
投在她身静坐然。
一动不动雕塑般。
但她脸挂泪涟涟,
肿似桃子垂眼帘。


7

我的神经受不了。
叫晁崇文出洞窑:
“老晁,你看怎么搞?
她已两天没动勺,
可别饿死在咱窑。”

老晁不以为然言,
“咱饿两年活依然,
两天岂送她归天?”

我说,“光哭也不行,
若有好歹谁担承?……”

后边余话我没言,
吞吞吐吐忧虑显。
晁问,“依你怎么办?”
我说“是我问此先,
你咋反问我循环?”

他不言语抬头观
看天片刻然后言,
“我怎能知如何办?
要不你就领她前,
到坟地里去看看,
叫她老董看一眼?”

我忙打断说“不行,
昨天前天没答应,
今天变卦领去寻?
恐怕见了老董形,
真要哭死顾姐人!”

他说,“这样也不行,
那样也有危险存,
你是啥意思想清?”

我看他真急如焚,
便说,“我意你劝人,
叫她上海快回奔。
她已怀疑我为人,
认为我骗她隐情,
我话不听她如今;
你劝她或能相信。”

听之老晁痛快应,
说“好,我就劝她行。
吃过早饭劝走人。
是否能行看反应,
固执女子上海人。”

崇文应允劝女人,
吃过早饭随机应。
可是天有不测生,
节外生枝出事情。

食堂端饭回洞窑,
出了件事亲眼见。
有个难友亡悄然。
死者本来会计专,
省商业厅公务员。

其人身体垮已显。
厕所解手几天前,
茅坑蹲完难动弹,
是我拉他起来站;
站起裤带系也难——
身体越差越怕冷,
穿衣越厚越寒阴,
毛裤套着棉裤层,
棉裤再套单裤撑——
他手已没力量劲,
以致皮带难勒紧。
是我帮他带紧成。

这天早晨出事情:
起床时他没动静,
旁边人还问一声:
“需我带饭替你拎?”
见他不答那人行,
自己打饭去食棚。
打饭回来那人惊,
见他姿势未动曾,
便觉不妙情况生。
蒙头被子拉开寻,
人已不动变僵硬。
想必夜里断气挺。

死就死了常死人,
早已习惯麻木心。
所以有人喊一声:
“不要动他且缓行,
吃完饭再收拾清。”

大家吃饭始终静,
然后才出几个人,
身体强健力气存,
聚到一起处理清。

我和老晁强健人。
开他箱子遗物寻,
两件干净衣裳拎,
给他穿上肃穆形,
然后被子裹整人。
截成三段一根绳,
各自被子系系紧,
一截系脖一腿跟,
中间一截腰扎紧。
然后我们几个人
连抬带拉拖其行,
出窑放在洞外停。

干完这事挺累人,
气喘吁吁我们停,
坐在窑外太阳升,
只听大家喘息声。
这时我见她现身,
站在窑洞里外寻,
掀着草帘看我们,
从上往下使劲盯。

或被死人吓惊魂,
脸色惨白恐惧形。
她已不哭木呐人。
于是我推晁崇文,
叫他看劝那女人,
并说,“快去跟她论,
让回上海快启程!”



晁进窑洞对她劝,
我等结果坐外边。
我觉劝说很艰难,
晁劝她哭乱成团,
痛不欲生她哭惨,
此景我可不愿看。

出乎所料情况变。
也就三分钟时间,
一声哭泣没听见,
晁就走出窑外边,
对我摇头说悲观:
“老李,不行,太难劝。
根本她不听我言,
还说咱们合伙骗,
不叫她找老董见。
她要自己去今天。”

我吃一惊脱口言:
“啥?她要自己找见?”

“不叫你我领她前,
她要自己坟地看。
口口声声她确言,
老董非得看一眼。
这个媳妇犟难劝……
你说究竟怎么办?”

我和晁崇文过言,
她已走出下台阶。
眼睛不适强光线,
尽管冬季早晨寒,
阳光并不强烈显。
太阳似病得黄疽,
圆盘一样黄惨惨。
她举一手遮光线,
也朝我们看了看,
然后转身往北边。

我忙朝她一声喊:
“哎,你干啥去那边?”

她没搭理走向前。

看来她真在气端,
生我的气觉我骗。
我急忙追上去拦,
叫顾大姐接茬劝:

“你不要去单独寻,
你找不到是必然。
这里埋葬几百人,
到处都是乱堆坟,
连个记号都没存,
你找老董什么凭?”

她站住用眼睛盯,
直愣愣地对我看,
一句不说沉默显,
神情似乎责备咱:
“你别骗我以谎言”,
然后绕我走往前。
我有点急对她言:
“大姐你怎不听劝…”



这时晁崇文也喊:
“老李你就不要管,
既然不听咱们劝,
就叫她去找一遍。
找不到就死心还。”
我略踌躇重又言,
“那你就找既难劝,
可是你不能到那边。
农场坟地多南边,
同一方向去前天……”

她又看了我一眼,
调转身来往南边,
走向山水沟那端。

走出一截她人远,
晁崇文就小声言:
“老董坟真在这边?”

我说“其实在北边。”

晁问“支她方向反,
岂非害她白兜圈?“

“那你说该怎么办?
老董北边躺不远,
叫她看见怎么办?
如若哭死怎么办?”

晁崇文听就止言。
我又说,“让她去看,
不死心就黄河闯,
白跑一趟死心肠。”

我和老晁都认为,
她到坟地很快回,
那儿除坟啥都没。
没有标志可认谁。

不料中午她没回,
夕阳西下也不归。
后来吃过了晚饭,
暮色已像潮水灌,
注满山水沟山川。

依然不见她踪影。
沉不住气我发问:
“她在坟地长时停,
莫非出了啥事情?”

我到老晁旁边请,
“咱们找她快快行,
可别叫狼吃活人。”

我们迁到明水时,
从没见狼沙滩行。
但是不久狼来巡,
并且很快狼成群。
有时天还没黑昏,
顺着山沟狼现形,
跑来跑去不怕人。

它们全都吃死人,
右派尸体全都啃,
长得肥肥肉敦敦,
身上发亮毛鉴人。

我和崇文出窑门,
往南边走边寻人。

刚走到伙房旁边,
一小身影亮眼前。
“顾大姐”我一声唤,
她就站住听我言。

我走过去低声劝:
都啥时间还不返!
不怕野狼肚子填?
我们害怕你危险,
叫狼吃掉不回还,
责任我们难承担!”

她不说话窑洞钻。

回到窑洞我们问:
“你可找到老董坟?”

还是沉默她无言。

“你找不到,乱坟滩,
到处乱埋没碑杆,
你怎么找也难办!
给你这两个菜团,
吃了快睡歇一晚,
明早回沪回家转,
别再折腾大家惨。”

我放皮箱两菜团。
专门给她当晚饭,
我给她要食堂前。
怕人偷吃装兜端。

她没有吃那菜团,
只喝凉水一茶碗,
然后躺下入睡眠。
看来真累疲不堪。

黎明到来第四天,
一如往日我出返,
给她打来了客饭,
然后劝他快吃完:
“吃完赶紧回家转,
甭瞎折腾找坟见。”

但她却说坚定然:
“小李大哥,帮我先,
借我一把大铁锨。”

我听她言惊讶显:
“你要铁锨什么干?”

嘶哑声音她细言:
“我都看过在昨天,
不多坟头砖头见,
上写名字已死难。
其他坟上无所见,
没有砖头标记看。
我挖两坟手勤搬,
半尺来深埋得浅,
有的被褥露外边。
今天我要拿把锨,
一个一个挖开验。
请你放心坟不变,
挖过坟后我重填。”

听此我更惊呆显:
“如此女子,知怎办!”
我心咚咚跳没完,
眼睛一热泪湿衫。
擦把眼睛我就言,
“大姐吃吧,吃点饭,
吃完我领找坟看。
一定领你去找见……
真的,不会把你骗。”

眼泪簌簌往下流,
流她脸颊地湿透。

她已虚弱实该歇。
窑洞出来下台阶,
双腿一软就倒跌。

挣扎站起自趔趄,
提起精神步步接,
摇摇晃晃走路斜。

这天我们往北走。
还没走到山沟口,
就见坟滩横尸首。


8

正式坟地在沟外,
死尸应在沙窝埋;
但掩埋组人偷懒,
时常拉到就掩埋。

此地地势宽阔开,
一片沙包有尸在。
因为埋得很草率,
有尸体已暴露外。
蓝黄黑布破衣带,
土苍苍色头发衰,
索索抖动胡摇摆。
早晨寒风掠过来。

我使眼色向崇文,
叫他引她别处寻,
其他尸体假装认。

董建义我径直找,
赶紧尸上沙子撩。
抓紧时间覆盖好,
以免她见受不了。
我盖他腿沙土刨,
停下喘息气难导。
身体太虚吃不消,
挖不几下力难找。

那女人朝我走来,
问我是否找到快。
马上装出挖土开,
我说“你来凑近看,
我看像是老董埋。”

说真心话我真怕,
怕她认不出来他。
董建义曾多英俊,
三十多岁面白净,
高高身材人立挺,
灰制服穿洒脱行。
而今老董看不忍,
赤条条躺地上横,
干千巴巴身没形,
像树干被皮剥层。
身上瘦得肉不存,
皮肤黑乎像烟熏,
牛皮纸似贴骨轻。
死才几天似年经,
古墓木乃伊已成。
屁股蛋肉缺生坑,
带血骨头露吓人。
我们和他三年蹲,
眼看健壮体不存,
变木乃伊人失形。
否则老董不敢认。

她走近后看一眼,
咚的一声跪倒先,
短促叫呀痛失声,
扑“木乃伊”倒地停。

我心咯噔一下沉!
她扑尸上像是昏,
一动不动声息停。
足有一分钟久等。
忽然害怕我感应,
怕她气憋意外生。

老晁反应比我快,
推我一下他叫开,
“咋整,别是没气在。
快,快把她拉起来。”

我们同跨两步前,
拉她身体起来看。
剧烈抖动一下见,
听咯吱吱声嗓间。
此声费力凄厉转,
哇啊啊啊……成哭喊。

哇啊啊哭声刚完,
她就使劲摇所看,
晃“木乃伊”如树干,
并且抬脸看仓天,
嗓子尖利老董喊:
“董——建——义——”连喊几遍,
董建义名沙丘旋,
沟里回音响不断:
”义义义………义义……”声返。

然后她就稍动弹,
伏在尸上大哭惨。

她呜呜哭我们站,
一旁耐心等哭敛。
半个时辰过已然,
她还哭个没个完。
我们等得不耐烦,
不得不拉她苦劝。
我对她说,“姐节哀,
不要哭了,该回返。”

我和崇文一用力,
拉她起来能站立,
但她仍抱木乃伊,
不撒手把尸带起。
哇哇地哭不分离,
就像一对婴连体。
没有别法我使力,
她手“木乃伊”掰离。

我很粗鲁推她喊,
“行啦行啦,多脏看,
你抱着他!走开点,
走远让我用土掩。”

但她吼一声猛然:
“不准你埋!”凄厉显。

“不埋咋办?不土掩?
这样摆着任晾干?”

“我要运走,上海返!”

苦笑一下我又劝,
“怎么运走,似难办,
背上火车你能干?”

“把他火化骨灰敛,
我带骨灰回家转。”

我吃一惊心暗叹,
叹好主意她想先,
但又觉得难实现,
没有柴火也枉然。

明水附近荒沙滩,
骆驼芨芨草枯干,
烧其难把尸烧完。

似有主意她又言:
“可有农民住旁边?”

我说西北七里走,
明水公社在那头。
她又要我领去瞅,
找农民家买柴禾。
花钱多少都能够,
在所不惜把灰收。

如此固执她难劝。
浮肿双腿我气喘,
带她公社方向颠。

两个小时走不断,
才到公社找着柴,
从一农民几捆搬。
同时她对农民言,
愿意多出一点钱,
请他火化尸体干。

农民拒绝手摇摆,
说他晦气事不练。
但他也说有人敢,
两个老头他推荐,
说他们愿意去干,
须和他们讲价钱。

讲好价钱开始干,
一辆牛车雇来赶,
两个老头赶车前,
也把木柴车上搬。
经过供销社门前,
老头叫又煤油端。
老头说尸烧透难,
燃料充足能烧完。

山水沟底已然归。
两个老头木柴堆,
再放尸体上安睡,
浇煤油点火焰飞。

火势很猛柴烧塌,
尸体扑通就掉下。
火中尸体坐突然,
吓人一跳筋骨弹。
后来木柴燃烧完,
就往火里煤油添。
终于煤油也烧干,
灰烬中剩骨一片。
腿骨很长像木杆,
烧得黑黑灰烬染。

我对她说已烧完,
“零碎骨头你捡点
然后赶紧带回还。”

但她说“不,全都搬”。
她带头巾绿色缎,
此刻抹下地上摊,
想把骨头全包还。
头巾太薄透亮显,
一眼里面骨头见。
我劝她只小骨捡,
“大长骨头拿走难,
也的确没必要搬。
火化场也只给点,
部分骨灰装盒奁,
何必老远全都端?

再说你上火车检,
列车员会看发现。”

固执她不听说劝,
告我裹毛衣可搬。

于是帮她全提还,
大包骸骨窑洞返,
花格书包她开瞧,
拿出毛衣裹外边。
但那仅是背心衫,
太小无论如何转,
骨头总是露外边。
我从自己皮箱翻,
拿出一条厚军毯。
给她我说美制暖,
入朝作战带回还,
是战利品特保暖。

抖开毯子叫她看,
商标USA字赫然。

我说珍贵此毛毯,
已经保存许多年,
舍不得用带身边。
农场劳教饥饿炼,
许多衣物粮食换,
军毯却留至今天,
难舍换吃肚子垫,
因它光荣历史显,
是我回忆难忘段。

接过毯子她谢言,
“毯子用过会洗干,
然后原样寄回还,
因它是你重要件。”

我说“你莫邮寄返,
因那时我或已完。
劳教残酷你已见。”

我笑说“你家里放,
如果我能活着长,
离开明水自由逛,
有一天去上海往,
我上你家拿一趟。”

她说,”那好,就这样,
我把地址写纸上。”
大家苦涩笑声扬,
她拿笔纸放皮箱,
写她地址好几行。

时间已是黄昏晚,
赶紧收拾似之前,
她在我组窑洞眠。

翌日清晨她该还,
送出山水沟我站,
指南戈壁给她看,
“明水河小火车站,
你到那里乘车返,
比去高台路更短。”

我在戈壁许久站,
看她背包走向前,
背影渐小逐渐远。

背包是我帮她打,
因骨头多背包大,
军人背包形状扎,
行走好背也好挎。

她身瘦小背包扛,
背包把她肩膀挡。
那块绿色头巾靓,
她又裹他在头上。

11月下旬清晨天,
凛冽风刮戈壁滩。
头巾尖角她脖间,
像小尾巴远仍见,
风中突突跳没完。

那女人言寄回毯,
我说不用邮寄还。
如果我能活着返,
离明水乡城里安,
有机会去上海玩。
就去她家取毛毯。
她留住址在纸端。
可我哪能上海见?
无有机会也无钱!
你看我今啥活干:
劳改释放作羊倌!

再说如果有一天,
老天睁眼可怜见,
把我头顶山揭翻,
我也像你自由汉,
如真去了上海玩,——
我岂去拿那毛毯,
那才值几能个钱?
大姐印象刻经年,
长久不忘在心间,
真想再见她一面——
但是没法想枉然。// 李文汉讲完



末月1960年,
夹边沟右派艰难,
生死存亡咬牙关,
为了取暖书本燃,
全当柴烧炉灶填。
我那笔记本也完,
扔进火堆热量变。

和李文汉一起练,
释后放羊整三年,
后来我就时运转,
成为工农兵学员,
西北师院把书念,
毕业留在兰州干,
中学教书小孩管,
再没见过李文汉。
我听回城知青言,
老李已经被平反,
省劳改局回去安,
哪个部门什么干,
都不清楚无人言。


天下啥事若有缘,
都会发生一眨眼。
1996年一天,
我去中学老师看,
兰州二中门口站,
就听有人我名喊。

我就惊呆扭脸看:
这岂不是李文汉?
从前脑门秃一点,
如今头顶全秃完,
后脑头发花白斑。
其他什么都没变,
高高身材结实显,
黑黑爽朗面孔看。

热烈握手久不见,
问他怎在这里站?
他说自己住这边,
指着二中校旁边,
省劳教局家属院。

立即拉我进家侃。
在他家里聊整天,
一瓶白酒全喝干。

平反后续对我言,
五大坪农场去干,
生产科长十多年,
然后离休兰州搬。

说起一事他突然:
“上海女人当年见,
她的故事我曾编,
记得也曾对你言。”
我答记得问深浅。

他说,“真是有机缘,
去上海时找她遍。”
我说“是吗?”他续言,
“你还记得我以前?
右派1957年,
因写文章铸案冤。
平反以后这些年,
我手痒又动笔端,
劳改工作文章编,
已经发表好几片。

没成右派似从前。
司法部里搞评选,
优秀论文有我篇,
发奖会在上海颁。


9

上海出差最后天,
大家自由活动玩,
淮海路我购物转。

淮海路上多商店,
媲美南京路好看,
一样繁华在我眼。
鳞次栉比立商店,
游人如织街上见,
摩肩接踵店里面。

我想购物给老伴,
合体衣裳买几件,——
苦命人也我老伴,
五大坪呆几十年,
两个孩子抚养完,
遇上我才成家全。
时髦衣裳没一件,
都没穿过因偏远——
跑了几家服装店,
没买成一件衣裳。
皆因时髦太扎眼,
不时髦又不入眼。

沿街继续逛商店,
看见一店门牌匾
镏金大字写上面:
伊丽莎白西装店,
老字号标志也显。
不很辉煌店铺面,
但却庄重大方看。
我心一动也突然,
伊丽莎白几字见,
好像熟悉知从前。

站住想想忆从前,
还真记已三十年,
明水山水沟里边,
一位上海女人见,
探视丈夫她来晚,
夫已饿死遗骨迁。
当时她对我曾言,
她家公私合营前,
拥有一家西装店,
伊丽莎白名品产。
她家就住店后边,
一幢小楼房里面。
她曾借我一毛毯,
包裹丈夫遗骨还。

心头突发兴奋点,
我步走进西装店。
并没念头要毛毯,
我想既然遇偶然,
何妨进去问问看,
如果这里她能见,
喝水叙旧岂非缘?

店铺不大生意满,
顾客拥挤试或看。
思考一下仔细观,
众多营业员里面,
一位年纪大一点,
三十几或四十间——
耐心等他应付完,
几个顾客我之前,
我才移步对他言,
“请问师傅,打听看,
你们这个服装店,
是否有姓顾老板?”
莫名其妙营业员,
答说,“什么顾老板?
我们店是国营点,
不是个体经营店。”
我说,“不是指当前,
是说最早——五零年,
就是刚解放那段,
那时这个西装店,
是否姓顾其老板?”

他眼神色惊讶显,
“你问这些有何干?
公私合营事久远,
我哪里晓得丁点?”

我问可有老店员,
了解历史这家店?

他思考一下就言,
你到楼上去看看,
会计他老或了然。

按着路径他指点,
店堂过道我走前,
上到二楼进小间,
年近六旬老人见。

当他明白我问题,
明确告我有错误:
公私合营那时期,
老板姓朱不姓顾。

我说怎会不姓顾,
老板女儿亲告诉,
她家西装店里住,
伊丽莎白做西服,
难道上海有另户,
同名而且做西服?

老同志听肯定言,
“不会,没有同名店,
伊丽莎白西装产,
只此一家没分店。
我在上海服装店,
不管私营国营变,
作一辈子几十年,
老字号服装店算,
有多少家很了然。”

看他回答得肯定,
我说,“记错有可能,
老同志,我再来问,
可有楼在店后边?
那女同志曾经言,
她家商店的后边,
二层小洋楼好看,
她家就住楼里面。”

老同志摇着头言,
“从来没楼我们店。”
我说是否有以前,
后来拆掉今不见?”

他还摇头否定然:
“从来就没楼兴建。
在此工作年多年,
都是大楼房后面,
且都兴建解放前,
没有过二层楼间……”

说着说着停突然,
他不摇头腔调变:
“莫非我知你要见,
南京路上那家店--
维多利亚西装店!
姓顾老板在从前,
公私合营后更换。”

我问,“是吗?顾老板?
你能肯定那家店?”

他说肯定记对全,
没有记错一点点。
我就稍稍疑惑显,
“为啥我印象里边,
伊丽莎白西装店?”

他坚定地说不然,
“维多利亚很显然,
是你记错名字乱。
维多利亚店后边,
一座小洋楼可见,
现在还有可去看。”

我迟疑地说奇怪,
亲口她说很坦率,
店名叫伊丽莎白,
英国女王名字专。

但老同志说没错,
“就是姓顾那家店,
维多利亚可找见。
是你记错记忆偏,
两名英国女王专,
你把两者搞混乱。
记忆易错长时间。”

老者说服我欣然,
承认记忆毛病显。
热情送出西装店,
他站人行道之前,
若去维多利亚店,
如何乘车指我看。
千谢万谢我向前。

熙熙攘攘人群赶,
走一截后我转念,
决定不找回旅馆。

如此决定挺突然,
我是这样想当然:
“挺费事地找去见,
顾家若不住那边,
徒劳一场岂空欢?
即使顾家住里面,
倘若顾姐已经搬,
抑或已离人世间,
不也扫兴念想断?”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