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大年初一,当人们放响开门炮仗,出门走亲访友拜年,相互喜贺羊年之时,我却被推进了美国南加州肿瘤医院“希望之城医疗中心”的手术室,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手术台上过春节。
浓雾般的两个肿瘤
清晨,我起了个大早。宋明道牧师五点钟来到我家,为我做了祷告。五点十五分,当车开到马路上时,我们猛然发觉车子被笼罩在一片迷迷蒙蒙的浓雾之中。四周漆黑一团,深手不见五指,我们的强烈车灯射出仅仅五、六英尺,就夭折在翻滚的黑色浓雾之中。
望着车窗外的这幅浓雾画面,让我想起两个星期前,我在外科医生Dr.RobertKang的办公室里,看到的一个类似图像。那是我的CT扫描片子。
Dr.Kang是一位年轻的美籍韩国医生,在他的指点与解说下,我看到在我的右甲状腺上,有两个肿瘤。如同眼前缥缈不定、天地界限分不清的浓雾一样,我的CT扫描片子上的肿瘤看上去混沌模糊,没有清晰的边角,没有规整的形状。
Dr.Kang说,因为肿瘤与我的喉咙管之间没有清楚的界限,手术时剥离肿瘤要特别的小心仔细,以免伤及我的喉咙。由于我的原生癌是肾癌,癌细胞转移的可能性高,所以我的手术比普通的甲状腺切除手术要复杂困难。
他说,尽管目前的切片化验结果是良性肿瘤,但由于切片时取出的组织样品微少,化验的结果可能不准确。为了得到准确的证据,他会在手术过程中 割下较大的一片肿瘤送检。如化验结果仍是良性,他将只切除我的右甲状腺,保留左甲状腺。但若化验结果证实是原生肾癌扩散,他将会把左甲状腺也一并切除。
Dr.Kang讲话时冷静平和,精准到位。他参照CT扫描图里的肿瘤图像,把手术方案以及可能的危险性,都娓娓道出。Dr.Kang在讲话 中用的几个关键动词让我印象深刻:剝离、切除、割下……当我听到这些外科医生口中常用的动词时,我的目光自然地注视到他的手上。他有一双非常美丽、修长的 手。想必这是一双不寻常的灵巧之手。
与Dr.Kang握手道别时,我暗自思忖,我这“割喉”手术的成败,将取决于医生的这双手了。
“现在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一无所有的人了”
六点钟,我们到达医院。在医院主楼的大厅里,我与其他几位等待手术的病人注册时,医务人员给我们每人手腕系了一个白色条子,上面印有个人的姓名、生日、病人的号码。这是医护人员在手术前后识辨病人的唯一标记。我的代号是158480。
在二楼大厅暂时告别了亲属,病人们跟随一位医护人员,走进一个通往观察病房的走廊。我环视四周,与我一起走在这个走廊里的一共有六个人,其 中两位男性年龄与我差不多,另外三位女性很年轻,年龄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从外表看去,这些人都很健康,步履轻松,看不出他们其实已患有癌症。
寂静的走廊回响着“嚓嚓”的脚步声。六位病人安静无语地跟随着那位医护人员,每个人似乎都边走边寻思着即将面临的不可预测的命运。大家都心知肚明,现在用脚走在这个走廊的每个人,几个小时之后,将无法用自己的脚走出这个走廊。
观察病房对我来说并不陌生,自从六年前被诊断出患有末期肾癌,这是我第四次光顾这个地方。一位金发女护士走到我的床边,她吩咐我脱掉所有衣服,披上一件医院提供的薄纸衣,说罢她转身离去,随手把布帘拉下。
在这儿病人其实没有什么私隐:人的七情六欲以及披在我们日常生活外表的遮羞布,在这个伊甸园式的观察病房里,全然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与作用。
在观察病房里,我把脱掉的衣裤、鞋祙放进两个塑料袋里,交给转身回来的女护士。她生怕我脱的不彻底,又问了一个例行问题:“你的身体上还有其它可以摘取下的物件,比如手指上的戒指、活动的牙齿之类的东西吗?”
我指着那两个塑料衣袋笑着答道:“这是我的全部家当,我已脱的一干二净,现在我是世界上最一无所有的人了。”
说这话时,我感到尘世间我们为之辛苦操劳的那些物质财富、房子、汽车、保险、退休储蓄,现在对我来说已毫无价值与意义。
七点五十分,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基本就绪,陪伴我来医院的内子、女儿、宋明道牧师被获准进入观察病房来与我做手术前的最后道别。
我在心里默祷:“天父,谢谢你从未抛弃我,谢谢你在我手术之前给我平安,谢谢你让我拥有家人与友人的爱。”
(手术前和家人在一起)
肾癌的第四次转移,生死交托
八点二十五分,我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室里的温度很低,令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两个护士把我从移动床抬到手术台上,我直挺挺地平躺在上面,眼睛望着头顶上方的两个巨大圆型手术灯,耳边传来四周医生护士在准备手术工作中的轻声交谈。
我感到自己仿佛是躺在祭坛上的羔羊:有如
圣经旧约书中的以撒,被父亲亚伯拉罕摆放在祭坛上,把掌握自己生死命运的权柄,交托在上帝的手中。
几分钟后,麻醉师在我体内输入麻醉药,我的头脑开始感到昏眩,八秒钟后,我便堕入沉睡中。在接下来的近四个小时中,我毫无知觉,下面记录的手术中发生的这几件事,是手术后我清醒过来时才得知的。
Dr.Kang手持一把五寸长的手术利刀,划开了我的脖子。他首先做的一件事,是从甲状腺肿瘤的中间部位切下来一块,让一位护士火速送到楼上的化验室检验。
在等待化验结果时,Dr.Kang没有浪费时间,小心翼翼地开始从我的喉咙管上削剥肿瘤。半小时后,手术室的电话铃响了,是化验医师打来的,她告诉Dr.Kang,化验分析证实,这是从我的原生肾癌转移扩散出来的恶性肿瘤。
按照Dr.Kang的原计划,倘若右甲状腺的切片化验结果是恶性肿瘤,他会把我的左甲状腺也一并摘除。在他持刀准备割除左甲状腺时,为了慎重起见,他决定咨询一下我的肿瘤主治医生Dr.Pal,于是他让护士接通了Dr.Pal的电话。
Dr.Pal是一位年轻的肾癌、膀胱癌专家,他虽然年仅三十出头,却已在美国的医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百多篇学术论文。许多美国的制药厂和科研公司都与他合作,把他们研发的新药,让Dr.Pal用于他的病人临床试验上。六年多来,我就是参加临床试验的癌症病人之一。
在电话里了解到切片化验结果之后,Dr.Pal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建议Dr.Kang刀下留情,不要把我的左甲状腺切除。两位医生在电话里相互交换意见后,Dr.Kang最终采纳了Dr.Pal的这个不同寻常的治疗方案。
他同意,他会静观其变,如果几个月后发现原生肾癌转移到我的左甲状腺时,他将再度操刀把它割除。
圣灵的泉水
中午十二点三十分,手术结束。Dr.Kang来不及脱掉手术衣,从手术室径直急步奔去二楼大厅。他从坐在沙发上的一群病人家属中找到了只曾见过一次面的我的妻子,把她和陪伴在旁的女儿一起带去一个会客室。
在会客室里,Dr.Kang摘掉了还戴在嘴上的蓝色口罩,对我的妻子与女儿说,手术成功完成,病人已被推去观察病房,正在从麻醉药中苏醒过来。但他也告诉了她们癌症病人家属最怕听到的坏消息:切除下的肿瘤经过化验分析,确认我的原生肾癌再次转移了。
我所患的肾癌,有个很长难记的英文医学名称,RenalCellCarcinoma,简称RCC。这是一个令医学界谈虎色变的不治之症,因目前世界医学界还没有研发出令人满意的药对付这个癌症。
RCC癌细胞仿佛是一个看不见的敌人,隐藏潜伏在人类的血液中,出其不意地攻击人体内不同部位上的器官,所向披靡,令人猝不及防,毫无招架之力。凡患有这个罕见的末期癌症的病人,平均存活率只有一年。自从六年多前被确诊以来,这是我的原生肾癌的第四次转移。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企图安慰病人家属的话都是徒劳的。会客室的气氛骤然凝固,妻子与女儿沉默无语。这时Dr.Kang意外地向妻子提出了一个与他外科手术医生身份毫无相关的建议:“我可以为常先生做一个祷告吗?”
看到妻子茫然地点头默许后,Dr.Kang与我内子和女儿三人手牵手,开始为我与家人祈祷。
据妻子事后回忆,Dr.Kang在他的祷告中,首先感谢上帝的恩赐与怜悯,使我的手术顺利完成。其次,他为我在四次手术所遭受的痛苦,以及我的家人六年多来承受的压力与负担而祈祷,求上帝赐予我们平安与力量。
最后,他把我的生命交托在上帝的手中,因现代的医学抑制不住RCC在我身上的转移,只有那至高无上的上帝握有主宰我生命的最高权柄。
在Dr.Kang祷告期间,妻子与女儿感到圣灵突然降临到原本空气窒息的房间,进入了她们的心里,她们感到出人意外的平安,泪水不断地从她们的眼睛里流出。
这是圣灵的泉水,是圣灵通过Dr.Kang的祷告,使她们在灵里得到释放与平安。
一切和往常一样,一无挂虑
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在观察病房,我从麻醉沉睡中苏醒过来。恍惚中听见主耶稣在耳边细语:“我的羊听我的声音……谁也不能从我的手里把它们夺走。”(约10:27,28)
我看到了Dr.Kang,他简短地告诉我,手术成功,但切片化验证实是RenoCell扩散。他说我可以当天下午出院,嘱咐我在家好好休息养伤。听到我不需要住院当天可以回家,心里暗自窃喜:我可以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过羊年了。
几分钟后,妻子与女儿来到我的病床前。妻子微笑着柔声问我感觉如何,我张开嘴巴想回答她,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只好竖起右手大姆指,用手势告诉她:“赞美主,我还活着。”
下午一点钟,妻子与女儿与我道别,因为她们俩下午分别都有工作去做。宋明道牧师坚持留下陪伴我,他说要一直等到我的小儿子下班后开车来接我时才肯离开。他打开那两个装着我衣服的塑料袋,帮我穿上衣服和鞋袜。
下午三点多钟,儿子匆匆走进医院大厅。宋牧师与儿子把我搀扶进车内,才放心地离开医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在这大年初一的日子里,他从清晨五点钟就来到我家为我祷告,在医院陪伴我和家人一整天。他把上帝出人意外的平安,带给了我与家人。
我坐在车里,舒心惬意。尽管麻醉药在体内逐渐失效,脖子内开始隐隐作痛,但一想到手术后不需住院,今天晚上可钻进自家被窝里睡觉,愉快的心境便使肉体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儿子一边开车,一边为他的迟来向我道歉。他解释说在他工作的皮肤科医生门诊室,今天中午一下子来了三个没有预约的病人,做为医生助手的他,不想为了早赶到医院接我而请假离开,因为医生在为病人治疗时,需要有人在一旁做助理工作。
看着儿子一脸歉疚的表情,我心里暗暗为他骄傲,因为他遵守了我们之间的一个约定。这是六年前当癌细胞扩散到胰脏,我“行将就木”时与家人的 一个约定:即,我一个人因癌症倒下,全家其余的人不可倒下。无论我的病情恶化到什么程度,都不应该影响到他们的正常工作、学习与生活。对我这个经受着癌症 第四次复发的病人来说,能看到家人遵守这个不容易履行的约定,是一件多么令人欣慰的事。
儿子开的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清晨的迷雾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车窗外南加州的天空看上去特别地蔚蓝、清新,几朵白云飘逸在空中,令我感受到一种超然的纯净与宁静。
半小时后,儿子把车开回到我家的马路上。这条不到百米的小街,就在今天凌晨,还笼罩在黑暗的浓雾中,而此刻,小街尽头的我的家宅,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
一切如我所料,一切和往常一样,两只可爱的家狗迫不及待地向我雀跃欢叫,而妻子的教琴室里也传出了悠扬的小提琴声。
我的脑子里涌现出圣经里的一段话:“应该一无挂虑,只要凡事籍着祷告、祈求、感谢,将你们所要的告诉神。神所赐出人意外的平安,必在耶稣基督里,保守你们的心怀意念。”(腓4: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