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斗狼
老烟记事
【杭州城似乎早已做好改朝换代的准备，旧戏一落幕，新戏便上演了。次日傍晚，浙大和艺专举办“庆祝杭州解放暨纪念‘五四’运动30周年大会”，我和几名同学自发前往。会场设在浙大民主广场，参加者均席地而坐。一些大学生分散到人群当中，熟练教唱革命歌曲，显似早就为共产党工作了。为了保证安全，解放军战士持枪站在低矮的围墙上放哨。联想起前两年翻墙看浙大学生与警察对峙的场面，我真有一种“天翻地覆慨尔慷”的感觉。在晚会的最后，部队首长上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说，极富鼓动性。我记得他豪迈地指着围墙上的哨兵说：
“同学们，国民党反动派再也不敢迫害你们了，因为有强大的人民解放军在保护你们！”
时隔半个世纪，我从21军政工队的回忆录中，偶尔发现一篇王铎日记的影印件，写的正是那次“五四”晚会。我与此君素未谋面，却曾经同处一片星空之下。他的这篇日记，让我重新找回了往日的生命，因而对我有弥足珍贵的意义。我特用放大镜辨识其字迹，录得如下内容：
“五四，是我们青年自己的节日，又当杭州解放的第二天。过去这一天，没有自由，处处受限制，不能痛快庆祝这个节日，今天却不同了，我们有了自由愉快的空气。晚上，在浙大举行‘庆祝杭州解放及五四纪念晚会’，露天广场上搭着一座庄严巍丽的讲台。血红的幕布上，中间张挂着一幅毛主席，人民领袖的肖像，巨大而慈和，在电灯光的照耀下格外明朗，愉快，亲切，没有一些高贵官僚气味，是质朴的泥土气，看到那肖像，正如同看到父亲一样。这里我又想几日来看到的解放军的官长们，也是一样的质朴，与士兵一样。广场上闹哄的都是年青的伙伴，为庆祝解放而欢愉的同学，还有工人团体，一共到了49个单位，自动地站拢来，没有丝毫拘束，并且都兴高采烈的。大家席地而坐，练习刚发下的歌页：‘人民的队伍来了’，‘团结就是力量’，‘你是灯塔’，‘欢迎人民解放军’，‘人民军队力量强’。夜幕张开，星射出光芒，眉月吻着大地及大地的儿女们，节目开始了。首先一阵雷动的掌声中，一位美丽的姑娘，××中学的学生，向解放军呈上一面‘把解放的大旗插遍全中国’的红旗，代表全杭州市学生敬献。虽然杭州解放了，还有许许多多的同胞还在反动政府的压迫下等待解放。第二是浙江大学的诗朗诵：‘红旗，我被感动到全身神经发热’，诗里革命的活生生的气象在发扬，道出了千万大众所要说的话，表现了人民在解放前的苦痛和解放后的高兴及希望。第三，是解放军的代表××师政治委员的报告，那一件件事实的说明，使我恍然于过去国民党报纸歪曲的宣传，把真正的人民解放的革命军队，宣传成残忍毒恶的匪众。许多人都被宣传所蒙蔽。但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在事实的考验中做不到一些假。”
王铎是和我年龄相仿的中学生，大概也和我一样有着对文学的热爱。看得出来，他正努力把新学得的革命词汇与旧时代的文字揉和在一起，因此制造出一种稚拙的、然而极具历史感的语境。当年的我们，正像一只只破壳而出的小鸡，面对和煦的阳光，陶醉在无比的幸福中，以为从此便彻底自由了。那种青春的本真，让我至今想起，仍会黯然落泪。
回到学校，得知公立中学已成立自治会，取代了校方管理，这种做法类似后来“文革”中的夺权斗争。我们也如法炮制,召开学生大会，民主选举自治会主席和各部部长。反正校长和校董们早就跑光了，学生不自治也得自治。我有幸被选为“学习部”部长，在自治会办公室里拥有一张桌子。不过我并没什么明确的分工，只是跟着其他部长们不停地开会，商量组织各种与“学习”毫无关系的活动。不久来了一位解放军代表，了解我们的做法以后，表示坚决支持，于是我们的胆子更壮了。过去人人敬畏的欧阳校长，如今像小耗子一样躲在自己的宿舍里，傍晚才敢出来溜达。革命真是一件扬眉吐气的事！
我们还摹仿大学生的做法，设立了民主墙，让同学能够自由发表意见。可是有一天，墙上贴出一张“重金征购高脚酒杯”的启事，我们一看就明白是在跟谁开玩笑。前面提到过的叶四小姐，半年前也进了这个学校，跟我一个年级，但不在一个班。由于有过“同床共眠”的经历，我初见她时不免脸红心跳，然而她却目中无人，扬长而去，显似早把我这名小男生忘却。四小姐其时已经是个充分发育的姑娘，身材高挑，超出我一头，在女生堆里颇有“鹤立鸡群”的风范。宿舍那几个家伙（包括胡林）经常谈论她，而我总是在一旁默不作声；实在听得不堪入耳，我就出去避一会儿。
四小姐性格活跃，爱赶时髦，有次骑车进校，穿了条超短裙，引起好一阵议论，后来得了个“高脚酒杯”的雅号，但她毫无反应，依然我行我素。此次她被选为联络部长，本来很有工作热情，却莫名来了这么一张启事，实在叫她难堪。一气之下，她撂了挑子，不再到校了，自治会也没有追查。那时解放军代表尚未正式进驻，学校处于无政府状态，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2014-9-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