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斗狼
老烟记事
【母亲在家庭事务的处理上，是不讲什么民主的，她决定的事，子女不能反对，连大哥大姐也不例外——他们还在读书，经济上要仰求母亲，自然挑战不了她的权威。大哥从大学放假回家，不敢在母亲面前抽烟。每次烟瘾犯了，总让我替他在楼梯口放哨，自己坐在马桶上偷偷抽一支。他那时都二十多了，可是见到母亲仍然像耗子见了猫。
母亲开场聚赌，又招外人进门，这并不是官宦人家的作风，因此很为一些正人君子所不齿。我那时已有羞耻心，总觉得母亲这样做不好，却也无可奈何。我虽在牌桌边长大，但终身不好打麻将，大概也是出于逆反心理。解放后我曾就此事问及二嫂，她说跟我二哥恋爱时，其父曾多次提醒她少来我家，因为母亲名声不佳。二嫂出身于名门望族，跟我家不是一个档次。其父在於潜很有地位，解放前去了台湾，是国民政府资深立法委员。
母亲性格中最让子女反感的是脾气坏，近乎歇斯底里。现在想来，大概与更年期有关，不过那时没人注意这一点，只是知道父亲不在了，她的脾气就与日俱增。母亲每天都要骂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有时平白无故就骂，纯属发泄。首当其冲的是我家的“养女”，亦即丫环。第一位叫灵儿，年龄与二姐相仿，扁圆脸蛋，个儿稍高，身体也不错，脾气有点倔。母亲骂她时一般是忍让，但如果无端地拿她当出气筒，她就要顶嘴申辩。母亲被激怒后暴跳如雷，抓起鸡毛掸子猛抽。她打人下手重，对此我一直很反感，认定她性格中有暴虐的一面，缺乏同情心。但是我们都不敢劝阻，因为那样做只会使丫环吃更大苦头。
有一回，可能是灵儿偷了东西，母亲打得很厉害。到了下午，发现她失踪了。母亲怕出人命，有点紧张，托人四处寻找，仍不知其下落。晚上，请来一些朋友商量对策。母亲把他们让到楼上去鼓捣，好像还搞了次扶觇活动，显得很神秘。这时外边下着大雨，天目溪的水位将猛涨，母亲担心灵儿逃回家乡过木桥时失足落水……
我忘了是找母亲问什么事破门而入，昏暗的灯光下人影幢幢，似乎有好些个脑袋在晃动，里面我只认出一位姓叶的中医。叶君白净瘦削的脸，五官端正，年龄与母亲相仿，是她年轻时的朋友。碰上母亲心情好的场合，全家围坐在炉子边，听她讲少女时代的罗曼史：那会儿她总梳一条油光发亮的长辫，叶君长相俊，人却有些痴，有次看母亲入了迷，握住长辫就不放手……我进屋时，叶君正拿着一根尺把长的烟管就着烟灯抽，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在抽大烟。因我年龄小，他们并不回避。医生吸了两口，又转给另一人。我听见母亲正在絮叨，害怕灵儿淹死。
过了两天，灵儿却自己回来了，全家都非常高兴。母亲自然不敢再责备她，并且此后打骂也减少了。看来灵儿是个机灵的姑娘，她改变了斗争方式，并且取得了胜利。
灵儿长大后就回了家，不久母亲又领来一个养女，十一二岁，发育不好，身材矮小，模样显得笨，反应较迟钝。母亲给她取了个名叫“朝月”。朝月在各方面都比不上灵儿，母亲因不满意而经常打骂她，她从来不敢反抗。每逢母亲来气时，还没抬胳膊，她就双手抱头，等待挨打。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弱者，家里的每个成员都可以支使她，责骂她。
除了母亲，就数二姐厉害了，对养女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小时候因为爱哭，她曾让奶妈抱回家去抚养过一段时间。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她似乎也成了我家的半拉子乡下人。二姐身上确实沾染了一些书香门第所不该有的土气，不太讨人喜欢。其实母亲一直待她不薄，甚至有些娇惯，大概也是觉得小时亏欠过她。不过二姐并不领情，她总认为这段离家经历，反映了父母对自己的歧视，所以心中憋着一股气。随着年龄增长，她越来越不买母亲的账了，经常发生顶撞，一张利嘴母亲也未必说得过。但是在操持家务上，她在三姐妹中最能干，是母亲的好帮手。
抗战胜利后，我到杭州去上学，开始有机会接触民主自由的新思潮，因而想改变朝月的处境，可能巴金小说中觉慧的形象对我也有些启发。那年回家度假时遇到母亲责罚朝月，我第一次站出来干预，试图说服母亲改善与养女的关系，但是毫无作用，反而打骂得更凶。无奈之下，我只好通过自己的身体力行来影响家人。那时我住右厢房，只有客人留宿时才搬回母亲那里。朝月平日住在楼上那间狭窄的耳房内，朝北，光线暗。我就让她搬进我的住屋外间，还教她认字。除此之外，我也不像兄姐那样使唤她，凡事自己动手干。我过去打过朝月一个嘴巴，现在则金盆洗手，并拉着小姐姐一道为她争取权益。小姐姐只比我大一岁，性格良善，愿意接受我的意见，一起做其他兄姐的工作，多少有些成效。唯独二姐毫不理会，照样我行我素。朝月并不讨人喜欢，我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怜悯。她并没有什么感激或特别回应，只是木木地接受。在她眼里，我仍是一个小主子，要她干吗她就干吗。
耐人寻味的是，解放以后母亲迁居杭州，与朝月过往甚密。朝月嫁了人，生了孩子，丈夫在省军区伙房干杂工。她那时作为贫下中农，已经翻身做了主人，而母亲则害怕土改清算，终日战战兢兢。可朝月依然把她当成自己的养母，一个曾经收养过自己的女人，丝毫不记挂以前所受的打骂，丈夫带些吃的回来，也要去送点给母亲。直到今天，我也搞不懂朝月那样做是因为麻木，还是因为宽容。】
2013-12-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