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回是被高鹗发展的《红楼梦》。它讲述与色欲有关三个故事:甄宝玉戒色、贾宝玉耽溺男色以及水月庵的风月案。在如何对待色欲的问题上,高鹗对曹公的精神是否一以贯之,或者有所谓的大转变,这是本文必须面对的问题。但这篇文章根本上要谈的是好色的出路。好色是人性的本质,问题是好色之后怎么办,如何觉悟,走什么道路。
《红楼梦》本叫《风月宝鉴》,开卷便春色撩人。把书中的风月宝镜拿过来,我也胆战心惊。读到后来,《红楼梦》就变成了《资治通鉴》,教导一切人在这个色欲世界得到镜鉴。
九十三回开头,贾宝玉去临安伯府看戏,看到卖油郎嫖妓这出戏,多情公子竟看的如痴如醉。众所周知,红楼梦是一部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书。书中里提到中国古典戏,往往大有深意,就如元春省亲时点的那几出戏,据说蛰伏全书的线索。我试图把第九十三回中提及的戏曲也作为开启红楼一大关键。
明清以来,看戏不仅是上层贵族最主要的娱乐活动,还承担着人际社交和身份识别的重要作用。贵族大家长临安伯派人来请贾政看戏,但贾政是公务员,总要忙于政治生活,就请去了两个于国于家无望的人:一个是色胆包天的贾赦(他曾经为了鸳鸯与贾母发生过激烈的冲突),一个是贾宝玉——大观园女儿国里的可人儿。
临安伯府是什么地方?对宝玉来说,那是化外之地,那里没有贾政的统治,自然要发生一些意外的事情。果然我们发现,色胆包天的贾赦这一次似乎并不流连嫖妓的好戏,反倒是“宝玉的魂都被唱进去了”。
刘小枫先生把一种别有所指的传统叫作寓意写作。就是在文字底下,有大可玩味的东西。大约从《春秋》以来,中国就奠定了这样一种传统。第九十三回,让宝玉销魂的那出戏,正好出自一位被吴梅村称为“当场歌呼笑骂,以寓显微阐幽之旨”的剧作家——李玉。
李玉生活在明末清初商品经济繁荣的苏州。他是个好奇学古之士,但科举屡屡不利,后来就缠绵于花柳温柔之乡,以白衣卿士柳永自居。甲申明亡之后,李玉绝了仕进之意。他最著名的作品是“一人永占”四部传奇,据说最叫座便是宝玉看到这个《占花魁》。此戏从短篇白话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中脱胎而出。原小说收录于鼓吹“情教”的明朝大文人冯梦龙编的《醒世恒言》,讲述了一个关于春梦成真的故事。实际上反映的是明中期以来重估市民价值的社会诉求。
一个起早贪黑、辛勤劳作的卖油小厮秦小官,觊觎上名噪京城、才貌双全,被称为“花魁娘子”的名妓莘瑶琴。于是他雄心勃勃的立志:“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 果然后来屌丝逆袭,秦小官勤劳致富成为秦老板,花魁娘子做了他的老板娘。但这个反映市民阶层崛起的故事,在李玉的昆曲里具有别样的意味:剧作家把故事和人物放在了一场家国离乱之下,并改变主人公的市民身份为落难的官僚贵裔,写他们的离合,就呈现出一种知识阶层苦难的振作。
然而,好端端的一场性喜剧,讴歌市民理想的必然实现,为什么被李玉毁成这个样子?而一向有封建卫道士之嫌的高鹗先生选择这出《占花魁》置于第九十三回里又有怎样不可告人的“阴谋”?先写贾宝玉的如痴如醉,紧接着写甄宝玉的幡然悔悟,如果说高鹗真如人言,要劝好色者“悬崖撒手”,走仕途经济之路,那又为何在这一回中对“情”不遗余力的推崇?
几乎与宝玉沉溺于戏曲同时发生的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贾府里收租子的车在京外被衙役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衙役还用棍子打了贾府的奴才,关键是,这件倒霉事在贾府奴才亮出身份后还是发生了。贾涟为此气上跳下窜,贾政这时又在门上看到揭发水月庵的大字报,仁义道德的贾府渐渐浮现在一片淫色的海洋中。
江南甄府的仆人包勇这时投奔贾府。甄府曾比贾府还要威风,但现在,树倒猢狲散。包勇跟贾政一番对话,提及女儿堆里长大的甄宝玉把风月宝镜翻过来看了,就看见死人骷髅。甄宝玉于是戒色。
三个好色的故事发生在贾府内忧外患之际,它们是否具有内在的逻辑?在全书中又有怎样的意义?
且让我们回到多年以前临安伯府那个美好的下午,“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梆子腔,做得热闹”,贾宝玉只听说蒋玉菡还有一折压轴好戏,巴不得贾赦再多坐一会。书上这样说,“果然蒋玉菡扮著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这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
佳偶共连理,对坐是多么美。引浆买车者自然无法感受这道理。他们和秦小官一样,期待着那梦寐以求的春宵一刻。
这是《占花魁》中最销魂的一出,名叫《受吐》。日积夜累攒够十两雪花银嫖资的秦小官,终于在这时突破老鸨的防线,深入莘瑶琴的兰房。那晚莘瑶琴应酬迟迟不归,他忐忑不安地等待门外响起妙曼的脚步声。他环顾四周,沉浸在华丽的装潢中。又走近玉床,触摸那与美人身体亲密接触的被褥、香囊、挂饰,拿起来用鼻嗅,被猛烈的浓香熏得退后几步。一种如饥似渴的恋物癖心理被刻画得酣畅淋漓。
当情欲膨胀、弥漫舞台,那些眼巴巴、色眯眯、扑通通的观众最后发现,这一夜竟然清清白白。当莘瑶琴醉汹汹归来,秦小官并没有乘人之危,不管实际上他多么蠢蠢欲动,他都在美人床前彬彬有礼的守了一宿。半夜,莘瑶琴醒来,恶心要吐,一时找不到唾器,仓皇间秦小官竟用自己的袖子接了去。一整夜他嘘寒问暖,脱衣盖被,如履薄冰、情真意切。见惯了风月场上逢场作戏的莘瑶琴因这卑微的真挚动了心。秦小官也因为这场富有喜剧色彩的考验成就他至情至性的精神人格。
然而,宝玉的兴趣点没有在花魁身上,书上说,“这时他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菡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了进去。”显然,蒋玉菡把这个深情款款、无微不至的秦小官演绎到了极致,台下的宝玉已分不清哪个是秦小官、哪个是蒋玉涵。在更深的层次上,高鹗则把戏曲与小说的情节嫁接的天衣无缝,浑然一体,他借此把宝玉和蒋玉菡之间的情爱渲染到了极致。
蒋玉菡小名琪官,是《红楼梦》五块玉之一(另外四玉分别是甄、贾宝玉,黛玉和妙玉,可见这人了不得)。蒋玉菡生的唇红齿白,温柔妩媚。在第二十八回中,宝玉与他初次见面,即以玉玦扇坠和袭人的松花汗巾相赠,蒋玉菡回赠以北静王所赐茜香国女王贡奉的大红汗巾。通过汗巾这样与肉身贴近的定情之物,二人确立了娈童之情。
但这一回里,高鹗笔下的贾宝玉从肉身的情色中升华,他忽然想起一本古老而伟大的典籍《乐记》。其中有云,“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这段被引用了千万次的圣贤之言用在这里显得有些学究气,但它一点也不含蓄地反映出高鹗的用心:对声情并茂的高度重视,同时直指声音与心灵的关系。高鹗借宝玉之口说“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后要讲究讲究音律。”本来沉迷于男色的贾宝玉,陡然思考起音律和修辞,这就使得此前不断弥漫的情色悄然化开,两块玉从色情之缚走向性情交融的自由。
历来情与色相辅相成,难舍难分。有情无色,则情无所付丽,飘忽而浅;有色无情,则色无可称道,淫邪而污。《占花魁》宣扬一种超越身份、权力和财富的爱情至上,这与接下来写的水月庵里的荒淫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后者有色无情,更像是一个魔鬼狂欢的沼泽。
高鹗用一张大字报将花天酒地、聚赌行淫的水月庵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个水月庵于是成了和大观园,也和《占花魁》的风月场针锋相对的地方。这里住着和大观园里几乎一般大小的女儿们,但她们却属于污浊的世界。远方子孙贾芹在这里王称霸。但他的时代即将终结。
对于贾宝玉的沉迷和水月庵的沦落,高鹗有自己的主张。在这一回的字里行间,我们看不到高鹗的对男色的明显反对,反而看到它肯定了蒋玉菡至情至性的人格,同时延续了曹公对宝玉“情痴”形象的塑造。其知声、知音之论,自然隐喻宝玉和蒋玉菡之间的惺惺相惜。
一出市民阶层热爱的言情戏,高鹗从中找到了揭示蒋玉菡与宝玉这种俗世尘缘的契机。宝玉出家后,蒋玉菡迎娶花袭人,后者是众所周知的宝玉初试云雨的对象。这样,蒋玉菡就成了肉体上同时连接宝玉和袭人的角色,这使他被白先勇等人看作是宝玉的俗世肉身的。
但我们知道,真正与宝玉性灵相交的是秦钟。秦钟是公认的宝玉的灵魂引导者。秦钟者,情种也。与《占花魁》中蒋玉菡扮演的秦小官秦重几乎同名。到这时我们才发现,在高鹗的精心安排下,在贾政缺席的这个临安伯府,蒋玉菡、秦钟、秦重三人悄然邂逅。三人合力构成一个贾宝玉的生命结构。但这个结构还不算完整,还需要另一个人的加入,才能让倾注了曹雪芹和高鹗两人心血的贾宝玉显现在我们面前。这个人就是在风月宝镜中看见美色成骷髅而悬崖撒手的甄宝玉。
另一方面,水月庵成为整个红楼梦家族无可挽回走向没落的一个象征。如此安排,昭示了高鹗的“阴谋”。
随着金陵甄家的一个叫包勇的仆人投奔贾府,高鹗的“阴谋”逐渐浮出水面。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获罪革职查办,甄家自此门户凋零,这一年甄宝玉十四岁。此前一年,他大病一场,也像贾宝玉那样,以做梦的法子,抵达警幻仙子的太虚幻境,但和贾宝玉的执迷不悟不同,甄宝玉把那风月宝镜反过来看,就看见美丽的姐姐妹妹们原来不过是鬼怪和骷髅。于是恍然大悟,改了顽劣古怪的旧脾气,从此唯有念书是正事。
但这个宝玉真的开悟了吗?甄宝玉和贾宝玉都以曹雪芹为原型,他们一虚一实,共同存在才能开启曹红研究这扇大门。但不容忽视的是,上半部虚写的甄宝玉,在高鹗的笔下渐渐实在了起来。在很多人看来,高鹗笔下的甄宝玉,绝非曹公的本意。这个宝玉预示了高鹗的态度,那就是要挽救贾宝玉出色欲世界。读书然后考公务员就是高鹗为天真好色的宝玉以及岌岌可危的贾府开出的药方。
然而如果高鹗真的如此想,那这个世界真是简单了。从九十三回,甄贾宝玉实际已分道扬镳。在高鹗的笔下,甄宝玉十五岁开始料理家务,代表家族处理外事,领略世道人情,结交达官显贵,树立起立德立言的理想,十八岁造访贾府,与甄宝玉照面谈人生,说出那一番忏悔少不更事、应当显亲扬名的话,但贾宝玉听了,就把他打入禄蠹黑名单。
两个身世、相貌、性情宛如一人的好色少年,有着不一样出路,一个通过科举重振家族的雄风,另一个终究做了那块女娲补天余下的石头。脂砚斋说好的那个甄宝玉送玉、点化贾宝玉的结局哪去了?高鹗为什么要让贾宝玉终究带着他那于国于家无望的深沉忏悔出世?出世之前,又画蛇添足地安排他也中了一回举?这个贾宝玉,真是矛盾得让人费解。
高鹗笔下发展了的《红楼梦》,其实和李玉笔下发展了的《占花魁》有殊途同归之旨趣。居住在手工业发达的苏州的李玉,以《清忠谱》《万安民》等一批反映市民反抗暴政的时政剧知名,但他依然无法回避明中叶以来文人士大夫和市民阶层的共同喜好——对情色文学的追求。然而大明朝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剧作家李玉无法再单纯去看待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
当世俗爱情的欢喜遭遇甲申亡国的惨痛,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李玉改编《占花魁》用前四出冗繁地铺陈了原小说一笔带过的宋室覆亡、高宗难渡、官民四散的历史惨剧,同时把原小说人物普通市民的身份改为公卿名门之后,使这出爱情喜剧,涂上了重振家族门第的底色,一定程度上体现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历史悲剧,尤其是在叙述贵族小姐莘瑶琴如何沦为妓女的笔调,沉痛而挣扎。几番斗争之后,莘瑶琴毕竟失去了清白之身。这实际上是知识官僚阶层对自身命运的关照和他们对天下兴亡忧患的表达,更触及其背后王朝更迭的历史逻辑。
对于那些熟知李玉版《占花魁》的人们,水月庵的故事与该戏相印成趣。小尼姑们被连根拔起押往京城。这个《红楼梦》中的清净之地,同样经历了从纯洁走向污浊、从生发到移除的命运。而这不过是整个贾府藏污纳垢的冰山一角。事实上,不仅仅是给贾芹谋职位的凤姐,还有本来被贾政派去调查荒淫案却肆意包庇的贾涟,几乎整个贾府都可以与水月庵牵扯到关系。贾府事实上已失去了自我净化的能力。
这个故事里也没有《占花魁》那样的贵族之间的自我救赎。那个理所应当的救赎者贾宝玉如今正沉迷于临安伯府的悱恻缠绵之中,贾府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水月庵实际上也是一面风月宝镜,它映射的是一个王朝和时代分崩离析、无可救药的缩影。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无论是曹雪芹还是高鹗,都无法不为此心惊。不管曹雪芹的本意是要去给贾宝玉一个怎样的出路,高鹗的给出的那个中举后再出家的结果无疑击中了曹公最隐秘内心。据好友敦诚、敦敏兄弟讲,家道败落后曹雪芹辗转来到北京,一度勤奋读书,在科举仕途的正路上辛苦跋涉,并多方干谒朝中权贵。
现实中的曹雪芹无法像贾宝玉那样,听道甄宝玉的一番话,然后将对方打入“禄蠹”黑名单了事。他也无法像甄宝玉那样 “幡然醒悟”,心甘情愿埋身五指山下,接受立功立德、显亲扬名的体制禁锢。他始终无法原谅那个在贾府倾覆中无计可施的自己。他带着自嘲、自责和忏悔来写《红楼梦》。但这个《红楼梦》中人,失去了至亲至爱的孤独之士,如果说这个时候他还要走科举仕途,以彰显他的担当精神,恐怕也太晚了。
可是曹雪芹毕竟去干谒求仕了。他眼中的仕途经济究竟是什么,如果不是富贵、不是权力、不是名誉,那还有什么?搞清楚这个问题,不仅关系到曹雪芹和高鹗两位作家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实际上它触及到中国文化从轴心时代以来就存在且从来没彻底水乳交融的文化系统内部冲突和对峙,即如何处理好内圣和外王的关系。一面是不受约束的内在自由,一面是被体制节制的外在事功,二者互存于对方,又始终互相排斥。
《红楼梦》 的世界是建立在色之上的。它由色悟空,又由空入色。它在走向彻底的灭寂的道路上,由于作者自身内在价值冲突而形成一种反儒又不反儒、向空而非空、似无又还有的悖论。贾瑞沉迷于魔镜,因色而死,甄宝玉看到色的另一面是骷髅,于是由色而生。大观园里的男女由色生情,因情入色,由色悟空,因空悟色。
由色悟空,以大观之眼看世界,则恒河也不过是一粒沙子。人生不过宇宙一闪念,人们为做一个有特权的公务员而奋斗,为娶一个漂亮的妻子而闹心,为儿孙的不肖操碎心,为色而忙,而争,而死,世界就为荒诞所笼罩。一切物色、器色、财色、官色、女色皆是虚妄。虚空的虚空还是虚空。
由空入色,色没有实在性,但风月宝镜里的骷髅却是真实的,不管甄宝玉还是贾宝玉以及大观园的女儿们,都需面对一个必死的事实之后如何生的哲学命题。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存在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充分敞开他的意义。”因此,人如何保有他的本真,如何破除金刚经所谓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如何自由的去过短暂而有意义的一生,这是好色之后必须要面对的。
但像甄宝玉那样执着于仕途经济、保持家族显赫就是好色的出路吗?甄宝玉等人孜孜于显亲扬名,难道不也是沉迷于色吗?像贾敬那样整日炼丹修道、以求肉身长生不老吗?贾敬的道不也是妄是色吗?要像王夫人那样日日念阿弥陀佛吗?王夫人眼中的佛,不也是色吗?
《红楼梦》毋庸置疑反仕途经济。但它反对的是其实是被君主专制霸占了、扭曲了的儒家政教体系和意识形态,这只是李泽厚所谓的儒家的表层结构,儒家的深层结构即生命日常和人伦感情。这恰恰是得到曹雪芹和高鹗一致赞成的。高鹗对“情”的赞扬,依然是站在儒家的立场。贾宝玉被贾政狠揍一顿却全无怨言,经过贾政的书房不管里面有没父亲都坚持下马,家宴中贾涟给贾母祝寿下跪,贾宝玉也跟着下跪以至于史湘云嘲笑他。这些都表明贾宝玉对内化于情的“礼”的认同。高鹗写宝玉中举,实在是成全了曹雪芹的至纯至孝。他是懂宝玉的,他也比我们想象的更懂曹公。他写宝玉中举后放弃功名,辞家而去,那是真儒家,不是假道学。
《红楼梦》的世界是佛教的世界,但曹雪芹从不相信佛教的六道轮回、灵魂不灭系统。一朝春尽红颜老,生死茫茫两不知。这是红楼梦的生死观。与此同时,水月庵的存在,表明曹雪芹对世俗佛教的失望,至于知识分子所爱的精英佛教,实际上也走向了令人讨厌的极端。住在白雪红梅世界里净极的妙玉,看似与佛最近,却满是分别心,对贾母殷勤,对真侠士刘姥姥那般嫌恶。曹雪芹同样无法在这样一个佛教里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
《红楼梦》也质疑道的“无”。在第二十一回里,宝玉读《南华经》,竟然嘲弄庄子。庄子说绝圣弃智,大道乃止。因为五色令人盲目,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宝玉说既然如此,“彼钗玉、花、麝、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就该“焚花散麝,戕宝钗之仙资,灰黛玉之灵气。”庄生泯生死、齐物我,毁隳聪明的主张绝不是好色的出路。
既然一般意义上的儒释道都不能为色相的世界找到一个出路,在古代世界,作为中国文化的总结者,曹雪芹是不是要陷入彻底的虚无主义?第九十三回中的“情”,实际上是在经历了李玉的儒、水月庵的佛和警幻仙子的道之后,红楼梦作者为这个色相的世界留下的最后的实在。这是高鹗的视界,曹雪芹的精神。
有这个 “情”在,当剥去相的执着和色的迷恋,就可以得到一个空。这个空是经历了色的洗礼的空,有精神的充盈。这个空,又叫空空,或者无无,是一个由情义生发的价值建设系统。这才是红楼梦最后的境界。而在次之前,它已经艰难跋涉过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两重境界。
在最后的这重境界中,红楼梦把一个“情”推到一个史无前例的本体论的高度。女儿二字,极尊贵,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都尊荣。这个女儿情最后超越了儿女私情,成为屹立在天人合一哲学观之上的宇宙之情,一花一叶总关情。于是方知贾宝玉常常和园子里的花鸟说话,和风和月说话,他说的不是胡话,是情话。
听闻《葬花吟》之后,贾宝玉悲恸地倒在地上。实际上他已悟到了情作为世界的一种根本的价值,在“花落人亡两不知”到来之前,希望他和黛玉能够活着,希望大观园的姐妹们都活着,与心爱的人同在一个世界,这就是意义,就是此在值得珍惜值得延伸的理由。不管他们是否获得贫穷潦倒,是否颠沛流离,是否饱经磨难,活着的理由都压过了死的理由;而当“三春过后诸芳尽”,那时,死的理由便压倒活的理由。这让我相信,一个人是否选择出家或出世,出家或出世的人是否还俗和入世,都在一个“情”字上。
红楼梦第九十三回把“情”追溯到《乐记》诞生的先秦时代,实际上它还让我想起一往情深的魏晋人,想起汤显祖“生生之仁”的大爱,想起冯梦龙大彰情教,当然也包括第九十三回提及的李玉版《占花魁》。李玉在这出戏第一支曲子中写下这样的句子:“花月场中存至理,情真一点偏坚。石穿木断了情缘。九年面壁者,从此悟真禅。”这是经历了数百年情与理喋喋不休争论,经历了世道人心的涣散糜烂,国家政权腐朽崩塌,已经从男女之情扩展到一种更深层次上的人类的良知与责任的情感。这是对于明代阳明心学精髓的继承,是在儒家的济世职责与禅、道“自适”观念之间的一种调和。
这种调和的办法其实中国古来有之,叫做内圣和外王的统一。但很少有人能真的做到这种统一。矛盾的曹雪芹最后企图用一种不二中观的视角来看待这个统一。万物自性空而又假名有,互生互根,相依并峙。以中观的视角看世界,世界万物的色和空,各是矛盾的一边,人不应落入任何一边,偏执一方。以中观的视角看内圣和外王,内圣存在于外王,外王是内圣的外化,同样不能偏执一方。以中观的视角看甄贾宝玉,看他们的道路,就没有对错,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哪一方都是出路,哪一方都不是出路。因为你站在哪里看对方,对方就是执迷不悟的那个。
《红楼梦》的故事讲述了三百年了,但它依然让人耐人寻味。也许每个人青春年少的时候都是贾宝玉,但长大了就变成了甄宝玉。人们会像薛宝钗那样告诉你,变成那个懂事的甄宝玉你就是个好男儿,这叫做成熟。可是贾宝玉呢,这个不想长大的孩子怎么办?谁来把他从那个情色世界里拯救出来?不止贾宝玉,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要从大观园的理想国里醒来。没有人能够永远喜乐地生活在那个白雪红梅的琉璃世界,可是醒后来怎么办,人们从此千差万别。《红楼梦》的无边风月教导我们,人必死、席比散,色比空。但打破一切世俗的是非、真假、善恶,我们还要为美而感伤。只不过,谁在这里沉得愈深,他就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