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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王之王 第 一百零三 回 若耶伊人非此相

(2007-06-21 16:16:11) 下一个

万王之王  第 一百零三 回 若耶伊人非此相

  第一百零三回若耶伊人非此相
  众人千回百转地走了许久,一人忽然转到一面很不起眼的山崖前,忽哨了几声。过了一会,前面那本来似乎根本没有路的地方,忽然现出一条隐隐约约的路。那忽哨者先行进去,以通报族人相迎。众人则放慢脚步,慢慢而进。

  过了许久,里面终于出来一个白发白须的人,率领许多男女来迎:“尊神降临,我等有眼不识,实在是罪过罪过。”昭元知这必是族长,大模大样挥了挥手,道:“仙凡有别,这个不怪你们。本神来此,一来是为你们抚平争端,除去牛魔;二来也是想要再回顾一下,本神当年泛海修仙时的荡舟之乐。你们还不快些摆上酒菜来?”

  他居然直接就急不可耐地说要酒菜,倒也是颇出那些人之惊异。但众山民想起仙凡脾性有别,加上猴性也确实急躁,自然也就只好照办。尊神降临,族长自然是要于神洞之中,办一席盛大酒宴。说起来,要是一人一案,这光是摆桌摆案便要费去许多时间。况且这时已近傍晚,夜幕将临,还要准备炬烛之类,自然就更急不来。是以饭菜之香虽已先自远远飘来,令昭元垂涎欲滴,真正开席却还需等上一段。

  等到诸事齐备,各人入席,昭元已是饿得半死。按说这一部山越并不甚大,自然也无多少山珍海味。但昭元这几日都靠野果将就,这时忽然看见如此多的菜蔬烧烤,那还不口水直流?再加上他现在特意要多表现些猴性,自然就更应该处处猴急。因此,他完全不待那族长开请,自己便已手口并用,大吃大喝起来。

  那族长祝道:“我部本来为前山部压迫攻伐,早已是存亡边缘。但我等今日忽然得尊神下降,实是如蒙天救,想来我部定然前途尚广。我部感佩之下,想起历来尊神未多亲享牺牲,心中有愧,此次特地略表敬意。尊神还请多饮几杯。”

  昭元连连点头,一双手已是恨不得将自己案头的每样菜全都塞入肚中。至于美酒,他更是酒到杯干,弄得两旁斟酒侍女反而有些手忙脚乱。那些陪客见他如此大量,都是面上微微有些变色。族长见他面前之物竟已是一扫而光,全无理会自己等人之意,皱了皱眉头,起身拱手道:“尊神食量惊人,上菜不及,实在惭愧。我当亲往视膳厨下,以显陪罪之意。”

  昭元哈哈笑道:“好,好,好。现在的三菜一酒都已是世间难得之物,不知后面还有什么珍肴?”那族长一笑,道:“尊神夸奖了。其实这些也不过就是平常兔肉、鹿肉、蛇肉……”昭元微笑道:“肉虽普通,佐料却是非凡,每一道都非凡品。这兔肉中有金绝花之毒,鹿肉中拌有五行蟾之碱,蛇肉中杂有砒霜调味,再加上酒中的鹤顶红,岂能说是平常?”

  众人一听,人人都是面色大变。那些跑堂的、上菜的、倒酒的、陪侍的,一下子全都亮出架势来,将族长等一拨人掩藏在身后,但一时间却也不敢上前。昭元嘻嘻一笑,道:“你们如此孝敬本神,本神欢喜得很,你们怎么反而如此害怕?”那族长见他口口道来,分毫不差,却又竟然无半点中毒之象,而且也无丝毫怒意,惊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定了定神,不顾那些侍卫催促自己退后,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你来这里要做什么?”

  昭元做出拼命吸嗅的样子,嗅了几口,笑道:“还有两道菜好了,一道是波旬蔓之毒精,一道是断肠草之毒,却怎么还不上来?”众人都更是脸上惨变。那族长全身都已是摇摇欲坠,抖抖地指着他道:“你……你……”昭元面色一端,冷冷道:“你们现在还不相信本神是神么?难道真的想要灭族不成?”心头却想:“原来他们根本就没一人真信我,我还是大意了。”

  正在这时,忽然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呼喊声。虽然其声还并不显著,但人人都知不过是距离远之故;想那呼喊处,必是震天价的大呼大喊,很象是真有灭族之祸压来。一人忽然惊道:“难道是前山部打来了?”此言一出,昭元和众人脸色都是大变。许多人忽然齐声怒吼:“杀了他!杀了他!”立刻所有人都朝昭元冲了过来。昭元大惊,拼力飞身一跃,已自钻出人潮,朝来处飞奔。

  他奔了一阵,已到了那山岩后的栅栏门口。只见远处微弱的月光和灯火下,许多人正在那里舍生忘死地拼杀,甚至都还有一些猴子在四处乱窜,显然是确实是他们所说的什么前山部入侵。但人人衣形不同,又混战在一起,却是几乎分不清楚谁为前山部,谁为后山部。

  昭元急忙窜向高处,放眼一望,却见外面不知何时竟已涌来了几千人。这等大片比衬之下,自然容易识别出共同特征。不一会,他已看了出来:似乎外面来攻的人侧臂处都有一不大的红点,而且人人都是奋勇冲杀之面相。至于里面迎击的人,则无明显特点。这时那寨门已被冲开,外面诸人正要潮水般地涌入。

  昭元知道马上就是一场大屠杀,忽然一把抓过一名后山部勇士,将他身上所批猴皮扯下,搭在了自己身上,又一下将他凌空扔到前面。那人还在莫名其妙,昭元已飞身冲入混战之中,运起狮子吼奇功,厉声大喝道:“都给本神住手!”

  虽然众人的喊斗声甚大甚嘈杂,但这一声吼来,还是如同炸雷一般,令所有人都呆了一呆。昭元趁这当口,猛然冲入混战诸人当中,将红点之人一个个随点随扔。他动作极快,每一人都是一指先晕,再一甩手,那人身体便平飞十几丈远。一时之间,人人都觉只要灰影一闪,要么便是自己晕倒,要么就是面前的敌人被扔出,同时被抛在空中的人常能有七八个。众人都是惊得呆了,虽然都早已从狮子吼中清醒过来,却大都还是无法相信眼前的现实。

  忽然一人厉声惨叫,却是一名先清醒过来的后山部众抢先出手,将一名前山部众砍成了两段。两边顿时又剧斗起来,再也无人理会昭元。昭元心急如焚,顾不得一切,再次厉声吼道:“所有人住手!”但先前既然有了第一次的教训,这第二次的效果自是要差了一些。众人只是呆得一呆,便又开始撕杀。就在这一当的时间里,后山的许多部众也已飞速朝这边集中过来,那还并不甚宽的入寨之路,已迅速被挤得满满的。

  昭元正要做第三次怒吼,忽听外面一人声音喝道:“大功将成,大家不要分神!只管拼命杀入,先入者多得财物美女,先占一家者该家即永为其奴!大家还等什么?”

  昭元大怒,连想都不想,立刻朝那声音处飞纵。那人几乎还没来得及反应,昭元便已冲到了他面前。那人大是惊恐,立刻反手一刀劈来。昭元冷笑一声,右手指风微转,变抓为拳,一拳将那单刀打成两段,左手已一把叉住他喉咙。这人地位似乎甚高,旁边立刻便有十几人同时怒吼一声,扑将上来。只听哎喲连声,十几人都是兵器先脱手而飞,接着整个人被凌空抛起来飞向四周。但昭元周围的前山部众都甚为勇悍,立刻便有更多人扑上来。

  昭元见他们如此凶猛,知道再不下狠手,便决无可能阻止。他大喝一声,身体猛然冲天而起,那些人收势不及,顿时撞成了一大堆。昭元提着那人飞身下坠,一下踩在那群人身上,千斤坠重压之下,那些人立刻被压得动弹不得,连想抽身而出都已无可能。

  昭元一手叉过那人脖颈,将他提得双脚无可触着实物,全不管他正如上吊般地双手拼命来扣自己之手。同时,他右手则一把撕下那人身上衣服,凌空猛甩。那衣服突然空中着火,在夜空中飘落,其势火爆得异常诡异和可怕,极显耀眼。火光四溅中,昭元再次厉声喝道:“所有人住手!谁敢动手本神杀谁!”

  他这次乃是正在那被擒之人耳边大吼,那人顿时全身一颤,已被震得晕了过去。昭元猛然提起他那已无遮挡的身躯左右连挥,喝道:“本神今番下降,乃是命你们停止纷争!你们马上住手!”众人见他神威凛凛,大都是不自觉地又呆了一呆。

  这时忽听不远处又是一声惨叫,昭元大怒,一把摸出怀中一物甩去。那杀人之人立刻被击中,已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昭元厉声道:“所有前山部众,现在撤退!敢有违者杀无赦!”他眼见那些人依然是在犹豫,许多人都回头看了看两外一侧的几个老者,见他们虽然激动,但还没有发令,便又回过头来要继续拼斗。

  昭元心头狂怒,知道再不下狠手,人人都会以为自己不过是虚张声势。他忽然一把将手中那人一条手臂扯断,将那血淋淋的一臂猛掷到那几名老者面前。那断臂正砸在那几名老者中间的地面上,顿时血光四溅,人人惊呼出声。昭元嘶声吼道:“再不撤退,本神现在便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再将你们所有人撕成两半!”

  那被擒之人虽然是在昏迷之中,依然是被这无可抵挡的剧痛疼得醒了过来,嘶声拼命哭喊之下,断臂处鲜血狂喷,极是可怖。昭元咬牙不理,忽然真力一散,那人断臂伤口处的鲜血骤然散开如雾,迅速笼罩了方圆几丈的范围。忽然间,那血雾竟砰地一声炸裂开来。

  全场中都被这真正惊呆了,因为这血雾爆炸虽然未能伤人,其声其形其威却是极大,便如惊雷就在眼前耳边震击大地一样。昭元一手再将那人一甩,另一手扯住他头发,作势要撕裂他头皮、叉断他脖子,厉声吼道:“再不动手,可是要他永远跟本神去?可是要本神把你们所有人都活活撕成碎片?”他说话间,昊阳真气再振,那被擒之人头发忽然着起火来。那人又添新伤,更是痛得杀猪般大叫,拼命甩头,情形极其可怖。那边众老者都是面色苍白,一人忽然高声道:“撤兵!撤兵!”其声音已是发颤。

  众人听到此令,又见昭元手段如此惨酷凶狠,忽然发一声喊,纷纷扭头而逃。那后山部众人正要追赶,昭元厉声喝道:“不准追赶!否则杀无赦!”说着猛然将手中那人的身躯朝前一扬。那人顿时又凄厉地喊了起来,后山部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追。忽然听前山部那几位长老朗声道:“尊神下降,我等自然遵命。然世子无知,还请尊神宽宏大量。”

  那些长老都一面缓缓后退,一面还在说话,并无多少仓皇之意。昭元见其中一人极是神情悲愤,似乎是被擒之人的父亲,心下微悔:“此人虽然凶狠贪婪,我也是迫不得已,但我如此做,毕竟也是有失残忍。”

  他心念动处,手指微拂,已封住了被擒那人的止血之穴,高声道:“前山后山,皆为本神子民,不得相攻相伐。从今以后,有敢相攻伐者,皆如此例!”说着手臂一扬,那人身躯腾地飞起,正正落向那几名长老头顶。那些长老齐地纵身接住,虽不说话,步法却都立刻变得飞快。转眼之间,他们已迅速赶上了主力众人,几下几下已消失于夜幕之中。

  昭元见他们动作如此整齐划一,疑他们并未心服,心头怒意又起。但他身后的后山部众也渐渐喧嚣起来,却是令他心念一动,觉得还是稳妥为上。当下他转过身来,朝后山部众人冷冷扫了一眼,却也并不说话,只是飞身跃下地面,在那些当自己脚垫的人身上拍了几拍,让他们逃命。后山部众见他目光凌厉,都是心头一凛,场面一时间静了下来。

  昭元不用回头,便感到那些人已经逃得极远了。他冷冷看着后山部众,慢慢道:“你们是该谢我呢,还是该恨我?”那些人一时间都面面相觑,不能回答。过了一会,那族长慢慢走到他面前,忽然当先欲拜。昭元猛然一挥手,那族长已是拜不下去。昭元慢慢道:“为什么要拜我?你们不是曾经要毒死我的么?”那族长低头道:“以毒相试,方知尊神为真神。”

  昭元哈哈笑道:“好个以毒相试,嘿嘿,够坦白,够坦白!我从来没有能瞒住你,你也从来没有瞒住我。你既然比谁都知道我不是神,为什么还要拜我?”那族长道:“阁下救了本部性命,便本非神也是神了,我等怎可不谢?”

  昭元一笑,道:“若不是我之前来,导致你们要为我准备一场大宴,注意力都在其内,他们又怎么可以得逞?而且我如此,你又焉知我不是别有用心、在故意施展苦肉计?你们难道不觉得我是想让你们先信任我,以后他们便可一人不费就擒获你们?”

  那族长叹道:“阁下言重了。我等先前的确冒犯了阁下,还请阁下不要介怀。阁下需要行海之舟,本部决然效力。”昭元一听这“行海之舟”四字,心头一喜,稍一疏神,那族长竟然已经拜了下来。昭元不愿受他此拜,急忙闪开,道:“如此多谢了,只是这拜却是不必。我救你们一时之难,你们也送我一船,乃是两相其便之事,彼此再无亏欠。”

  那族长伏地不起,道:“阁下宽宏大量,不究我等冒犯之事,实在令我等感铭于心。但阁下一去,彼部仍极可能寻仇,其势甚或更为惨烈。我等愿阁下……”昭元摆手道:“我力本止于此,你们日后小心戒备,令彼部无隙可乘,自然便可无事。”

  那族长叹了口气,慢慢道:“我等亦知阁下不能多停,实不敢屈阁下为本部大祭师。然阁下之舟便是本部全力以赴,亦需七八日上下才能完好。我等乞阁下在这些日子之间,为敝部通和之事尽力奔走一番。不论事成与否,敝部都感大德。”昭元心头一动:“难道他是要威胁我?”但他仔细一看,心下不免有些踌躇,因为那族长话音甚诚,并无丝毫威胁之意;而且其所说的造船费时,也确是实情。

  

万王之王  第 一百零三 回 若耶伊人非此相(二)

  
  那族长幽幽又道:“今晚之事,阁下亦有所见。我部与前山部落虽同祖同宗,然而两相敌对,却是不啻生死世仇。他们本来便强,又得妖魔相助,力能驱使神猴,声势大振。我部早已是朝不保夕了,今日虽幸脱次一时,日后却是何如?若是阁下不肯帮忙,我等如何能够生存?我等非不知天意,然亦思不论天意如何,终需先尽人事。行海舟帆七日可好,我等决不拖延。只求阁下在这七日之内,看在我部人众数千性命的份上,为我部大发慈悲。”

  昭元自从爱琴海一事后,对调解之事极有戒心。白天他提及那事,也不过就是一来想要许以重利,二来也是想看看他们的心态。现在他回想起白日众人的反应,想起刚才双方搏命时的仇恨情形,更是心头犹豫。当下他皱了皱眉,道:“你们这么多人口口声声要杀尽掳尽前山部,前山部也是如此,又如何能成合局?我看你们怨仇太深,太过难解。或许唯一之计,反而只能是彼此威慑,以求平衡。”

  那族长微微转过头,对两边众人比了一比。那些人都是面色剧变,但却还是勉强跪了下来。昭元吃了一惊,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那族长慢慢道:“我等也知阁下不喜苦求相逼,但数千性命相关,实在不得不如此请求。普通勇士,份当杀敌卫寨,需要以血勇来为气之支撑,言语自可激烈一些。可是身为族长,面临生死关头,却是不能不从权行事。我等如此一拜,一面是请求阁下大发慈悲,不要和孩儿们先前的不逊言辞计较,一面也是允诺阁下可以全权取和,我等绝不掣肘。”

  昭元见这族长每一句都透着无奈和苦求,心下已自心软了一大半。他犹豫了许久,正要勉强答允,忽然心头一动,嘴上叹了口气,道:“我知你们的苦处,但我实在能力有限,实在不能答应。我只请各位看在我今日略有微功的分上,赠我一船。”那些族人本来见他似乎有些允意,可是却听他终于还是如此而说,许多人脸上都是升起失望之极的神色,继而又是愤怒鄙夷之色。有人已怒吼道:“你不肯帮忙,我们命都不在,还给你造什么大船?”

  昭元面色不变,只是望着族长。那族长站起身来,忽然一咬牙,道:“造船!”众人吃了一惊,都是扭头望向那族长。那族长慢慢道:“他今日有德,我们便当造船以酬他今日之德。其后之事,他帮我们是人情,不帮也是本分。”那些人听他如此说,大都虽还是不以为然,许多人都开始咒骂起来,但还是不得不从。

  那族长转过头来,对昭元道:“我等既然答应造船,就决不会拖延,也决不会在其中捣鬼。这七日间,也定然会好生款待阁下,以报今日之恩。”

  昭元点了点头,忽然又摇了摇头,道:“不用款待了。在下已经答应为你们奔走七日了。”那族长一听,惊喜莫名,道:“此话当真?阁下……真地答应了?”昭元哈哈笑道:“自然当真。前面之话,不过一试而已,乃是想看看你们其心如何。若是你们太过刻薄寡恩,不分因果,定要要挟,那前面之话便是当真了。”但心下却暗暗道:“惭愧!我怎么也变得跟女孩子一样,专门喜欢折腾人、让人着急了?”

  那族长和众山民都是大喜,许多怒骂昭元者都颇觉惭愧,便有人挨到面前,呐呐欲言,却又说不出来什么话。昭元虽然明知,即使自己下次再碰上这样的处境,为了能保险一些地确认他们有诚意、有是非之念,自己也还是会来这么一试,但毕竟还是有些心虚。当下他摇了摇手,道:“你们是普通人,自然可以情绪一些。我有此本事而故意推托,确实容易引人气愤。但既然族长通晓世情,你们也肯服从,那便一切都是好说,这些歉意也就不提了。你们放心,在下既然答应了此事,便不会再反悔。我还有事与贵部族长相商,各位便可先自回去。该休息的好声休息,该戒备的好生戒备,可莫要再被猴子们潜入,开了寨门还不知道。”

  那些人见他说得明白,便也都心头释然,各自散开。族长和几名心腹将昭元请到寨内议事正厅,也不废话,便直接切入正题。昭元单刀直入,道:“时间紧迫,一切需要越快越好。你们与前山部是几时成仇的?”

  那族长叹道:“其实这仇也已经好多年了。我们两部本来乃是兄弟,虽然并不太和睦,但也本来还勉强过得去的。前些年月,我们虽然偶起争斗,毕竟每月还都同祭黑崖神庙,略作缓和。后来不知怎的,神猴离去,祭品无人享用,遂致妖言四起,人心浮动。正好当时天旱,两边因争水又有些争斗,前山部便趁机说是我们对猴神不敬。到前些日子,他们干脆称得了猴神之示,不准我方去祭祀。到了现在,就更是生死大战了。”

  昭元皱眉道:“得了猴神之示?他们能得神示,你们就不能得么?”那族长叹道:“他们不知怎的,请了一位大祭师,说是猴神附体,可以传达神意。”昭元道:“可是那位牛魔?”族长道:“正是。我等自然不相信,可是此人竟然真能役使猿猴,导致前山部许多人视之如神,与我部作战时勇气大振。我部也因此丧气不少。这一加一减之下,更是对我部不利。”

  昭元想了几想,道:“这神庙现在被他们霸占了?”族长道:“霸占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们连远远看看,都要提心吊胆。”昭元沉吟不语。那族长见他若有所思,缓缓又道:“敌人的那位大祭师,对我方士气确实影响极大,这也是敌人根本不愿相和之一因。可惜我们没有……”说到这里,偷看了看昭元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下面的话也就不敢再说。

  昭元眉头深锁,暗想:“如此说来,若能制服这个大祭师,或者令他在其民面前大大丢脸,这事便可能好办得多。”忽然又想:“既然此人一直戴着面具,说不定我也可以冒充他发令?这可是我的老本行。”

  他一心想要早些完成此事,便丝毫不肯停留,急急问明那山脚的神庙之所在,要他们领自己先去察看。那族长等几人见他如此迫切,知他也是巴不得早点了结,自然也喜出望外。但到了快接近那里的地方,便再也无人敢进了。昭元也不勉强,自行趁着夜色前去。他一路留心寻觅。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看见在几处山松松夹着的一处小小山凹处,似有一座不大的神庙,旁边还象是有人守卫。昭元心下大喜,观察了一会,便回来悉心准备。

  这次再去之前,昭元已是好好准备了衣服和一些粗浅易容,准备随机应变。要知他在开始的时候,已曾大言不惭自称猴神,但现在却已知道,不论是后山部还是前山部,真正相信自己的根本便没几人。因此,如果再来个故伎重演,说不定反而引起反感,还不如老老实实以人的身份来做事。昨夜自己已经在前山部众人面前露了脸,但却是凶神恶煞之象;若是要从软的一手入手,最好能换掉身形、样貌和语声,以防万一。

  昭元心头的打算,乃是先看看其神庙和周围的布置,再想办法潜入其营。如果能够能找到该大祭师,体会到其体形、语音和习惯,那就说不定能真的去冒充了。当然,具体如何,他却也没有想好,只能先去看了再说。他已先问过了后山部族长关于此地祭礼的事,见跟卧眉山很是相通,自然就大大放心。

  昭元这次去不需再行寻觅,自然是快得多得多。到了那里,门口的几名卫士刚觉象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便已昏睡过去。昭元一闪身进了神庙,见那神庙中昏黄灯光下,果然供的是一个一人高的猴神塑像。其面相为猴,全身上下却着人之衣服,乃是塑神之惯例。昭元看了几眼,忽觉得那猴像除了大之外,跟本地常见的那些猴类似乎有些不同,不觉微觉奇怪。再看那猴,全身体露出的毛色都是金黄之色,并非常见的深灰暗灰等色。

  昭元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猴,其实是楚地神农架一带的乡民偶尔能见的金丝猴。看来,这里的山民也是喜欢崇拜外地异种。这猴虽在神农架甚是普通,到了这里,可就成了神灵了。昭元想到这里,又觉好笑,又觉亲切,不免又多看了几眼。那像似乎是一泥塑之胎,辅以真的一张猴皮,极是惟妙惟肖。只是通常的猴子体型都不如人大,可这张猴皮却能完整覆盖整个塑像,也算相当少见。

  昭元看了几看,忽又见供桌上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猴子骑马的雕塑,不免又觉好笑:“这猴神庙难道也学耍猴人,要来骑马玩么?这里陆路不见得比水路通畅,马匹可不普遍。”但拍了拍脑袋,却又哑然失笑:世传猴子牧马,于马能弼除马瘟,于猴能欢喜猴性。如此说来,似乎猴子和马颇为互相喜欢,那么他们搭伙也不为希奇。说不定“猴年马月”也有此因呢!

  昭元在里面转了几转,里里外外都看透了,连供桌底下有没有暗格也都察过了,这才确信这些祭礼与自己所想的差别不大,心头真正放下心来。他正要再起身潜入前山部之营,忽然听到外面似乎有人在朝这边过来。

  昭元心下微惊,急忙出去点开那些人的穴道,待要冲出潜逃,外面的火把却已近了来。他心下一动,觉得先藏起来看看他们的具体祭礼也好,便缩身藏入了供桌之下。那些被点开穴道的人都觉似乎是从一个盹中醒来,虽然奇异,却也并不惊慌。

  过不多时,许多人已是踏入了神庙,声音甚是嘈杂。又过一会,只听一人近前拜道:“后山部有妖人现世,我部不利。大猴更被妖人撕断其臂,着实天怒人怨。我等伏乞天猿下降,擒拿妖人,或是指点迷津,告诉我们那人究竟是何等来由,如何制伏。”昭元一听这声音,便知是那“大猴”之父,或许该称“老猴”才对。那老猴族长说完一遍,那神香更浓,许多人都跪地乞求道:“伏乞天猿下降,擒拿妖人,指点迷津,光耀本族。”

  昭元默默而听,只听那老猴道:“阿大,你来给猴神上香。”那大猴过来上了一拄香,忽然道:“爹爹,我觉得好象有些不对劲。”说话时声音还在颤抖,显然剧痛尚在。昭元微觉歉意,但立刻便警觉起来,正自惊疑间,那老猴已道:“什么不对劲?”那大猴道:“好象……好象有什么气味,可是又说不清是什么。”那老猴用力嗅了一气,道:“好象没什么罢。你受了重伤,怕是感官有些不对,需当多多休息才是。”

  那大猴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这时外面进来一人道:“七坛圣火已起,请族长和众长老观火迎接。”那老猴应了一声,已自出去,其余人众也纷纷跟出,却还有几人在内奉神。昭元心头微奇:“这里的请神祭礼要用七坛圣火?这倒也罢了,却怎么还专门说让这许多人去‘迎接’?他难道不知道,祭礼中请神求神示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能太多人见神么?”

  昭元越想越是奇怪,但知供桌旁还有些人侍奉,不愿冒险,也只好先忍住。至于他心头,则只盼他们早早回来谢神,或者这些侍奉者早点离开。不料这一请竟然就是半个多时辰,外面总能隐隐约约听到人群的声音,全无散开之象。昭元实在心痒难耐,猜测好方位,猛然冲了出来,想要偷袭那些侍奉者。不料他才一钻出,立刻便听一声怒喝:“果然有贼!”正是那大猴的声音。大猴话音未落,许多支箭已四面八方射了过来。

  昭元吃了一惊,却也并不怎么慌张。他身体游鱼般前后非跃,那些箭纷纷落空,但随后又有许多箭飞将进来。昭元猛然两缕指风发出,那两只昏黄的炬烛立刻熄灭,只剩下一些神香的小小红头映着青烟。外面那十几名箭手看不见里面,便也不再射箭,许多人已都围了过来。昭元听声辨形,知他们中弓箭手似乎并不多,而且并不整齐。他心下顿时大是放心,便主动潜到一侧之壁,从墙缝中朝外观望那圣火之势。

  只见那不远处开阔地上圣火熊熊,排如北斗七星之状,在夜空中显得极为耀眼醒目;但旁边却似并无什么香案之类的请神之物。昭元心下甚是奇怪:“这……怎么象是召唤人一样啊?……嗯,想来当是召唤那个妖人了。嘿嘿,在后山部众看来,那大祭师是妖人。不过在他们看来,我自然是妖人了。”

  他正寻思间,那些人都缓缓聚集到一处,显然是对自己甚为忌惮。忽然,有人燃起许多火把。昭元心头忽然一动,暗道:“他们不会是要烧掉这神庙吧?我是不怕,可他们居然也舍得?”那些人点燃火把,远远绕着神庙插了一圈,便又聚集在一起。

  昭元见他们只是为了多多照亮这一带,让自己形迹显露,便也放下了心。忽听那老猴道:“你这妖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不然尊神一到,你便死无葬身之地。”昭元虽知那大猴肯定闻出了自己是昨天那人,但却还是故意变化了声音,哈哈笑道:“是么?我倒要好好看看究竟是谁死无葬身之地。”

  那边众人齐声怒骂,昭元充耳不闻,只是笑道:“我都说过了,我是神猴转世,你们却偏不相信。今天你们在此,我便正好证明给你们看看。当然了,本神千变万化,无论声音形貌都可巨变。你们一时间认错了本神,倒也情有可原。还有啊,你们的祭礼弄错了,难怪本猴灵不保佑你们。你们难道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么?”

  

万王之王  第 一百零三 回 若耶伊人非此相(三)

  
  他声音不大,但这些人却还是依然清清楚楚。这下顿时象捅了马蜂窝一样,惹得那边一阵痛骂。昭元笑道:“说你们错了你们还不相信。这北斗七星乃是迎北极之星而用的,却怎么用来迎接本神?唉,说起来你们都是忘了本,尽喜欢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肯来点实实在在的祭礼。你们本知本神性喜食桃杏之属,便该大摆干鲜果品,诚心相请。本神一开心,自然遍来,这才是实在。你们这摆开七星火,本神来了却只能空腹而归,怎么会保佑你们?”

  那些人回骂间,昭元已是滔滔不绝,将自己在祭礼中的心得大说特说。他每说一句,都用“本神喜欢……,因为……”的句式来说,也不管他们是在听,还是根本就没听。那些人中自然也有懂得祭礼之辈,久而久之,居然发觉他所讲的确实是至理名言。更有甚者,有许多自己等迷茫了许久,或是争论了许久的问题,都被他一言撇清,而且其理由还无可反驳。

  这些人心下慢慢升起了佩服之意,不知不觉间喝骂声已是小了许多。再加上己方那天猿附体的大祭师,竟然如此久都请不来,不免更是导致他们丧气和心虚。昭元察言观色,猜知他们所想,更是不断地重复“本神来了,那妖魔如何还敢来?你们认错了尊神,难道还不知悔悟么?”他们的声音果然更是越变越小。昭元心下微喜,知他们已微有佩服之意,大是得意:“只要我能压过他们的声音,多多重复,我就不信他们能不被洗脑。”

  正在这时,一阵微弱却又急骤的马蹄声传来,在暗夜中显得极是突兀明显。双方听到此声,不由得都停了嘴,心道:“来了。”昭元正自凝神戒备,却见外面之人忽然熄灭了圣火,又将那些火把全都熄灭,连手中也不剩下一只。众人眼前顿时又是一团漆黑,情形甚是诡异。昭元甚奇:“难道这也是迎神之礼?”但却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开口嘲笑。

  那马蹄声缓了下来,也越来越轻,以至于都听不见了。这自然是那人已经快到目的地,放慢了行程。可是一连过了许久,那边却依然没有人过来。昭元对着那个地方望了许久,心下不免嘀咕,疑其不过是在故作声势。但那些人依然凝神而望,态度颇为恭敬。昭元无奈,却也只好坚持细看他们看过去的那方向,生怕错过了那妖人出现的一幕。只要自己能够多看几步,那便有可能从他步法、姿态等等上面,看出些武功和习性。

  昭元正自凝神而望,忽见极微的星光之下,前面一个极小极小的白影突然一闪即没,甚至不似人形。昭元吃了一惊:“难道还真是妖怪不成?”他正要再看,忽然身侧前方象是偶一物猛然在朝自己之肋飞速刺来。那物之快,实在出乎他平生所见,简直比当时魏颉在花月神宫偷袭自己的那一剑还要快,而且也是一样的丝毫没有风声。

  昭元心头剧骇,根本无可去想侧面还有那神壁之挡,身体立刻便顺着那剑来势侧飞而起,轰地一下已将那神壁撞开一个大洞。但那剑来势实在太快,虽然因他这一拼命之闪而未能一下刺中他腰肋间大穴,却还是将他肋处带出一条血口,并且已经擦及肋骨。这一剑虽然只是皮肉之伤,但剑气森森,却似早已透过了他五脏六腑。

  那人一剑未中,手腕微翻,剑便已偏锋倒转,直取他肩部大穴。昭元简直觉得全心全脑、所有精神都用来逃避都还不够,丝毫无可去想反击。他拼命一翻之下,胸间之衣已被划了一道浅浅伤口,鲜血又是汩汩而出。

  那人回剑一带,顺势又横劈过来。其身形简直如同一团黑雾,隐约间只见他面貌狰狞,不似人像。昭元只觉他那黑黑的剑锋上竟似已闪出了凌厉的杀芒,就象要直透猎物的心胸、瓦解其意志一样。

  昭元半空中猛然一个修体缩身,头部已缩了数寸。只听擦的一下,那剑锋已贴着他的耳朵飞过,已削掉了他一小片头发,耳朵更是差一点儿便不再属于他。那人手中之剑便如本身就有生命一样,呛的一声龙吟,已改侧削而为回砍。昭元已是无可闪避,索性使出两败俱伤之法,猛然一指弹出,乃是拼断一手,也要伤那人腕脉。那剑立刻剑锋微侧,斜刺里陡现九朵剑花,都是正正朝他那一手飞袭过来。昭元猛然一口气全力吹出,那些剑花忽然散乱,立刻就要消失于无形,但却忽然又朝昭元下盘挑刺过来,似要伤他腿上之脉。

  昭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这剑之快,实在已是让人无可相信。真要论起来,其每一刺若是放慢,都可说是有极大的破绽,可自己却根本没有办法抓住机会反击,因为敌人将“无招不破,唯快不破”这一古训发挥到了极致。因此,即使自己明知其剑上功力并不高,也一样令人无可奈何,只能疲于奔命和应付。如果自己是以当初迎战魏颉的半颓状态来迎战此人,只怕第一招自己就要被深深刺中肋部。这个世上,竟然真能有如此快的剑法?

  那人手腕翻飞,剑意绵绵而泄。其每刺一剑,明明都只是一剑的方位,可是在昭元看来,却都如春蚕之茧一样绵密、迫近和可怕。昭元几乎都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人的剑尖就象是从来没有离开自己超过一寸,自己永远都只能博命闪躲。

  那人身形更是如同灵猿一样,无论移形还是换位,竟都丝毫不输于他那快捷无比的剑意。如果不是明显感到那人确实是人,昭元几乎都疑心那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猴神,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信错了。瞬息之间,二人已是交手四十余招。昭元除了那两败俱伤的一招外,竟然再也没有能攻出一招的机会。他只觉自己简直就象是猴戏中一只被人狂耍的小猴,只有纵跳逃避的命,完全没有抗手之力。

  那人见敌人这么多招后,居然还能勉强支持,似乎也是料想不到。渐渐的,那剑身所发的杀气越来越重,竟然似是平空加长加阔了半分一样。昭元极力镇定心神,突然一把将旁边的门框抓裂,猛地一下朝那人洒去。那人立刻剑光大盛,便如车轮般一闪即逝;而他面前那漫天蓬飞的木渣,就象是本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立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一缕乌光已如灵蛇摆尾,无声无息而至昭元手腕。

  但昭元已经争取到了一丝宝贵的激发少阳剑气的机会,这下全然不顾躲闪,猛然一剑发出便击向那剑剑锋。他已打定主意,只要能将此剑震碎震裂,便可解自己之危。

  那人似乎不知他这也是一剑,依然挥剑直削他手腕,并不变招。少阳剑气迅速刺中那剑剑身,“呛”的一声,竟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那剑顿时脱开那人之手飞去,但却居然并无丝毫断裂碎裂之象。那人身如鬼影,身体立刻腾空,重又抓住那剑,紧接着便又一个反身回刺。而昭元这个时候,整个身体还未能克服余势,依然在朝地上横倒。

  昭元心头剧震,脑中顿时起了两个很久都没有过的字眼:“绝望”。要知他刚才这一道剑气发出,实可说是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他既然冒的是伤腕之险,剑气交中敌剑的距离自然极短,正是力道超强之处。此等大力之下,不要说普通刀剑,就算是宝刀宝剑也经受不起。可是敌人之剑竟然无丝毫受损之象,只是受力弹起,那可是何等的宝刃?

  更严重的是,刚才敌人似乎并不知自己这是在发出剑气,没有变招。否则的话,以他身手之敏捷,自己剑气就算是能勉强擦中他剑刃,力道也必将大打折扣。如今敌人既已知道自己能发剑气,小心之下,哪里还能再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然而敌剑那如同附骨之蛆般的飞速来袭,早已逼得昭元所有一切都只能靠本能中的本能,根本没有任何思维的空间。他只能身体如同泥鳅一样,拼命寻找每一丝缝隙逃窜,就象是连身体也被敌人的剑气逼得瘦薄了许多。那些周围的木器土件被他逢手便抓便撒,可是每抛一次都只能稍缓敌势,只半剑之后,敌人的剑光便又会疯狂袭来。更加令昭元绝望的是,自己竟然还有一种无比可怕的感觉,那就是敌人似乎还没有尽全力。这是何等的可怕?

  无声无息的剑幕笼罩之下,昭元的身体简直就象是已经被这森森剑光映得透明起来,形势已是惊险万分。他全身一处处地现出破洞和伤痕,每一处都代表着一次凶险,更代表着一次幸运。

  剑募越来越密,那座庙都已经快要被他拆掉了,周围可以用来缓解危机的东西已经几乎没有,他却竟然连敌人的面具是不是象所说的牛首,都还完全没有能注意。

  昭元甚至都想用狮子吼来喝问一声,问那人是不是就是行踪诡密的魏颉,但却早已经没有可能。那无形而威凌惊人的剑幕,似乎每一次收紧时,都先给他划下了唯一的躲避空间,使得他简直都要觉得,自己的一切根本就是在被敌人操纵着。他仿佛都看见了一个注定的命运,那就是即使自己无论坚持逃避多么久,最终却依然只能是力竭而败。

  昭元的精力渐渐耗竭,敌人的剑势也象是越来越快。总之,他几乎已经完全无暇思维,而且也越来越无可再有思维的希望。他的身体越来越不那么幸运了:先前,敌人需要刺七八剑,自己身上才多一丝伤口。可是现在,却已经成了敌人只需刺三四剑,自己便会多一条伤口。他已经能够感觉到,那些伤口虽然都还只是皮外之伤,可是却已经越来越深了,似乎预示着那可怕的前景已经越来越迫近。

  忽然间砰的一声大响,昭元后背已被逼得直抵那供桌,那供桌立刻被他撞成了片片乱飞的木板。昭元手上微带,一把将那上面原来的两根炬烛抓入手中。两点火光顿时骤然大亮起来,其中一点已激射那人之面具,其飞速激射中不但没有丝毫熄灭之象,反而更加光焰暴烈。那人迅速回剑,一片剑幕将那炬烛搅得粉碎,立刻又中宫直进,直逼昭元眉心。昭元根本不及闪避,右手那炬烛突然火花爆长,轰地一下将那被敌人搅碎的炬烛之屑全都撩燃,平空爆炸出一个大火球。这爆炸气浪猛推之下,那人之来剑已是剑势大歪。

  那人身形仙猿鬼魅般借势一顿,剑光陡变,便如有一场神水之雾笼罩过来一样,那一团火球顿时消失于无形。那剑雾闪烁出越来越奇诡的光芒,将那人的身形衬托得更加神秘和模糊,甚至其前来的剑势也变得模糊起来。

  昭元面色苍白,手中那烛光也迅速膨大,以模糊对模糊。火光灼烈之下,昭元便如手中拿着一团极大的、光芒四射的彩球,令那人分不清他手和那炬烛之头的具体位置。那人知昭元虽然岌岌可危,但终是内力深厚;自己若是冒险要硬刺昭元手腕位置,只要被他手指或烛心抵住剑面一丝一毫,这剑立刻便有可能被他粘走而不是震飞。因此,那人剑光飞速偏转,总是着力避开昭元那一团火球,那黑异得异乎寻常的剑光,更招招不离昭元的头面。

  昭元脸色越来越苍白,那火球也越来越大,竟已如手头抱了一个径围二尺有余的巨大铁球一般。如此一来,他每一挥动,便令一大片地方成为危险之域,那人自然不得不后退换边。如此抱元守拙之下,居然反将那人的身体和剑幕逼得不能如先前那般靠近,情势似乎大有缓解。但那人丝毫也不惊忙,依然是一剑紧似一剑,丝毫不给昭元以喘息的机会。

  果然,不一会,那火球便渐渐开始小了下去。忽然呼的一下,那火球已被昭元直抛而向那人。那人吸取上次教训,剑锋微转,就要无声无息地将其灭于无形。正在这时,前面忽然又是一物呼地向那人飞来,而且似乎甚是沉重。

  那人全不畏惧,挥剑直劈,但却忽觉那物在正正被自己之剑劈入的那一瞬间,竟然突显侧飞之势,剑的侧面立刻受到大力牵引。那人心头大惊,身体猛然如灵猿一样,随那剑上的压力滴溜溜空中飞转。只听嚓地一下,那物已被削成两半,那人依然是连人带剑,旋转着飞扑昭元。

  但就这一瞬,昭元已又一次争取到了宝贵的发剑机会。只听砰的一声,少泽剑气已自他中指发出,直击那人身体中段穴位。不料一声金铁交鸣之下,那人竟已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回剑挡住了这一剑,只是身体被剑气推得微微一滞。那人身形变幻实在是快得匪夷所思,只一回剑卸力,身体一个空翻,便又已是连人带剑重又卷逼了过来。

  昭元似乎也是有所预见,知这苦苦拼来的第二次进攻依然可能没有效果。因此,他那少泽剑才一发出,自己便已先行暴退,乃是以攻为逃。显然,他是已知这人的轻功虽然短距上胜于自己,但若拼以长力,当是不及。因此,只要自己能开始与其拉开长些的距离,便大有希望脱身。

  那人似乎也是知他欲逃,身形凌空一蹬侧梁,就要跃向他前面,那一身黑袍竟然似乎没有半点凝滞阻碍。不料那人脚还没蹬实,突听轰的一声巨响,那殿顶侧梁竟然已经整个坍塌下来。原来昭元已趁这一隙之裕,将仅存的三根大柱全都劈断。

  

万王之王  第 一百零三 回 若耶伊人非此相(四)

  
  那人临危不乱,立刻空中一个筋斗,已蹬开那沉压下来的屋梁铁瓦,身体更只凭借这小小的几处微力,便调整成了空中迎敌之势。昭元怒吼一声,猛然抱起一根巨柱,轰的一声自空中横扫过来。那人似被他这一声狮子吼震得呆了一呆,身形微侧,似是想一足借力于柱,便可反击。但就在那要借力的一瞬间,那人却不知怎的身体一颤,竟然险些被那巨木拦腰扫中。昭元见敌果然被震,心头狂喜,飞身弃木跃上,一掌击向那人正自飞倒的身躯后侧。

  那人似乎醒悟过来,百忙之中回剑横削他手掌。但昭元这一招却根本便是虚招,只是为了吸引那人之剑,以使其方位可测。此时他见那人果然不得不出剑横削,立刻左手回来护胸,右手则已变掌为抓,直直抓向那人颈间麻穴。

  那人惊觉此险,身体竟能在空中突然一缩,嗖地一下已然避开这一抓。但昭元这一抓乃是处心积虑之策划,迅疾捷伦,虽然终于被他闪开,但却还是扫到了那人颈后头套和斗蓬交缝之处。只听嘶地一声,那人整个头套和斗蓬都被他这一抓撕下大半,一头金黄色的秀发立刻瀑布一般抖了出来。昭元整个人都象是被巨大的铁锤完全锤扁,心脏已经完全停止了跳动,脱口道:“伊丝卡?”

  伊丝卡全然不答,猛然回剑横劈半空中的他,似乎已不认得他。昭元已是完完全全的呆住了,根本无暇去闪避她这一剑。伊丝卡一呆,纤手微微一偏,那剑波地一声,已自削去昭元上臂一块皮肉。昭元完全不觉其痛,身体维持着那初见她秀发时的姿势凌空下落,啪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他似乎现在才突然惊醒,眼泪顿时如倾盆之雨,身体也如离弦之箭一样拼命朝伊人扑去,口中嘶声道:“伊丝卡,是我!伊丝卡,是我,是我!”

  自从看见这金丝长发之后,昭元简直一万个确信,这就是伊丝卡,这就是曾经离开了自己,将自己无助地弃于夏瑶琴、宫云兮的天网之中,但却又在最危急时救过自己的伊人。青蓝色神秘面具掩映隐藏之下,那一闪即逝的照面使得他根本看不清楚伊人的眼神。可是他的心灵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伊人早已和自己一样泪流满面。

  然而他身体还没有冲上去,伊丝卡已是狠狠一掌搧来。昭元完全不会闪避,整个人都被打得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身,又一次砸落在地上。泪眼模糊中,伊人已是飞身离他而去。

  昭元大叫一声,发疯般地冲出那兀自尘土飞扬的倒塌神殿,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还没有来得及消逝的倩影追去。旁边那些人的威胁,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丝毫。他只觉整个身体都似在被雷电轰击成了千块万块,耳中心中全是震耳欲裂的轰鸣声,一切的一切,都在驱使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找回伊丝卡。

  伊人的倩影在前面飞速而奔,每一跃都是尽了她的全力,似乎象是要逃避一种恶魔的追捕。黎明前最黑的黑暗,似乎在怜惜着她的伤痛和逃避,竭力想用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来掩护她,收容她,保护她。可是昭元的心灵之火,却象是那神奇的普世神光一样,死死地照亮了伊人身形的每一纤毫,为主人指示着那即将逝去的爱之记忆。

  昭元几乎无法呼喊,因为伊丝卡逃得那样拼命,他只有拼尽自己所有的所有,才能有一丝将她追回来的希望。他脚下从来没有如此发力过,可是他却依然疯狂地觉得自己还不够,因为伊人的身影还是那么的遥远和飘摇不定。他的心几乎就象是完全死了一样,那深埋于心的深深痛悔,已经掀起了无比的狂澜,彻底吞没了根本没有资格反抗的自己。

  昭元浑身的热血已经完全沸腾,一潮一潮地无情催逼着,逼迫他透支那本来就已疯狂了的身体和真气,去不顾一切地向伊人忏悔,求伊人饶恕。那心跳声不知何时已变得出奇的大,似乎每一下跳动都象是一个西方神灵在烧灼他的心灵,质问他对于这位世界珍重交托于自己的美神,所欠下的那些无可饶恕的愧疚和迷失。他知道自己已经心魔疯长,每一步都可能会让自己口喷鲜血,甚至永远死去,可他的每一步却还是更疯狂地地跨将出去,因为那跃动的倩影已经完全击灭了他的灵魂。

  伊丝卡的身影,终于象是近了一些。这丝接近是那样的小,可是又是那样的大,似乎有着无穷的魔力,支持着昭元那难以为继的疯狂。他的眼睛已经完全血红一片,全身也都开始殷红片片,连那些本来已自迅速自行愈合、没怎么流血的伤口,也一道道地重新崩裂,在他身后记下一条真正的浴血之路。就在他一寸寸地拉近着与伊人的距离的时候,忽然前面一条白影从黑暗中现身冲向了伊丝卡,竟正是伊丝卡从骷髅城带走的自己那匹坐骑“月亮”!

  伊丝卡飞身跃上月亮,月亮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昂首怒嘶一声,飞速而奔。昭元沸腾着的血液顿如忽被一股绝望镇住,已经完全流之不动,甚至都不知自己是该放慢而呼,还是该飞速狂奔。他已完全疯了,拼命地朝前面飞奔,可月亮乃是天下异种,怒蹄狂奔之下,距离还是迅速拉大。昭元发狂地追着,猛然被一个小小的突出地面的石头绊了一下,竟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都被摔得在地上连滚了十几个跟头。他猛然一捶胸膛,奋力抬起前半身,双手拼命地抓扯捶打着土灰,嘶声喊道:“月亮回来!月亮回来!”

  月亮似乎听到了前主人的声音,身形忽然一顿,便要折将回来。但伊丝卡猛力一勒马缰,又拍了拍月亮的头,月亮悲鸣一声,立刻又是飞身驰去。昭元的心便如又被狠狠戳了一刀一样,整颗心都已经被挑离原位,只能无依无靠地游离于胸腹之间。他的眼泪已经打湿了前面的大片灰土,似乎要替他回避一个答案:“我永远失去了她么?”

  昭元忽然又发疯般地爬了起来,再一次拼命朝月亮和伊丝卡消失的方向追去。尽管他的速度已经远不如摔倒以前,尽管前方月亮和伊人的影子已经转过了山凹,尽管任何人都知道他追不上月亮的神骏步伐,他却依然疯狂地朝前面飞奔着,朝那自己想象的地方奔去。他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吐血是一项危机,因为他只觉得,每一口鲜血吐出,都能减轻一分自己。

  他眼中看不到伊人和月亮的影子,就靠耳朵来听,靠心灵来感知她们,企求着被告知她们的所在。他终于跑过了那山凹,前面果然又出现了那正飞速而逃的一人一马的模糊身影。尽管前方是那样的崎岖,根本没有路可言,可月亮天生神骏,竟然还是奔跑如飞。

  昭元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他似乎知道自己已不可能追得上,可是他更加知道自己一定要追下去。一道山凹过去了,她们消失了;又一道山凹过去了,她们又在更远的地方出现了。天色渐渐启明,可是浓浓的山雾和云气,却更加深地想要藏起伊人的行踪。

  许多道山凹都过去了,昭元再也没有能看到伊人的芳踪。尽管他的心总是在无比坚信,下一道山凹过后,就会是她们的身影,可是等待着他的却永远都只是空旷和绝望。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身体正在可怕地透支甚至燃烧,因为如此疯狂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如此之久,他却竟然还没有突然倒下。无论如何,和那被抛弃的可怕相比,这些身体的惨烈能算什么?

  他已经不记得路了。对他来说,不但前面的路是那样的无所适从,后面那已经奔过的路,竟然也是那样的陌生。可他却还是在没有丝毫停顿地朝前奔着,似乎每一丝毫的冷静思考,都会是一种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明明知道一心离开自己的伊丝卡不会看到这些,可是他却还是要拼命地做,因为他无法容忍自己任何一丝一毫的不虔诚。

  忽然,昭元竟然一脚踩入了水中,顿时令他清醒了不少。只见那浓浓的秋山晨雾之中,一个不太大的水潭横在面前,前三面都已是被山和水所堵住,已经全无去路。昭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实在无法接受自己走错了路的现实。一路上如此多的岔路,她究竟会在哪里?

  昭元狠狠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却依然是除了那些白雾中的那隐隐山影外,什么都看不见。他再也支持不住,身体一颤,啪的一声摔倒在水中,正正滑沉了下去。他的身体迅速碰到了水底,他的胸部感到了窒息,他甚至都从未觉得,死亡能够这样强大和令人敬畏。

  然而一根水底的枯枝卡住了他,将他卡得上不上下不下,似乎在告诉他这里还不是他该死去的场所。他的心又阵阵抽搐起来:我还没有死,我的血还没有流干,那么为什么不去找别的地方?昭元猛然一下冲出水面,拼命地拍打着水面,激起无数水花,嘶声喊道:“伊丝卡,你在哪里?你究竟在哪里?”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浓浓的山雾阻挡着他的声音,阻碍着他的呼喊被拼命逃避他的伊人听见。忽然,前面的浓雾中响起了一声马嘶,跟着便是一阵震动心弦的马蹄声。昭元的心仿佛立刻又得到了支柱,他立刻纵上岸边,果然见那白雾朦胧中,浑身莹白的月亮正朝自己飞奔过来。

  昭元眼泪哗哗而下,一下跃上其背,拍了拍月亮的颈,喃喃道:“月亮,好样的,好样的,好样的……”他几乎完全不用说任何话,月亮便已驮着他飞奔而去。才又入了一道山凹,月亮便已停步不前,因为那侧前方依然有一汪碧水,依然是微微的水声,依然是周围蒿麻荆棘乱布。昭元心头一沉,不愿相信这就是月亮要带自己来的地方,双腿又是一夹,要月亮继续带路。可是月亮不住昂首嘶鸣,四蹄不停蹿动,根本不肯再走。

  昭元心痛如割,飞身下马,就要在荆棘从中朝凹外冲去。月亮却忽然一口咬住了他那本来就已到处都是破洞的衣服,狠狠把他朝那水边拉。昭元心头忽然一动:“我与她在大海中相逢,难道这一次她依然藏身在水中?”此念一起,立刻便是不可遏制。他急忙跃入水中,大声喊道:“伊丝卡,伊丝卡!”可是却丝毫没有任何回音。他忽然住口,咬牙又潜又游,四处寻找这一切可疑之处:无论是水上水下,任何一寸都绝不能脱离自己的搜寻。

  终于,他发觉这潭的一边的斜壁上,似乎有几根积年老藤状甚奇异,不知是出于天然还是有人引导。再细看过去,只见它们一端虽然生长在地,另外一端却能凌空而起,浓雾中不知通往哪里。昭元心下一动,一下攀住那山藤,就要朝上攀爬。不料那山藤立刻一抖一松,似是承受不住他的体重,已从头断掉。

  昭元身体啪的跌回水面,心头之震已令他全身都几乎痉孪。他咬了咬牙,嘶声道:“伊丝卡,我知道你在这里,你为什么要这样?”但空山寂寂,浓雾森森,却是一点回应也没有。昭元泪流满面,凄然道:“伊丝卡,我对不起你,现在我来向你忏悔了,来给你陪罪了。你为什么不准我见你?你为什么连一面也不肯见?”

  上面依然没有半点回音。昭元着眼望着那几根藤索,心头痛苦悲酸实是无以复加。尽管那藤索断掉的时机选的非常好,简直就跟它本身承受不住重物而断裂的情形一模一样。可是昭元连去看那一端的断面都不用,就能十成十地确定,这一断必定是上面的伊丝卡挥剑砍断之故。她……真的如此恨自己么?她真的一点也不想再见到自己么?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忏悔么?

  昭元心头终于慢慢冷却下来,也更加凄凉起来。我罪孽深重,她为什么要原谅我?我有什么资格来请她原谅?可是……自己就真的不再见她么?就让她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与猿猴为伍,去一辈子做那大祭师么?她……是真的永远不想见自己么?

  昭元小心翼翼地顺着那藤索走向潜游,只是偶尔微露口鼻透气,想探一探那藤索的另一端究竟在哪里。终于,他发现一处大石壁半伸在水潭之中,其突出部分几乎完全被水包围。按照走势推算那藤索,其彼端的大半可能当是在这石壁上之某一处。昭元贴耳其上,却是什么都听不见。他心念一动,忽然潜入水底,摸起一块石头,悄无声息地轻轻抛了上去,立刻又附耳倾听。果然那上面除了石头落地的声音外,还有几下极轻微极细碎的脚步之声。

  昭元心头狂跳,一下嘶声道:“伊丝卡,我知道你就在这上面,你为什么一定要躲我?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可是上面却依然是寂静无声。昭元摸了摸那石壁,觉其光溜无比,猛一咬牙,一指插向石壁。那石壁虽非精钢,但他这一指依然只能深入半分,手指更已奇痛钻心,乃是不该有的内力将溃之象。昭元咬牙不理,深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又插。石屑纷飞之下,那两排指印艰难地朝上面延伸而去,但却是越来越浅。

  忽然,他听到那绝壁上似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昭元知伊丝卡已经发现了自己的企图,只微微一怔,便又要去插。忽然他心头一动,几乎就要拼命朝原来那生着藤索的地方扑去。但他却又立刻冷静下来,极力压住心头紧张,悄悄没入水中,朝那边拼命潜游过去。

  终于,他已到了那藤索之处,藏身在旁边一丛枯草之影中。他眼耳微露水面,全神贯注地观察那藤索的抖动。果然,其中一根藤索已开始抖了起来。昭元看了一气,觉出那重物已到中间,忽然一把抓住那藤索猛力一扯。他一股内力传将过去,藤索立刻在上端被拉断。

  
万王之王  第 一百零三 回 若耶伊人非此相(五)

  
  昭元心头一阵狂喜,正要拼命游向那伊人可能跌落的地方接住她,却见另外几根藤索忽然大幅度晃动起来。他心头顿时大悔,急忙又飞身扑回,想要扯断那几根。可是那些藤索的晃动已是陡然快速起来,晃得几乎都快看不清其影,正是所承之物离开时的迹象。

  昭元心头懊悔无及,那苦苦压抑的无脑冲动又冒了起来,便又拼命抓住一根藤索,死力朝上面窜去。但他才窜不数丈,那藤索便又已是迅速而断。昭元伸手便攀住另外之索,立刻又上腾身而上。那藤索又纷纷迅速而断,但却终于还是有一根没有断。昭元心头一宽,知她还是想要一根藤索方便上下,急忙手脚并用,如一只大猴般拼命上窜。

  昭元终于看到了那壁上石面,看见了那浓雾中若隐若现、冷冷而视自己的佳人。只见她已经脱下了那累赘的长袍和头套,取下了那狰狞的青铜面具,松箩代替了桂冠,正羞怯地映衬着她那天生万灵呵护、永远也无可损毁任何一丝的美丽。她金带微束,秀发轻垂,美目神光,纤柔无限,简直就如凌波圣女一般,每一处都展现着她那天生超凡脱俗、万神倾倒的美丽,每一丝都令昭元无比的愧疚,无比的自惭形秽。

  昭元心头一阵狂跳,竟然不知为什么,怎么也不敢前进这一步。他努力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伊丝卡,我……真的……”

  不料他才一张口,伊丝卡忽然一剑当胸刺来,其势竟丝毫不弱于她在神猿庙中与昭元相搏之时。昭元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办法躲闪,竟本能地头部微微一低,想要用口去咬这一剑。可他才一张口,就知以这一式来对付她的这把神剑,无异于送上门的待宰牲畜。然而这时的他已无法后悔,绝望之下,心头竟忽然升起一阵莫名其妙的解脱感。

  伊丝卡秀腕一翻,那一剑竟然轻轻巧巧地往下一侧,啪地砍断了那藤索。昭元身体一沉,无可借力,立刻急坠,耳中只听伊丝卡的声音冷冷道:“你以为我不会砍断它么?你以为我会不忍心断掉这最后的一丝联系么?今天就让你知道,你爬得越高,就跌得越重。”

  昭元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砍断这最后一根藤索,耳边响着她那冷竣的声音,心头充满了绝望和死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重重跌回水面的,他只知自己自己那被抬得高高的,眼看就要跨越一座门槛的心,已经被伊人狠狠地摔下,碎得一丝希望都不能留存。

  伊丝卡的声音似乎又在响起,依然冷竣,更依然令他刺痛万分:“以前的伊丝卡已经死了,我根本不是原来的她。我早已经不记得你,你也不应该再记得我……她。你走罢,离开这里,永远忘掉这一切。这里不是你该来的,也不是你该忆的。”

  昭元只觉伊丝卡那冷冷的声音充斥着自己的脑海,那依然甜美柔软、中人欲醉的声音,已一字字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压迫,越来越无法逃避和忽视。她终于还是砍断了最后一根藤索,而且还是当着自己的面眼睁睁地砍断的,这预示着什么?

  昭元忽然说不出地惊惧,拼命地游回那石壁上,拼命地朝石壁上狠狠插着抓着。可是在他这已消耗透支过巨的劲力之下,那指印已经浅得几乎完全看不见……不,是更加明显,因为那上面已经沾满了血迹。终于,他整个人无力地跌回水面上,他已只能拼命以头撞壁,想要摆脱那头脑中可怕的预示。

  鲜血一行行一道道从他额角流出,可是那念头却依然象恶魔一样盘旋在他的脑海中,肆意地嘲笑他,恐吓他,折磨他。终于,他的头脑再也支持不住,眼前忽然全面一黑,已是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夜晚,雾气也已经大消。他自己,也还是在这个位置漂着,居然没有被淹死。他慢慢游开,呆呆望着头顶那上宽下窄的石壁,想象着那石壁上伊人藏身的石洞。那石壁和石洞也呆呆回望着他,似乎在告诉他“你既然不走,我的主人自然得走了。”昭元忽然拼命拍打水面,嘶声喊道:“你已经饶恕过了我,对不对?你已经原谅了我,为什么还是不肯见我?为什么还是要这样折磨我?你可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

  无论他多么奋声嘶喊,上面却始终空崖寂寂,似乎伊人已经真的不在上面了。昭元抖抖地从怀中取出那方面丝巾,颤抖着托起它,显露出里面珍而重之的那根秀发,颤声道:“你知道么?你离开了我,我就象迷失了的孩子一样,再也没有了自卫的武器,再也找不到方向。你知道我曾经苦苦挣扎了多么久?你知道我曾经不惜用幻想、用事实、用生命来抗争别人的魔力么?”

  他的声音一阵阵颤抖,心也一阵阵瑟缩着,抽搐着,酸楚着,可是却没有丝毫回响。他咬了咬牙,拼命想要忍住那洪流一样的泪水,让自己能够尽情倾诉那无数的痛苦和委屈;可是他的眼泪却反而象是受到激励一样,更加迅速汹涌地奔泻着,就象是一个专门对着干的孩子。

  昭元一下下咬着嘴唇,浑不知那里早已被自己咬出一道道的血痕,慢慢道:“你知道么,你走了之后,我就是完全靠你这根秀发,才支持了那么久?如果你在我身边,甚至哪怕是给我一句话,我都不会去多看她一眼,更永远不会沦入如此的万劫不复。你为什么一定要抛弃我,让我受这等之苦楚?你为什么在我受到别人的伤害和折磨后,还要继续折磨我?”

  夺眶而出的泪水,不但冲刷着昭元的全身,更淹没了他的神智。他只有一个无比迫切的欲望,就是把自己所有的一切深深埋藏的伤痕,全都展现在伊人面前,让她知道,现在看起来依然坚强的自己,曾经受过多少苦楚。

  他喃喃道:“你是我的妻子,从在爱琴海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彻底被你征服了。我这一生,唯一没有痛苦和遗憾、也不需面临选择的时光,就是遇到你之后,你生我气之前。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永远是处于两难之中,只有在那中间,我才真正的无忧无虑。那个时候,我简直巴不得这个世界跟我关系越少越好,只想永远生活在只有你我的世界中。我的愚蠢让我失去了幻想,可是我真的准备永远在你身边,接受你的惩罚,只求你让我看到哪怕是一丝的希望。你为什么还一定要抛弃我?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折磨我?”

  然而,上面倾听他的,却只有风声;被他听到的,也依然是风声。昭元幽幽续道:“你离开了,想要成全灵儿。可是你不是不知道,灵儿并不想当妻子,她更喜欢当妹妹。在你走后,灵儿和我多么想你,你知道么?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才坠入了那个人的陷阱?是为了你,是为了你,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为什么不肯听我解释?”

  他目光呆滞,当初的苦难已经占满了也蒙蔽了他的眼睛,使得他竟然没有看见水面上隐隐约约的星光下,一闪即逝的伊人倩影。他喃喃道:“我输了,因为我终于还是投降给了她的主人。可是她也输了,因为我终于还是没有向她投降。你知道么?她曾想说服我不欠你的,可是我坚决地捍卫了你。你也知道如果她要施手段的话,没有男人能不向她投降的,可是我终于还是做到了。我……受了很多很多的苦,很苦很苦,你知道么?”

  昭元痴痴望着手中秀发,眼泪一颗颗滚落在其上,就象是要用心灵的忏悔,来浮起它的怜悯。他闭上眼睛,颤抖着将它重新收入怀中,悲声道:“从一见你开始,我就把我的幸福托付在了你的身上。可是你却夺走了我的灵魂和方向,让我终于无法对抗命运。你知道这种迷失的痛苦么?你知道这种痛苦的迷失么?”

  他几乎无法面对这个近在咫尺却又远逾天涯心碎情形,死死闭上眼睛,燃烧着一切的心神,来苦苦对抗那些陷身于命运旋涡的痛苦回忆。但他终于咬牙又睁开眼睛,嘶声道:“今天,我重新找到了方向,我回来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么?”

  上面依然什么声音也没有,那一片可怕的死寂和黑暗,似乎宣告了所有的可能都已死亡,他的心也应该彻底死去。昭元呆呆望着那死一般的石壁,忽然又发疯般地冲向那石壁之底,拼命地用那兀自流着鲜血的手指,在石壁上拼命地划着插着。他已经完全不会思考了,他只疯狂地逼迫自己相信,只有通过这些,他才能爬上那倒悬的石壁,去复活那接受惩罚和企求原谅的资格。

  他渐渐已经插不动了,于是就用牙咬。牙也咬不动了,就从水底抓起碎石来拼命地划刻。终于,他连划石头的力气也都没有了。他静静躺卧在水面上,可却说什么也不肯闭上眼睛。他仿佛觉得,一切都只在今日,只要自己一闭上眼睛,一切就将永远死去。然而他的身体说不出的乏力,本能终于还是擒回了他:“明天恢复一些,才能继续攀援。”

  昭元终于沉沉睡去了。当他醒来的时候,依然还是深夜。他不知道自己是睡过了一夜、两夜还是只小半夜,他心头只是有一个无比高大的念头,那就是继续凭壁攀爬。他一下下游到那石壁之角,呆呆地望着那几十丈高、下窄上宽的石壁,正要再次伸手,却忽然发现,自己上一次拼命而刻画的那些指痕石痕,已经完全找不到了。那本来的地方,已只留下一片被伊丝卡重新削平了的石壁,似乎在告诉他,他那无法积累的努力,永远都只能是徒劳。

  昭元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难道自己就真应该完全死心么?难道自己就该止步于离伊丝卡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么?

  那撕心裂肺的感觉突然间又弥漫了全身,可他的全身竟连颤抖的本能都已没有,只能一动不动地承受着痛苦的肆虐和蹂躏。他忽然发疯般地想以头撞那石壁,从此不再感受这一切的一切,可是他却终于还是忍住了这一份疯狂。伊丝卡在这些日子的心痛和苦难绝不下于自己,自己又怎么能够如此只摆自己的痛苦?自己必须活着,才能承受她的委屈宣泄;自己的离去,只能更加预示着伊丝卡更大的痛苦。

  昭元呆呆地望着石壁,任由脑中的绝望去翻江搅海,整个人已经进入了物我两忘之境界,苦苦乞求着那最后的希望。良久良久,他忽然清醒过来,咬紧牙关,又一下一下地朝石壁上刻着划着。但是这一次,他留下的已不再是一个个的指痕,而是一个个蘸满血泪的字。

  他拼命地刻着划着,每一道痕迹都是那样的艰苦,可是每一道痕迹又都是那样的精益求精。那涌动在心中的篇章,终于完整地烙在了石壁之上。昭元痴痴地念着,一字一字,都似乎在带着他的心灵,朝石壁高处一点点延伸和攀爬。然而,连日以来肉体的饥饿和精神的饥饿,已经令他精力几乎完全耗尽,他甚至都还没有读完,就已经晕了过去。

  良久良久,一个秀美绝伦的身影,依着苧蔓云萝,慢慢自崖上垂下。那身影狠狠瞪了那个半飘半浮的人一眼,可是却又凄婉无限,更彷徨无限。终于,她那柄黑得透出神秘光泽的利剑,已再一次地伸向了石壁上那些向上延伸的刻痕。可是这一次,她却没有能下得了手,因为那不再只是刻痕,而已经是一竖列坚定向上延伸着的字。那些字简直就象是个个都有生命一样,每一个都在击打她的灵魂,乞求她的原谅:

  《山魂》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爰啾啾兮穴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她痴痴默念这祭文般的诗句,美丽的眼睛中,终于抑制不住地升起了盈盈的泪水。不知何时起,她那被泪光朦胧的眼波中,似乎重又现出了自己心死之后,流落山中的那些痛苦情形。她的纤手在颤抖,她的娇躯在颤抖,她的芳心和灵魂更加在无助地颤抖着,似乎一切在警告她,自己的那些心酸、愤怒、痛苦和矜持,已经快要抵挡不住那个人的侵袭。

  她的娇躯随着那垂下来的藤箩轻轻飘动着,更加显现着她的纤秀,也显示着她的无助。她一遍遍地看着,念着,那股来自心灵的微风已越来越大,让她的灵魂可怕地颤抖起来。忽然,她的眼角又一次扫到了那个令自己如此痛苦的人影,心头终于及时升起了一个愤怒的念头:“是他做的,是他导致的!假惺惺有什么用?他的一切痛苦都是应该的!”

  她一咬银牙,狠狠闭上眼睛,那柄利剑嗡地一振,就要朝那些字迹劈去。可是就在剑要触及那些字的时候,她的皓腕却又忽然止住了前伸之势。自己虽然有这柄无坚不摧的神剑,可自己推进它的勇气却已被消耗而尽,那又怎么能破去他的侵袭?

  那不明所以的神剑嗡嗡作响,似乎在质问主人,为什么要让自己无所适从。她没有别的办法回答,只能再一次更加努力地闭紧双眼,也更加努力地朝前面刺去。那剑的剑身微微一振,干净利落地刺入了那岩壁,停止了那不满的振颤。可剑的主人却全身都更加地颤抖了起来,急忙睁开了美目,但眼中已是珠泪滚滚,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万王之王  第 一百零三 回 若耶伊人非此相(六)

  
  她终于还是咬紧牙关,看了一看,却发现了一件令她完全无法自处的事:那一剑根本没有刺在任何一字上面,而是刚刚好离那字半分远。这究竟是自己想要刺向的地方,还是自己根本不想刺到的地方?那……那个人不是想让自己刺不下去么?可无论如何,自己终于还是刺出了一剑,是不是?是不是就此就有理由退缩了?是不是已经可以向那个人投降了?

  她的心头充满了说不出的羞愤和恼怒,无数涌动着的勇气和责任都在质问着她,羞辱着她,让她无处可藏。她终于咬了咬牙,一剑一剑地刺入了一个字,将那个字一下下地划乱,一下下地损毁……

  等昭元再一次从可怕的疲倦和梦幻中醒来,却已是在微弱的阳光之中。他立刻惊了起来,那并不如何耀眼的光芒似乎给了他无比的勇气,却又给了他深深的恐惧。他立刻游到那昏暗的壁下,那一排字迹果然还在,并未如他梦幻中所恐惧的那样消失。他呆呆地看着,只觉心头一阵欢喜的狂潮涌起,就要将他托向幸福的浪峰。

  昭元禁不住都想要大声喊叫,因为他终于还是重新看到了希望。可他终于还是忍住了这一切,因为他实在太害怕,害怕自己的欢喜和放肆,会扰乱伊人那正脆弱摇移的心灵。现在的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在自己能够先坚持爬到崖顶之前,一切异常都不要发生。

  他正要再行坚持刻字,眼睛却忽然停留在那一个似乎已经被损毁了的“魂”字上。只见那昨夜颗下的“魂”字,竟已经少了左半边那象征着神灵之意的“云”旁,只剩下了右边那孤零零的“鬼”字。

  昭元几乎完全呆住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迅速弥漫起来,淹没了他那刚刚还阳光灿烂的心灵,将他重新拉回了深渊。他忽然发疯般地拍打着水,要重新刻上这个“云”旁,上面却已经传来了伊丝卡冷冷的声音:“你刻错了。当年的伊丝卡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山鬼了,魂字她已经承担不起。人鬼疏途,纵然咫尺,亦属天涯。你还是走罢。”

  昭元疯狂嘶叫道:“不,不,她还在这里,你还在这里!你是我的灵魂,你不能把我变成鬼!没有了你,我才是山鬼!”他的神智已经完全糊涂,巨大的打击和疯狂地嘶叫已经让他没有办法思考,令他无可理喻。他拼命想要抓回那些曾经逝去的幻想,去追回伊人的余音,可是上面却再也没有半点伊丝卡的声音。那些曾经的美丽,曾经的希望,似乎一下子都完全消失了,完全不肯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余韵。

  昭元一遍遍地喊着,求着,声音早已嘶哑得可怕,却依然没有丝毫的停歇。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他的喉咙也已经处处红肿,可是这一切都无所谓,因为这一切跟他心头的失落、痛苦和绝望比起来,简直就只能算是些感觉不到的扰动。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昭元的神智也终于还是昏暗了下来。他不断地用那已经带着深秋之凉的潭水激淋着自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不让自己昏倒。

  可他终于还是昏倒了。但这一次,他明明白白感受到自己很快就又醒了过来,因为睡梦中伊人似是给了自己一丝安慰和关怀,甚至还喂了自己一点东西。他精神略振,急忙睁开眼睛想要抓住那梦幻,可是眼前却只是空山空潭空壁空洞,什么都没有。他急忙又闭上眼睛,想要再看一眼梦中的伊人,可那里也一样处处都是空虚,再也续不回来那份感觉。

  昭元呆立良久,眼泪终于又哗哗而下。然而,无论是自己还是她,都早已没有人来注意眼泪了。他慢慢扭过头来,望了望那在星光掩映下残缺的山魂二字,心头竟已经完全没有了感觉。不错,这才是真正该写的:自己不是已经成了山鬼了么?

  昭元扭过头来,他的心一阵阵地抽搐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狂意突然升了起来,而且竟似给了他莫名的心灵抚慰和解脱。他的责任和理智立刻惊起,拼命提醒自己,这种感觉一旦被放纵,就会无比可怕。可是他却依然毫无保留地想要去融入那种狂意,去拥抱它,去被它拥抱,被它占领,因为理智和责任带给他的只有痛苦。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竟然一点也不惊奇自己现在的嗓音居然已不再嘶哑,因为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任何事了。

  就在这时,上面忽然又响起了伊丝卡冷冷的声音:“你是不是真后悔了?”这简简单单、冷淡至极的一句话就如同当头一棒,不但将昭元那正疯狂滋长着的狂意打得无影无踪,还立刻就在他心头燃起了弥天的希望之火。他颤抖着道:“你……原谅我了?你……”

  星光月意之下,昭元眼前的水面上,微微呈现出一位梦幻般的少女身影,纤腰玉足,美目流盼,浑身上下都掩抑不住光彩的流溢。那正是伊丝卡的影像,她和自己是那样的贴近,仿佛就是伸手可及,可却又是那样的脆弱和遥远。

  昭元忽然疯狂地想要向那美丽之影拥过去,可是那影子却立刻消散于无形,似乎预示着它终究还是一场镜花水月,终究还是不可能被自己得到。只听伊丝卡冷冷道:“你错了。我是说过饶恕你的话,但那只是饶恕你,却不是原谅你。你且问问你自己,若然你是我,你可认为这份罪孽能够被原谅么?”

  昭元叹道:“确实无可原谅。可是你明明已经饶过我的,你是因为灵儿……”伊丝卡突然打断他的话,冷笑道:“饶恕是一回事,但原谅是另外一回事。你罪孽深重,连你自己都无可原谅,那自然是根本就无可原谅。既然如此,你又怎么能求我原谅?你若还算是人,便当有负罪之感,自己无时无刻都应该来请求补偿。”昭元垂头道:“是。”

  伊丝卡良久不语,沉默了许久许久,才慢慢道:“你……是不是很想娶我做……妻子?”这话一出,昭元只觉整个灵魂都飞上了天。他痴痴望着那水中的少女影像,只觉它似乎也在颤抖,只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身体颤抖、眼神颤抖,还是那伊人本体、伊人的心灵也在颤抖。

  昭元定了定神,颤声道:“你……答应了?我……什么都愿意!无论什么惩罚,我都愿意!”伊丝卡忽然冷笑道:“还要什么惩罚?你自己首先就根本不能娶我当妻子!你能抛下楚国么?你能抛下你的王后么?你能抛下那个女孩子么?你能完全回到跟我初遇之时么?你自己说,你能回复到心中只有我一个,只想跟我二人在世界相处的情形么?”

  这些话就如一根根的金针,狠狠地扎刺着昭元的心,而且每一下都扎到他最痛最痛的深处。不错,世上从来也没有时光倒流。有些事只要经历了,就永远不再能有回复过去的可能,否则,世界上也就不会有错误和后悔。昭元拼命压住心头的痛苦,慢慢道:“你是第一个完全征服成长后的我的人,在我心目中,你才是我第一个,也是真正的和永远的妻子。”

  伊丝卡凄然道:“好一个真正和永远的妻子!”盈盈珠泪从她娇厣上滴下,滴落在那水中的影像上,将那本来就颤抖着的身影更搅得模糊一片。昭元幽幽道:“我不想骗你。就跟我没有办法摆脱对你的思念一样,自从我陷入陷阱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办法摆脱她们了。可是,我对你的思念是最深沉的,因为我最害怕它,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在最深最深处。你知道么?我甚至都敢去主动向那个女孩子挑战,苦苦想要离开她赶走她,可却从来也没有敢向你挑战。任何向你的挑战,都是无比的可笑,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是我心目中认定的妻子,而且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这份信念。你没有用任何手段来迷惑我,我对你的夫妻之爱是我自己拼命要奉献的,也是我自己拼命想要得到的。我为了你,不惜亲身卷入那一层深渊,不惜冒被双方同时仇恨的危险,只盼你一人能够理解我,爱护我。你难道还不明白,在我心中,你一个人实在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要重要一千倍一万倍?”

  伊丝卡默默不语,娇躯却已似站立不住,更显得纤弱难支,摇摇欲坠。昭元慢慢续道:“你离开我的时候,是因为灵儿。现在你要我摆脱她们,也依然没有要我摆脱灵儿。这是为什么?”伊丝卡忽然截口冷笑道:“灵妹妹是在我之前,而那个女孩子是在我之后。”昭元道:“可是你发现灵妹妹有朦胧之意,却是在你我相爱之后,对么?我没有办法回到过去的美丽,可是我们可以创造更好的未来……”伊丝卡幽幽叹了口气,默默不语。

  昭元慢慢道:“你走了,不是因为你不喜欢灵妹妹,而是因为你太喜欢她了。你生怕她受到一点委屈,对不对?可是你知道你走了之后,她受到了多少委屈?多少痛苦?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女孩子,因为那个女孩子也不喜欢你。尽管和她的重逢,也是在现在再见你之前,但我也并没有和她一起。后来和我在一起的,是她的主人,她的姐妹。她的主人喜欢你,我相信你也会喜欢她的……”

  伊丝卡的身体越来越是剧烈颤抖,昭元的话就象是有一种魔力,很快就要将她心头预先的设想颠覆。然而她也终于还是当过大祭师的,忽然咬了咬牙,迅速冷静了下来。她打断昭元的话,冷笑道:“你错了。我并不是因为不喜欢那个女孩子,而是因为我恨你,一点也不喜欢你了。我离开灵儿那一次,不是因为什么感情纠葛,而是因为我已经可以去实现我长久以来的理想,你最好还是不要自作多情。她和她的主人,对我又有什么区别?”

  昭元叹了口气,无可回答。伊丝卡脸色渐渐转和,忽然微微一笑,竟然不带一丝冷笑之意。要知她本就美丽无限,这在微微波光掩映之下,虽只是浅浅一笑,却实在已是说不出的神采流转,荡人心魄。昭元这一两年来,梦寐以求的就是这样一个笑容,现在忽然见到,不禁喉头干涩,全身都颤抖起来。伊丝卡似乎知道了他的神态,忽然面色一端,冷冷道:“你说什么都没有用,因为我已经完全不相信你,更根本就不爱你了。但是,你却依然还是可以娶我,而且也无需抛弃你无法抛弃的那些人。”

  昭元心头一动,却拼命忍住,没有说出来。伊丝卡见他居然没有一下欣喜若狂,倒有一点意外,道:“你可记得我当初说过的话么?我要找一位肯为我出兵复国的人,无论那人是待我为妻为妾还是为奴,也无论如何虐待,我都愿意以身相委。”说着又浅浅一笑。

  昭元心头凉透了半截,道:“你……真的是这样想么?”伊丝卡的影子就象是要从崖上和水中走出来一样,连声音都变得温柔起来:“你已经是楚王,地广兵强,当今天下的少年英雄中无人能出你右,正是最能帮我实现梦想的人。如果不是你先前罪孽太过深重,我自己就想嫁给你了。但正如你所说,我们无法回到过去的美丽,但却可创造更美的未来。你若是能为我出兵报仇,弥补过失,我不但会真正原谅你,嫁给你,还会真正爱你。你答应不答应?”

  昭元心头那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断绝了,灵魂说不出的空虚,竟然完全说不出回应的话来。伊丝卡面色一端,冷冷道:“你完全不愿意么?”昭元喉头干涩,咬了咬牙,道:“我就算答应,也绝对无法帮你复国。我的兵马再多,等长途行军数万里后,便不打仗也会死得没几人了,又怎么可能帮你复国?况且……”

  伊丝卡冷笑道:“世事本来无定,要不然又怎来奇迹?当初你如丧家之犬,流落数万里,便包括你自己在内,谁又能料到你居然还能活着回到中土,居然还当上了楚王?况且你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你肯不肯做是另外一回事。你只要努力去做了,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爱你嫁你。你只要现在一点头应允,我立刻相信你答应你。这难道也是难为你了?这难道也是不近人情?”

  昭元只觉这死结终于还是被她拉得越来越紧,心头越发悲凉,喃喃道:“我……”伊丝卡冷冷道:“你怎么了?你承认你先前的甜言蜜语都是在骗我,对不对?”昭元咬了咬牙,道:“我……确实说过很多言不由衷之话,可是我实在无法来骗你。”伊丝卡冷笑道:“这话本身,是不是言不由衷之语?你以为你装坦诚,我就会再上你的当,为你感动么?”

  昭元一谔,一时间哑口无言,终于还是道:“我就算真心真意答应了你,也办不到。举国上下,没有人会能容忍我推行这样一个更加疯狂的主意……”伊丝卡嘿嘿冷笑道:“更加疯狂?莫非先前已经有人向你提出过了?然而她是她,我是我。你若是连这个牺牲也不答应,那么你还有脸说爱我,对我大提先前的那些‘不惜一切’的话?”

  昭元心下说不出的抽痛: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一次次碰上这个死结?他眼见伊丝卡的脸色越来越冷,只觉得心头她的影子更在越来越离自己远去。忽然,他心头一个念头突起:“难道她只是要我一个承诺给她下台阶?我真的就要这样死板么?”

  不料伊丝卡似乎明白了他心中所想,立刻冷冷道:“你也不要以为我就会太轻易相信你。你口头答应我,我自然也口头答应你,但需你大军出征三千里以上,我再与你做真正夫妻。你放心,我可不象你,我是绝不会说谎骗你的。”

  昭元听她语声完全冷硬,已经丝毫不象是一位少女对闹过别扭的情郎,而简直象是一个身负重任、胸怀大志、老谋深算的人,在面对一个要共同做一件极大阴谋、既需合作又需相互提防的同伴。他心头说不出的难过:“我都已经把天昭逼成这样了,难道又要将她逼成这样?可我若是要挽救她,岂不是要将整个楚国都推下火坑?”

  昭元终于咬了咬牙,涩声道:“我的部下不是傻子,我无法就以一个去攻击什么希腊和特洛伊的理由,就让大军出征万里千里。”

  伊丝卡明眸流盼,轻轻一笑,柔声道:“你不用骗我了。自从我也当了大祭师之后,才发现很多时候,指挥多的人其实比指挥少的人要容易得多。人一旦变多,那么每个人的盲目从众心理就会惊人地增长,反而更加不需要理智思维。这个道理你怎么会不明白?况且别的人或许是没把握,但你是一定有把握的。以你的手段,只要你肯尽全力,你完全能够培养出一圈只听你话的近臣,让他们执掌各种大权。你也根本就不用直说是要打数万里外的地方,你只需要稍微鼓动一下对周围国家的仇恨,立刻便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愿意出征打仗。一但出兵,军中之事,自然更是你说了算。我知道还有其他强国大国,也许你劳师远征,还不到千里就被人偷袭了。但即使你输了,那也不怪你,还是算你尽了力,而且我也就死心了。到那个时候,我还是会心甘情愿嫁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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