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 第 九十 回 威灵怒兮日无光
第 九十 回 威灵怒兮日无光
荀林父生怕楚军乘胜穷追,乃击鼓发令道:“先过河者有赏!”不料此令一下,两军将士互相争夺,竟然自相残杀起来。等到船上人满了,还有无数后来将士拼命要攀附上船,不肯放手,许多船又因此而倾覆。下面的人见船越来越少,更是人心惶惶,越发要拼命夺舟,船竟然没几艘能开出来。
先殻见形势危急,自己之舟眼看就要倾覆,喝令船上军兵:“所有攀弦扯桨的,用刀砍断其手!”这一声令下,立刻船上士兵挥刀狂砍,许多手指被砍落舟中水下,如飞花片片。但后来者依然拼命要攀将上来。各船纷纷仿效,船中都是断指无数,捧抛不暇。一时间岸上哭声震响,山谷两应,天昏地暗,日色无光。
这时那拨人马到来,却是荀首、魏锜、逢伯、鲍癸等一拨被击散的残兵败将赶来要船,局势更加惨烈。荀首等终于冲上船来,却不见其子荀罃,急忙大声呼唤。有被荀罃带去围攻楚王之小军大呼道:“荀小将军已陷于楚乱军中了!”荀首心痛,厉声道:“我子失陷,我怎么可以独自回去?”慨然逆势振甲上岸,驾过一车,便要回冲楚军,以救其子。
荀林父远远望见,急忙大喊道:“荀罃既已陷落楚军中,现在局面混乱,肯定救不回来的!”荀首头也不回,大声道:“我擒他人之子,自然便可换回我之子!”时人人拼命抢舟之际,荀首一人下船冲回,极是震撼。众军感愧之下,虽然争舟之势仍甚,却已好了许多。
魏锜本来就跟荀首相善,此时心血沸腾,大声道:“某愿随老将军一行!”也甩船登岸,自架一车,要随他冲入楚军。荀首大喜,大呼:“诸军中有愿随我回冲楚军者,可集我车旁!”这一声呼喊,立刻便有数百人响应。要知荀首平日爱护士卒,大得军心,故下军之众还在岸者无不乐从。即便已抢等上舟者,听说下军荀大夫欲重冲楚军而寻小将军,亦有无数上岸相从,愿效死力。
此时满船满岸之军为他所感,一股锐气上来,竟然比起当初全军下寨之时还要健旺许多。荀首甚喜,抓起几把箭枝,便率勇士重新驰入楚乱军中。荀首在晋,亦是数一数二的神射手。他每抽出一箭,便略看一看,或搭或收,每发一箭,便是一人倒地。随行军士勇气倍增。魏锜见他居然每遇良箭便收回不射,改用它箭,大声道:“生死之际,荀将军何以不用良箭而用劣箭?”荀首哈哈笑道:“我这良箭要射大人物的!普通小军,何需良箭?”
正混乱间,荀首忽见楚军一员老将甚是慌乱,正是襄老。原来襄老之所部正在混乱中掠取车仗,忽见晋军竟然杀回,大惊之下,混乱一片。荀首心下大喜,立择一良箭搭上,一箭射去,正中其面颊。襄老连哼都不哼,仰面倒在了车上。公子殻臣见襄老中箭,急忙挥车来救,魏锜奋起敌住厮杀。荀首从旁看得分明,又取一良箭射去,正中公子殻臣之右腕。
公子殻臣大惊,负痛拔箭再战,却被魏锜乘势活捉过去,掼于车上。魏锜行动如飞,立刻又飞车抢来了襄老之尸,共于车上。余下楚军大声呼喊中,又要冲过来营救。荀首道:“有此二物,足可赎回我儿子了。楚军已反应过来了,其兵势太强,终不可硬挡。”当下众人又策马朝岸边飞驰,等到楚军大队赶到,却已被他们跑得不见踪影。楚军亲历这一幕者无不服其神勇,人人暗自嘬舌。
晋中军主力和下军虽败得惨不堪言,上军诸将却是早已有了防备。公子婴齐率军来攻上军时,士会游兵已先探得其势,急忙全军整备迎敌。晋军见公子婴齐冲势猛烈,也不硬挡,只是且战且退。公子婴齐追及敖山之下,忽然喊声大作,只见一员大将挥军杀出,口中大喝:“晋巩朔在此等候已多时了!”
公子婴齐吃了一惊,却也临阵不乱,挥军而上,二人迅速厮杀起来。巩朔战了一气,见士会已安全退走,楚军势强,便不再恋战,依原来计划而退。公子婴齐紧追不舍。忽然前面又是喊声震天,却是韩穿率兵来战。公子婴齐命副将蔡鸠居出军迎敌,自己便要依旧紧追士会、巩塑之军。
不料蔡鸠居、韩穿还没来得及交战,敖山山凹中又是呼喊之声大作,却是晋大将欲克也率伏兵迎来。公子婴齐见晋军依山埋伏不断,怕中了晋军之计,遂鸣金退兵。士会命人坚固防守,查点士卒,见损失极小,心下大安。三员大将遂依敖山之险,结成七个小寨,联络如七星之状,只待敌每击一寨,其余六寨便自呼应支援。楚军不敢冲阵。三将见楚军已尽退,方才整顿诸军,缓缓撤寨而还。
荀首之军回到黄河渡口,荀林父之军尚只是半渡。诸军忽见这些上岸之人又冲回来,知他们终于还是敌不过楚军,立刻抢船之势复又大张,惨烈复现。这时赵婴齐之军已渡至北岸,打发空船回来接应,但亦是人多船少,抢船之势丝毫不减。
这时天已昏黑,昭元已自率中军主力,追至离渡口不足数里的邲城。晋军远远望去,见楚军遮天蔽日,而且已近在咫尺,更是惊慌,抢船剁手更是惨烈。虞丘等见敌人狼狈之状,便要请命,准备立刻挥全军掩杀过去,大获全功。
昭元登高看了看那渡口,见在楚中军主力迫近之下,无数晋军被紧紧挤压在渡口周围一片极小的圈内拼命争船,无人列队准备做背水之战。显然,晋军军心已是全溃,人人恐惧,全无斗志,不可能翻盘了。
极目远眺之下,只见晋军自相争船残杀,断臂断手之人号哭震天,不时还有满栽之船被攀得倾覆。昭元心下一叹,加上又想起了胭脂公主,便挥手止住正在前冲的楚军,道:“楚自数十年前城濮大败,一直社稷蒙羞。然今天一战,已是大雪前耻。晋军败状之惨已倍于我军上次,又何必定要再多造杀孽?当年晋文公曾命魏武子不阻楚之败军,我今倍以报之,也是一显我楚人胸怀。两国终当讲和,何必迫人过甚?”众将眼见敌人大军覆没便在须臾,大王却挥手止杀,都是惋惜不已;但见他面色严肃,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也只好收兵退回。
昭元命潘党单车而上,向晋军喊话道:“今晋楚胜败已定,我大王严令诸军不得追击,以报贵国文公之德。诸君可自缓缓而渡,我军决不食言。从今之后,晋楚各安南北,望诸君归去后,小心赤狄白狄,共卫华夏!”晋军见潘党单车而来当众喊话,又见楚军的确不但不迫近,反而还在收队后退,知道楚军所言是真,人人感佩莫名。诸军想起先前争船惨状,以及同伴断手断指之惨,一时间不知是谁先发声,三军竟齐声痛哭起来。
这一下数万人齐声而哭,楚军将士自是听闻。众军想起在彼此士卒均甚勇猛之下,这一场前所未有的惨烈之战中,自己都有无数好友同伴或死或伤,心下也都是恻然。楚军诸将都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大王命我们不追敌军,看来也并非只是沽名钓誉,亦是为我们着想。胜败既定,前耻已雪,又何必定要多死生灵?”想到这里,心头不满之意也都渐渐无影无踪。
晋军得了楚军保证,果然渡河秩序好了许多,但心慌之下还是丝毫不敢停留。众军纷纷扰扰,不顾黄河千古不夜航的规矩,连夜渡河,直至天明才基本渡完。楚军就在山边驻扎休憩,准备来日起来大阅车马和战利品。昭元看着晋军惨败争渡的情景,想起这一战从都不想打,到终于打将起来,从自己身陷绝境到现在大获全胜,其间的反复,实在至今仍然令自己感慨不已。
诸军扎营之际,诸将都已集齐帅帐之内,向昭元贺喜。昭元摇头道:“此战之胜,实在亦有侥幸之因。设若寡人当时死难,危急之下,只怕我军最多也不过是全师避战而退,哪里还能有这等大胜?说起来,这也是寡人过于鲁莽所致。其险实为寡人所致,其胜实乃诸卿将士之功。”诸将虽都口称“不敢”,但想起当时血书冲围时的危急,人人都稀嘘不已。
昭元道:“唐狡安在?”众人一齐四望,帐内却不见其人。再大声喝问,才听到帅帐之外似乎有人远远应了一声。虞丘道:“唐狡军职低微,不敢列席帅帐,现在帐外等候。”昭元道:“此乃忠烈勇猛之士,危难救驾之将,岂能不见?今日他虽官职低微,来日自然是我楚之重臣大将。赐他进帐。”
层层传喊之下,一身小校装扮的唐狡直入帅帐,躬身以行军礼,道:“微臣唐狡,祝大王万安。”昭元见他虽然职位低微,勇武之气却是尽显,暗暗赞道:“当初养由基屈身小校,今日又于小校中得一唐狡,果然是英雄多出草莽之间。”
昭元想到这里,便道:“前番攻郑,你有先锋之劳。今日大胜,你又有救主大功。遍观我军上下,勇猛如你者,还真是不多。如此之勇士,不大加封赏,实在对不起这股忠烈之气。从今之后,你便升为左军偏将。”话才说完,便听唐狡恭敬答道:“大王对臣之恩早已天高地厚了,臣不过聊以报效而已,哪里还敢劳大王再赏?”
昭元本来以为他不过是谦逊推辞的套话,但见他面色极是恭谨,每一句话的确是发自肺腑,感恩图报之意溢于言表,心下不免微奇。他忽然想起唐狡在乱军中被自己问起时,也曾说过“蒙大王直恩天高地厚”之类的话,便道:“先前寡人几乎未曾与卿见过面,你屈身小校之职,甚亦可说是有寡人不知重用之过。寡人怎么说得上有恩遇于你?”
唐狡叹道:“大王施恩出于天然,无意相记,然臣蒙赐命大恩,却是不敢不铭记肺腑。前次绝缨大会之上,醉中无礼,暗牵宫妃之袖而遭绝缨者,便是微臣。当时大王命百官皆绝缨,以隐微臣之过,饶了微臣之命。今日微臣若不以死相报,又何敢自为男儿?”
诸将一听,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昭元要用一个甚为勉强的理由命他们绝缨尽欢,回想往事,都是感慨不已。当初平了斗越椒之乱,心腹大患已除,昭元大宴群臣之下,连官职很低的将校便也能一沾其光。时许姬虽然光华灿烂,美丽惊人,但诸大将大臣毕竟也是久经风雨,见过美人无数,算是有些底子了,故此虽然口水直流,却也还能勉强自制。可这唐狡本来不过一小校,压根就没见过什么美女,这时忽然见到这后宫妃膑中的第一美女,巨大的落差之下,还不全然晕迷其中?加上当时堂烛已灭,酒醉七分,许姬又是在自己不远处,立刻便是色心难制,想要上去一近芳泽。于是乎,便有牵袖绝缨之事了。
昭元自是明白这等人情缘由,不觉叹道:“这可还真是没有想到。若是当时寡人私心太重,不肯为诸卿着想,定要明烛治罪,又哪里还能得今日之死力?”群臣都齐声道:“大王曲体我等之心,宽厚施恩,臣等敢不死力以报!”
昭元挥手示意他们闭嘴,对唐狡沉吟道:“虽然如此,然酒后失礼其事甚小,慷慨义烈之功却大,不可不赏。寡人所封,并无更改。你日后便可与养由基一起,亲为寡人左右之卫。”唐狡低头道:“臣得族诛死罪于大王,君王隐忍不杀,才以罪废之余而报大王。今大王但赦臣前过,即已是大封大赏。若复又施赏,臣实在领之有愧。”
昭元笑道:“人有小过,若是死究不放,并非大丈夫之心胸。你不过是酒后偶有小小失态,便如此耿耿于怀,寡人当初却还有三年神智清醒之下不理朝政,乃是失国之大过,那又该当如何向天下人交代?你今日如定然不肯释怀,却叫寡人如何自处?”
唐狡感激莫名,道:“谢大王推心置腹以待臣等。臣万死不敢有负圣恩!”说着便要退至往将列,却一时不知道所该战的位置。众豪杰都侧身以让,望他能站到自己身边。养由基嚷道:“唐小子,你我俱是小校出身,自然不能忘本。你还不站到我旁边么?难道是怕我要跟你比武不成?”众将齐声大笑。唐狡亦笑道:“养将军所言有理。”便至其旁而立。
昭元见诸将都是热血男儿,豪气内外,心下暗想:“唉,斗越椒一家败亡,我军年富力强而又经验丰富的将领,顿时调零了不少,导致我军现在这诸将,倒有九成是年轻人。可是今日,我们却能战胜晋国众多累世名将而率的大军,难道还真是如爱琴海谚语所说的,一只狮子率领的一群绵羊,定能战胜一只绵羊率领的一群狮子?”
但他立刻又暗呸自己:“我这等鲁莽难制,在他们面前也好算狮子么?两边当都是狮子率狮子,不过我这边齐心协力些而已。说起来还真是侥幸。”但他这一下,却是忽然又想起了远逝自己的伊丝卡,不由得心头又是一阵刺痛。
万王之王 第 九十 回 威灵怒兮日无光(二)
他心神激荡、沉思不语之际,诸将也慢慢议论开来。原来当时昭元亲自驱车追贼时,诸将多是知他武功极高,又从来就喜外出,加上大军尚在酣睡,也就只有几人跟了去。但唐狡当时正好巡营而来,听说大王亲身追贼而去,想起两军阵前,毕竟还是可能有危险,便急忙跟随而去。
唐狡知若敌人只是小股,大王和众将自然可以应付,所虑者只有敌人甚众之情形。如果那样的话,自己一人单车跟去无益。因此,他便干脆带上了其所有步卒,行进便也慢上了许多。但紧赶慢赶之下,等到看见前面烟火滚滚时,幸好还来得及冲阵,终于救了昭元和众将之命。虞丘等处的了望军士发现该处起了烟雾火光,急忙报告。虞丘等生怕万一,急忙尽起三军之众,前来接应。
众将想起这一来一往的反复和危险,想起当时分写血书要突围之窘迫,都是叹息不已,帅帐中也是渐渐没了欢声笑语。乐伯见昭元神思恍惚,便道:“大王是不是在追忆襄老等亡故之臣?”昭元微微一怔,急忙回过神来,道:“不错。我方上下的确有过于年轻鲁莽之嫌,这次寡人险些万劫不复,也有此原因。襄老是我方不多的几名老臣,此番战死军中,实在可惜。还有公子殻臣,亦是五代宗室之内的勇士,此番陷于敌手,当想法赎回才是。”
众人想想也是,有人却忽然想起一事,脸上不免露出诡异神情。昭元忽然面色一沉,冷冷道:“襄老乃是操劳国事,战死军中,你们不可乱猜乱想,更不可对逝者不敬。其遗孀夏姬,更加不可有人生窥视之心。”众将见他既已点明,都是心中一凛,齐声称是。
昭元命人将荀罃带来。荀罃身上并无绑缚,入帐之是微一躬身,一尽敌国君臣之礼,昂然道:“晋臣荀罃,参见大王!”昭元见他全无被俘虏的颓丧之气,却反而象是俘虏了别人一样豪气充溢,笑道:“你参见寡人,何需如此大声?”众将都哈哈大笑起来。
荀罃微觉尴尬,却是面不改色道:“臣心中有不服,是以有些气闷,还望大王莫怪。”原来他本来和唐狡英勇力敌,只因后来他见情势不对,命令回军,遂被势如疯虎的唐狡趁虚而入,落身于众小卒手中而擒。其颇觉窝囊之下,自然是心头愤懑。昭元道:“你可想跟唐狡再比一回?”荀罃道:“正是!”
昭元笑道:“你有这分豪气,也不枉了我手下将士不行绑缚,寡人自然也无不允。只是你们现在各自力衰,三军亦是久战之后,并无看热闹之心。你们且待回郢之后好好休养些时间日,再来一场大战,让我等开开眼界。还有,你父亲擒了我军两将,显然是晋和寡人各有互相交换之意。寡人不想枷锁于你,但也望你不要负我方不缚之意。”
荀罃慨然道:“大王放心。大王和诸将既以礼待臣,臣决不敢私自逃匿。否则,臣不但堕了晋中男儿雄风,更有负各位相待之诚。”昭元点了点头,命他回去休息,又对众将道:“襄老之事,当回郢后厚加抚恤。公子殻臣一家亦要好生看顾。诸卿先回去休息,明日当大阅三军。”他顿了顿,忽对唐狡道:“你要协管寡人近卫,若还是这般好色可不行。你还没成家罢?寡人便赐几个无名份的宫女给你做老婆,为你先打个底子。”
众将都是哄然大笑,但也恭喜连声。本来伴君如伴虎,这类话听时常常需要多些心眼,不能太认真。但诸将既都知道大王两个假妹妹的风采,这时听到这等把多余宫妃赐给臣下的话,自然就半点也无怀疑。
天明之后大阅诸军,诸小军自然人人都是激动安分。但当仪式真正开始的时候,众人想起胜利的喜悦,拼杀的残酷,同伴的死伤,以及敌人争船渡河的惨烈景象,却是说不清楚是狂喜还是悲哀。本来这一仗乃是诸军将士强烈要求的,现在终于打成了,而且打胜了,可是又得到了什么呢?
昭元大阅车徒,见诸军将士神色,知道他们心头也已微起厌兵之意,心下感慨:“无论我怎么教他们,终还是不如他们自己教自己来的好。当初他们是多么渴望,可是现在他们又是多么的感伤?也许终今日参战晋楚勇士之壮年,晋楚难有大战。可是后来者,是不是还会跟他们现在一样渴望战争?世事的轮回,难道就真是无法解开的死结么?”
大战之后,例来是首先要打扫战场,然后再行抚恤封赏,昭元自然也是不能例外。这一场大战双方无数将士死难,尸首横七竖八竟然绵延数十里,黄河水中还半沉半浮无数尸体。惨烈之下,收拾尸首亦是极为耗时。
然尚未开始一个时辰,郑国国君便已来劳军,收尸只好暂缓。郑君本来便极其关心这场大战胜负,自然对两军胜败的消息如坐针毡,时时打探,生怕有丝毫间断。楚军一获胜,郑君立时得知,急忙率领群臣,携大礼连夜而赶来邲城劳军,大献其媚。
郑君察言观色,知楚军将士对自己也有不满,更是加意殷勤,生怕一个不慎,引来杀身灭国之祸。昭元却也没有说他什么,想起三军老苦,便命三军先行犒赏休憩,明日再行大规模打扫战场。
庆功宴中酒至半酣,郑君起身道:“大王此次大败晋军倾国之兵,威震天下,古今霸主无人能比大王更为英武。外臣以为,当行大典,以让大王之武功建树永镇后世之人。而古今炫耀武功之大典大礼,论形、意、势、威,实无过于‘京观’者。大王以为如何?”潘党也顺势道:“我军将士勇猛战死,自然当为掩埋致祭。然晋军乃是敌国,臣请大王效上古王霸之主,集晋军之尸垒为‘京观’,以威天下。”
昭元一听,心头忽然大怒,酒劲突发,竟不顾还在宴会之上,一脚踢开酒案,厉声道:“你说什么?”潘党听他语气不善,吓得连忙拜倒在地,不敢说话。郑君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要知这“京观”的确是古今以来炫耀战功的极致,乃是收集敌人尸首,选交通要道,堆垒起来,成一巨台,以让来往行人知道此一战中杀死了多少敌人。这台所用尸首越多,越是堆得高大雄伟,就越显胜者一方之威名赫赫。因此,有些霸主为了凑数,甚至不惜也用己方死难者之尸来充数。“京观”成后,士兵尸首腐烂,其地往往腐烂之气充弥数十里,绵延数月。其后万千尸首化为白骨,层层白骨垒叠之下,更是阴森恐怖,震撼人心。
这等之事虽然不多,可也不少。往往霸主一战之后,只要能积万尸,便要筑“京观”,以世人的恐惧而为自己之荣耀。如今晋军十几万大军惨败,战死更是无数,数倍于万,若是堆积起来,定是要比前代京观察要高大威武得多。因此,自然会有许多人想要堆砌“京观”,以跟着统帅万代扬名。
昭元在卧眉山时,望帝因京观过分恐怖,曾称之为比生殉之风还要恶劣千百倍的陋习。此等摧残死者之事乃是霸者喜为,但也有许多贤者痛声谴责。但往往即使是当其在台下时谴责过此类,一旦自己得志,杀敌上万,也常常蠢蠢欲动起来,原来的心思全没了踪影:最起码别人都堆,自己怎能在人之下?是以虽然数百年前,便已经开始有人谴责,但直至近世,依然有霸主非要模仿。望帝在卧眉山时,对此痛心疾首深恶痛绝,自然对昭元的观念有莫大的影响。如今昭元忽听有人要鼓动自己亲自为之,顿时勃然大怒起来。
昭元冷眼扫了诸将一眼,见他们全都低头不敢说话,郑君二人更是体抖如筛糠一般,心头怒气稍平,冷笑道:“你们中,究竟有多少人要劝寡人修‘京观’?”众将无人敢应。昭元忽然厉声道:“都哑巴了吗?究竟有没有?”众将见他怒发如狂,不敢再沉默,齐声道:“臣不敢。”昭元冷笑道:“既然都没有,那么这‘京观’还建不建?”
众人齐声道:“惟大王所命。”昭元怒气稍平,慢慢坐下,缓缓道:“寡人知道,你们很想炫耀武功。可你们可知先贤造出‘武’这个字,究竟是何意义?”众将啮嘘不敢答。昭元道:“仓颉造字,特别以‘止戈’二字造‘武’,为的就是要警戒后人‘武以止戈’的道理。数千年前的先人有此胸怀远见,而且将字直直摆在你们面前,让你们天天看,日日念,时时想,难道你们还丝毫不能体会先人圣德之心?”诸臣许多脸上都有惭愧之意。
昭元道:“此次晋非有罪可讨,寡人天幸胜之,徒然令双方数万将士死难,有什么武功可言?世间以杀人为乐者不少,寡人虽不忌杀人,却还知道勇士不当以杀人辱尸为乐。为男儿者要夸武功,当奋起与强暴争衡,岂可泄武于死难之尸,以侮辱遗体来自慰自夸?晋军虽败,不过主将之过,其万千勇士何罪何过?他们一样奋勇博杀,他们一样义烈千秋!如果我们大楚男儿连为义烈死难的勇士都不知尊重,又何能真正容壮烈于心胸?”
众将都默默不语。昭元续道:“谁人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两军交战,自然当各显英勇,绝不应退缩怜惜。然只要胜负已定,面对敌之死难者,却当存一分怜悯之心,这方是人心所为。当我们已得胜誉,在此杯酒言欢时、大谈‘京观’之时,可曾想过敌我死难勇士父母之心?既然身为敌国,自只应各自抚慰己方,否则容易流于虚伪和自虐。然最起码,我们也可以做到不再继续侮辱伤害对方英灵。寡人问你们一句,你们能不能有这份心胸做到这件事?”众将齐呼道:“有!”昭元一把捏碎酒爵,怒道:“大声些!寡人听不见!”众将齐地站起吼道:“有!”厅上所有人都互相而视,全不避忌,气氛一时沉静下来,极是肃穆。
良久,昭元才挥了挥手,叹了口气,道:“大家都坐下罢。”众将哗啦啦坐下一片。昭元道:“寡人如此,决非对敌人仁慈,而是因为寡人敬佩英雄身上的那股英烈慷慨之气。哪怕这股气是敌人身上,寡人也绝无半点不敬。当初斗克黄不避罪,寡人亲释其罪,官复原职。荀罃不惧威,寡人恩以礼遇,不制枷锁。无论是敌是我,只要能有这般之气,寡人都是一般地敬重。寡人要的是什么?寡人要的是要让你们明白,我楚人崇尚慷慨义烈!天下间无论是敌是己,只要是勇士,我楚人都能一样地敬重!”
众将都是热血沸腾。潘党拜道:“臣有错,请大王责罚。若赦臣之命,臣愿以余生追随慷慨义烈之气,决不负大王所望。”昭元目光闪动,摆了摆手道:“你不过一言而已。既然寡人为大王,建与不建乃是在寡人,有罪无罪自也是在寡人。言者无罪,战者有功。你无罪有功,罚你做甚么?若砍了你,难道让寡人对着你墓碑叹悔,后悔不识我楚国勇士之义烈?”
潘党大喜,谢恩退回就座,只有郑君还不敢回席。昭元扫了他一眼,淡淡说了一句:“你坐回去。”郑君连忙道:“是,是。”忙不迭地退了回去。昭元看了看众人,见他们都是一脸严肃,犒赏宴会气氛全无,心下觉自己也是有些反应过度。
昭元想到这里,复又招那些瑟缩在一角的侍人重新摆宴,道:“寡人激动之下,不顾场合,还请诸卿莫怪。”诸将都道:“不敢。”昭元举起酒爵道:“男儿行事,拿得起,放……放得下。今日郑君来以国礼相谢,我等亦不可失宴会之礼。今日当全意尽欢,不谈军国之事。明日诸军同去收祭勇士,再怀英烈。”
诸将齐声称是,知他不喜做作和缠杂不清,渐渐又是觥筹交错,放开胸怀,言谈无忌起来。昭元自己脸上也是渐渐笑容复现,就象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心头却禁不住又苦笑起来:“我戒他们要拿得起,放得下,诸将自然也都以为我是这样的人。可是我自己,真的是这样的人么?嘿嘿,这世界还真是奇妙,就我这种人,居然还能来理直气壮地训人。”他想到这里,忽觉心头一痛,甚还有蔓延之势,急忙压住,大饮特饮以抑悲酸。
次日一早,郑君已受命告辞而去,三军便开始收拾骸骨。通常诸军只是掩埋能辨认的己方士兵之尸,对血肉模糊、难以辨认敌我者,以及晋军之尸不闻不问。昭元下令全军将士凡见尸首便要掩埋,不论敌我,也不分敌我是否同埋。有将领进谏说,自古以来,从无替敌人收尸之事。昭元只是冷声道:“从今之后,寡人就是古。”于是三军都是遵命不悖。
昭元自己,却亲督亲兵及暂闲诸将,搭起了一座面向黄河的祭台。到得次日,郑君等又率人送来了昭元吩咐的致祭之器,满满地摆在尚未完工的高台之侧。昭元亲自定制了大祭之服,巡视法器,亲写祭文,名为《国殇》,准备待在第三日隆重祭奠两军英魂。时若行祭,必须有河川有名,事件明晰,方好告列祖列宗,但此山却还未有其名。昭元想起自己曾在这一带亲自擂鼓,激发士气,遂名之为擂鼓山。
万王之王 第 九十 回 威灵怒兮日无光(三)
第三日上,战场骸骨掩埋已毕,昭元便亲批大祭师袍,登台做两件事:祭两军英魂,和告列祖列宗自己胜利。众将人人盔上系以白麻,相随而至高台。昭元展开连夜亲自而就的《国殇》祭文,念道:“颛顼高阳氏世系,祝融之后,楚王芈支子德,今得天地相助,祖宗保佑,将士勇猛,败晋师于邲城之擂鼓山。芈德自知无德,不敢矜功,特先致敬于两军英魂。”说罢一句句念道: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祭文从来都是要求文雅而又神秘,自然颇显晦涩,说起来拐弯不少。比如“犀甲”、“吴戈”“秦弓”之类,其实就多是指代精良装备,本身并不一定是实指。但诸将士都亲身经历过两军会战的惨烈景象,神意相通之下,却人人都觉感叹的就是自己和身边的战友。因此,他们理解起来反而丝毫不难。这祭文若是用大俗之话说出来,大意乃是:
你手持金戈,身批犀皮精甲,与敌搏斗;战车互相交错,刀剑互相砍杀。旗帜遮天蔽日,敌人往来如麻;飞箭空中对撞,勇士们奋勇争先。敌人冲击我阵,肆意践踏我队;战车的左骖死去,右骖也被刀砍伤。战车的双轮陷入了土中,绊住了四匹战马,它们只能声声悲鸣;擂鼓的战友们手挥玉槌,战鼓依然轰天震响。两军拼搏得天昏地暗,连天地神灵都为之感怒;残酷杀戮后,你的尸首被弃于原野。
你慨然出征,从来没想过要回返母亲的怀抱;平原迷雾苍茫,英灵面前的路是那么的凄迷幽远。你的躯体身佩长剑,张着强弓,虽然身首已是分离了,壮烈之心却依然丝毫没有改变。你英勇无畏,热血汹涌;你慷慨刚烈,无人敢于亵渎。你虽然身已死亡,但你的精神将铭记我们之心,永不消逝。在灵魂冥路上,你也必将永为鬼神之雄。
昭元念完,缓缓将祭文投入神火之中,便退后与三军将士一起拜祝万千英灵。众军想起血战时的壮烈和同伴的离去,人人都是热泪盈眶。昭元连拜三拜,起来复举牲酒缓缓洒于神位,悠悠祝道:“漫漫冥路,幽幽神明。勇士英灵,牲酒以敬。”三军将士都是泣不成声。
昭元看着那在伸缩的火舌中渐渐逝去的祭文,眼前仿佛也浮起了那一番两军将士生死搏杀的刚烈,心头阵阵收缩:“无数的勇士,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他们这样,是为了什么?他们得到了什么?他们失去了什么?我得到了什么?我失去了什么?”
昭元呆呆地看着那幅祭文化作青烟慢慢消逝,灵魂就象出了窍一样,几乎有些站立不住。肃穆致敬后,自然便是祭告先王胜利之消息。按说这些本来是当欢喜连天,但昭元大祭师思维发作,思虑太过深远之下,却说什么也无法作出高兴的样子来,甚至都还觉得心头一阵阵地抽痛。
他勉强祭完先王,检阅完三军,正要回军,忽听一名将领小声笑道:“我军如此军威之下,谅周王还不乖乖地将美人送来?我们不是又可以有一场婚礼热闹么?洛水美人,不知何等神韵?”却听另外一人低笑道:“你又不是新郎官,纵然是来了,你还不是看不见?”
昭元顿时觉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刀绞剧痛从心头迷漫而起,全身都如同被抽去了经脉一般,眼前一黑,几乎当众晕倒在台阶之上。两边众将见他忽然脸色惨白,眼神发直,脚步踉呛,都是大惊失色,抢上来扶住。
昭元全身丝毫无力,那似曾相识的身心之痛已是如钱塘巨潮一般,一层层涌将上来,要将他彻底吞没。他想要拼命忍住,极力转过头来望那些惊慌失措的面孔,想要朝诸将说句“寡人没事”的话,但却只是嘴巴张了几张,连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便晕了过去。
睡梦之中,昭元只觉自己如置身于一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四面没有任何日月星辰,更加没有半点灯光。那无比均匀一致的黑暗让他恐惧,似乎每呼每吸一下,进出的都是令人窒息的邪恶和丑恶。他想要喊,可是却根本发不出声,也更加没有人应。他想要逃到某一个地方去,却根本不知道朝那里逃。他的身体不听使唤,心思更加不听使唤了。他驱不动双脚,更加捡不起来自己的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存在,因为他看不见自己,摸不动自己,感觉不到自己,认识不了自己,更加理解不了自己。
等昭元模模糊糊醒来时,却发觉自己似乎是在中军大帐中,旁边还有人轻声言道:“祭河之典怎么样了?”依稀是虞丘的声音。昭元霍然睁开眼睛,问道:“什么祭河之典?”
虞丘一见他醒过来,大喜道:“大王醒了!”立刻一群人奔了过来。昭元勉强想要坐起来,却是说什么也全身无力,因为那股痛入灵魂的身心绞痛还在继续着,他的全身更加是丝毫无力,根本支持不起自己的重量。虞丘等扶起他道:“大王还请善养龙体。这祭河大典乃是因为臣等见大王昏迷,百般诊断,始终不得其因,于是想到乞求河神保佑。”
昭元心头忽然一股怒气上来,咬牙道:“不准祭河神!没有河神能保佑寡人!”可是他自己,却因为这句话的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虞丘叹道:“臣等才起念祭河不久,刚刚准备了白马白壁和太牢少牢,大王便已醒转,足见还是有用。臣等请……”
昭元忽然奋起全力,一把揪住虞丘衣领,死死瞪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寡人说过,不能祭河神,你听见没有?”虞丘吓了一大跳,忙道:“是,是,不祭,不祭。”
乐伯道:“大王是否不信河神有灵?大王不是先曾祭了万千勇士之灵么?这里地近河洛,河伯为尊……”昭元一听洛字,立刻如同被针扎一样,扬手止住了他,冷冷道:“寡人祭的是人,是人的英烈之气,不是祭神。寡人不需任何东西保佑,也绝无任何东西能保佑寡人。若生死有定,确有神灵,此痛乃是降罪示警的话,那么寡人既获罪于神,求之何益?为君者身挑一国之担,乃是身负万民,而非身负万神!君王无人可以约束,必须有异象以为君王之自警。若是真有神灵,寡人不但不惧降灾,还会时时乞求天降异象!若异象警示是因为君王之德行,那么为君者当体仁万民,才可以赎罪孽。若是寡人真有罪于神,失德于民,岂是向神行贿、抬几匹牲礼就能免的?那样神与贪官何异?又有什么资格接受寡人的祭礼?若是根本无神灵,求之又有何益?准备什么太牢少牢?统统拿回来给将士们犒赏!”
众人都是默默不语,似乎都以为他是昏乱之言。昭元心头愤闷,更是热血上涌,竟然连精神突然间健旺不少,冷冷道:“你们是不是都以为寡人马上就死,于是都不肯听寡人的临终昏乱之言?”诸将大吃一惊,哗啦啦拜倒一片,都道:“臣不敢。”
昭元咬牙侧身,一字一顿地道:“传寡人旨意,祭河大典取消,所有祭品犒赏三军将士。寡人生死有定,谁能不死?谁真能跟乌鬼王八一般活上万年?寡人便死在今日,也还有你们在,还有三军健儿在,还有楚国在,还有天下在!你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做甚么?”众将见他的确是动了真怒,而且说话也似乎还算清醒,都只敢唯唯称是。但天下皆多信神,最起码也是“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之辈。因此,众将口中虽唯唯,心头却是大都还有些不以为然。
虞丘小心翼翼道:“这些太牢祭品已经被按照祭品之法,蒸至八分熟了,油盐未入,只怕拿回来协助犒赏三军有些不便。”昭元冷笑道:“有甚么不便?马上取出,回锅切片而炒,再配油盐香辣之物,一样美味。”
乐伯道:“大王,此等之法,实在似未曾听说过啊。”昭元怒道:“你们现在不是听寡人说过了么?别人没试过,寡人就没试过么?你们就不能试么?寡人多年前即已亲自试过,此等回锅之肉甚是独特,乃是美味佳肴。枉你们这么多人,也从来都只会墨守成规,不思进取?难道前人从来没说过羊能吃,你们也完全不敢试么?”潘党低头慢慢道:“臣等以为,这实在是因为已经献给了神灵,实在不好再拿回来我们食用。”
昭元怒气更甚,就要发作,不料急怒之下胸中气闷突盛,这一下反而更加剧烈咳嗽起来。诸臣都是大惊失色,抢上来扶持。昭元见他们满脸虔诚,心中转念一想,却也禁不住暗暗苦笑:“我曾是大祭师,祭品行礼后都是奉献于我们这一行的,他们可未必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如此做乃是出于节俭,也从未宣扬过,他们不知也不足为怪。看来他们鬼神之念过于深重,只怕一时难明其理。”
昭元想了一想,勉强道:“你们放心,寡人没事。这等祭礼血食乃是祭神之灵,而非祭其口。既然已为神灵,自然不食人间烟火。所谓祭礼,重的乃是以意祭灵,否则难道神灵也要跟我们一样,跑到烤猪面前,跟我们一样大嚼皮肉不成?神灵仁爱我等,见我等有意,便已足够了。其余这些,自然便可以让我等果腹,以免浪费。”
他见诸臣还是半信半疑,只得又道:“譬如父母,什么没有经历过品尝过?难道还馋、还欠吃什么不成?儿女孝顺,有物先请父母来品尝,而父母心愿既已得偿,便会命儿女自食。推而广之,神灵岂非更是大父大母?况且根本不食烟火之物,又怎么会在乎这些?只需祭时心诚,食时感恩,便是真正的敬神体神。寡人以大……智慧之心,传谕神灵真意:从今天起,天下人皆可放心食此回锅之肉。”众臣这才慢慢有释然之意。
昭元喘了几口气,慢慢平静下来道:“至于此病,寡人自己便是良医,自然知道此病当今尚无药可医。这病是好是坏,自然有定,寡人并不惊异,也无甚可惜。只是现在国家有变,寡人当亲定大位之选,以正后世,你们都当谨听不悖。公子侧,公子婴齐,你们二人尤其要听明白。”众臣听他口气不容反问,那些“陛下春秋长远”之类的话自也不敢出口,都是俯首听命。昭元道:“寡人思虑许久,觉得若是寡人无子而死,这楚王之位当由旁支中选。你二人,还有公子殻臣,都不能入选。但你们皆为顾命辅佐大臣,要共保新王等登基。祖宗太后也依然要奉。你们可知道寡人的用心么?”
这些诸臣早有耳闻,自然也都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齐声道:“臣等知道大王用心良苦。臣等必然照大王吩咐去做,绝不有违。然大王青春正盛,不过一时染恙,不必多出不祥之言。”
昭元见他们答应得确切,苦笑了一声,道:“有什么不祥?一味忌讳不祥,那才是真正的不祥。寡人这病也不是这么轻易会死的,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嘿嘿,寡人还要活着亲自主婚呢,寡人还要活着给你们裂土分茅呢,寡人还要活着弥补三年不鸣之过呢,怎么能这么快就死?”
众将听他话中之意难测,都是默默无言。良久,昭元挥了挥手,道:“寡人知道料理自己。这病过些时日就会痊愈的,你们不必担心。军中之事,虞丘先代劳几日。你们先退下罢。”群臣慢慢退下,床边又是一片死寂。昭元心头不住地翻滚,只觉这个气氛简直活生生是自己的那个被弃于无边黑夜中的梦,让他无可逃避。
昭元冷笑一声,忽然猛地一掌煽了自己一个耳光,脑中果然又开始清静一片。既然秋天又至,落叶又至,本来就是万物枯萎凋零的季节,自己又怎么能逆宇宙本势而行,去企盼什么圆满?他不住冷笑着,慢慢又拉上凉被,茫然地长长叹了一口气。等到眼皮渐渐沉重时,他终于还是顺顺当当地睡着了。
其后一连几日,昭元总是时睡时醒,每次都是心痛痛醒,每次又是心死而睡。然而令他欣慰的是,这种痛终于慢慢弱下去了。时间的确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即使不能根治痛,却至少可以让自己变得越来越麻木。其实自己早该麻木的了,自己不是早就成人蛊了么?为什么直到今天,自己才真正认识到名副其实的重要性?这个时候,不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么?
他有时候还想,既然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完美,也不容完美之事,那么自己又为什么要去作无谓的挣扎?维纳斯的完美让世界嫉妒,于是她被判给老丑之人为妻。伊丝卡完美,于是她的母亲硬是被在她面前夺去,并导致她无法与自己结合。冰灵完美,自己却偏偏经常不能陪她一起。宫云兮完美,于是她也即将有跟维纳斯一样的命运……不,她的命运好得多,宋文昌才俊天下,怎么能算是老丑之人?她这样一来,才是真正的一世完美,难道不是么?
万王之王 第 九十 回 威灵怒兮日无光(四)
昭元闷头苦思,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这样不能自圆其说?世界既然嫉恨完美,世界既然以本来就不该完美为理由,将自己可能得到的完美强行夺了去,现在却为什么又反过来了,为什么要在自己面前,展现宋文昌和宫云兮的另外一种完美?难道世界就跟自己对着干上了,世界本身的出尔反尔,所根据的就只是要让自己心痛难过么?
可是他的抗议,便如在混沌世界中飘浮的柳絮一般,丝毫没有半分力量。是的,世界根本就不需要回答自己,因为一切本来就是这样,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能摆脱么?能反抗么?可是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这又怎么可能?想做盘古,有这么容易么?
昭元苦苦笑着,可是却根本笑不出声。忽然他眼前一亮,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如指路明灯一般地亮了起来:世界一定不会如此不公平的,世界之所以肯让他们配合,一定是因为宫云兮并不完美。这个念头就象是狂涛巨浪中的人眼前的一根稻草一般,立刻便将他拯救了出来:“是啊,她一定不完美。正因为她不完美,世界才会允许这等婚姻配合。既然如此,我又嫉妒什么呢?我又哀怨什么呢?我又不平什么呢?”
昭元越想越觉在理,精神立刻大涨起来。他丝毫也不想为什么不能是宋文昌不完美,也丝毫不去想,自己这样假设实际上是无耻地把自己当作了完美。他只觉得,自己已只有这一根稻草能够救得了,所以它不得不成立,所以它不得不浮力强劲,所以它不得不不畏疑问。
昭元拼命要想出宫云兮的不完美之处,可是无论是哪一处,都既象是再明显不过的不完美,却又同时是自己心中的最完美。这是怎么回事?她骄傲,自私,对自己心狠,存心戏耍自己,自视太过清高,悍然帮人行阴谋之事,这些难道都还不是不完美呢?难道自己要在她身上找出一丝不完美,竟还真的如此之难?
昭元只觉这根稻草又开始无力地变细,变窄,变小,变无,越来越难以承载自己。他猛然一甩头,却忽然又发现了一艘真正的巨舰:“她不完美,并不是因为她身上有哪一处不完美,而是因为她比不上瑶姑娘完美,因为瑶姑娘永远比她更完美。”
上一次思念瑶姑娘,似乎救了昭元的命,现在的她似乎更加地有威力了。这一次,昭元根本就不想瑶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只去坚决地觉得她就是比宫云兮美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这是因为他知道想象始终是基于现实的,自己在梦中既然没能见到瑶姑娘的真容,那么只要自己一想,就一定会落入俗世之套。如果落入俗套,那不是对瑶姑娘的亵渎么?那不是看轻了她么?自己一心深慕着的她,怎么可以用人来比拟?
昭元很小心地呵护心头瑶姑娘的影子,生怕凑得太近了亵渎了她。瑶姑娘也是那样体贴入微,总是在昭元最希望出现的距离出现。她是那样曲体人心,总是以这个崇拜者最希望的模糊程度来向他招手,总是那样的风华无限,那样的令人心仪,那样的无可比拟。
昭元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不肯向瑶姑娘屈服的情形了。他只知道,现在为了摆脱另外一种现实中的屈服,自己可以不惜一切,也只能不惜一切,因为现在的自己,已只能靠这种想象中的屈服,靠瑶姑娘的施舍和救助,才能真正活命。
她是自己的梦想,自己去拜她,不也就是拜自己的理想么?那么拜倒在她面前,又有什么不可为?反正除了自己之外,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同时,她只是一种虚影,根本不能对自己做什么,那么拜她也是最安全的。这个不拜活人、只拜死人的道理,身为大祭师的自己,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昭元果然慢慢沉静下来,也更加坦然了。他脑中已只有瑶姑娘的影子,因为只有她能抚慰自己那颗早已不仅仅只是受伤了的心灵。这颗心早就该换了,里面应该有瑶姑娘住着,这样一来,无论自己遭遇什么变故,都能够有一层最后的防御。任何自己所爱的人都可能抛弃自己,可瑶姑娘根本就是自己造出来的,只要自己需要,她永远也不会抛弃自己。这不是最安全的么?这不是自力更生么?自己不是亲自对自己许下过诺言,求人不如求己,所以才要万里迢迢地回到故土、自己当国王么?这不是最好实践的机会么?
昭元慢慢想起伊丝卡和冰灵,忽然又觉得自己非常可笑:无论从什么方面看,她们都绝不输于宫云兮,自己却怎么就是对宫云兮如此念念不忘,难以割舍?这中间,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同?……嗯,冰灵是已经在自己身边了。伊丝卡虽然离开了自己,可是好象还不知道她是否已嫁了别人。只有宫云兮,只有她将在自己面前,让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
可是这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伊丝卡即使不嫁别人,却也肯定不嫁自己,自己一样是得不到。这跟她嫁别人有什么分别?难道自己真的是男人犯贱,自己得不到的,就巴不得别人也得不到?自己不是一向自诩心胸的么?不是还痛骂过别人么?可怎么一到自己头上,就还是看不得别人过的比自己好?
昭元无可回答,但终于还是勉强找到了理由,那就是宫云兮离自己近,这件事离自己近,所以才受刺痛来得深。可是冰灵离自己更近,为什么自己这几天想她的时候,似乎远不如想宫云兮多?当时她忽然被人抢走时,自己还不是曾经思之如狂,忧心如焚?可是前后才不过一年多,自己怎么就变化这么大了?如果将她和宫云兮完完全全调换一个位置,各自处于对方的情形,自己是不是还是会一样地落入此套?难道自己还真是跟所有俗人一样,只要已经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
昭元苦笑着,望着那又燃起来的伸缩火舌,心头的百念起伏就跟这些火舌一样伸缩不定,每一下都让他哑口无言,心中大愧。无论如何,这些不都是自己的错么?
昭元慢慢地伸手入怀,慢慢地寻找着那许久以来已经不敢摸索的物事。指尖的温柔,回忆的欹旎,心头的刺痛,和现实的冷酷,全都交织在一起,根本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慢慢将那一方丝巾取了出来,痴痴地看着,心头充满了迷恋和悔恨。这个该死的宫云兮为什么要将它送给自己?自己又为什么要接受它?它压迫了自己多少时日,为什么自己现在还没有扔掉它、抛弃它?
昭元忽然脑中热血潮涌,猛力一甩,就要狠狠地扔开它。可是那丝巾还没离开左手,右手就已经抢过来阻拦了。昭元狠狠地用左手揍了右手一拳,要将这只可恶的右手打开,可是右手却毫不听话,更毫不屈服,依然在顽强地阻挠着他左手的任何企图。昭元忽然咬牙将意念全部集中到右手上,要死死压制住右手的桀傲不驯,可是左手却又立刻反叛。无论他如何努力,可双手互搏之下,他依然看不到摆脱那邪恶之源的丝毫希望。
昭元忽然有一种疯狂地想放声大哭的感觉,因为他实在是败得太惨太惨了。他忽然似乎更加明白了什么,想起宫云兮故意与自己亲呢,让自己沉迷其中,也许并不只是想帮她爷爷些忙,更加可能只是想要亲自体验一种她自己的胜利感。也许,她根本就是想要看着自己在她面前,为了她的一笑就抛弃自己最根本的国事为先之原则,一切都只是看那个样子。
自己曾经以为自己是胜利了,因为自己终于还是没有屈服。可是现在自己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是早已经输了,而且已输得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算个活人。她已经赢了的,可是为什么还不放过自己?她已经要在自己面前嫁给别人了,为什么还不肯放给自己的心一条活路?
她这一方丝巾,就象是天魔乾坤之袋,将自己的心包围得一丝缝隙也没有,自己只能在里面静静地等待着窒息和死亡。可是她真的是不肯放过自己么?明明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自己不肯放过她,自己怎么如此厚颜无耻地颠倒黑白?她的绝世之美早已彻底超越了自己的思维,里里外外将自己的灵魂完全征服,令自己苦苦请求依附。如今它忽然而断,那便如从躯体中抽走了灵魂一般,又怎么能不让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昭元呆呆地想着,忽然放弃了无谓的互搏,双臂突然同时用力,就要永远撕裂它,从此永远冲破它的包围。可那明明能生裂牛虎的力气,却偏偏就是撕不裂这一方柔柔的丝巾。
昭元忽然一把抓来那龙鳞神灯,可是火却被他一下用力过猛给带熄了。这是不是又是一个借口?他不能回答。可是没有关系,灯油猛然泼了过来,满床满榻都是,一定也将那该死的丝巾玷污得丑陋肮脏不堪。自己还会对那样一块脏抹布动心吗?
他颤抖着拿起那方丝巾一抖,那丝巾却如白龙出水一般跃然而出。那些油污根本就丝毫粘附不上去,反而更加衬托起了那美玉也无法比拟的洁白高雅和精美无双。昭元只觉绝望的感觉已如铺天盖地的海潮一般,要将自己吞没:救命稻草在哪里?还会有救命稻草吗?
昭元绝望地想要闭上眼睛,可是他却偏偏真的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从天飘然而落。那是一根多么美丽的稻草啊,自己为什么不去抓住它呢?昭元颤抖着伸出玷染着油污的双手,想要捧住它,可是却又生怕玷污了它。他犹豫又犹豫,忽然伸出舌尖轻轻含住了它。尽管他知道这些油污根本就沾染不上去,可是他却说什么也不敢再冒险,因为他实在太害怕失去这样一根真正的救命稻草了。
不错,这正是自己曾经偷偷珍而重之,并用丝巾深深藏好的伊丝卡的秀发。多少时日以来,它总是深深地藏在里面;它看不见,摸不着,可却又总是能在最颓废最危险的时候,为自己的灵魂注入信心。伊丝卡才是自己真正的结发妻子,不是么?可是为什么她偏偏离自己最远,最让自己不可捉摸,以至于让自己无助地挣扎于宫云兮的丝巾之中?
爱琴海的情景慢慢又在昭元眼前浮现,爱情海的甜蜜也似乎重新弥漫了他心田。伊丝卡的惊人美丽,是那样的超凡脱俗迷人心魄,以至于在她面前,只需浅浅一眼,便能让自己觉得先前迷于樊舜华实是天底下第一大笑话。即使是后来见了宫云兮,被她算计,伊丝卡也依然能时时在最后关头出现在脑海,拯救自己最后的那一点对未来的信心。
不是么?伊丝卡是自己全心全意求婚,而且又获得真心答应的妻子,自己本来已经认定她就是自己相伴一生的女神的。那个时候,自己和她是多么的两情相悦,生死相许啊!可是后来……后来,由于自己那不可饶恕的愚蠢和过错,终于导致了她离自己远去,从此让她和自己都孤苦无依地挣扎于这个世上。这一切难道也是天意?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有天神的存在,由于自己一生不信天,对天全无敬意,他们在恼怒自己、惩罚自己?
昭元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就是自己的骄傲。如果自己能够早早屈服多一点点,伊丝卡又怎么会离自己而去?宫云兮又怎么会一定要跟自己为难,非要让自己输成这样还不肯甘心?而且如果自己不那么骄傲,宫云兮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自己,也就根本不会有后来的无数麻烦。可是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么?
昭元根本不能回答,他只能咬牙切齿恨自己的成长过程。自己本来并不是很骄傲的,为什么后来变成了这样?这难道不是望帝干的好事么?这难道不是自己那一群臭味相投的兄弟们曾经推波助澜么?他们死的死,走的走,都是早早了结了,却只扔下自己苦苦挣扎。他们显然罪大恶极,可是自己为什么就是不能理直气壮地恨他们?
昭元苦苦笑着,伊丝卡的秀发为他舌尖传来了爱琴海上的温柔回忆,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缥缈,又是那样的水乳交融,那样的心旷神怡。宫云兮用一方丝巾要来吞噬自己,伊丝卡用一根秀发来挽救自己,一样的美丽,一样的欹旎,一样的温柔,也是一样的神秘。如果自己真的拼命扑向这根秀发,会不会从一个极端扑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得救后,它会不会在以后也成为心头的绞索,一样让自己窒息无助?自己注定就摆脱不了它们么?
秀发柔柔地飘动着,似乎本身就在期盼着他的呵护和爱怜,和绞索根本扯不上半点联系。可是当初,丝巾也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与罗网完全不搭边?后来它不还是让自己陷身其中,痛楚万分而又无以自拔?
昭元摇摇头,叹了口气,小心地抹干自己的手,轻轻将那根秀发放在丝巾上。他痴痴地望着它们,只觉它们都是那样的美丽,可是却又都那样地让自己心痛,既得不到,也躲不起。为什么世界总是这样矛盾?为什么美丽的事物总是让人伤心?
忽然昭元心头起了一坚决的声音:不,不完全是这样。昭元自己也吃了一惊,但他立刻明白过来,自己心头深处,其实还有一个已经完全和自己融为一体、根本就觉察不出来彼此的影子。谁能说冰灵不美丽?便是最昧良心的人也没法说出口。她不是乖乖地听自己的话吗?她难道也让自己伤心?
万王之王 第 九十 回 威灵怒兮日无光(五)
不,和她在一起,再虚弱的力量也会得到鼓舞,再尖锐的矛盾也能得到化解,再深藏的良心也会被唤起,再烦恼的心情也会得到抚慰。有这样一个和自己亲密无间的好妹妹,是天底下的人想几百辈子都想不到的好福气,自己有什么可不平的?
她的美丽是那种天真无瑕的绝顶之美,她的灵秀纯真更是最早征服自己的美好。她是妹妹,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又不是。她不是爱侣,几乎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她其实也是。真正不相信的人,其实只有她和自己。可是即使就是她和自己,彼此也还是都知道,这将越来越难以躲避。为什么自己始终不知道去珍惜眼前,只知道去如野狗一样,非要俗不可耐来个男人犯贱?
昭元回想起她和自己相遇后那或合或离的种种情形,恍惚间似乎又看到那雨露双仙来抢她时的紧张,听到了那劫她走时的鹰鸣啾啾。为什么那个时候,自己就知道肝肠寸断呢?难道真的一定要分开,一定要在别处受伤,才知道珍惜眼前?
昭元苦苦笑着:是因为自己确实难改犯贱之本性,还是宫云兮实在太美。让人实在无法自制?还是二者皆有?什么是主要原因?这些他一个都回答不了。他轻轻地又要将那丝巾慢慢卷起来,可是却忽然又象是触电了一般,先小心地托出那根秀发,再卷好那方丝巾,然后用这根秀发将它轻轻扎好,藏入怀中。
昭元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更加不明白,秀发包围丝巾和丝巾包围秀发之间的区别。包与被包,到底谁是主位,谁是从位?谁是主体,谁是陪衬?谁是根本,谁是外围?可是他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作为支起她们的衣架,自己完全只是她们的陪衬。
昭元想累了,却忽然想到了一极好的办法,那就是不去想这些。他以为自己会跟以前一样做不到,可是令他自己也惊奇的是,他竟然做到了。他忽然从床头奋力爬起跃下,直趋一边的案旁,似乎要取几卷军策,却又够不着。他一咬牙,居然能够下床站立,而且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这些熟悉的军册一在手,立刻给了他分心的机会。他看了几看,居然有了一种极其巨大的轻松感,令他完全平了下来,双臂间也是充满了气力。
两边侍人似乎听到动静,急忙进来。众人见大王已能勉强站立,又见他气色果然是好了许多,人人都是欢喜起来,便有人出去报信。不多时便有几名将军进来,见他好了不少,都是大喜过望。昭元微笑道:“寡人就说过不用祭河,你们不信,现在不是好了么?”虞丘道:“大王福泽深厚,自然百灵相护……”昭元面色一变,道:“从今以后,不要说什么福泽深厚之类的话。”
虞丘心下一跳,连忙唯唯称是。昭元问了几句军政之情,知道回郢正式报捷之人已出发,回信还未来,但诸军中已有一部分被先派回原来驻防之地了。昭元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觉虞丘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道:“你有什么话便直说,不需吞吞吐吐。”虞丘迟疑道:“臣已老迈,怕有误国事,望大王赐臣骸骨,准臣回家告老。”
昭元吃了一惊,沉吟道:“你……怎么忽然说此话?可是寡人近来说话不知礼敬之故?还是觉得伴君如伴虎?这几天寡人的确容易心情不好,确实……”
虞丘忙道:“大王千万不要误会,臣绝不是这个意思。大王虽然有时语气严厉,但人人眼中看得分明,大王对真正的实质处罚从来都是慎之又慎的。大王疾言厉色,其实是因为将臣等当自己腹心,又不愿太多行罚,才特意以厉声训斥为代。况且臣已老迈,纵有杀身之险,又有何可惧可惜?只是臣本来就已曾是半告老了,近来又代令尹,又代军帅,实在是大有头昏眼花力不从心之感。长久下去,定然误国误军。先前军势紧急,臣不敢有辞。后来大王有恙,臣自然更是不敢提及。现在胜败已定,大王身体也有康复,臣不得不冒死以求大王另选贤能。臣是真的很怕臣老来糊涂,做出误国之事,致晚节难保啊。”
昭元见虞丘言辞恳切,又见他这些时日的确是憔悴了不少,想起他的年纪和这两幅重担也确实太难为了他,这劝留之话便说不出口。
昭元本来的考虑是,自己手下的大都是年轻之臣,如果想要防备冲动和意气,就必须要老成持众些的人来平衡一下。同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知道虞丘族侄的把柄,随时可以以任何需要的程度来处置他,而且丝毫不留痕迹,也不留后患。再者,他对虞丘的经验、为人和心机都很感兴趣,希望能够长期多加观察。另外,他还希望让虞丘在台上,造成无形的心理障碍,借以看看孙叔敖的真实能力。因此,即使虞丘已很老,他还是不太愿意放手。
但不管怎么说,统帅和令尹都是掌一国军政大权的,的确又不宜让一个人同时做太长时间。况且虞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总不能完全不近人情吧?
可自己手下真正有足够经验的人实在没几个,而且襄老还死了,实在是显得单薄。余下的那几个老臣,又不太放心,不知是不是能托以心腹。再余下之人,大都毛头一群,实在是令人不太放心。公子侧、公子婴齐年纪虽稍大,但都是宗室,又长期领军,如一方忽获重职,怕另外一方心下不服。而且公子侧好酒,公子婴齐心胸略窄,都需自己时时看着才敢任用,还真是不太敢让他们掌管有极大自主权的令尹之位。自己身体好了些,也无大仗,元帅之职自然可以不设。可是令尹之人选,实在无法回避,这可怎么定?
昭元沉吟之际,其余诸臣也是窃窃私语,但大都是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这块料。虞丘见昭元如此,知道他也是为人选为难,便道:“臣愿举一人以供大王选择。”昭元喜道:“老臣之见,定然稳妥,令尹请说。”
虞丘道:“臣以为,芍波太守孙叔敖有相国之才,可代为令尹。孙叔敖事母至孝,自古有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其忠心自无可疑。芍波历来是楚之负担,可是今岁以来,不但支兵,竟然还能支粮,引起了臣的惊异和注意。臣这些日已阅览许多明暗宗卷,知孙叔敖才一至芍波,立刻清理积年旧案,曾一日之内断案二十余件,百姓竟然几无不服。此事足以显他眼光明细,思维情绪,且能说服对立之人。他看出当地水患其实乃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看出有当地豪强和官府勾结、时时借灾抬高米价之谋在内,便大抑豪强,搜出许多大户匿藏壮丁,令其归籍,竟得壮士数万。他以之枯水筑坝,当年便令其地兴坝筑堤,灌田百万,变害为利。今岁民无水患,夏粮丰收,百姓乐战,所以其地来的东部兵士气亦是大涨。臣以为,孙叔敖实是一位绝好人选。”
昭元心里很明白,孙叔敖若是要能在当地发下政令,第一道关口就是虞丘的那个地头蛇族侄。他现在听虞丘连夸孙叔敖,一时有些拿不准虞丘究竟是知道了其族侄虞南成在当地之事,还是尚不知情,还是虞丘吃准了自己心理,还是孙叔敖与虞南成有了私下协议。但无论如何,前段时间一直大忙大乱,真要弄清楚这些事的真正细节,现在还不能太急。
昭元想了想,终还是不露口风,皱眉道:“孙叔敖的忠心嘛,寡人自然是知道的,寡人也知他做的不错。但他毕竟还是年不过三十,任不满一年,怎么也要多历练历练才是好。令尹之职,千头万绪;把这么一个大政交给他,实在……实在是难以放心。”
虞丘笑道:“大王所虑亦是。但臣以为,臣等一班老臣虽然老迈,勉强还可为新令尹备询。孙叔敖喜庆之时能受狐邱老丈之吊,想来遇有疑难能用到臣等之处,亦会谦恭来问。况且令尹再重,重不过大王。大王至今年尚不满二十,亲政之时更是全无经验,臣等亦是心惊肉跳了许久,可后来不也是还不错么?”
昭元微微一笑,暗想:“我亲政之前都当过多少年的大祭师,做过多少大事,岂是白手便敢来上的?我之所遇,无论是友是敌,无不是当世人杰,经验只怕也不比你们少多少。”但面上却不得不道:“既是如此,待寡人召他回郢述职之后再行决断。目前之计,你暂还是先留任几天。不过公子侧暂代军职副手,公子婴齐暂代政职副手。”众人都领命而去。
昭元见帐中沉静下来,立刻又是一阵失落,急忙挑灯夜读,不敢让自己有丝毫空闲。废寝忘食之下,他的病居然也迅速地好了起来,精神上也越来越是焕发一新。演兵等事早已经结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对么?可是自己却又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这一日他再巡军兵、万口嘈杂之际,忽然似是听到了天际有某种熟悉的鹰鸣。昭元先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听了几声,居然发现似是真的鹰鸣。他立刻心头剧震,大呼道:“养由基何在?”养由基立刻远远应道:“臣在此。”就要奔过来。昭元厉声道:“你马上射鹰!”养由基道:“是!”立刻仰头望天望了几眼,又道:“天上若有鹰,当是隐在云彩之中。”
昭元自然也已看出那些鹰只是鸣叫,并不现于云下,或许便是知自己军中有养由基神箭之故。他忽然仰天厉声喝道:“你们既然已来,为何不现身一见?难道也是怕死么?”众军见大王忽然如此疾言厉色对天怒吼,而自己却是一无所闻,都是不胜惊异。昭元根本不管不顾,正要再呼,忽然天边云际似乎飘出一物,飘飘荡荡直落军中。
万众瞩目间,那物落下,军士急忙接来献给昭元,却是一条诏书般的横幅。昭元展开一看,却见上面横着四个大字“冰宫圣旨”,中间正文写着:“诚邀华夏,汇集雪山,冬至佳期,破鼎为观”。诏书下面却是绘着一幅地图,上面标明了那山所在方位。昭元虽然也曾有心理准备,但一见之下还是倒吸一口冷气:“她真的不惜引天下公愤,要来个当众毁鼎?”
众臣见昭元面色大变,也都是窃窃私语。昭元也不隐瞒,直将其传看过去,诸臣都是吃惊不已。彭名道:“大王,此人是何人,竟敢如此狂妄?他怎么敢公然侮辱天下?”昭元慢慢道:“此人是君万寿的主子和后台,你说够不够资格?”
彭名等都是面色大变。乐伯满面狐疑,忍不住道:“君万寿……都还能有主子?”昭元悠然道:“不但有,而且还是个女子,而且连寡人也还不是她的对手。你们信不信?”诸臣见他满脸面无表情,不知他是说真说假,都是心头嘀咕。
昭元默默望着那再也无丝毫异状的浮云,忽然冷笑道:“嘿嘿,来的正好,来得正好。我还正求之不得呢。”潘党奇道:“大王有把握找出她们老巢?”昭元摇了摇头,道:“你们不必问了,总之寡人交代你们的话你们记清楚就是。还有几日演兵?”虞丘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演兵之会,可长可短,一切听由大王决断。只是……诸将似乎还有些逗留之意。”
昭元道:“为甚么?要赶秋猎么?”虞丘道:“这是一因,但还有一因,乃是推算往周迎陈家小姐的日期,现在那小姐当已开始了归程。诸将久闻陈家小姐有洛水神仙之称,希望能一睹其风采,而且顺道回楚。这样的话,回都之时就是双喜临门。”
虞丘等既确知昭元绝缨大会之事,知道他甚通情达理,是以也就并不太忌讳,直接就这么说了,没太注意昭元脸色变化。昭元极力压抑住心头情感,慢慢道:“你们想一睹风采,虽是有些好色,寡人也并不想骂你们。只是那女子寡人也曾见过,其实也不过是平常之姿,没有那么神异,只是你们以讹传讹而已。这有甚么可看的?”
养由基等都是心道:“这女子得罪过你,你自然心有介蒂了。况且你后宫美人无数,眼界自高,我们哪能跟你相比?”是以他们面上虽然都是唯唯诺诺,心头却大都不以为然。昭元道:“再说了,现在乃是此女做新嫁娘行路之时。你们要看,最多也只能之前人家做姑娘时看,或是之后成夫人后拜见,哪有赶在这个时候先去偷看之理?你们不怕人笑话么?”
忽听养由基道:“虽然是没此礼,但大王圣旨一下,自然就是成礼,臣等亦可一睹风采。”昭元忽然怒道:“君不见臣妻,你们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难道定要陷寡人于不义?”众将见他忽然暴怒,都是吓了一跳,不敢说话,心中却是不免犯下了嘀咕:“大王这么怕见,只怕不是这么简单罢?说不定反而就是极美,大王乃是有自知之明,生怕自己控制不住。”
昭元一见他们脸色,知自己这一言反而适得其反,心头更是又羞又怒,道:“你们是不是一定要看?”诸将听他语言不善,人人不敢答话。昭元冷冷道:“怎么都不说话?”众将连忙道:“不看,不看。”昭元嘿嘿笑道:“寡人自然是谨守古礼。但你们若是真的想看,不惧同僚之妻的规矩,寡人倒还真是可以下一道旨,让你们真正看看秀色。”
众将都是不说话,良久才听公子婴齐道:“不得僚许而强观同僚之妻,确是失礼,臣等实不敢。但现在秋猎时机难得,我军又是大胜之余,不如行猎一番,展军威于送亲陪嫁诸人面前,定能令周室更加震恐。”他话未说完,诸将也都是随声附和。昭元冷笑了一声,道:“好,好,好主意,好主意,果然不愧是我军中少有的几个年富力强、又经验丰富的人。”
公子婴齐心下惭愧,不敢说话。昭元看了看众将脸色,忽然哈哈笑道:“既然你们都这么想,寡人自然也不扫你们的兴。只是寡人实不能下旨以为天下笑,你们只能自行相请。若是你们中途看之不着、心痒难难耐的话,却是怪不得寡人。”众将见他忽然开怀大笑,先还奇异,但见他似乎确实是开怀而笑,也渐渐放将开来,说起各逞本事的话来。
万王之王 第 九十 回 威灵怒兮日无光(六)
当下昭元每日里一面率领诸军轮番行猎,一面命人也去打探消息。过不数日,先前派往郢都报捷快马也已是回转,说是举国欢庆,而且宋文昌等也已经正忙着准备婚事。又过几日,探婚探马回报道:“周王逊位避世,庙号为襄王。世子已即王位,还派了王孙满王大人前来送婚。”
昭元暗暗吃惊:“周王肯逊位?而且居然还派的是王孙满来赐婚?”要知当初他离开洛阳时,曾与王孙满珍重道别,双方都以为以后是再也不见对方了,却没想到现在居然还能彼此再见。周王逊位之事,更是没有想到。但不管怎么说,王孙满既然能来,那么那人蛊之事自然就已经了结。其余之事,自己也尽可以详细再问。
又过了一日,终于远远已经望见了那壮观的送亲队伍了。昭元从擂鼓山上下望,当先一名主官远远望去果然甚似王孙满,而且正自朝自己这边远眺。再看后面,大大小小的花红礼轿竟达十几二十顶之多,送婚武士陪嫁男女更是无数。
虞丘忽道:“老夫也算是替无数人主过婚了,太史令嫁女嫁妆能如此丰盛,可还真是没有见过。相比之下,宋文昌的礼都显得小了。说不定我们还需补办一份,才好有些面子。”昭元面无表情,只是道:“令尹说的有理。”心下却思:“早就怀疑这宫云兮其实就是周王的亲生孙女,现在既有这等排场,那还真是越来越象了。她那个永远不露面的太史父亲,肯定也不是省油的灯。嘿嘿,渤海巨富?燕山大族?我怎么什么都查不到?”
过不多时,那边王孙满已是被众人拥簇着过来相见。楚之诸臣有几人先前观兵周疆时曾与他见过,虽然当时如仇敌一般,但心底毕竟还是佩服他临危不惧、不辱使命的豪气,对他其实已很有钦佩之意。现在他既是赐婚之使,自然是最好的冰释前嫌的借口了。因此,诸将都早早就迎了过去,两相言欢。王孙满应对得体,彼此又都是有意合好,自然倍显亲热。
等王孙满策马已近,昭元笑道:“王大人远来送婚,成才子佳人之喜,实是功德无量。”王孙满亦答道:“贵君亲自屈尊,惠顾臣等之送亲,乃是天大的面子,臣等感激不尽。”二人相视一笑,都只是客套话絮絮叨叨。现在昭元虽早已不需担心自己身世被挖出,但一来他极不愿被人深究在周都之事,二来也不想王孙满处境为难,自然是彼此都有所禁忌。
二人相叙之时,自然早有人迎过送亲队伍,入营安顿。只见一乘乘红轿自旁行过,每过一轿都让昭元心中一痛,想象着其中是不是宫云兮。可是真正中间那最为明显、最为华丽、明显是新娘之轿的花轿经过时,他却终于还是有意无意地避过,生怕看着了一丝一点。
二人入营坐定,杯酒言欢。王孙满道:“臣闻贵君战晋大胜,却又体恤两军将士,不肯效前人炫耀武功,甚是感佩,当先贺一爵。”说着举爵一饮而尽。昭元道:“王大人在周,一心为天下平安而奔波,又不辞劳苦前来送婚,自然也是当敬。”说着也是一饮而尽。二人说话间,彼此已知对方之事确实都已办妥,心下都是宽心了不少,渐渐还真有了宴会尽欢之意。诸将不免想起上次王孙满来赴宴时剑拔弩张的情景,对比之下,也是颇有感慨。
到了夜间,昭元自然又是潜入王孙满帐中秘谈。王孙满说周王逊位之事,亦是令他颇为吃惊,但却也没什么其他奇特之处。但他再去那鬼谷南谷探查时,却见洞已经坍塌了。后来费尽千辛万苦挖开后,只发现里面尸体一片,似乎所有的人蛊都已死去。
昭元想了一想,也觉事情虽出于意外,但还是可以理解,便道:“不管怎么样,既然你已经两边都仔细查清楚了,那么人蛊也就不可能成气候了。不过我问你一句,这个宫云兮究竟是不是周王的亲生孙女?”王孙满奇道:“你怎么会问这样一句话?”
昭元看他神色,知道他并未故意装作,便道:“这个不过是我一时猜测,乃是故意诈你一下的。因为这嫁妆实在是太丰盛,令人有王姬下嫁之疑。”王孙满虽见他所说不甚尽然,却也并不多问,只是忽然笑道:“现在你的臣子都要成婚了,你自己成婚了么?”昭元面色微变,笑道:“我不是早就成婚了么?”王孙满一笑道:“你我之间,这些事就不必掩饰了。我不是问你后宫挂名的宫人,是问你跟那个小姑娘成婚了没有。”
昭元面上一红,道:“她……是我妹妹。”王孙满鄙夷道:“不要恶心我了。我是老实劝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了可就一生后悔。你看看我,当初一遇之后,也是错把夫人先当了妹妹,导致后来就象狗咬刺猬一样,一时无法开口。后来得高人点化,知道要珍惜,慌忙入手提亲,现在连儿子都有两个了。你也不小了,难道还没失落感么?”昭元尴尬笑道:“这个……你自然是此中高手了。不过我这个确实是妹妹。”
王孙满见他死抵不认,却也不再逼他,只是一笑,道:“你若是诚心诚意,我还可以指点你几招,把妹妹变成老婆。但你既这样,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只能听天由命了。你小心到时候身不由己,想珍惜都没有机会,那时可不要后悔。”昭元心有所感,叹了口气,道:“我不会后悔的。”王孙满见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只好转移话题,面色忽然一端,道:“你收到过天极圣母的毁鼎传诏么?”昭元点了点头,道:“你几时收到的?”
王孙满道:“才刚要出发送亲,便有诏书从天而降。看来收到者已不止你我之辈。依我看,这人不是虚声恫吓,而是真的要毁鼎。”昭元道:“余下八鼎……”王孙满道:“已经安置妥当了。只是……”昭元见他似乎有欲言又止之意,忽然笑道:“莫非是想要建议晋楚复合,以卫此鼎?”王孙满见他已猜出,便也不再隐瞒,道:“我正是有此一意,所以才极力讨得这差使。”昭元笑道:“而且也顺顺当当便讨到了。”二人相视一笑。
王孙满道:“看来你是答应了?”昭元点了点头,道:“这个自然。我虽曾有问鼎之意,但便如一家人中争主家之令一样,乃是内事。现在忽然有人定要毁坏,那却是完全不同。我怎能例外?”王孙满忽然笑道:“而且还是一个极好的与晋和好的机会,乃是双赢之举。”昭元笑道:“知我者,你也。这等无论大看小看都是有益之事,怎能不做?”二人都是一笑。
王孙满皱眉道:“晋楚可说互不相下,多年争霸,但彼此还都知道给对方留些余地。这天极圣母却不知是何等之人,怎么定要如此污辱天下群英,要跟中华结下死仇?难道就是因为女子心胸狭窄,偏激之下定要逼行绝路么?”昭元想了想,终于还是道:“依我看,天极圣母当就是二十年前在武林中昙花一现的莲伽叶。而她的夫君,就是当初名震天下的孔任,也就是后来的大血魔。”说着便将此事大致说了一遍。
王孙满本来也有所疑,但还是吃惊不已,道:“原来真是如此。他们现在若是联手,岂不是天下无人能敌?”昭元点了点头,道:“目前来看,确是如此。”王孙满道:“雪山之上,难以展开大兵,最多山下围困。但如这样一来,她毁鼎便是必然了。若要保鼎,看样子还是要与他们以武相搏。你觉得我们能有几位高手?”
昭元叹了口气,暗想:“天极圣母一方,至少有她、血魔、君万寿以及雨露二仙等大高手。我们却能有什么人?”他脑中迅速回想起自己所遇的各位高手,却觉得一位都难请动:西方有天竺大梵天,但天竺种姓制度极为厉害,他肯定是不能冒险,而且也不愿来帮忙。他既然不愿意,那么他左右胁侍自然也就不能来,地藏王、孔雀明王等也是不能来。
东方的那几位,如西王母,以及用天网围自己那二人,还有那个雌雄同体的怪物,以及云梦泽中那个狐邱老人、公孙贤等,都是要么就虚无缥缈,要么就无处可寻的。唯一好找的,一是周王,一是孔氏兄弟,一是斗越椒,一是周召二公,却是非死即废。其余各国高手,老些的大都已失踪,而年轻些的似乎大多数都已和自己有了过结,未必请得动。至于其他的年轻高手们,虽云高手,毕竟在天极圣母面前根本上不了台面。
昭元忽然想起了一个令自己颤抖的名字——伊丝卡。如果宫云兮所说是真,她就绝对能算上一个真正的高手了。而且,她也是唯一和自己有最密切关系的。可是……她会帮这个忙么?
王孙满见他愁眉深锁,心头也是越来越沉重起来。昭元慢慢道:“也许我们还是得倚多为胜了。”王孙满道:“那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你看我的武功能帮上点忙么?”昭元摇了摇头,道:“天极圣母武功太高,况且尊夫人又有幼子需哺。你若肯为此事奔波天下,多邀天下勇士,便已是极大、极实在的忙了。”王孙满看他神色,知他第一句话才是真正重点,后面不过是帮自己遮掩,也微微叹了口气,道:“现在已过七月半鬼节,时间实已不多。既然如此,我们需要快些办完婚礼之事,我才好脱得身,快马驰邀天下。”
昭元听他又说到婚礼之事,心头一阵难过,低声道:“若是兼程,全队亦可半月内到。那时你再回去,若是轻骑换马,昼夜而驰,三五日即可归洛阳。”王孙满想了想,忽道:“其实我现在就可以离开了。送亲之事,可以交由陈夫人代管。”昭元吃了一惊:“陈夫人亲自送婚?”王孙满点了点头,道:“陈夫人爱女心切,兼又思一游楚地河山,便顺便来了一趟。你记得中间那乘大而颜色略暗的么?那就是陈夫人之轿。”
王孙满顿了顿,又道:“本来我身为赐婚使,当全程护送,然后复命的。但现在情形非常,那还是从权的好。你身为楚君来亲自迎接,自然安全无虞。又幸有陈夫人监队,自然也会不失礼法。”昭元想了想,也道:“说的也是,谅来周王也不会去责备于你。”二人相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王孙满道:“事不宜迟,明日我便交任于陈夫人,游行天下以邀勇士。这里的事,还望你多多担待。”昭元道:“这个你放心。你也要多保重。”
二人都是多年理政,对这里面的细节其实都甚明白,根本就不需要细说。二人都不喜拖泥带水,自然也不需学俗套来个兄弟死别,只是极简单地互道珍重一声,昭元便已潜出其帐。昭元回到自己帐中,想起王孙满明日要走,自己与这送亲队伍的接触便更是没法避免,心头痛楚莫名:既不能阻拦也不愿阻拦,那么又为什么不去接受呢?
昭元昏昏沉沉地睡了,又昏昏沉沉地醒了,听见外面似乎一片嘈杂,却又不似行猎调动。他知道这是王孙满在传令卸任,不过一会便要来向自己辞行,便赶快爬将起来升帐等候。果然,过不多时王孙满便入帐辞行。陈夫人却是跟昨夜昭元暗示希望的那样,说是爱女有微恙,还在陪爱女。王孙满在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全无例外中,飘然乘昭元所选良马先驰,一大半的送亲之人也随后北归。昭元站在营口,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竟然一时间不愿回营。
过了一会,昭元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慢慢回转帐篷。他在自己脸上抹了许久,涂了又擦,擦了又涂,只盼望能和陈夫人先前见自己时的形象差异再大一些,但众将依然能豪不费力认出自己。此等心思之下,他闷闷地化妆了许久许久,便似永远也化不好似的。当然,事情终于无可躲避。最后他终于还是一咬牙,转身出了帐篷。
不料才一出门,昭元就觉得似是有些不对,但究竟是什么不对,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无奈之下,只好先朝安置陈家亲众之处行去。才走了几步,隐隐约约前面似已有喧嚣声传来,显然是人气极高。昭元心下忽然一动:“我说是有什么不对,原来我周围那一群家伙竟然一个也不在。这群混蛋果然是无可救药,一见王孙满离开,立刻便放肆开了,都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去碰运气。”
昭元暗暗苦笑,信步而往,果见前面渐渐现出许多嘻嘻哈哈的将军的身形。一时间,人人都在那里吵嚷企求,完全无人注意昭元正沉着脸过来。昭元心头一动,故意略掩形藏慢慢靠近,冷眼看他们表现。越近自然便越觉其热烈,众人吵吵嚷嚷,无非都是想请新人出来赐见,睹一睹“洛水神仙”的风采。那些将军恃着王孙满已走,又是送婚喜庆,知对方不好摆出脸色来,便都有些放肆。同时,对方似也确实没有慍怒之意,那便更是有所鼓励了。
过了一气,忽然眼前一亮,里面出来一个极美丽的少女,白衣飘飘,喜带飞扬,竟然是范姜。众将本来都已有些没趣没希望了,忽然见她出来,人人眼睛都是发绿发直。只听范姜笑道:“各位对我们小姐如此景仰,实在是我们小姐的荣幸。然这是新人出嫁之时,实在有些不合时宜。各位若是来早些或是来晚些,自然……”她话未说完,便听下面一片惊叹声淹没了她下面的话:“原来她还不是小姐?”“那真的小姐是什么样的?”
众将一面议论,一面饱餐秀色,两边都是丝毫不误,当真是肆无忌惮,全不避忌。饶是范姜本来就常见外人,而且也已有了心理准备,却也还是被无数人的目光逼视得脸上朵朵红云飞起,羞窘无限,甚至一向伶牙俐齿的她也结结巴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