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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王之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于鼎怒君王

(2007-02-24 07:04:21) 下一个

万王之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于鼎怒君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于顶怒君王
  这夏南乃夏徵舒之别名,讽刺之意自然一目了然。夏徵舒亦渐渐猜到此诗之讽刺意,心痛如绞,只是陈国君臣上下厉来极严,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假装不知。当时夏徵舒学业虽已成,但仍屡屡托故外出,乃是图个眼不见为静。这却正中了这群男女的下怀,自然也是大力赞成,从不挽留。这陈灵公为了取悦夏姬,更兼安慰夏徵舒,便要使其直接接父司马之职,掌管全国兵权,以示“干爹”恩宠。

  夏徵舒得了此职,心下大畅,回家谢母。夏姬道:“此乃主公陈侯之恩典,你当感恩戴德,恪尽职守,为国分忧,不可多以家事为念。”众人都是心头明白交易,也就不消多说。其后陈侯和孔宁、仪行父三人越发无忌,常常多日以住株林,言行肆无忌惮,不避从人。国人本来还替夏徵舒不平,但现见其四人交易之下,似已各自满意,却也只得扼腕叹息。

  某一日陈侯三人又至株林要行联床大会,夏徵舒正好在家。他想起自己无功受爵,便即设宴款待。夏姬因夏徵舒在座,不好出陪,便自处内室以待。陈侯三人开始还算顾得些夏徵舒的面子,有所节制言行。这酒乃欲之助色之媒,到得后来酒酣耳热之后,君臣自然便互相嘲戏,手舞足蹈。夏徵舒心头恼怒,便借故退席,却在屏风后偷听。孔宁见主人不在,更是放纵,想起自己先前说话时,夏徵舒一幅被占了便宜的模样,越发得意,便直对仪行父道:“徵舒似乎心有难过,其实有甚么难过的?我们三人中,说不定便有他的亲爹。”

  三人都是哈哈大笑。陈灵公笑对仪行父道:“徵舒躯干雄伟,有些像你,莫非是你所生?”仪行父笑道:“若论生子,谁能生过主公?徵舒目光炯炯有神,极像主公,应该还是主公所生。”孔宁从旁边插嘴道:“我等跟夏夫人相交不久,都还生他不出。他的爹极多,是个杂种,人人有份。只怕夏夫人自己,也是记不起来他是谁生的了!”三人拍掌大笑。

  夏徵舒不听还可,这一听之下,顿时羞恶之心勃然难制,便思一不做二不休,弑君之念顿起。于是他便暗将母亲锁在内室,令其出来不得,自己却从便门溜出,吩咐心腹军众:“将府第团团围住,不许走了陈侯及孔、仪两人!”众军得令,立刻便大喝中围住了夏府。夏徵舒亲自披甲上阵,引心腹家甲从正门杀入,当头大叫:“快擒淫贼!”

  陈灵公等本来还正乐不可支,忽然听到这声音,都是大惊。侍者纷纷惊逃。孔宁惊道:“主公,不好了,这古语‘主不可离席’,还当真应验了!夏徵舒离席引兵,大叫擒拿淫贼,要抓我们三人,快些跑吧!”三人奔了一阵,仪行父道:“前门围断,还是当走后门。”幸亏三人常常在夏家穿堂过户,路径已熟,便直趋夏姬内室求救。不料内室不通,匆忙间记起东边马厩似有短墙可翻,急忙奔向后园。那夏徵舒远远望见,一箭射去,却没射中。陈灵公连滚带爬奔入马厩,要翻墙已是不及,更致群马惊嘶起来,容身不住,只好退出。

  然这时却正赶上夏徵舒,立刻一箭便直直透过后心,死于非命。然孔子宁仪行父心头乖觉,知夏徵舒极恨陈侯,见陈侯往东而逃,知其必然追赶,自己便往西而逃入箭耙场。夏徵舒果然先追陈侯。孔仪二人便得空自狗洞钻出,不敢回家,直接去楚国求兵去了。

  夏徵舒既已杀了陈侯,立刻拥兵入城,假言陈侯酒后暴疾而亡,遗命世子即位为陈君,自己遂强持朝政。其恐国人议论其弑,派密探于全国,警戒军民之口。国人更加疑惑,终于还是知道了详情。夏徵舒越发惊慌,怕各国趁机前来讨伐,于是强逼新君去献媚晋国结援。

  三人叙叙叨叨,勉强将此事说了个清楚,却都是心下惴惴不安,不知昭元如何处置。昭元什么稀奇古怪之事都见过,可是偏偏这事还真是闻所未闻,不觉叹道:“君臣同淫,四处张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真是古今未有之奇闻。这陈侯的确该死!”公子侧和屈巫吓了一跳,连忙拜倒道:“大王说的是。只是不管怎么说,夏徵舒在已成交易后还亲自弑君,胁迫新君,名臣实主,怎么看也是第一大罪,死之不冤。”

  昭元看了看他二人,慢慢道:“夏徵舒也是有取死之道,寡人不因此而罚你们。”二人心下稍安,待要起来,却忽觉他话中似还有惩罚之意,顿时又不敢起来。昭元忽然厉声道:“然你们二人明知此事,却故意不报告详情,想要寡人稀里糊涂便行此师,却是罪大恶极。更兼你二人擅自斩杀,莫非是还想要隐瞒?又或是断夏姬之念,处心积虑想打夏姬的主意?你二人知罪么?”

  二人吓得半死,只是连连磕头道:“臣等确有私心,罪该万死,但此事实在于楚有大利。”昭元道:“此事于楚有利乃是当然,但你们知情不报,亦是有罪。你们不肯说及详情,是不是还把寡人看成不能以国利而谋事、只能以私德来定军政的幼稚之君么?因此你们要来代替寡人作决定?”二人听他语气越来越严厉,已是吓得不敢答话。

  昭元心头甚是恼怒,但想了一想,觉此事毕竟已经过了。若是现在定要大大责罚他们,不免也使自己“义举”失色,同时也会让别国觉楚国此行之正义性大打折扣,乃是得不偿失。再说这等弑君之事的确是各国极刑之事,无论国君如何,通常是良臣出亡,最多废之另立。接弑君者,一但被抓住,都是车裂之刑。这夏徵舒先已就死,反而还少了些痛苦。

  自己是因为从小孤苦,知道臣下和普通人的难处,是以有些同情夏徵舒之处境,觉得其所行不过是乱宫廷而不乱其国。比如楚成王杀兄夺位,穆王弑父夺位,不就都没事么?何况这个夏徵舒先前虽然有交易平和为基础,但后来陈侯过于放肆,引发其恨,似乎也有点罪有可赦之处?

  其时虽然天下各国都曾有篡逆之事,但结果却能有天壤之别。真正要能免罪,当是乱宫廷者已掌握了可以征讨他的主要力量,这才叫安全。若是力量被别的没乱宫廷者所掌,那就铁定完蛋了。但不论是不是以乱宫而上台,一旦上台后,自然是深恶痛绝别人来乱自己之宫,所以当然要对此行极重之威罚。虽然各国国君对强的篡位者不敢动,对弱的软柿子,那可就是从来不客气的,期望以罚之来收到威慑人心之效。此夏徵舒身为乱宫廷者,却一未能完全不乱其国,二更加不能掌管天下,无法让别人不敢来征讨,自然就要成为列国君主挑来做典型、杀鸡骇猴的对象了。

  昭元虽对夏徵舒稍有同情,但也知自己若真的太为他张扬,反而会引起别国一致愤慨,认为是自己纵容了弑君之行,说不定立刻便有伐楚同盟之险。而且即使是陈国人自己,也是怨夏徵舒多过怨陈侯,所以才会自己一路之军竟无一人抵抗的。自己干嘛要替人担扛?

  因此,即使是夏徵舒没死,自己只怕最多也只能名义上要处死他,暗地里找个人来替换而已。但如果真要如此,还要怕人泄露,冒上巨大风险,群臣肯定不满。说不定徒然闹个半天,最后还不是得不将夏徵舒车裂。

  昭元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颜色渐和,道:“你二人盘算得清清楚楚,知道寡人无论知与不知,都不会要你们性命,是以才如此大胆,是不是?”二人都伏地道:“臣罪该万死。”昭元道:“你二人回都后,各自秘密挨刑一百鞭。你莫以为不多,寡人将亲自行刑,定要让你们永记其痛。你二人可有不服?”二人都道:“大王宽厚为国,臣等心悦诚服。”

  昭元见他二人确实无丝毫不满之色,道:“你们起来。这次只是一百鞭,爵禄封地都不动,乃是小惩。但下次再敢故意隐瞒,却将是杀头灭族之刑。你们可要自重了。”二人拜谢起来。昭元见此地已是空荡荡无人,便命车回到城中看看城中情形。

  公子侧忽道:“孔宁、仪行父来楚求兵,这事说起来虽于我楚国有利,但此二淫人毕竟也是罪魁祸首。若是不究,恐鼓励天下通奸破家之行。”屈巫道:“这二人之罪自然百死莫赎。只是他二人毕竟也有成我楚国名声之一功劳,若是由我楚国杀之,怕日后再难得此类之利。”

  昭元沉吟道:“你们也想学他们,来个刺杀?”公子侧道:“不知大王意下如何?”昭元想了想,忽然笑道:“此二人非死不可,但却不能刺杀,否则只怕人人都先猜疑我等。此等破人之家之事,乃人神共愤之行;其阴德有亏,自然该当由阴司来断。”

  屈巫奇道:“大王也信阴司?”昭元笑道:“寡人自有主张。不过却需你配合。”屈巫吓了一跳,忙拜道:“臣不敢瞒大王。那二人现还在臣家中,未及出发。待回郢之后,自然擒出以献大王。”昭元一笑,道:“你本来还当加一百鞭,但你若能将夏御叔、夏徵舒、陈灵公等人形貌好好画来,此一百鞭便可相抵。”

  屈巫大喜,站将起来道:“臣一切照办,戴罪立功。”昭元点了点头,正色对二人道:“家事国事,公事私事,寡人还是能分得清。你们不可对寡人无信心,更不可藏上你们的私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二人凛然谢罪。

  昭元见他二人已甚惊悚恐惧,叹了口气道:“当然,寡人虽叫你们有信心,但寡人也确实会有许多考虑不周之处,你们以后见了还是应该劝谏。你二人都是文武全才,人有小过也是难免。寡人实在不想因此一事,就失两路劝谏之言。”二人都是谢道:“谢大王宽容。”

  车驾粼粼中,昭元等回到了城中,公子婴齐等诸将都来迎接。昭元命查明陈国版图,以陈为楚县,令公子婴齐为陈县县公留守,准备演练几日后班师回朝。夏姬周围,无数军将注目观望,人人脸上都有贪色,简直完全不象是她被俘虏,而象是她一人俘虏了楚军全军将士。昭元大感脸面无光:“难道我一楚军将,就都在她一人面前直不起腰来么?”

  这时诸事大致已毕,但众将却都还不走,都是有意无意地朝夏姬那里靠过去,一个个痴迷之意都是欲盖弥彰。夏嫉无论是偶一掠发,微一浅笑,还是略一回眸,无不引得周围之人阵阵惊叹,颠之倒之。

  昭元见不光是公子侧和屈巫,便连屈荡、公子婴齐、潘党、彭名、乐伯、养由基等一干勇将也都是人人如此,只有年纪甚老的如连尹襄老、令尹虞丘等寥寥几个人还稍稍象个人样,心下不由心闷之极:“这些人都是铁铮铮的勇士,便被万敌重重围困也无惧色,今日却这么不争气,败于妇人之手?难道还真是女人是男人的克星么?”但他又想起,自己也还不是一样败于美人之手?自己根本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又有什么资格说他们不争气?

  但这样下去终不是个办法。昭元想来想去,终于还是觉得,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先不让她跟众军接触再说。于是他定了定神,亲自走到夏姬面前。群将忽然惊觉,见大王已是面现愠色,不由得都是心下惭愧,却又舍不得不看美人。

  昭元见他们痴迷已深,心下恼怒。他手握剑柄,潜运内力一下拔出,当真是龙吟虎啸一般,果然令众将清醒了些。不料众将一见他忽然拔剑,人人以为他是要效仿当初姜太公蒙面斩妲己,居然不约而同地跪求道:“大王,红颜虽为祸水,但之所以为成祸水,其错却不在红颜。此女天下绝色,乃是天赐人世,杀之实在可惜。”

  昭元冷笑道:“你们都这么紧张干嘛?寡人又没说要杀她。嘿嘿,寡人今日才知,昔日姜太公杀妲己有多难。这难处便是源于你们。”众将都是有惭愧之色。昭元吩咐从人道:“将夏姬带入后营,不再抛头露面。”他这话虽然甚轻,但既然语涉夏姬,众将自然偏偏听得分明。一时间,人人都觉不啻是晴天霹雳,大惊失色,都以为他是要将夏姬封为宫妃自己享用。

  只见那先曾跟琴儿“争宠”的虞丘第一个站了出来,急道:“大王万万不可将夏姬收入后宫!”群臣一见有人起头,立刻齐声求道:“大王万万不可!”其声居然惊天动地,便打仗时候也没这么大声响。昭元见他们群情振奋,道:“寡人不是要将她收为后妃,而是看见你们这幅模样,实在看不下去。你们看看自己,一个个简直都根本没法在她勉强直起腰来,成何体统?若无寡人看管,你们都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不料他这句话却反而更引人疑虑。襄老道:“大王此言差矣。这女子实在乃是天下绝色,非人力可以抗衡;在她面前,甚么道德礼法都是如同无物,无人可以自全。大王不记先前陈侯之事么?陈侯自然不是不想独占,可便是他自己,也知道他不配独占。到后来,他居然容忍君臣三人同淫,可见此女之厉害。此女既然无法独占,又无人可以自制,那便只有用众人同看的办法来互相节制。只要人群太多,那么大庭广众之下,反而不会做什么。真正最忌的,乃是一人看守。今大王年轻气胜,精力充沛,若是太过自恃定力,只怕后悔莫及啊!”

  
万王之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于鼎怒君王(二)

  
  群臣都是大叫:“大王身系天下,千万不可行此一险!”昭元怒到:“岂有此理!先前你们不是见过琴公主么?你们后来不是又见过灵……灵公主么?难道她们比不过这夏姬么?你们先前不也是担心寡人会控制不住么?可是后来还不是证明寡人控制住了?”

  众将一时哑口无言。昭元冷笑一声,道:“你们又不想寡人杀她,又不让寡人看管她,是不是想要也学陈侯君臣,和她来个联床大会,比比谁无耻啊?”众将都是低头不语。忽听虞丘道:“琴公主之美自然不在此女之下,灵公主更是仙灵之姿。但她二人都是好女子,一看便知不会滥行淫事,自然难以成大祸。况且臣等都已知道大王确实是待她们为妹妹,自然无碍。此女却是不同……”昭元皱了皱眉,道:“其实……”

  话未说完,众将已齐齐惊道:“莫非大王其实不是待二位公主为妹妹?莫非她们不是好女子?那……可如何是好?”昭元大吃一惊,急忙道:“她们……是寡人的妹妹,她们也都是好女子,你们不可乱想。”诸将都是窃窃私语,却明显是没几人信他。要知诸臣本来就对他和后宫中美女的关系大有怀疑,只不过他一直还算老实,冰灵也确实只是一幅小孩模样,难以容人往猥亵处想,这才慢慢淡忘下来。可是如今他这句话一说,自然立刻便令众人的怀疑整个重新翻将起来。一一对比之下,顿时人人都觉什么都是可能,谁还能再轻易释怀?

  昭元见众臣都是满脸狐疑,不由得暗暗叫苦,深悔自己怎么居然拿出琴儿和冰灵来跟夏姬相比?便是没引人怀疑,这也是对琴儿和冰灵极大的侮辱啊。她们三人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美丽,一种是纯洁高尚的美丽,另外一种却是带着某种使人发狂般的妖异美艳,怎么能混为一谈?可是毕竟话已说出口了,实在已是无法收回,这可如何是好?

  襄老道:“大王,臣等即使相信琴公主和灵公主之事,也实在还是难以放心大王来涉险,去亲自看管夏姬。琴公主和灵公主是引人向善、由衷佩服之美,此女却是引人肉欲、恣行恶心之媚。这一善一恶,区别极大。臣等自知大王定力超人,然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譬如大王武功惊人,但臣等还是要派众武士日日保护,以防万一。大王身系一国安危,自己再强也实在不能太过行险,当多居安全之地,远离危险之域。如今琴公主和灵公主尚属安全之地,可这夏姬实在是欲望之源。大王如亲身涉险,臣等实在不能放心。”

  昭元叹了口气,忽然暗想:“后宫其实也是因为有樊舜华看着,才叫安全。”口中便道:“寡人是承认有危险,可是你们实在更加危险。这样罢,你们都知王后甚贤,由她来看管,这总安全了罢?”虞丘惊道:“大王真的要临幸此女?”

  昭元急忙道:“寡人不是要临幸她,是要请王后来看管她。”可是他这完全是越辩越丑,谁也不肯相信他说请樊舜华看管,就真的只是为了“看管”。只要一入了宫,那还有什么事不可能的?而且那时无人监督,还不是只会更糟?

  屈巫忽道:“大王千万不可与夏姬扯上太近关系。我们伐陈,乃是义举。若是大王将夏姬带入后宫,纵然大王心中无愧,普天之下人人也都会觉得,大王乃是为了贪色而兴师。讨罪为义,贪色为淫;以义始而以淫终,实在不是有志伯主者所为。真要这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啊。”这话却是句句在理,不由得昭元不听。

  众将见昭元沉吟,也就略略放心,但立刻却又为那夏姬之色迷得眼花缭乱,人人口水直流,都想:“大王看来是不敢了。不知这朵鲜花会花落谁家?”这个时候,却已无一人再想其乃是“天生妖物,万恶之源,取祸之道,红颜祸水”了。

  昭元看了看他们神色,叹了口气道:“如此取祸之物,你们既不舍得杀,又不放心让寡人看管,那以你们的定力只怕是更加看不住。这个天生尤物若是再经我们之眼,只怕终难控制得住,不如就让她自己走掉算了。她走到哪里是哪里,我们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话未说完,忽见公子侧拜道:“大王,臣斗胆一言。”昭元道:“你说。”

  公子侧道:“大王曾言好色无罪,但需遵循礼法,臣乃敢斗胆直言。诸僚大都已有妻室,只臣中年无妻,正需配偶。大王若是将夏姬赐臣为妻,臣定不娶妾,日日看管着她,不使惹祸。”昭元正自沉思,忽然听屈巫道:“大王千万不可答允。此妇乃天地间不祥之物,便只世人所知之不祥就有夭子蛮,克御叔,弑陈侯,戮徵舒,出孔仪,丧陈国,其不祥实在无人能及。天下美妇人无数,公子侧又何必定要娶这个不祥妖物以致后悔?况且公子侧人方中年,正是为大王效力黄金之时,岂能日夜只看着一名妇人?那样与沉迷何异?”

  公子侧大怒,但一时却也不好驳他,心下一动,便道:“既然你如此说,那我亦不娶了。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先说大王千万碰不得,又说我们碰不得,莫非就是指只有你自己才能碰得?”屈巫吓了一跳,虽然这正是他自己所千想万想之事,但此情景之下却是不敢直应,忙道:“不敢,不敢!”诸将都是一片嘘声,显然也是无人相信。

  昭元见场面尴尬,只好道:“看来物无所主,人必相争,大伤和气。寡人闻连尹襄老近日也是丧偶,寡人便将夏姬赐予襄老为继室。”这话一出,却是人人吃了一惊,都觉这最最不可能得到的人居然得到了,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襄老更是惊愕万分,虽然心头也甚希望是真,但还是忙道:“臣已年老,不愿掠年轻人之美,大王还是……”

  昭元摇了摇头道:“你不要说了。寡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让夏姬做你老婆才最能不伤和气。你不管想不想要,但看在为国为民的份上,为了诸将的和气,也为了伐陈不被人指为劫色,怎么也该替寡人接下此事。你明白么?”

  襄老见昭元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便也顺水推舟谢恩。昭元看了看周围众将脸色,见人人脸上都是大有可惜之色,但却并无嫉妒之意,知道自己所行也已达到了目的,心下略安。他心下思此事定得越早越好,便索性命襄老和夏姬就在自己和诸将面前交拜成礼,并令诸将都当面发下誓言:“今天见证此婚,当一生以助维护。若有违誓,天地不容。”

  襄老夫妻都是谢恩而退。夏姬临转身时,似乎有意无意地朝昭元狠狠瞪了一眼,其中既似有被嫁给一名老头子的幽怨之意,更还似有一种打心眼的鄙视和看不起的意味。昭元吃了一惊,只觉这种眼神似乎深深触动了自己深藏着的某种可怕情感,竟然让自己心头也莫名其妙地痛悔、歉疚起来。但那眼神只是一闪即逝,再看时,他夫妻二人已是转身而去。昭元自己虽然心头万马奔腾,但已无论如何不能反悔,便也只好任由他二人退后。

  众将见襄老夫妇离去,都是心中如翻倒了五味瓶。这公子侧等一干人也还罢了,屈巫却是心头苦水直冒,不住地暗叫可惜:“可惜,可惜,这样一个花朵般的妇人,居然便宜了这个老头儿。”要知这屈巫仪容秀美,文武全才,只是唯一的一个毛病就是甚是好色。他喜好研修什么彭祖房中之术,对那什么“黄帝御女三千而成仙”、“彭祖多御女,怯病延年,寿至八百有余而成仙”之类深信不疑,日日思求。

  屈巫几年前也曾出使陈国,恰遇夏姬出游踏青。屈巫窥见其貌,顿时惊为天人。等闻其还精于采炼之术,却老还少,屈巫心中自更是仰慕。从那以后,他便常常自思,觉得自己这一身本领,只有夏姬才是志同道合,互相匹配。当初要兴师伐陈,他也是比别人热心得多,因此现在的失望也实在倍于他人。但他随即又想:“这个老儿精力已衰,如何能当得起夏姬?八成是不需一年半载,夏姬便又得再做寡妇。我那时便可再想办法。”

  昭元见此事已毕,诸将居然还在翘首望其背影,禁不住暗暗摇头。他想起夏姬那种妖媚入骨、无可抵御的美艳,还是心惊不已:“我阅人无数,都险些把持不住,又何况他们?先前我信誓旦旦,称自己能看管住她,只怕也是未必。说不定自己也有卑鄙想法在内。看来找个几近木头之人来做他丈夫,或许本来就是最好的办法。”

  昭元想起夏姬那临别一眼,似乎是看透了自己的虚伪而加以无情地嘲笑,更是心虚。自己从决定要兴师,到现在的许多愧疚之事,几乎都是与自己不能面对“女色”有关,又哪里好意思去责备诸将?

  昭元呆了一气,便命诸将收兵扎营,准备来日操演军阵,这几日自然甚是平和。楚国一些属国属地听说他已将陈国正式收入版图,都陆续遣人来贺,各地县公朝臣也都是贺喜不绝。只有大夫审叔时因为派往齐国吊齐国丧,一时未回。诸将都言等其回来便是圆满,正好一起班师。关于齐楚,虽然在齐桓公和楚文王时曾互不相下,险些打将起来,但毕竟彼此都有忌惮,事到临头谁也不愿启这战端,反而来了个召陵之盟,各取所需而归。后来晋国强大,两国一时间都甚是忌惮,自然便交好起来。到昭元这世,两国已经交好多年。这次既然齐君新丧,楚国当然不可不派重臣吊丧。

  过了两日,申叔时才会同齐回谢使归来。那齐使已知昭元灭陈得地,自然也是相贺,独独申叔时自始至终却是无一言相贺。诸将都甚是奇怪,但碍着齐使在旁,不好问罪。等安顿好齐使后,众将便纷纷劝昭元将申叔时抓来审问。昭元也自奇怪,但毕竟向人索贺不是什么好事,便先压下诸将,自命申叔时晚上单独来见自己,说明原因。

  到得晚上,申叔时果然依命前来。昭元道:“夏徵舒无道而弑其君,寡人亲自率军讨伐,顺便将陈国版图收于国中,义声实利乃是兼得。诸侯县公都来称贺,连路上才得知的齐使也不例外,你却怎么偏偏没一言一语以贺寡人?莫非你觉得寡人所行有错么?”

  申叔时道:“不知大王听说过‘蹊田夺牛’之事么?”昭元道:“没听说过。是怎么说的?”申叔时道:“这事说的是一人牵着牛贪走近路,于是直接从别人的田中间走过,践踏了一些别人的庄稼。田主大怒,便夺走其人之牛,要以其作为惩罚。此案若是摆在大王面前,敢问大王如此决断?”昭元道:“牵牛过田,虽然不当,但毕竟所伤之稼不多。田主因此而要夺其牛,却是太过了些。当今农事,牛为一家之命,不可轻失。寡人若断此案,当责备一下牵牛者,另行小偿,却会命田主归还其牛。你觉得寡人所断如何?”

  申叔时道:“大王断案如此之明,却怎么在面对陈国社稷时不能明断呢?今夏徵舒有罪,只是弑君,且已被诛,不至于要绝陈国宗庙。今大王讨其罪,又夺其国,实有类于夺牛之事。臣实不敢相贺。”昭元心下一动,沉吟良久,决然道:“先生所言甚是。寡人当还其牛。”

  次日昭元召来陈大夫辕颇,问道:“陈国新君何在?”辕颇道:“先前已被夏徵舒逼往晋国了,现在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说着忧伤之意大显。昭元道:“你不用太悲伤,寡人当重新封建陈国。你可去迎陈君而立之。从今以后,你陈国当世世附楚,莫要南北摇摆,有负寡人之德。”他这话一出,满堂中人皆惊,辕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明明已进了口的肥肉,居然还会被吐回来?他吃惊之下,竟然不敢当堂拜谢。

  诸将更是面面相觑。潘党当先道:“大王不可!我大军已然取陈,正宜收其土其民,以光大社稷,岂可废此到手之功?”昭元道:“我们是伐夏徵舒,不是伐陈国或是陈侯。今乱臣已死,自然该当班师,不然别人都以为是我楚国贪地。”申叔时忙道:“大王所言甚是。”乐伯狠狠瞪了申叔时一眼,道:“臣猜这必是申叔时蛊惑大王。要知名乃身外之物,地乃实利,岂可因为一个名声而弃实利?申叔时虽老,其想却实在太过幼稚。”

  昭元面色一变,道:“那么寡人愿听从,是不是寡人更加幼稚了?”乐伯不敢答话。昭元慢慢道:“实利固然重要,但你们却也当知名实可以互化,否则这世上便没人愿意去追求名了。如今寡人复陈,陈必感我,自然世世依楚,其实等同于收入了版图,又有何害?寡人主意已决,诸卿不必再言。”当下便命人去通知正巡察各地的公子婴齐,命他交割版图,又命辕颇去迎回陈君。辕颇见此事是实,心头大喜,自然忙不迭地去了。

  昭元见辕颇已然去远,诸将却还大都有不忿之色,只有少数几人面色稍和,微微一笑,道:“你们所虑自然也是不错,但也当明白做事不能太急。你们可明白欲速则不达、做事当进两步退一步的道理么?”

  诸将心头一动,正自思索他话中之意,昭元已自笑道:“实利自然是重要,但还有更重要的,那便是更大、更长远的实利。先前我武王、文王、成王、穆王主政,无一不并他国,所并数目也是丝毫不少于晋、秦、齐等,国势可称强甚,但却始终不能得伯主称号。而且所并之国,也大都挣扎抵抗,甚是费事耗力。你们觉这是为何?”

  众将都是面面相觑,迟疑不答。昭元道:“那是因为我楚军只要一出,必并其国,是以人人皆知只要楚军一近自己就要失国。所以,他们便总垂死挣扎几下,即使明知不敌,也要如此。齐晋等常能少受抵抗,不是因为那些被并之国就想被并,而是因为他们以为那来的军队不见得是要来并自己,不太加以防范。这便是名声的作用。名声一好,有的时候许多小国甚至会争相主动来请兵。同时若是名声好些,小国之君投降时也有个好看些的理由,可以硬起面皮,坚称自己并非服于野蛮和强力,而是服于仁德,总体来说得利反多。如今陈国第一个来请楚军平乱,我们若是来个复还其国,陈人感恩自不必说,天下诸国也会觉得楚国不贪其地,名声大振。”

  

万王之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于鼎怒君王(三)

  
  乐伯道:“臣明白了。大王是要进几步退一步,让脑袋糊涂者看不清楚大势。”潘党也失笑道:“我说怎么晋国大占便宜,许多小国居然屡屡借兵,结果一个个被其吞没,连水花都不冒一个。原来是他们确实太狡猾了。”

  昭元微笑道:“先王之误,就在于太急功近利。这等之事自然瞒不过大国高人,但许多小国的确是目光短浅,无论前面多少前车之鉴,总还是有前赴后继来抢着上当的。”众将大笑。昭元又道:“这次赦陈,自然是有得有失,但所失却不如你们想象之大。其实陈国地近楚国,本来就是天然附庸,要依附晋国来跟楚国硬抗,谈何容易?这陈灵公及其先君虽然昏庸,大计上却还知道些。夏徵舒居然要远去晋国求救,却是犯了战略大忌。楚近晋远,他的使者现在还回不来,我们大军都可以好几个来回了。他要等晋来救,那如何来得及?因此,这次当也更加能让其臣明白,要生存就必须依附楚国。我们损失,不过是没有多得万户之赋而已,但以后其朝贡不绝,亦有其利。凡楚兴兵,陈必相随,也是差不多相当于一个楚县了。我们有其实利而不背其名,学学晋国乱乱人眼,为日后少树些障碍,何乐而不为?”

  屈荡道:“大王如此说,也确实是有道理。不过臣还是以为,如果直接灭陈,其得利来得最实在。这附庸和己身还是有差别的。”说着又有几人附和。

  昭元点头道:“此利大利小,的确是有不同之见,你们能直陈反见,也是难得。不过总得有最后决定。现在既然寡人是主将,便由寡人最终裁决。现在既然决策已定,命令已下,大家便都应全力遵从,不可名实两失,左右不是人。大家在复封陈国时便都要做足,不要弄小动作偷偷挖几个乡不还。不过你们所说自然也是有理,还应继续前来商讨,我们也当有所防备。”众将都是齐声称是。

  申叔时道:“此次臣从北来,路上便听人议论楚人蹊田夺牛,人人不以楚为义举,可说潜在阻力不小。因此,臣才动了劝谏大王之念。陈地不大,但赦陈却也算是赦了一国,说起名声却是不小。大王乃是年轻人,又有先前的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也容易让世人相信,大王先前吞并陈国之想不过是一念之差。如今大王听劝改正,做此考虑,也是两国之福,大王德政,心头和乐。”

  昭元叹了口气,苦笑道:“寡人是事事只为自己考虑,有什么德可言?其实真正要于情于理,还是应该不灭人国,不贪其利,不为自己。寡人最恨贪人便宜的人,你们也是知道的。但毕竟国与国之间全然不同,寡人却还是不得不自私些。当今晋齐等早已都是如此,我们若不如此,那便长远来看,反有损我们自己。因此,寡人也是不得不学样。寡人实在无法跳出此圈,所能办的,也就是尽寡人所能,让治下百姓和乐些,制止军队滥行屠杀之类。嘿嘿,要谈什么德政,或是什么我心无愧,心头和乐,只怕是谈不上了。”

  群臣想起他先前激动之下,曾怒宣自己祖宗家丑,将不确定之事也硬扯到自己头上,知道他其实也是性情中人,甚至许多时候还甚是幼稚。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又偏偏不得不压抑人性,伪作老成,来处理许多必须昧良心的军国大事。众人想到这些,都是感叹不已。

  伍参轻轻叹道:“大王过得不痛快,臣等也是有所体认。只是楚国……”昭元勉强笑道:“你们不必为寡人叹息。寡人生在帝王家,却又偏偏生了副普通心肠,有这些处境,也是咎由自取。……何况寡人有什么不快乐?寡人其实比你们快乐得多,不是么?”

  众臣见他又似有感触,不愿听他牢骚,都是借故纷纷告辞。昭元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也不顾还是白日青天日正当午,就在军案之处蒙头大睡。直到傍晚,他才起来,头脑却是一片昏乱,不知是不是饭后还该继续睡下去。其实他也知自己现在根本睡不着,勉强折腾了一会,已是越来越烦,索性出外巡夜。等他奔走大半夜后,才终于有了困意。

  次日陈之群臣都来正式拜谢,诸将见其国礼隆重,百姓称贺于道,也大都是喜形于色。行礼已毕,昭元见诸事已定,便有班师之意。但他集几名将领商量了几句,却是意见迥然而异,有说还继续等东南之兵齐来演练的,有说不演也罢的。既然一时定不下来,也就干脆先暂时呆在陈国,正好也待各地之兵前来论训。

  如此过了许多时日,陈国新君终于回来,昭元也就与其正式定盟。原来陈君使晋,但晋也思陈近楚远晋,便拖以理由,不肯发兵。陈君无奈,只好自行回来,半路上听说楚军已经占陈国,想起自己两边无处可去,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勉强至楚军中听天由命。不料才近沉境便遇到来迎自己的辕颇等人,得知昭元复封之美意,喜出望外之下便兼程来感谢。

  陈君感激不尽,以大批金帛为谢,国人都称楚之威德。又过许多时日,论训已近夏末,昭元便又思召集众将正式议论回军之事。昭元正要班师回国,忽然听得使者来报:“郑国有乱,国君被杀。”昭元吃了一惊,一看那使者似乎就是派往郑国送鳄鱼答谢的使者,心下更是奇怪:“这么赶巧么?刚好我派使者去便碰上了其内乱?诸将不会又要借机大出兵罢?”

  那使者细细道来,却是一桩跟这条鳄鱼有关的奇事,说起来倒也是闻所未闻。原来郑君见楚送来一只大鳄为礼物,乃是未尝之物,心下大喜,留使者厚待。时郑国两位重臣公子归生和公子宋早朝之时,公子宋忽然食指大动,便如自跳一般,甚是奇异。

  公子归生大觉奇怪,公子宋却得意道:“没什么奇怪的。我这食指最是灵验,每次只要无缘无故跳动,那天必然会尝美味。前次我出使晋国,得尝石花鱼,后来我两次出使楚国,一次得尝天鹅肉,一次得尝合欢桔,都是世上稀奇美味,而且都有食指大动为先兆。这次忽然动得如此厉害,不知是要尝什么新奇?”公子归生大是不信,认为不过是胡扯。公子宋也不争辩,只是微笑不言。

  结果才近宫门,便看见旁边人进人出,而且脸上都有惊喜之色,要人速速传唤宰夫,似乎有什么很大很奇的事。公子宋拉住一人问道:“什么喜事要这么急叫宰夫来?”那人道:“有楚使者从江汉来,带来一条鳄鱼,重好几百斤,送给主公,主公大喜。现在正绑在堂柱边,叫我等赶快找来宰夫宰杀烹煮,准备请诸大夫来赴国宴,共同品尝这只大鳄。”

  公子宋大是得意,对公子归生道:“嘿嘿,美味都已经在眼前了,你还不信我那食指预动的灵验吗?”公子归生不得不服。等再近前,果然见那一鳄鲜活巨大。二人不禁相视而笑,直到了郑灵公面前,还忍不住余笑。

  郑灵公也是喜欢热闹的人,便问道:“二位卿家今天怎么笑得这么诡异呢?有什么喜事?”公子归生道:“臣与公子宋入朝时,忽然发现其食指大动,公子宋便宣称只要食指一动,当天就就一定能尝到异味。臣先还不信,但见堂下有大鳄,想来主公若是要烹食,必然会赏赐些给诸臣。臣因此而觉得公子宋之食指有验,所以失笑。”

  灵公却是不以为然,笑道:“别的也罢,今日这食指是否灵验,只怕却是权在孤了。二卿先退,到日中再看灵验与否。”二人退朝,公子归生想起郑灵公所言,道:“这美味虽有,但主公要是不召你来品尝,那还不是不验?”公子宋不信道:“既然要召大家同去,怎么能偏偏不召我?反正我今天是吃定了。”到了日中,果然有内侍穿令诸大夫,说是所有大夫都请入宴。公子宋大喜,对公子归生道:“我就知道主公不得不召我的。”

  过了一会,群臣已集。郑灵公吩咐开宴,道:“这鳄乃水族美味,孤不敢独享,愿召诸卿同尝。”诸臣都道:“主公每食不忘臣等,臣等何以为报主公大恩!”不多一会,宰夫来报,说大鼎中鳄肉的味道已经调好了,先取一小鼎献给灵公品尝。郑灵公一尝,顿觉美不可言,便命人各臣之前都赐象牙箸一双,鳄肉汤一小鼎。等全席将要赐尽,到得公子归生和公子宋面前时,却只剩下一鼎。侍人问道:“汤已尽了,只此一鼎,请问大王当赐谁?”灵公道:“赐归生。”侍人便将汤鼎端于公子归生面前,让公子宋干瞪眼。

  郑灵公大笑对公子宋道:“孤命遍赐诸臣,却偏偏到你面前就没了,看来还是你本来就不该有尝鳄味之命。你不是说你食指从来灵验不失么?这次却怎么不灵验了呢?”满堂顿时哄然大笑。原来郑灵公故意吩咐侍人令缺少一鼎,要用来让公子宋之食指不灵验,从而取笑于他。

  不料公子宋既然先已在公子归生面前说了大话,现在又见主公故意让自己难堪,群僚皆笑己,顿时老羞成怒。他突然直冲郑灵公案前,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以手伸入郑灵公鼎内,抓了一小块肉塞入口中,道:“臣已食得美味了,又怎么能说食指不灵验呢?”说完便径直离去。郑灵公大怒,一把扔开筷子道:“公子宋真是岂有此理,竟然当面染指于鼎,轻慢孤家!莫非他以为我郑国没有刀剑刑律,砍不动他老人家的那颗头么?”

  群臣见郑灵公动了真怒,连忙下席为公子宋说情,道:“公子宋以与主公为骨肉之亲,想要沾些大王之惠,所以才有小戏,岂是真敢无礼于主公?请主公宽恕。”灵公终难释怀,恨恨不已,这一场盛宴不欢而散。宴后公子归生连忙跑到公子宋之家,说起主公动了真怒,说:“你明天还是早早入朝谢罪,或许可以免祸。”公子宋怒气不息,道:“我听说‘慢人者,人亦慢之’。这次乃是主公先行慢待于我,难道他就丝毫也不自责,反要责我么?”

  公子归生只好劝道:“虽然如此,但毕竟是君臣之间,还是应该主动谢罪。”好说歹说,才终于勉强说动了公子宋。次日二人一同入朝,公子宋却只是随班行礼,绝口不提昨日之事,更是半点也无惶恐请罪之意。郑灵公看在眼里,自然更是怒不可遏。公子归生见此情景,心中不安,便奏道:“公子宋昨日一时失态,心中恐惧主公责备其染指之失,特意要前来告罪。只是他惶恐心甚,战栗之下说不出话来,请主公宽大为怀,饶他此过。”

  郑灵公冷冷道:“你弄错了。这事应该是孤怕得罪于公子宋大人,公子宋又怎么会怕得罪于寡人呢?”说着当着众朝臣的面拂袖而起,直入后宫。公子宋散朝后秘告公子归生道:“看来主公对我极为愤怒,恐怕不日便有杀身之祸。我实在是很担心如此,想来想去,觉得不如先下手为强。若是有成,可以免死。”

  公子归生大惊之下,急忙掩耳不听,道:“便是猪羊六畜之类,养的时日久了,也还不忍心杀之,何况他还是一国之君?你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就想行弑逆之事?”公子宋忙道:“我刚才不过是一时激愤,聊以戏言而已。你可千万不要宣扬出去,免得导致主公真的要杀我。”公子归生点头答应。

  公子宋回家后苦思良策,忽然想起来,公子归生与郑灵公同父异母的弟弟公子去疾来往甚厚,顿时心生一计。他故意扬言于朝,说:“公子归生与公子去疾早聚晚归,日日秘谈,不知所谋何事。会不会是不利于社稷之事?”公子归生听到流言,吓了一跳,急忙拉公子宋到偏僻处道:“你这是干什么?”公子宋道:“你不跟我合作,我就让你跟我一起死。”

  公子归生性情懦弱而无主见,闻言极是恐惧,道:“那你究竟要怎么做?”公子宋道:“主上无道之端倪,已在分发鳄肉之际就显露无疑了。我们早行大事,也是为了郑国之民。公子去疾之母为晋公主,我们若行大事,不如扶立公子去疾为君,结亲于晋,郑国说不定可以保得数年之安。”公子归生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任凭你所为,我反正不泄露就是。”

  公子宋于是暗中收募死士,乘郑灵公祭汜外宿之时,用重贿买通灵公左右,半夜潜入斋宫,以大土囊压死了郑灵公,对外却托言“主公暴病而亡”。公子归生知道其中缘由,却也是丝毫不敢泄露。次日公子归生与公子宋秘议,要奉立公子去疾为君。公子去疾大惊,忙坚决推辞道:“先君有子十一人,现尚有八子。若是立君以贤,去疾无德可称。若是要立君以长,则还有公子坚居长。”于是众人扶立公子坚继位,定先君庙号为灵公。

  昔年郑穆公除了生有夏姬外,还有子十三人。郑灵公、公子去疾、公子坚等都是其子,此外还有好几人,都是当朝大夫。公子坚既已即位为君,想起自己得位得的窝囊,又见诸弟势胜,怕他日生变,便想只留与自己最为亲善的公子去疾,别的统统都赶出国外。

  公子去疾道:“兄弟乃是同根,君为主干,诸兄弟为枝叶。若是剪枝除叶,本根暴露,则难抗风浪,易致外人起异心。尤其当今公子宋等把持朝政,对我等兄弟大有戒心,更是危险。”公子坚醒悟过来,便封诸弟都为大夫,同参郑政。公子宋派人与晋结盟以自稳,更直接袭败楚许伯所率之北兵,驱逐使者,以示意自己事晋忠心不二。

  

万王之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于鼎怒君王(四)

  
  诸将一听都觉此亦是天下奇闻,不由的什么表情都有。昭元也是奇怪,情不自禁地笑道:“难道寡人派人送去一只大鳄,居然就颠覆了一国之政么?”诸将都是哈哈大笑。乐伯笑道:“一国人众,却居然咬不过一条鳄鱼,也算是一奇。”伍参道:“那鳄鱼倒是不算什么。他君臣互相不能善待彼此,又都是心胸狭窄,致误解越来越深,才是取祸之本。不过这虽然是狗咬狗之事,却是我们极好的伐郑机会。”诸臣都是喜行于色。

  昭元想道:“这郑灵公要是能有我绝缨会上一半心胸,又何至于如此死于非命?不过我自己虽是活着,却也还是如此郁闷,实在未见得比他快乐什么。……诸将都已如此兴奋,这可如何是好?”正自烦恼间,果然听诸将纷纷道:“请大王就此发兵取郑,再立国威!”

  昭元道:“我军才讨陈罪,怎么也要休整一……几番,怎么好又出击?”不料潘党道:“我军虽然伐陈,但自始至终半仗也没打。况且到现在已休整了这么些时日,此战正宜。”群臣也都是大叫:“郑国有臣弑君,又擅自交结晋国自恃,逐我使者,自然有罪。我军现在兵精粮足,士气高涨,正宜伐郑立威。”

  昭元无可奈何,道:“郑虽小国,但已与晋结盟,我若罚郑,晋必来救,非需大兵不可。可现在我军只是为伐陈而备,兵车不过三百乘,胜郑有余,败晋却是不足。”

  这话却是在理,诸将都是皱眉苦思,都觉这次伐陈怎么没多带些兵车勇士前来?现在若是再赶忙征调军众,只怕那边晋军也有了防备,先去郑国协防。那样的话,便是白白错失了这一个好时机。昭元见诸臣大都面有难色,心下稍安,道:“其实我楚之国策当是‘抚有诸夷,以归诸夏’。当今晋楚两敌已数十年,很难一方大占上风,实在是彼此都在徒耗国力,导致各自都对自己周边蛮戎入侵委曲求全。况且现在我军伐陈而晋不来救,气势上也已输了一些了。若是我们就此舍下意气之争,我定诸蛮,晋制诸狄,都令归化华夏,千秋万世也都是对华夏有大功……”

  正自说话间,忽然一员外将前来报告道:“东部五县之军闻大王召命会猎于陈,已自兼程赶到,共计兵车二百余乘,甲士三万有余,此外还有后队即将赶来。请大王检阅!”昭元吃了一惊,道:“这么快?这么多?”要知那一带苦于水患,民生甚是困苦,乃是著名的“无底洞”。因此,其地虽然编制不算小,其实从来也抽调不出什么兵马钱粮来。可这一次,其地居然能抽调这么多兵将来,那还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只听那领兵外将道:“芍波州守孙叔敖清除恶霸,点算民口,复民家室无数。孙叔敖率军民筑坝蓄水得当,临近诸县今岁无有水患,百姓感悦。闻大王一诏相召,人人兼程而进,要睹大王威仪,惟恐大王先回了郢都,那便是空来一场。太后殡天,孙叔敖等都是悲痛万分。但孙大人素知同乡太后之教,知以国事为重,至今只是心头追悼。”

  昭元知孙叔敖至孝至顺,其哀痛之心其实绝不在自己之下,不免暗暗叹了口气。但此事毕竟不能形于颜色,因此他只是随口问了问情况,面上便勉强夸奖道:“你们都做的不错。”他回目看了看诸将,见诸将也正看着自己,脸上神色都甚是古怪。昭元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乐伯道:“大王,现在我军兵马众多,且士气高涨,正是伐郑良机。我们已经休整这么多日,再加一路行进,一路休整,不会是疲惫之师。”

  伍参也道:“大王,这次实在是难得的良机,不可轻失啊!昔年成得臣兵败,除了兵马不多、主帅骄敌外,还有一极大之原因,就是秦、齐两个大国同时出兵助晋。以一敌三,谈何容易?可是多年来晋恃文襄伯主之望,多次与盟友大战,与齐、秦等早已各生嫌隙。今齐已与我交好多年,秦更早和晋成了世仇,可说晋已双臂齐断,正是天助我雪耻之良机。俗话打狗要看主人面,今名虽伐郑,实则伐晋,正是立威良机。我们这时不出兵夺郑雪耻,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诸将也都是齐声道:“请大王发令伐郑立威!臣等愿为前驱!”

  昭元看了看群臣神色,见他们个个都是慷慨激昂,神色激动,明显是多少年的积郁忽然找到了释放的良机。要知这郑多年来左右摇摆,各国都是把它依从于哪边视为那边居胜的标志。今次楚军屡胜,诸将正思一雪前败于晋之耻,忽然又传来郑人为表忠心事晋,居然还伙同晋军袭败楚国北部边兵,如何不怒?

  昭元望了许久他们的神色,觉得自己再泼冷水只怕也不过是白费口舌,还不如自己先答应下来再想办法,便正色道:“郑有罪可讨,兼又依附晋国,逐我使者,乃是大罪。今既已大军齐备,寡人现在发下将令:诸将收拾营寨,明日出发,准备伐郑。”诸将都是一片欢呼。昭元道:“只是郑国虽小,山川却有天险。先前晋文公和秦穆公二君亲自率领大军同时围攻郑都,尚且久攻不下,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诸将都是齐声称是。

  昭元顿了顿,又道:“我军有新军到来,长途跋涉,需要体恤。寡人命连尹襄老带本部已休整之兵为前驱,新来之兵暂居后队中军,适应几日再上战场。此地离郑不甚远,我们先缓行几日,顺便征调北部诸县之军,等一切入正轨后再行加快。或许大兵之下,郑国不战而降,也未可知。西部之兵已有并庸并蜀之功,是为我楚国之荣耀,但这一次却是我们东部、北部之军大显威风之时。各位将军都各司其职,务要一显江东子弟之雄风。建功立业,就在今时。”众将都是热血上涌,齐道:“此行不得郑,绝不回军!”

  昭元点了点头,诸将散去各忙各事,这中军大堂一时间空旷下来。昭元正要再思细节,却忽然又闻报,说是陈君自请派辕颇引本国军马,从于楚军而战,以报楚德。

  昭元答允下来,但拒绝了他要为前锋之请,使居后队,自己亲自而将。这是因为这些小国之军多半武备可怜,士气不盛,一但碰上硬仗,立刻便容易心生胆怯,很可能给其余诸军心理上造成灾难性的影响。当初成得臣兵败连谷城,即是因为仆从国的左右之军战斗力不强,导致本已占了优势的中军陷入重围,遂致大败。这一次昭元吸取教训,只留他们帮忙喊话,以壮声势,以显自己是“得道多助”,但却压根不敢靠他们真正打什么仗。

  这东部兵虽非他亲兵,但毕竟他多日治军,威仪已重,加上诸军将早已律令熟悉,说是准备什么,只需是一层层令将下去便迅速备妥,却也没什么难的。到得傍晚时,已经是诸事齐备,一群群回来复命。昭元以虞丘老成持重,可以补自己之冲动,正式命虞丘为中军副帅,其余各将也各有分派。到日终时,左中右三军加楚王近卫亲兵都职责分明,井井有条。

  诸将各自回营治军,只有中军副帅虞丘还留堂中,似乎要与昭元商量些什么事。昭元自己也觉心头思绪万千,想起自己每每只有忙于政事时才会忘却些烦恼,自也想留虞丘与自己攀谈些泛泛之事。但说了几句,却是有一搭没一搭,不过说些泛泛之事。

  虞丘想起先前自己与他攀谈时的心思曾被他识破,回答时不敢再行故意绕来绕去滔滔不绝,言简意赅之下,不免有些冷场,但却又不肯走。昭元无奈,也不好提起前事,只问些最近这几件事他有何看法,有何建言要进。

  渐渐的,虞丘也感受到昭元之意其实就是要个气氛,也就不再拘束。昭元道:“最近忽然弑君之风大起,先是斗越椒要弑寡人,现在又有陈君被杀,郑君被杀,莫非是天下时势有异?”虞丘道:“天下时势是有异,但依臣见,却也未异到哪里去。斗越椒之逆,一来也算是久有所谋,二来也是有被谣言逼迫不得不发之嫌,不是他自己一定要造反,更不是大王逼他造反,不足以为典型。但这陈郑二君之死,却足为千古为君者之戒。”

  昭元道:“寡人年纪尚轻,容易冲动和考虑不全。你和襄老等年纪尊隆,见识亦深,想来从这两件事中,已是有言教寡人。”虞丘道:“谢大王求谏若渴。大王能长久如此,何愁国家不兴?”昭元一听他这话,想起自己先前的那“敢谏者死无赦”的荒唐,不禁脸色微红,道:“虞丘子责备的是,寡人现在也是力求改过,以补前罪。寡人不是容不得异见之人,不必有甚么忌讳。”

  虞丘笑道:“大王不必担心臣不敢言。其实臣这把老骨头也没几年了,只望死前还为大王成就千古贤君出几丝力,便已足了,怎么还会贪恋那几年老不死的时光?况且臣自信眼虽老却神不花,知道大王现在的确是能有容我等之量。不然的话,群臣也没人敢在大帐中公然与大王争辩了。”昭元一笑,道:“畅所欲言,能顺理顺气顺人顺政,乃是最基本之事。倘若寡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只怕日后也要跟郑灵公一样,被人误会越来越深,最后身死于野了。”

  虞丘道:“郑君此事,的确是心胸过窄,致成大祸。若他能有大王的一半气量,首先就根本不会故意要当众让臣子下不来台,后来更不会逼得双方都下不来台。不过相比之下,陈灵公之气量可实在是大得没法估量,居然君臣同淫。但其气量虽大,最后却也是死于非命。大王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昭元疑心他隐约猜知了自己那次要诸将绝缨之事,但也并不深问,只是道:“陈侯其实还是致使大臣过于难堪,才导致被弑的。”

  虞丘道:“不错。陈侯以为自己已经用交易摆平了夏徵舒心中的疙瘩,便肆无忌惮起来,以为不会再激起愤怒。其实,这跟郑灵公以为自己不过是一小小玩笑、不会引发公子宋的过激反应一样,都是错估了形势和人情心理。他们不顾君臣大伦,酿成惨剧。”

  昭元默默不语。虞丘叹道:“坦白些说,人之大欲,实无过于饮食男女。这二者虽小,但一但掌握不好,却可致极大之难。这郑国之乱,只是为一饮食小事,陈国之乱,也是因为男女之事,可见这饮食男女,实是不可小看。大王将夏姬赐予襄老,可也算是避过了一险。”昭元脸上一红,点头道:“寡人谨记所言,绝不敢太过沉溺于后宫,更加不会挂念于夏姬。”

  虞丘笑道:“大王后宫臣等现在已经不担心了。那些女娃娃美则美矣,现在看来却还好,不象是乱国之种。只是这夏姬实在妖媚惊人,不要说大王和养由基他们大都还是盛年,便是老臣这么大年纪,都还有些把持不住,实是可怕之极。今大王是避过了一险,但还望大王能长期坚持才是。”昭元叹了口气,默默不语。虞丘忽然轻轻道:“王后温柔贤惠,能够为好人之楷模,可以防止灵公主等胡闹,却不能教得这等淫人守规矩。大王千万不可心存侥幸。”

  昭元点了点头,道:“有高人教,还得有人能学。若是碰上这等之人,确实是谁也没办法。寡人会小心谨慎的,绝不会轻易去试……绝不会去试。”虞丘道:“这些不过是具体之事,真正要防的还是君臣大道。臣当为君尽忠,但君亦当为臣着想,不可逼臣难堪,不可夺臣至爱,不可……”昭元忽然热血奔涌,猛站将起来,脱口道:“为君者有三德,君不止臣所谏,君不夺臣所爱,君不强臣所难。这些寡人都已条条铭记于心,你们放心了吧?”

  虞丘吓了一跳,道:“臣该死,臣决无疑心大王不能遵从之想。”昭元心头痛如刀绞,几乎就想夺门而出清静一会,但终于还是慢慢重又坐了下来,喃喃道:“其实你说的对,寡人时时都做不到。便如刚才,不就是如此么?”

  虞丘道:“大王肯听人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昭元缓缓道:“你不用安慰我了。君不见臣妻乃是古礼,况且又有前车之鉴,寡人怎么会去违背?他们那么隐密之事,还不是一样被人知晓,寡人又何敢去行险?寡人决不会去见……见夏姬的。她对寡人来说,从此就如同死了一样,寡人对她来说也是如同死了一样。”

  虞丘见他甚是激动,心下暗暗吃惊:“难道我还真高估了他?他这样一个毛头小子,难道也和那些三五十的家伙一样,对夏姬这妖媚之姿如此灵肉体感么?我先前还只是想预防一下,现在看来,只怕不是预防,而是补救了。今天还真是幸亏来说了一趟。……不好,他派襄老为前驱,莫非……”

  昭元见他面色连变,隐约猜到了他之所虑,微微笑道:“你不用怕。寡人派襄老为前驱,不是想要盼他死,而是因为现在诸将群情过于振奋。这虽是好事,但毕竟过尤不及。若遣别人为前锋,怕会一味冒进有失。襄老年老持重,当能稳重些把握。”

  虞丘释然道:“大王所言甚是。不过臣还想要说些关于夏姬的话。”昭元道:“你说。”虞丘道:“灵公主和琴公主虽美,但却是引人善念之美。夏姬之媚,却是撩人恶念之媚。是以臣等现在并不担心大王后宫,反而担心现在军中之事。臣请大王离夏姬越远越好,不光是不见她,连想也最好不要想她……”

  昭元看他神色,苦笑道:“你还不相信么?坦率地说,夏姬的确是妖媚入骨,撩拨欲念之能无人能及,虽神仙亦难敌。但只要能有彼此监督,你们不也还是敌住了么?寡人不也还是敌住了么?私事公事,寡人还是能分清的。再说,寡人还是……还是……愿意相信善念多过恶念的。寡人刚刚所言的,也的确不是掩饰之语。”虞丘见他话已明白无比说出,只得道:“大王公私分明,自是天下之福。臣告退。”

  

万王之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于鼎怒君王(五)

  
  昭元点了点头,虞丘长长的影子慢慢退出,堂中更显得孤寂无比。昭元呆呆地想着刚刚的这一番问者非问,答者非答,二人问答全然各自不对的话,心头更加涌起了无限的悲哀:“我能够用夏姬之事来骗虞丘他们,可是我能骗得过我自己么?那迎亲的事,究竟怎么样了?”他想起自从宋文昌请婚之后,自己便极不愿意去过问此事,每天都强迫往脑中塞满稻草,务求使自己忙成一团,以避免去想这些痛苦之事。可是现在夏姬的出现,以及诸臣的怀疑,却终于令自己无可回避地又想起了这些事。为什么自己无论逃到哪里,始终也逃不出她的天网?

  昭元阵阵苦笑着,心头的酸楚感觉,已经仿佛令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世俗和缈小脆弱。是啊,自己统兵十万,横扫列国,威声如虎,可说天底下已无甚能令自己畏惧之事了。可偏偏宫云兮那若有若无、轻软得不能再轻软的情网,却让自己完全无可抵抗。

  要与它搏斗吗?自己根本就找不到它的所在,又怎么去搏斗?要永远逃避,永远不见它吗?可它根本就已被深深植入了自己的心田,又如何能够逃避得了?它总是那么无中生有地突然袭来,却又杳如黄鹤般地突然逝去。它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凭空出现,一定要破坏自己苦苦经营起来的那一点点快乐,让自己永远处于明明受制、却又偏偏无从施力反抗的境地,时时刻刻只能做注定要失败的无谓挣扎。它……为什么这么残忍?

  昭元呆呆望着那许多烛火,忽然心头一阵烦躁,猛然一挥衣袖。所有烛火都被他熄灭了,黑暗顿时笼罩了整个大堂。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自己已经完全隐没在了黑暗的保护之中,似乎不但别人看不见自己了,连自己也看不见自己了。自己甚至已经感受不到自己了,甚至都极力想觉得她也应该看不见自己。可是自己能不能看见她呢?

  昭元顿觉头立刻又被撑得大了许多。他拼命想要用黑暗掩盖住那个人的影子,用尽一切办法来推拒她,贬低她,憎恨她,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在她的影子面前,却都是那样的无力和可笑。她的光华是那样的璀灿夺目,那样地穿透心灵、无法掩盖,以致于那能够吞噬一切的万能黑暗,在她面前也变得自惭形秽起来。那么黑暗又怎么可能有能力、有资格、有良心去将她掩盖?

  她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圣洁,那样的跟自己心灵相通、神魂俱融,从根本上导致了她深深地霸占掉了自己的一切回旋余地,让自己根本无法在她面前作任何规避。自己想要逃到曾经的对伊丝卡的思念中去,因为自己要离开宫云兮,可自己却又总是被无情地推出来,因为伊丝卡也同样要离开自己。难道这真是一种无可解脱的可怕诅咒么?

  昭元忽然前所未有地体认到了伊丝卡的痛苦。她的离去,与自己的离开宫云兮,似乎每一点都不同,可却又似每一点都相同,因为彼此都给双方带来了无比的苦痛。自己为什么找不到她?她为什么不让自己找到?难道她也和自己一样,要对寻找自己的人永远躲避下去?伊丝卡不愿意露面,是因为她没有完全原谅自己,还是因为她内心里面,只希望自己永远挣扎在隔开她和自己的苦海中?

  昭元想着想着,忽然野兽一般拼命甩着头,似乎要摆脱着什么根本不可能摆脱的东西,可却又是那样的无力和绝望。自己要摆脱的是什么?是自己的身体,还是自己的灵魂?

  不,都不是,这些是根本没有可能摆脱的。但有一样东西是自己可以摆脱的,那就这一切的万恶之源——自己的王位。他虽然从来都对这个王位没什么好感,但还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它。如果没有它,自己不就能逍遥一生一世,四海为家,恣行所欲,全无所忌了么?没有了它,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带宫云兮远走高飞,而且依然能留给宋文昌一个惊喜,令任何人都不受伤害;甚至即使被世人发现,也不会造成太严重后果。即使连这也不做,自己也可以怀着希望,全无牵挂地和冰灵一起去找寻伊丝卡。尽管那找到她的前景可能还是失败,但毕竟永远也不会如此绝望。

  可是王位的存在,导致了这一切的不可能。望帝等人的教导,再加上自己的愚蠢,早已导致这个王位变成了仆人一样的位置,事事反而都在考虑那些升斗小民,自己之快乐全然被抛之于后。望帝他们,还有自己,总是在安慰自己,说是等那些人都舒服了,自己自然可以放心大乐、极乐。可是他们何时是尽头?他们又怎么可能有尽头?自己又何时才能快乐?

  昭元冷笑着,只觉自己是说不出的愚蠢和犯贱,竟把一件人人称羡、个个巴不得轮上自己的事,硬是给弄成了这样。难道自己生来就是欠了所有人的,这一世根本就是来还债的么?难道自己都这样了,还要被人怀疑、被人骂?

  昭元想起范姜来叫自己和宫云兮做最后一别时的情景,那完全是充满了对自己的鄙视和厌恶的神色,简直就象是多跟自己说一句话都自降了身份一般。她为什么如此鄙视自己?自己的痛苦根本不能宣扬于世人,没有人会知道自己的牺牲,更加没有人会感激自己的牺牲。也许即使知道了,人人也都会认为是理所当然之事。自己这样做,究竟得到了什么?难道所得到的,只是她们对自己世俗和虚伪的鄙视、痛恨,以及日后宋文昌和宫云兮的风流佳话入耳么?

  昭元忽然心头无比的气馁,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这多年来的心愿,几乎没有一件成功过,自己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自己的理想早已被磨得干干净净,在世俗面前,它们已经变得那样的脆弱无力和虚无缥缈。

  可是自己居然也能活下来,却也真算是一个奇迹。那么多的事,自己曾经以为每一个都能让自己支持不住的,可是每一次自己却都还是支持住了。而且自己不但挺住了,在别人看来还越活越滋润,越活越威风,越活越没白活。可自己真的是这样的么?自己一件件都能忍受,究竟是自己变勇敢了,还是自己变庸俗、变麻木了?

  没有什么能比处心积虑把自己所爱的人送往别人怀抱更窝囊、更痛苦的了,更何况自己所爱的人,也曾深爱自己?昭元想起后来宫云兮告别自己、二人竞相夸赞宋文昌的情景,以及宋文昌不脱文人习性,在朝堂上就大肆描述起想象中的婚礼欹旎的情形,心头更是血泪丝丝,痛苦万状。他忽然恨不得将宋文昌抓来碎尸万段,让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于世上,又恨不得自己就一头扎进冥府九千九百九十九层地狱,永远也不再来到这个扭曲的人世。既然有了他,为何要有自己?既然有了他和自己,又为什么偏偏要有宫云兮?

  然而毕竟还是大家都来了,而且还硬生生地彼此深深纠缠住了,那么无论多么后悔当初的开始,都已经没有了意义。一切当向前看,对不对?生命是朝前走的,不是朝后走的,因为生命的归宿之墓在前面。自己总不能永远只想活在过去中罢?

  昭元苦笑着,回避着,想要朝前看,可却偏偏看见了宋文昌和宫云兮婚礼洞房的情形。他忽然大叫一声,几乎就要直冲出去,但才动了几步,终于强力压住脚步,一下下地缓步而行。巡夜的卫士见大王似要夜出,都是微微一惊,呼叫中就要跟随护卫。昭元沉声道:“你们各守本位,寡人有要事出巡。”自己已是直朝城外营外直行。他越行越快,只望能离得越远越好,因为军营朝堂那里永远透出可怕的“责任”二字,已经让他完全透不过气来。

  夏末秋初之夜,虽是暑气未褪,但毕竟已是微有凉意。可是这些却丝毫没有令昭元的头脑清醒一星半点,反而因为他身体本能的剧烈奔泄,而致使头脑更加疯狂。他忽然奔到一处河边废井之旁,猛然一下抓起那轳辘上破败的木桶,呼地一下打了一桶井水上来,朝自己当头泼了下来。夏日井水其凉如冰,果然让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昭元一桶一桶地提水泼着,似乎要将整座井的井水都提干净,才能冲尽自己心中的苦痛似的。那井久已被废,多年未掏,被他这疯狂提水之下,不一会就已提不出甚么水。这自然导致了他的心火无可压制,他猛然大吼一声,已扔开那木桶,一头扎入井中。他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在井壁狂击狂撞,口中一遍遍地吼着宋文昌的名字,似乎那狭窄得不能再狭窄的深深井壁,就是最好的宋文昌的替身。

  那井壁似还甚是结实,任昭元在里面猛击猛冲撞发泄,居然没有整体坍塌。但那井水,却渐渐又渗得深了些。狭小井壁的回响,使得他的怒声越来越沉闷,他也越来越没有力气了。渐渐的,他越来越带不动那些水,朝石壁上的击打也越来越是无力。忽然间,他猛然朝石壁上一撞,头角鲜血直流,人已无力地半飘在水中一动不动。

  昭元默默自井底望向天空,只觉自己从前嘲笑过的坐井观天之事,现在竟然真的就发生在了自己身上,而且还如此的形象。自己不就是一只根本跳不出世俗的青蛙么?既然自己只能这样坐井观天,既然自己已经被限制得这么死,那么为什么不干脆就认为,天本来就只有这么大一块,从而以求得自己舒心呢?既然是面对注定的命运,那么还要去强求什么?

  昭元默默地半浮躺在水面上,渐渐复深的冰凉井水,慢慢地渗透了他全身全心的每一个角落,将他的身与心都变得越来越冷漠。他忽然自言自语地冷笑:“我为什么一厢情愿地要去认为,她最后是要故意气我,才说宋文昌好呢?宋文昌难道当不起她说的那些话吗?”昭元慢慢想起自己与宫云兮从开始到结束的整个过程,忽然脑中一个念头起来:“她本来就是在从头到尾都在骗我,我为什么说什么都不肯相信她是在骗我?”

  昭元苦苦一笑,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实在会太让自己难以接受。可是如果真要深究,却又只有那个答案。自己是真的爱上了她,可是她也许根本就没有真正爱上过自己,从头到尾可能都只是在耍自己。既然那样,自己干嘛要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人家也许不过是小小一场戏耍,在她一生中,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浪花,宋文昌才是载她一生的海流。她看见那一朵小小的浪花,朝它微微笑了一下,却根本比不了她的整个身心所依所托。自己为什么要如此自我感觉良好呢?

  昭元忽然觉得心头出奇的死寂,似乎所有自己的这些痛苦,都是根本就没来由。他的骄傲刹那间突然起来,整个人都似乎大大振奋了许多。是啊,既然宫云兮根本就没有对自己怎样,自己为什么要自作多情?难道还嫌自己留在她眼中的笑话不够多么?迷魂术中的真实,本来就是亦真亦幻,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不顾望帝的教诲,硬要相信它是十成十的真呢?

  昭元心头似乎在被一把锯齿一下一下地横挫直挫着,那些一直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莫名其妙的自信,已经被一下下锉得粉碎。他知道自己这样想是对的,可是这也带来了比先前更多十倍百倍的痛苦,伴随而来的更是对自己整个人的最根本之否定。是的,没有了这种信念,自然也就没有了她的干扰。可是没有了这些,自己还能剩下什么?自己为什么要因为她不喜欢自己,就去完全否定自己?难道自己就真的这么犯贱么?

  昭元的头又一阵阵地痛将起来,他忽然又一下下地朝井壁上撞去,似乎这些硬性的痛苦能够触发男儿抗争的本能,挽救他那因为被宫云兮的影子折磨得太久,从而失落了的骄傲和自尊。他的心又开始隐隐痛了起来,似乎是那种久违的痛,又似乎是那些熟悉的痛。这些痛要永远痛下去么?自己要让它跟随自己一生,不,自己要跟随它一生么?

  昭元忽然厉声问自己:“她已经抛弃了我,我为什么还要如此犯贱?她根本就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为什么要如此被她折磨?”

  他狠狠捶打着自己的头,却始终找不到答案。他的疯狂搅动,早已将这废井所有的泥沙败叶都搅了起来,令他全身都污秽得象是在烂泥里钻过几百年一样。可他脑中却一片平静:男人是泥做的,这样不是回归自然么?泥做的男人,又怎么能奢望宫云兮的真爱?

  昭元脑中宫云兮的影子始终不去,却忽然又起了另外一个更为模糊、从来就没有清晰过的影子,居然令他似乎找到了救命盗草:“嘿嘿,什么宫云兮?我其实对她全无感觉。我真正仰慕的还是……还是那位梦中的瑶姑娘而已。她怎么能跟瑶姑娘相比?我也只不过是因为那一切只是梦幻,不得以而求其次,把她想来充数以慰一时。”

  其实梦境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缥缈、无法确定之事,这从他始终无法看清楚瑶姑娘究竟是个什么面容,就可以知道。瑶姑娘娘究竟有多美,他自然也是不知道,只是模糊之下总是可以尽可能去想象其美。但是只要能够想到,宫云兮居然在其最让自己无法抗拒的“美”这一项上,也实打实地输给了别人,那可实在是令昭元快意无限之事。如此心境之下,他怎么能不把这根救命稻草,当成是能载动一切的鸿濛巨舰?

  

万王之王  第八十八回 染指于鼎怒君王(六)

  
  昭元得意地想着,瑶姑娘的影子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起来,似乎每一点都比宫云兮要好无数倍,每一点都是那样地让自己欣慰。是的,宫云兮是没真爱过自己,可自己又何尝真正爱过宫云兮?她有什么可骄傲的?自己又有什么可失落的?自己既然在瑶姑娘面前都能保持自尊,又怎么会败在宫云兮手下?

  显然,那一定是自己偶尔失算,算不得数的。自己还是一样的骄傲,一样的自立,一样的坚决不向女子认输。昭元一遍遍地努力想着,瑶姑娘也越来越随他之意,形象越来越近,越来越亲密,越来越动人心魄,竟然真的让他的精神全幅地沉了进去。

  他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瑶池之中,在努力地找寻着那个无比甜蜜、无比缥缈、无比虚幻、也无比欹旎的吻。他的心扑扑地剧烈跳动起来,因为他眼前的瑶姑娘竟然前所未有地连面容也清晰起来。无比的期望与无比的害怕并存之下,他不敢有任何一丝的干扰,以免怕中断了这个美好的过程。

  昭元只觉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和精神都绷紧了,所有的精神和所有的希望,都如同一只正立着的陀螺一般,只在被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支撑点支撑。自己多少时日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因为自己即将看到那种最美最美的神韵。

  瑶姑娘似乎终于被他看到了,可昭元却突然间如同置身冰窖一般,因为那正是宫云兮。昭元呆呆地望着她,心头涌起无限的悲哀:难道连自己的想象,也超不过宫云兮的美丽么?难道世界就这么残忍,连想象力上的自尊,都不肯给予自己一星半点?

  宫云兮的影子在微微而笑,似乎在笑他的失败和不自量力:“你不是要想象么?我就是想象的极限。你以为你的想象能够突破我么?”

  昭元忽然胸中突起一股爆炸般的感觉,想要否认,想要奋起与心魔搏斗,可是却又偏偏没有半分底气。自己根本就是因为她才梦到的瑶姑娘,那么这个本来就脱胎于她的幻影,又有多可靠?现在自己居然还要用这个虚影来否定她,这是多么的愚蠢?

  月白风清,似乎是想要在昭元最为落魄、最否定自己的时候安慰他。他痴痴望着井口月亮上那隐隐约约的黑影,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妈妈,您是住在那里吗?您认为我还是骄傲的吗?我还是原来的我么?我还是那样的让您喜爱,让您骄傲么?

  那梦幻般的母亲形象在月轮中显现,她是那样的慈爱,那样地综合了一切美好中的美好,似乎正温柔地伸出手来要将他揽入怀抱。她没有回答,可是她那无比的怜惜和疼爱,早已代替了任何回答。是啊,世界上什么人都可能抛弃自己,只有妈妈不会,可自己却为什么这么笨,到现在还不能明白这个道理呢?自己为什么要把感情支柱放在不可靠的人身上?

  昭元痴痴地体味着那模糊中的祥和和美好,不敢再多流泪,也不敢让泪花逝去,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看到妈妈。自己不是已经找到了妈妈么?尽管她已逝去,可她始终都在梦中,而且总是能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给予自己生命中最深蹭的安慰。无论如何,她只会疼自己爱自己,永远也不会象那个该死的宫云兮一样,总是破坏自己的快乐。不是么?无论如何,妈妈绝不会死去,她永远都不会远离自己,因为她根本就是自己的灵魂本源。

  万物都是那样的寂静和沉默,时间更加已经对昭元失去了意义。他宁愿就永远这样处于妈妈的怀抱中,什么别的也不想,什么别的也不做,永无所得,也永无所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昭元忽然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眼前也渐渐出现了一个既模糊、又恐怖之极的影子。他忽然心头剧震,因为那从井口朝自己望下来的,竟然似是被自己射死的孔敬义的影子!难道这是他的鬼魂来找自己索命?

  昭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那飘忽不定的可怕鬼魂却又偏偏就是在那里,嘴中似乎还在阴恻恻道:“你活着这样痛苦,还不如我们死了快乐。来吧,来吧……”昭元只觉脑中一片热血疯狂,似乎这话已在他心底引起了可怕的共鸣。他忽然怒吼一声,奋起全身力气,就朝那个死去的虚影击去。

  可是就在他要人鬼搏命时,他身边竟突然象是无中生有般地凭空现出了另一个鬼魂,迅疾捷伦地朝那井口鬼魂所在的对面击去。只听轰的一闷响,那个井口鬼魂已被昭元击得片片飞散。可是那那声闷响,却根本不是这一击所发的,而是来自身后的大力对击。

  昭元急忙凌空回转身躯,却见一个黑影正自抽回袭向自己的双掌,飞速朝远方遁去。而后面那个身材臃肿、极显诡异的黑色鬼魂,正猛力向那个逃跑的黑影追去。昭元脑中立刻清醒过来,顿时想起那偷袭自己的人似是在哪里见过,急忙飞身跃上猛追。

  可那偷袭自己的人似乎奔势极快,忽然一蓬烟雾袭来,已是隐于乱林草莽之间。昭元怒极,正要再追,忽见那个救了自己的鬼魂猛然折向另外一方窜去。昭元头脑一热,立刻便转向回追那个鬼魂。他似乎冥冥中觉得,追上这人要比追上那个偷袭自己的人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而且追上了他,一样可以知道那个偷袭自己的人是谁。

  那黑色鬼魂身体似乎甚是臃肿,便如一个大胖子一般,可行动间却还当真是行云流水,迅捷如风。昭元心中一动,忽然厉声喝道:“阁下是谁?若是不说,我将号令全军搜寻,令你无处藏身。”

  那黑影似乎全不以为意,依然急奔。昭元不愿穷追,冷笑一声,猛然提气就要长啸,想要将外面巡夜士兵唤来拦阻。不料他才一提气,那黑影忽然闪电般回扑他面前,伸手便直朝他喉头封来。昭元吃了一惊,但应变亦速,立刻沉神定气,挥掌相迎。那人目光炯炯有神,竟然只出一掌来攻,另外一掌缩在那黑色披风中。然即使就那一掌,亦是威声如虎,掌指飘忽,令昭元丝毫不敢轻看。昭元心下大奇:难道这人竟然是个独臂人?

  昭元看看天色,知道自己只要能够坚持,这人便跑不了,当下一面招架,一面道:“阁下武功非凡,为何要深夜独窜此间?莫非是要窥我大军?”那人半点不答,只是拳掌交加,硬是以一条手臂逼得昭元两条手臂都有些迎接不暇。昭元越来越是吃惊:“难道中土好手如此之多么?我怎么一入中土,一大半都是在打败仗?”

  其实这人攻势虽然凌厉,但要说能胜过他却也未必。但问题是此人一直是用一只手,总是能给人一种心理震撼:若是其两手齐来,那还得了?这可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服其武功。

  昭元忽然心下起疑:“难道他是周王涅磐再起?难道孔家兄弟死而复生不成?”其实周王武功和自己乃是伯仲之间,顶多能强得一分半分,而孔家兄弟武功比自己还稍差。因此,他们都似不能跟这人独臂敌己相比。昭元越来越奇怪,却始终猜不到什么结果。他忽然奋起精神,昊阳神功大盛,六脉气剑嘶嘶作响,主动进攻起来。

  那人似乎是有些措手不及,步法连换间,已退了好几步,但却还是丝毫不乱。昭元之所以改变了注意,就是因为他疑心此人并未尽以全力,那么这种打法下自己自是很难看出什么。自己突然振奋精神全力相向,自是要逼那黑衣人本能地使出看家本领,那样自己或许能发现些蛛丝马迹。但那黑衣人虽然步步后退,其步法却是妙到极点,竟然能在丝毫不加功力的情形下,每退一步就化掉昭元硬增的那分功力。而且其来回几次之下,竟然还退成了圈。

  昭元心头越来越惊:“不好,这样一来我耗力较他为甚,只怕还坚持不到原来的天明时刻。”当下立刻就要退回原来的相耗状态。但那人却忽然掌指间压力暴增,逼得昭元不得不又全力相抗。激斗中,那人目光炯炯,异光流动,看不出来是友是敌。

  昭元忽然故意喉头一动,果然那人立刻便是一拳猛来,似乎极怕他发出长啸之声来。昭元大喜,立刻便时不时地喉头一动,似乎就要发声的样子,同时却赶忙后退而戒备。那黑衣人次次要防,自然就耗力多了。高手相搏,本来就是一线之差,昭元现在既找到了不断将这一线之差放大的办法,自然信心大增,不急不忙起来。那人似乎也觉不对,忽然步法一变,身体又猛然前冲,似乎想逃。昭元心有所备,立刻跟上,那人却忽然又自转身来攻。

  但昭元对这也是有所准备,立刻便是一掌接了上去。就在这时,那人披风中突然一手闪电般伸出,直袭昭元之肋。昭元暗自冷笑道:“果然不是一只手。”他觉出那黑衣人这新伸的一手力量不大,立刻反手迎上。忽然间,昭元觉出那新伸出来的手上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吸力,便如要吸尽自己的精、气、神一般。昭元正自大惊,急忙要抽回那手。那人批风中忽然啪地又伸出一只手,闪电一般袭向昭元的顶门。

  昭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人身上竟然长有三只手?那手迅疾非常,昭元还没来得及惊讶,那手已啪地一下正拍在他顶门上。这力道虽不甚大,没有令他受伤,却已足以使他身形一滞。高手之间一线定输赢,那黑衣人立刻便单手连点,一直点了他上身十七八处大穴才止。昭元半身一麻,一面极力想垂死反抗,一面厉声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出手如风,已将他全身制住,令他只能呆站着,完全动弹不得。那人冷冷和他对视,忽然以一种极为古怪的声音道:“果然是小儿不信邪,居然定要认定我是两人。”昭元冷笑道:“雌雄同体,也是人之形象么?”

  那黑衣人笑道:“小娃儿眼光不错,然而可惜的是,老夫偏偏就是雌雄同体。嘿嘿,你知不知道你情字之下,已经固执得近乎愚蠢,竟然都不知道我比你强?”说着忽然手成五爪之形,一下在昭元眼前晃了一下,似乎要挖出他眼睛一般。昭元吃了一惊,但随即知道他这不过是恐吓,连忙定住神色。

  那人哈哈笑道:“小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忽然一把点了他哑穴,那掌抵在他晕穴上沉声道:“老夫极不愿被人看见自己之事,本来是要杀你的,但见你也是一人才,颇觉杀了可惜。今日之事,你聪明的话,就该当什么都没看见过。你若是定要去宣扬……”他忽然冷笑数声,续道:“嘿嘿,那也由得你。只不过你可要小心,当心人人都以为你是疯子。你已经疯成这样了,还怕别人以为你不够疯么?”

  昭元还没来得及动念细想,忽然眼前一黑,就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恍惚之间,他似乎觉得有无数瞪着可怕巨眼的牛头马面朝自己围将过来,一个个都是狠狠瞪着自己,要将自己带入幽冥地府的最深处。

  昭元忽然猛地醒了过来,可是眼前的无比诡异和可怕,却比梦中的那些幻象更令他心惊和恐惧。原来不知何时起,他已置身于一处球状的房间内部。无论是头顶的,脚踩的,还是四面八方的墙壁,全都是一双双眼睛可怕的恶魔之眼,而且都正在冷冷看着自己。

  昭元全身从内到外,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寒战,整个人已完完全全地象是被抽去了灵魂一样,只是在不住地想:“难道我已经死了?难道我已经被恶鬼们包围了?”他心念惊疑之下,更觉脚上所踩的就象是一双双可以转动、也正在转动的魔鬼之眼,那其中闪现出的寒光,几乎就要令他两腿发软。他那一身功力,更早已是不见踪影。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回溯大祭师定神法,那些眼睛就忽然象是齐刷刷地转动了一下,令他更是毛骨悚然。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似是从那些恶魔之后传了出来:“年轻人,你怎么跑到了我这幽冥地府,水月洞天?”

  昭元喃喃道:“幽冥地府?水月洞天?我死了么?我死了么?”那声音慢慢道:“在我这里,死者为生,生者为死。死生由我定,你自己怎能知生死?”

  昭元只觉头中一阵阵痛了起来,似乎那本来勉强积聚起来的神智,又已被彻底给搅了个干干净净。他呆呆望着些可怕的眼睛,忽然嘶声道:“你是谁?你是谁?我为什么来这里?我为什么来这里?”

  那声音缓缓叹道:“我是后土夫人。你年纪虽轻,但伤情过度,终于还是来到了我这里。”昭元的头简直就象是要炸开:“难道自己真的已经死了?难道自己面对的,真的就是被尊为大地之母的后土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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