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 第八十六回 风云万幻母亦娘
第八十六回 风云万幻母亦娘
众将面面相觑,正要说话,昭元道:“苏大夫忠心耿耿,生死不惧,实是国之栋梁。不过斗越椒虽然谋反,但依然不失豪气,未必便会擅杀来使。”乐伯道:“斗越椒说过无数次为大王尽忠,如今还不是一样谋反?况且苏大夫虽是文臣,然铁血之气却是令我等汗颜,若是真被斗越椒所杀,损失实重于失一乐伯。臣以为,对这种人但派一小卒去即可,何须大臣?”
苏从道:“不然。我等是人,小卒亦是人,不可太过轻贱。况且大王乃是诚心诚意望斗越椒回头,若不派大臣,怎显诚意?”乐伯还要说话,昭元已点头道:“苏大夫乃能辩之士,又是文臣,前去反而危险小些。寡人主意已决,就由苏大夫前去。若是斗越椒连这都不顾,寡人决为苏大夫兴复此仇,绝不赦免斗越椒。那时苏大夫之家小,当封以三千户。”
苏从道:“谢大王。”昭元手书一旨,盖上玉印,递给他道:“寡人已亲自赦免他谋反之罪以及擅杀司马之过,但具体如何,却还需你随机应变。若其颜色过厉,全无悔意,不可与他强辩,当早些回来。”苏从道:“臣不知他反应如何,但自问能知随机应变。”说着便接过该旨,领过使者用的节杖而去。
昭元扫了一眼众将,道:“大司马亦是赤胆忠臣,其死实令寡人心痛万分。但寡人赦斗越椒擅杀司马之罪,实是为了能避免再死更多荆楚儿郎。司马后人,自有大封。此中抉择之困难,还望诸卿明白。”众将虽也都明白这也确实是不得已,但还是禁不住有些伤感。
这一日全军前行五十里,等前哨探马回报说登高已看见斗家军,便停下扎营,厉兵秣马,以备其战。到得深夜,忽听夜色中似有什么响声,紧接着便有两乘狂奔着的烈马朝昭元营中冲来,其上却无人骑乘。昭元极是奇怪,急忙命人四面搜寻三十里,但却依然是什么都没有。
等苏从飞马赶回,几乎已是凌晨。苏从面色沮丧之极,秘告昭元道:“臣遇斗越椒于行军之中。他说他兴举义兵,就是为了扶正……那个假楚王,并说大王能战则来,不能战就自己退位,还说他还能保大王一条性命。臣劝了他许久,说大王知道他是被那谣言逼的,不会深究此事,他依然丝毫不理。他们这一日怕已经行了百里有余。”
昭元叹道:“看来他是真的不肯回头了。难道他就这么有把握么?还是真的只是野心太大?”苏从道:“臣也有疑,想要多偷看他营中,却被他急忙驱回。他说他已奉立真王,军阵归心,不日就要全胜。”
昭元沉吟道:“莫非……”但立刻住口,道:“你出去罢,寡人已知道了。”苏从正欲躬身而退,忽然又道:“大王,臣观斗家军威势极盛,远过于我们先前所想。”昭元沉吟道:“莫非他是故意示强于你?”苏从摇头道:“臣虽是文臣,亦多知军旅。依臣看来,似乎不是故意。其连兵十余里,营盘密布,极可能兵力比我方多一倍还不止。”
昭元眉头深锁,沉吟不答。苏从低声道:“臣以为,他杀了大司马,说不定也已经拿到了调兵令符。再加上他散布谣言,极能蛊惑人心。”昭元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以司马为贾之智,尚来不及毁去虎符?斗越椒竟如此智勇么?”二人相视一眼,都是暗暗心惊。
苏从道:“他之志自然不只是要重新擅权。只是依此来看,他若得手,只怕那假王的旗号也坚持不了一年。日后或许还会有王族外兵与斗氏来一场真正全国大战,无处能避免,后果不堪设想。”昭元点了点头,道:“寡人决不能让他得逞。你先退下。”
苏从走后,昭元越来越觉得斗越椒势力之大,远超自己之想象,也更觉他隐藏之深令自己恐惧。如此说来,自己先前曾以为他未必真正细想过谋反,还是太过幼稚了些。如今他虎符在手,又有妖言惑众,本身斗家军也肯定都是他长期暗中选去的精锐中坚,肯定是极难对付。而且要命的是,无论谁胜谁败,楚军儿郎定然战死无数。楚地虽肥沃,但开发毕竟尚晚,至今依然是地广人稀。因此,历代楚王都极重视尽力繁衍民口、传播华夏礼仪之国策。若是硬是要有这么一场毫无意义的大内耗,那可绝对会是极大的损失。
昭元忽然心头甚是恼怒:“斗越椒若能再行大大鼓动也罢,索性全国兵马都入他手,那便日后不会再有正式夺位时的大对抗。那样的话,我便直接命军投降又如何?我自己要走,谅他也擒不住我。那样的话,我反而能从此逍遥世间,恣我所欲,真正体会人生快乐。嘿嘿,他还以为我稀罕这个王位么?”
昭元脑中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个影子,不,是两个远在天涯的影子,心头更是一片凄然:“她们两个一个不能娶,一个不能放胆去找,不就是因为这个王位么?嘿嘿,我不当这个大王,只怕一生反而要自由得多,更要快乐得多。”他想到这里,更是对斗越椒恨之入骨:“要反就等你有了绝对优势再反,要么就别反,却怎么非要这么不上不下的时候来反?”
昭元自己其实也不是不知道,斗越椒之反,被谣言催逼之因素肯定也是极大,未必便能由斗越椒完全作主。但无论如何。他终于还是反了,而且还让自己也跟他一样来个不上不下,只能选择与之对耗。这怎么能不让自己切齿痛恨?
昭元呆呆出了一会神,终于叹了口气,不再去想私人爱恨。他老老实实估算起自己暗中调兵等等之事,自思只要那些兵都能回来,自己便还是可以与斗越椒硬决胜负的。但是否还要再多等些时日,多起江汉之兵,以增胜券?那样会不会又有可能导致错失良机?斗越椒会不会也去抢先蛊惑外兵?
昭元想来想去,终于还是决定明后日先战上一场,测其虚实再说。至于后方营寨,则要好好坚固守卫,以备随时大军退守。此虽非什么好策,但毕竟大略已定,反而微觉轻松。忽然间他又想起:“要说能让人心全定,难道他真的是将那藏在樊家的假楚王拉来了?那樊舜华之父是降了他呢,还是已经被杀了?”他想到这里,自己都吃了一惊,总觉樊舜华之父不会一点都不知道这事,斗越椒也不可能容他装作不知道。那自己应不应该告诉樊舜华?如果她父亲真的降了斗越椒,自己又该怎么对待她?
昭元心头阵阵波澜,不知不觉间已到了王后之帐。冰灵迎上来悄悄道:“哥哥,要打仗了么?”昭元点了点头,柔声道:“别怕,也别多问。哥哥有办法保护你们的。”冰灵轻轻依偎在他怀中道:“有哥哥在,我一点也不怕的。”
昭元叹了口气,拉她坐下,轻轻抚摸她柔软的秀发,轻轻道:“小妹,你好好睡吧。”冰灵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昭元伸手点了她睡穴,悄悄附耳对樊舜华道:“你马上带领她们到皇浒后寨。灵儿若是不听话,还望你多教导些。”
樊舜华知战争已是迫在眉睫,自己等若在这里随军,只会让军中分心照顾,便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安心而战就好了。”昭元看了看琴儿和许姬,见她们都点了点头,显然都明白现在的处境。他微觉放心,轻声道:“对不起你们了,但现在实在不得不如此。舜华,你是将军世家,知道军事。这是我的随身令牌,以及诏书,命你暂时协理监控后寨之防务。你们去后寨后,一定要加强防守,我们可能要在那里坚守待援。”
三人都点了点头。樊舜华取出一幅明光细甲,道:“将军世家,我知道怎么做。你去做你的事罢。”昭元微觉吃惊,但见琴儿许姬也都各自取出软甲穿戴起来,才知她们也都是有所准备。等见她们披甲佩剑,都是一幅美丽和坚强并具的英姿飒爽模样。昭元微笑道:“好,很好。你们都能如此,我辈男儿若不铁血一场,实在无颜活在世上。”三人听他恭维,都是一笑。樊舜华却道:“谁信你呀?你不能活在世上的理由多了,还不是好好活着?”
昭元一笑,自行回营彻夜苦研图籍、军册,直至鸡鸣二遍,才略略休息了一下。这自是他有极高武功的好处,可以在需要时强行透支体力精力,以应非常之变,而且第二天依然还能精力充沛。诸将虽然也都体魄健壮,常常能熬夜,但毕竟难以如此随意。
鸡鸣三遍,探马来报,说是斗越椒军已击鼓求战。昭元起来,传令各营战将齐集,摆阵出迎。两军相去两箭之地站定,斗越椒跃马横弓,跨剑挺戟,来回奔于阵势前,当真是人强马壮,威风凛凛。昭元这边兵卒久闻令尹大名,今日见其戎装之下,威风至此,又见敌军势大,且都军容严整,衣甲鲜明,许多人都已隐隐起了些惧意。
昭元亲自披甲于战车之上,厉声道:“寡人远征陆浑之戎,中原问鼎,期扬楚国之威。可是令尹却趁此之机策动内乱,负寡人之托,难道心头不觉愧疚么?”斗越椒哈哈大笑道:“乱臣贼子,居然还如此义正词严!你谋害先王和太子,直至冒认太子之位,实已是罪大恶极。可笑我当初虽然有疑,却直到今日真太子九死一生来阐明真相,才知你不过是一个狼心狗肺心狠手辣的贼子。我今兴发义师,匡伏正义,为太子殿下夺回大位,乃天地之正理,人间之大义,必能得道多助,势如破竹。你若是识相,就早些投降,或许还可饶你一条狗命。”
大将乐伯屹立战车之上,厉声对军众喝道:“你如此妖言惑众,扶立个假王出来,其实根本就是想自己当大王,篡大楚三千里锦绣河山。凡我大楚男儿,谁不知你心头所想?你居然还敢恬不知耻,妄称正义?”
对面斗旗忽然跃马出阵道:“当真是愚者无畏,白痴反笑智者愚,连自己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你那边乃是假王一名,真正的先王龙种乃是在我军中!你既不到黄河心不死,今日就让你好好一见。”说着忽然一挥手,身后军阵一分,一群卫士拥簇着一位身着王服、相貌跟昭元甚为相似的楚王缓缓出来。
斗旗忽然厉声道:“大王在此,三军何不参见?”话音刚落,斗家军已是齐刷刷地大行军礼,昭元这边却是毫无动静。公子侧哈哈笑道:“就此人也敢冒充大王?此人虽然面貌有似,可惜神光却半点不似。他虽竭力装出英挺之气,却根本掩饰不住心头懦弱和受人挟持的惊惧,哪里有半点大王的英雄豪气?这种人要做楚王,只怕楚国上下都会变得跟他一样萎靡不振。斗越椒,你便要造假,也当有些水平罢?如此一人,你也好意思拿将出来?”
王军这边众将都是齐声大笑,其声直传对方军阵。斗越椒冷笑道:“太子殿下英华内敛,谦恭笃厚,乃是百年难见的仁爱之君,岂是你这等浅薄之人能看将出来的?你们所奉的这乱臣贼子却是大大不同:那贻笑千古的‘敢谏者死无赦’出于他之手,这可当真是空前绝后,便夏桀商纣亦是不及。如今他虽然一时收敛,其实却正是日后要更疯狂恣欲之前兆。可笑你们被蒙在鼓里,居然还敢笑别人?”说着身后三军一起大笑,其声更大过这边好几倍。
昭元这边众将都是面色一变,诸军士卒面色上也似有犹疑之象,几乎就要交头接耳私相议论。众将正自急忙约束间,那边斗越椒已厉声喝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们那乱臣贼子能骗过一时,还怎么能骗得过一世?如今太后亲自驾临,要揭穿你的真面目,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要怎样拼命强辩?”
他这话一出,这边王军顿时一片大哗。昭元只觉脑中轰然一声:“难道母后真的是被斗贲皇回来,又给劫走了?他不会是在诈我罢?”正寻思间,拥簇着那边楚王的甲士们已行至中间,忽然队形一分,一个台架已抬起了一个太后服饰的人,正是云夫人。
昭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定了定神,却终于还是认得清清楚楚那正是云夫人。他心头一痛,脱口大声道:“母后,真的是你?您……您真的认为儿臣不配做楚王么?” 云夫人面无表情,道:“你难道不认得娘么?还问甚么?”昭元这边之人本来还心有微疑,但现在见自己这边大王已亲口承认那就是太后,所有人都是更加不知所措,只是来回观望。斗越椒哈哈大笑,道:“太后圣驾亲临,连这贼子自己都承认了,诸军谁还敢不承认?”
斗旗忽然单膝跪地,大喝道:“臣等参见太后,愿太后万安!”这一声大喝之下,两边将士都情不自禁地半跪请安,便连乐伯、苏从、潘庭等也不由自主地随大流而跪。昭元心头剧痛,眼前只觉金星乱舞,竟然丝毫不觉军心动荡的危急状况,只是喃喃道:“母后,您真的不认我为儿子了么?我……终于还是不是……不是……?”刹那间,他只觉自己长久以来将云夫人奉为母亲、期望填补心中空白的幻想完全破灭了。难道自己真的从来就是一厢情愿?
斗越椒远远见他神情,又见台架上的云夫人身形巍然屹立,更是得意非凡,厉声道:“乱臣贼子隐藏多年,今日终于天理昭彰,得以现形。臣等恭请太后亲自正本清源,光耀龙种,绝贼子之望,令敌众归心,让我大楚儿郎免受无谓伤损!”只见云夫人朝旁边的楚王招了招手,旁边诸卫士又慢慢抬起那楚王跟她并列。
万王之王 第八十六回 风云万幻母亦娘(二)
乐伯已从潜意识的下跪中起来,忽然奋身横弓当胸,附耳对昭元道:“大王,太后可能受人挟制,若是说出不当之语,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小将愿奋身以救太后出火坑。”
昭元忽然一把揪住他胸甲,厉声道:“你是不是要杀她?你是不是要借机杀她?”乐伯脸色煞白,道:“臣死罪!臣死罪!”昭元一把扔开他,深深吸了口气,冷冷道:“任何人都不准擅自发箭。寡人倒要看看,她心头究竟有没有过将我当过孩儿。”
两边近十万双眼睛注视之下,十里战场竟然鸦雀无声。云夫人伸手搭住那楚王之肩,微微转身扫了扫两边黑压压或跪或立的将士,深深吸了口气,忽然用尽全身气力,一把将那楚王推得翻滚下台,厉声道:“这个人不是我的儿子!那个问鼎归来的楚王才是我的亲生儿子!”这话一出,两边将士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得反了。就连昭元和斗越椒,也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更加半句话都问不出来。
众人惊呆之中,只听云夫人嘶声道:“我的儿子日月照耀,百灵拜服,是英雄中的英雄,王者中的王者!他是大楚的希望,他是为娘心头的支柱,岂能是我身边的这一个龌龊小人?我亲自哺育我的儿子,知子莫如母,我比谁都更清楚谁是我的儿子!令尹自想谋反,伙同这个卑鄙小人来欺骗世人,诸军将士定要除此奸贼,正本……”
忽然一箭飞来,直穿她腹,将她射得滚落地上。原来斗越椒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见己军心已大乱,心头恨极,发箭杀人。昭元只觉全身热血上涌,整个身体都如同不是自己的一样,猛然夺过御车人手中的僵绳,疯狂喊着飞车直冲云夫人。乐伯厉声道:“斗越椒挟假王,害太后,罪无可赦!国家有难,勇士当前!”楚军大呼起来,都是奋勇当先,直冲敌营。
两军这时都是一片混乱,便连同那在战阵中间的一大群卫士,也一时间六神无主,四下乱奔。昭元飞车而去,势如疯虎,冲散敌人,一把将在地上几乎不能动弹的太后躯体提上战车。忽然一箭飞来,正中王车楚王辉盖,力大箭猛之下,竟然将那辉盖之铁杆硬生生射断。
昭元一听那箭来势,就知必是斗越椒亲自发箭,再一看斗越椒果已是远远跃马而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昭元怒吼一声,猛然就要驱车迎上。但旁边却忽然窜过一车横在侧前,正是乐伯。只听他急道:“大王速退,敌军已重整队形了!”昭元红着眼厉声道:“滚开!寡人要亲手砍下斗越椒的人头来祭太后之灵!”正说话间,忽然又是一箭飞来,却是啪地一下正中车上鼓架,所过一片鲜血红光。显然,此箭在飞来之前,已然穿过了一人身体,但却依然凌厉无比。
乐伯见昭元状态若疯狂,心头大急,忽然厉声道:“大王,太后还未死,大王速回营中救治!”昭元被他这一喝,心头一震,虽然立刻明白乐伯未必知道太后生死,不过是要自己退回之计,但却依然提醒了自己:“对呀,或许母后没死呢?我要杀斗越椒有的是机会,怎么能为这一时而耽误了太后铸成大错?”立刻便是回车飞弛回营。乐伯、潘庭飞车迎上,各率手下断后,敌住重整而来的斗越椒军。二人见斗越椒军竟然在受了如此大的打击之下,居然还能如此迅速地重定军心,重整队形,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正自力战间,前面一将杀来,正是斗越椒之子斗贲皇。乐伯厉声道:“无耻之贼,身受洪恩,却竟敢冒挟假王,杀害太后!还不纳命来?”斗贲皇双目血红,哈哈大笑道:“太后的确是出乎意料,可是她却也没想到我军都是我斗家亲卫之军!我斗家精英誓死追随于我,岂会因为她妄指一言而反叛?不光是她,便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小看了我斗家!今日便先杀你等,再擒那色魔千刀万剐,让你们看看我斗家群雄!”
二人飞车交错,生死力搏,那边斗旗亦冲马过来和潘庭大战。两边军士都是生死用力,血战沙场;斗越椒却是飞马要追昭元去了。乐伯和潘庭见敌军势大,层层压将上来,自己一方已渐渐居于弱势,而后面之路竟然也已被堵。二人互望一眼,都是萌生了战死沙场之意,更加狠命而搏。正在这时,忽然楚军后营金声大作,正是退兵之号。潘庭见无退路,厉声道:“大丈夫生死由天,岂可让人看轻?乐伯,你可敢与我比试谁在死前赚得多?”
乐伯哈哈笑道:“有甚么不敢?你我且在地府再细数胜负!”二人精神益长,伤损不裹,飞车弛马,全无退意。手下军将见后路被截,又见主将用命,虽见外面敌军越围越重,却无一人胆怯气馁,人人都是誓死而搏。
忽然后面敌军纷纷大乱,原来是中军旗令官见二人无法退回,特命公子侧和和公子婴齐率军来救。但二人现在已是杀红了眼,几乎将公子侧认作敌军搏杀。四人之军一合,终于冲出敌围回到中军。中军强弩群发之下,斗军稍稍后退。
四人回营奔到中军主帐,见昭元正自含泪,拼命对云夫人输送真气,但云夫人却依然是丝毫不醒。昭元见四人归来,人人都是浴血战袍,神情激奋,知道现在情势紧急,不容自己全力救治。他只得咬了咬牙,先用龟息之法稳住太后伤势,问了几句情况。
公子侧道:“大王,斗家军都是精锐,而且居然迅速便能恢复军心,实在不易对付。仅次一战,我军伤亡便已达七千之众。”公子婴齐道:“幸亏太后不顾生死,亲自发话,敌营中有一万多军归依。但斗家军剩下的都是他们长期暗中训练的精锐,只怕急切间难以降伏,更难以鼓动。臣以为,此寨太小,不足以守,不如趁其还未准备好攻城器具时,就先退至皇浒大营。”昭元点了点头,传下令去。三军马不停蹄,立刻拔寨而起。
这一日深夜,终于到了皇浒。昭元已是迫不及待先行飞车入营,直冲内营将云夫人放好。他一路上虽一直没有停止补充元气,但觉云夫人的身体虽在龟息之下不再渗血,但依然有越来越冷之势。显然,其生机已极其渺茫。昭元心头急得几乎吐出血来,神智已如完全糊涂,只是不顾一切催动真气,几近偏执和疯狂。
樊舜华等见云夫人如此,也都是悲痛莫名,冰灵几乎就大哭起来。但樊舜华见昭元神色肃穆全力运功,连跟自己搭话都没有,知道时间紧迫,根本不容自己来问。因此,她也就只好拼命叫大家都尽量忍住,并极力准备箭伤之药和热水等物。
昭元头上渐渐冒出白气,脸色却越来越青,显然已将自己的全副真气都搭了进去,完全不计后患。樊舜华虽然知晓,但却也根本不敢劝阻。等再细看云夫人伤势,只见那斗越椒那一箭已然将她中腹洞穿,五脏都险些流出,连血都渗不出什么了。显然,这等伤势之下,那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性命了。樊舜华想起自己和她那晚母女深谈的情景,眼泪已是再也忍受不住,更别谈去开导冰灵、琴儿和许姬她们了。整个帐营之中,早已哭声一片。
良久良久,云夫人面色忽然红润了起来,竟然微微眨了眨眼。昭元大喜之下,只觉头一晕,自己也险些晕过去,但却急忙道:“妈,妈,妈!”樊舜华知道这其实只是回光返照而已,但依然含泪微斜扶起云夫人上半身。云夫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似乎用尽全力想要看一眼周围的人,却又连眼珠转动都费力无比。冰灵、琴儿和许姬都自己转到她眼睛正前面。樊舜华哭道:“娘,我们都在这里。您有话就说罢。”昭元更是眼泪涟涟,无可抑制。
云夫人痴痴望着昭元,喃喃道:“孩子,娘对不起你,娘心里面其实一直念着……念着他,从来也没能把你当真正的儿子。娘……真是对不起你。”昭元垂泪道:“娘两度活命之恩,天地难及。孩儿……孩儿其实更加对不起娘,因为孩儿心里面也一直念着当年的母亲。”
云夫人忽然流下泪来,痴痴道:“为娘真的很喜欢你,很想有你这样一个真正的儿子,可是却一直都做不到。你心里做不到,为娘心里面,也做不到……”
昭元忽然颤声道:“不,不,孩儿从今以后就能做到了。娘,您也可以做到的。您好好坚持下去,活下去,我们……从此就做真正的母子好不好?好不好?”云夫人眼泪刷唰而流,柔声道:“娘快要死了,可是娘很想再多听你叫娘。你好好叫几声,好不好?”
昭元眼中血丝密布,几乎就要说“娘,你不会死的,我们以后慢慢叫,天天叫”。但他的本能终于还是告诉了自己,因为他知道,如果现在再不叫,只怕她永远都不能再听见了。昭元终于双目蕴泪,轻轻将云夫人的手托得按在自己胸前,咬牙颤声道:“娘,我的心里,真的是将您当真正的妈妈了。您能感觉到么?”
云夫人的手颤一颤,脸上终于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却又流下泪来:“别哭,别哭,娘知道,娘能感觉到的。娘现在也能真的把你当亲生儿子了。我们都该高兴才是,你怎么哭了?”昭元忽然双膝跪下,抖抖地从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却是一个美丽至极、闪着奇光的神奇宝盒。他递到云夫人面前,颤声道:“孩儿有一样东西,想送给妈妈。本来孩儿要送给娘的,是一条和灵妹妹一样的天链,可是终于失去了。这是传说中万神之母的天盒,包容万神,现在孩儿把它献给娘……它本来也当是属于娘的。娘……您喜欢不喜欢?”
云夫人无神的眼睛似乎也被这天盒感染了,竟然也随之焕发出了一丝神采。她痴痴地看着,颤抖着接过了这天盒,却忽然握住了樊舜华的手,似是要把这天盒交到她手上。樊舜华轻轻要抽回手道:“娘,这里面装的是他真正作为儿子的赤子真心,说明……”云夫人痴痴望着她,慢慢道:“从今以后,它就属于你了。你一定要拿着它,管住他。你……不肯要么?”
樊舜华脸色微红,眼泪却是流个不住,只是道:“娘还有千秋万岁,孩儿……”云夫人摇头道:“孩子,你还记得那天娘跟你说的话么?今天娘把它亲手交给你,你为什么又不要?你让娘放心地去好么?不要让娘失望好么?”众人的眼光都定定注视着樊舜华和这天盒,却无人能有一语。
樊舜华终于含泪接过,颤声道:“娘,孩儿听您的话。”云夫人见她终于接下了,似乎放下了一件莫大之事一般,轻轻吁了口气,道:“这是为娘亲自传给你的,你要替为娘看着他,还有她们,为娘九泉之下也好瞑目。为娘把一切都传给你,谁也不能抢走,你知道么?”
樊舜华点了点头,贴在她耳边道:“孩儿知道了,娘放心。”云夫人轻轻拉过她的手,似乎要在怀里面摸什么东西,樊舜华连忙顺着她的手,从里面摸出了几幅细细叠好的小儿肚兜,脸上顿时一红,心头却是更为悲酸。
云夫人慢慢道:“孩子,这个也给你,给你们的孩子穿,就象为娘给他穿一样,好不好?”樊舜华见她终于还是明白说出,脸上更是红云阵阵,低低道:“嗯。”云夫人轻轻拉过冰灵的手,无限爱怜地轻轻抚摸她的小手小脸色和柔发,轻轻道:“乖灵儿,娘不在了,你要听哥哥姐姐的话,尤其是樊姐姐的话,好么?”冰灵哭道:“灵儿知道的,灵儿以后一定好好听话,再也不要别人担心。”
云夫人一笑,看了看昭元、琴儿和许姬,似乎想要伸伸手,可是却已经伸不动了。昭元忍住泪水,将手放在她手上,又拉过冰灵的小手一起,轻声道:“娘,孩儿在这里。”琴儿和许姬也都含泪将手放在云夫人手上。云夫人满足地一笑,颤抖着拉过樊舜华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对樊舜华道:“孩子,天盒虽有上下两半,可……可娘……娘就要走了,已经不能再帮你关他们了。娘……娘今天……今天只能把他……他……还有……她们全都交给你了,你要……要……好……好……关……管……”说着头一歪,已是气绝。
一个和自己无限亲近的人就此永远离自己而去,昭元只觉整个人都已经完全麻木了,竟然连悲伤都已经感觉不到了,良久都哭不出声来。樊舜华自己已是眼泪横飞,一面却还是注意到了他的情形,连忙到他身边道:“你……”她话未说完,昭元已是泪下如雨,只是痴痴道:“我再也没有娘了?我再也没有娘了?我终于还是个没娘的孩子?”他忽然狂笑着要奔出去,却一跤绊在地上,双手抱头吞声痛哭。冰灵等更是哭成了泪人。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昭元的眼泪才终于流干。等他回头,却见樊舜华等都默默坐在自己旁边,云夫人的躯体也已经被包敛好,停放在帐正中央。五人相对默默无言,良久,才听樊舜华轻轻道:“娘走了,大家都很难过。但是只要我们还活着,娘就还在心中没有全逝。”昭元幽幽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大军压前,我身为中军主将,岂能不负全责?”
樊顺华见他居然答得如此平静清明,心头反而有些害怕,不知他是不是真的恢复了过来,但却又不敢问。冰灵轻轻倚过来,痴痴道:“哥哥,我以后会听话的,会很乖很乖地,好不好?”昭元望着她那稚气却已带上了沧桑的脸,心头之痛再也隐忍不住,竟然又已是泪流满面。他忽然间张开双臂,将樊舜华、琴儿还有许姬都同时抱在一起,颤声道:“娘走了,我们都没娘了,我们都没娘了,因为娘不在了,是不是?是不是?”
众人见他语无伦次,举止失常,都是更加伤感,也更加担心。樊舜华刚要说话,昭元却咬了咬牙,放开了手,还猛力甩了甩头,闭上了眼睛,脸上居然也渐渐平静下来。樊舜华等都不敢说话。许久之后,昭元终于幽幽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看了她们一眼,慢慢道:“我没事的。”
樊舜华仔细看了看他神色,知道无可劝谏,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就好。现在我们一起动手,先整理一下娘的遗物,以备日后发丧。”昭元点了点头,却没有说出话来。樊舜华望了望他,小心翼翼又道:“娘去了,可是娘希望我们好好活着,更放心不下大楚万民。在这个节骨眼上,还盼你暂时节哀。”昭元又木然点了点头,却依然没有说话。
琴儿等都是脸色大变,人人心头都越来越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樊舜华泪光盈然,忽然狠狠一掌搧在昭元脸上。一记耳光声之后,一切都似乎凝固了,就连昭元,也如同被冻住了一般。樊舜华全身颤抖,嘶声道:“娘的国丧当在平斗越椒之后,不然也没法让娘哀荣天下!你知道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轻重缓急?”说着自己也已热泪盈眶。
昭元的脸色剧烈变幻,泪水终于哗哗而下,良久才渐渐止住。他捂着那被打了半边脸颊,喃喃道:“不错,娘待我恩重如山,我若不能让娘生荣死哀,我还算是个什么?娘,斗越椒竟敢杀害您,我说什么也要用斗越椒的人头来祭您的英灵。”
万王之王 第八十六回 风云万幻母亦娘(三)
樊舜华轻轻抚摸他那被打的脸颊,轻轻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昭元喃喃道:“没事的,我太笨了,我是该打。我从小就吃过无数苦,我不是那种受不得半点委屈的人。嘿嘿,况且这又怎么能算是我的委屈?”樊舜华幽幽叹了口气,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但那早已滚来滚去的泪水,终于还是扑嗽嗽地掉了下来。
昭元默默望着她,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道:“对不起,我太自私,完全没有想到你心里的难过。”樊舜华哭道:“我爹爹他……他……”昭元道:“我还没有得知确切消息,希望他没事。”樊舜华几乎不敢想那些可怕的情景,只是垂泪道:“你们……都要保重。我……我……冒犯了你,我……我……”
昭元忽然双手扳过她肩头,慢慢道:“我没生气,我是该打的。是我伤了你的心,也伤了娘的心,我……我真心实意请求你原谅我的无知。你……你是承两位母亲的训示的,你可以打我,骂我,教训我,跟妈妈一样,真的。我是说真的,我发誓……我……”
樊舜华见他神智上终于缓过劲来,心下松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忽听琴儿道:“还要疼你。但这个却不能太一样,对么?”昭元和樊舜华不明白她为何在这个时候开玩笑,虽都是脸上一红,却又都是伤感无限。琴儿道:“大哥,外面有人等你呢。”
昭元望了望外面,果见外面似乎有一名将军在等候自己,这才明白琴儿忽然故意打浑的原因。他感激地一笑,道:“我是太过因私忘公了。”他回头呆呆望了云夫人躯体一眼,双手猛地攥拳出血,一字一顿地道:“母亲,孩儿誓要为您报仇!”
昭元随那名将军来到中军主帐,知自己派去征召远近军将的几名将军已经回来了,其中两名已领回了八千人马。但还有养由基等三人,却到现在还未能回来。幸喜军中粮草尚足,而且新来之军也都有粮草源源不断运来,这皇浒大营应该可以长期坚守。
昭元心头恨极,一心疯狂地要报仇,但他也知道,这仇若是要报得痛快,那便丝毫急不得。因此,他头脑反而出奇的清醒,面上也极是冷静,丝毫不急不躁。他当下只是命人先全理各营,挑选精兵铁马重组备用,准备应对其攻营。同时,自己则精研附近山川地势,估算周围各镇守军之态度,以定何者当防,何者当调,何者当倚重。
正在这时,乐伯和潘庭急忙来见,一进门就急道:“大王,军心有些不定,士卒皆有惧色。”昭元奇道:“昨天我们军兵少,又无坚营,反而不惧怕,现在怎么会惧了?”潘庭道:“收拾大王车架时,大家发现了那两支斗越椒的利箭。众军见其极是威猛,立刻便开始轰传各营,人人皆有惧色。”说着递上两只长箭。
昭元接过一看,只见那箭之长几倍半于它箭,鹳翎为羽,豹齿为簇,威武非常。昭元暗暗心惊,不由得叹道:“看来斗越椒藏得可真是深哪。当初峡江关一役,他之用箭虽然奇异些,但也不算太奇特,却没想到他真正所用之箭,竟是这等神物。”
公子侧忽然上前道:“如此说来,这斗越椒那日射不死袁文绍,或许根本就是早有勾结。”昭元想起太后极可能是被神鹰劫走,点了点头道:“有此可能,但也未必一定如此。但不管怎么样,现在军心浮动,乃是当务之急,实在耽误不得。你们可有什么良策?”众将都是面面相觑,摇头不已。乐伯道:“臣也曾约束本部,但无论如何终难消其恐惧之心。”
昭元默默不语,忽然道:“寡人有一策,但需你们都来配合。记住,务要人人都说得十成十为真,不可泄露半点风声。”许堰道:“不知何策?”昭元道:“我们不妨对众军说,先文王在位时,闻戎蛮造箭最利,使人恩威以向。戎蛮乃献神箭二支为样,名为‘透骨风’,藏于太庙。斗越椒谋叛,虽然窃得了此箭,但却已经尽于这两射,以后自然不必畏惧了。”
众将大喜,齐齐出去宣扬此言,果然军心大定。这一日昭元居然老老实实睡了一觉,精力顿时恢复了不少。他甚至没有去看云夫人之遗体,因为他非常怕自己的心情又会被扰动,怕一个失策之下,反而会让斗越椒得逞,或者失策之下,虽然平了此乱却抓不住斗越椒本人。
次日一早,外面斗家军营中已是鼓声大震,声威极壮,昭元急率众将登营中土台而望。只见对方又有一队甲士缓缓而出,拥着一根甚高之竿,上面几个大字赫然:“楚王无道,当立旁支”。同时,还似有一样黄黄的绢书在那正中间,只是距离尚远,看不清楚。
那一伙人行至离皇浒大营一箭之地,中间忙乱起来,似乎要抬起两名被捆的人。昭元和众将正自奇怪,忽听那边斗越椒吼声如雷:“楚自成王以来,君上无道……”乐伯大声笑道:“斗大人,你现在怎么不敢再说我们大王是假的了?”众将齐声大笑。
斗越椒冷笑一声,继续厉声道:“……政令朝令夕改,国人苦不堪言,民怨沸腾,而昏君却只知自己安逸享乐。昔文王之时,更擅自为桃花夫人兴兵,惹天下耻笑我楚人好色……”
潘庭大笑道:“令尹拿别的事来污蔑也就算了,这事却是申蔡二国自己互相报复而起的。天下人虽然也有笑楚,但却也颇多羡慕,更多的乃是笑他二国自己愚蠢。此事可是楚史从不避忌之事,本来就是任人评说。令尹现在忽然要拿来污蔑大王,难道不觉得自己会先被天下人笑么?”斗越椒不为所动,依然道:“……至成王之世,更是昏主一名……”
昭元忽然冷笑道:“你忘了你族兄子文,便是依先成王而名扬天下的么?莫非你也要宣称他们是主昏臣愚?”斗越椒厉声道:“先族兄掌政时,成王还有些收敛。及先族兄年老,成王立刻恣意享乐,置国家安危于不顾。其对外大败于晋,令社稷蒙羞,对内更是禽兽一名,竟然以舅父身份,强纳自己的亲外甥女为后妃,令人发指。你那父亲,还有你,这几个昏君全都是这等禽兽配合而生出来的孽种!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场中的是谁!”
这言一出,更是两军皆惊,人人都是心神大震。昭元更是大吃一惊,再看那场中已被抬高得清清楚楚的两个人,忽然脑中大震:“这不就是自己在云梦泽两头蛇处落水时,那曾经要来救自己的两名老妇人么?”刹那间,他顿觉整个身体都似乎凝固了,想起那时这两名老妇人面对自己时的种种情形,心头几乎已十成十地相信了斗越椒之所指。
要知昭元自己本来也是知道有这么一宗传说的,只是一直以为是有人故意散布来污蔑楚成王,因此从未当真。这传说是楚成王曾命成得臣大败宋襄公的“仁义”之师,郑文公带同夫人还有两位公主前来犒赏讨好。之所以要带夫人前来,乃是因为夫人文芈乃是楚成王亲妹妹。不料楚成王看上了两位外甥女的美貌,竟然动了邪念,便要求妹妹和二甥送自己一程。
郑文公和文芈不敢不从,只好答应。结果到了楚营之中,楚成王便大露本来面目,大宴之后假装大醉,硬将二位甥女拉入寝帐成欢。后来,其更是直接将她们带回楚国,藏于后宫。文芈受其威势所迫,根本不敢阻拦。此事本来甚是离奇,让人难信,可是现在看来,这两位却极有可能就是那两位传说中的郑国公主。
昭元正寻思间,斗越椒已哈哈笑道:“怎么现在你们不敢反驳了?成王那老贼成有禽兽之行,以舅纳甥,后又行禽兽之事,欲埋杀于外。可惜啊可惜,其所派之人,却偏偏也是我家手下。哈哈,哈哈!”
一名叫潘党的将军怒喝道:“胡说八道!”斗旗大笑道:“连那个孽种自己都不敢否认,你怎么船上人不急岸上人急?小心你家大王治你个不认太皇太后之罪哩!”
潘党正要再行回骂,但看了看昭元神色,那话立刻便是中气不足,喊不出来。斗越椒冷笑道:“先成王在位四十余年,临死时二子却才二十多岁。成王先前无一儿一女,其后竟也无一儿一女,可见后宫无用。推算起来,这二子不是这等禽兽之行的孽种,还能是谁?”
斗旗大笑道:“那昏君荒淫无度,身体淘空,宫人无数,却偏偏就是没人能给他生个儿女。其偶尔行军之中个把月没有女色,忽然得近二女,总算能生出子嗣,却偏偏又是禽兽之行。这不是天欲亡其枝,又是为何?孽行必生孽种,于是穆王悍然弑父杀弟,自然也就丝毫不奇怪。这其中的奥妙,只怕比普通人要知道的复杂得多。”斗越椒嘿嘿接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大大公开公开,以明世人之疑?”
乐伯急道:“大王,臣等出去冲杀一阵,省得他妖言惑众!”昭元摇头道:“他就是要引我们出去。离开坚营,于你们不利。寡人宁可自己多受污蔑,也决不能轻贱我将士热血性命。”乐伯还要再请,昭元摇头道:“援军未足,轻出不祥。寡人主意已定,绝不轻易更改。况且寡人倒要看看他还能污出什么来。”正说话间那边斗旗已哈哈笑道:“莫非是心中发虚,要出来杀人灭口?小心杀了你家大王的亲祖母!”斗家军都是哈哈大笑,其声震天。
斗旗待笑声稍平,大声道:“这旗杆上还悬有一幅成王当年的传位诏书,乃是要传位于景子职的。商臣预先得知此事,立刻抢先杀父逼弟,自为穆王,当真是如假包换的孽种心性。若是有人不信,不妨自己来近处看这诏书真假。楚成王真是昏馈透顶,如此一来,既没能传位成功,又导致自己杀身之祸,更还惹世人耻笑,不是昏主又是什么?如今万事清楚,穆王自己之王位便已得来不正,又何况被你们奉为大王的这个小孽种?”
潘庭大笑道:“你前日不还是极力想要宣称,说我们大王不是先穆王之子么?怎么这么快就变了?莫非跟令尹效忠许恩的诺言一样善变?”
昭元这边众将也是哈哈大笑。公子婴齐大声道:“太子策立,乃国之根本,当开大典,行朝礼,拜太庙,铭金钟。就算先成王有废立之诏,但既然尚未行此大典,那便并未成礼。先穆王自然也就是当然的大王,我家大王自然也是当然的子承父位。这又何能有疑?”公子侧冷笑道:“你不知道,他接下来说不定又要大谈他斗家也是芈姓之支,甚至他自己要成文王的私生子,斗贲皇也要成穆王的私生子了。”昭元这边众军都是轰然大笑。
斗越椒面色一变,厉声道:“国安当循常理,国危当取非常。如今这孽种继承了禽兽之劣根,竟然数年不理朝政,还亲自手书‘敢谏者死无赦’,实是我楚国千古奇耻大辱。当今之计,自然当废了此贼,另于芈姓旁支中择人而立。二位公子也是芈姓之后,身家清白,说起也在被立之列,又何必定要追随这个数世都做出禽兽之行的孽种?”
公子侧大笑道:“国有危难是不错,只不过这危难,却是来自于令尹。”公子婴齐也哈哈笑道:“我身边这么多人,说起来人人与芈姓沾亲带故,不知是否都在当立之列?我身后三军上下数万将士,是不是也有被立之望?我婴齐万一被立,这现在还清白无瑕的身世,是不是不几天就又要跟大王一样,被令尹说得五彩缤纷,动人心魄?”
昭元手下众将都是高声大笑。斗旗大怒,道:“死到临头,尚不知悔改!前军撤回,准备攻城!”营中鼓声立刻大震,那些卫士又将那两名老妇人带回营中。接下来,一队队重甲之士从后队中源源而出,或拉强弓,或持硬弩,或操金戈,或推撞车,已在营外排成队列。
乐伯等见敌人排阵甚是迅速,却又丝毫不乱,实远胜于自己手下之兵,都是暗暗敬畏:“斗越椒潜伏这么多年,原来一直在实实在在地准备。这一国精锐,几乎大半都已被他暗中网罗了。”
过不多时,斗家军营中呐喊突起,无数甲士奋身冲营。昭元这边众将早已各就各位,待敌人近到射程之内,立刻矢石大发;一时间场面极度紧张,但也并无慌乱。两边军将都是自觉有理,这一番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几度反复。但皇浒毕竟是大营,矢石充足,地势也不差。一个时辰下来,营外已是尸积如山,大营却依然是屹立不动。斗越椒不愿精锐太耗,见势不妙之下立刻收兵,已折损了几千人马。但幸好实力并未大损。
这一战虽然战果不大,却是大大壮了王军声威,众军对斗家军精锐之师的畏惧之意都是大减。屈荡等都是大喜,但要出兵决战,昭元却依然不允。到得晚间,养由基回来,却未带得一兵一卒,甚是匆忙。原来那统兵主官竟然心存观望,推以兵员散至各地,不肯出兵,还暗中将他看管了起来。养由基惊疑不已,连忙趁隙逃出回报。
众将都是大怒,正自商讨如何对付的时候,又回来了一名征兵之将,而且更是狼狈。原来他一去征召,那地方主军之官便欣然答应,却又不让他立刻回报。他大急之下,起了疑心,等私下偷听,却发现那主军之官竟然在跟另外一名使者详谈,正准备如何先假做勤王,再于中反之。他大惊之下,急忙逃回报告。那主军之官慌忙派人追杀,但终于没能追上。
众将都是大骂:“岂有此理!关键时刻见人心,此人竟然如此观望?”昭元眉头深锁,缓缓道:“还有彭名,现在还没能回来,只怕已是凶多吉少。这三处都在我营背后,若是与斗家军形成合围,四面攻击,只怕我们是守不住的。”乐伯道:“皇浒营寨坚固,应该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昭元道:“他们未必需要攻破,只需放出消息来我们被围在皇浒,不能跟外界通以消息,便会有更多人心怀观望,甚至也随之起舞。”
苏从道:“大王有退意?”昭元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正是。”苏从急道:“强敌在侧,一退必为所趁,其势危险之极。大王,千万不可轻退啊!”昭元道:“可若是不退,则会失去与别地之兵的联系,反而大不智。寡人主意已决,当先退一步,而后尽起江汉之兵,亲自与斗氏一决胜负。”苏从还待再言,昭元喝道:“大局之下,这是军令!你们退下!”
苏从等无奈,只好退下,路遇公子侧,道:“大王仅凭一己之猜便要弃此大寨、冒此大险,是不是有些忧心过度了?”公子侧低声道:“或许大王是谬言来迷惑我们中细作的。我们俩晚上偷偷去见,或许又有不同。”苏从大喜,依言到晚上抱了一卷军册,自称要去商量退军断后之事,来到内帐。不料他才一进去,却见公子侧、潘党、乐伯、潘庭、公子婴齐、伍参都已在内。苏从暗叫一声惭愧,急忙凑席坐定,道:“莫非奸细就在不来的里面?”
昭元摇头笑道:“你们这一群中,不管来还是不来,都不大可能有奸细。寡人是要当众传大令,令营中小奸细知道,而暗中再给你们几个乖觉些的传小令。想来你们应该能猜到这些,自然也就少露了些痕迹。”众将都是嘻嘻而笑,但都不敢大声。昭元便一一与他们论了分兵之策,令他们各自小心从事,但又要知道随机应变。众将都是心领神会而去。
次日一早,果然旌旗依旧招展于营间,大军却已开始急退。斗越椒自然早已知道了消息,待再探得确是如此,笑道:“腹背受敌,便想遁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等之计,也好意思用旌旗缓我之兵?”斗旗道:“未必是缓兵,乃是为了他自己加速行军。或许其中还有许多锱重未带。”
斗越椒笑道:“不错。不过要是任由他们带走自己想要带走的,那也不好。你马上先行攻城,让他们连粮食都带不了几天的。”斗旗领命而去,果然营内几无抵抗,一进营中锱重无数,但大都已被故意砸毁,却也没什么油水。斗旗笑道:“如此吝啬么?”
万王之王 第八十六回 风云万幻母亦娘(四)
回报斗越椒后,前面那地方两军要来助斗越椒的消息也得到了确实。斗越椒大喜,立刻便亲引斗家军中精锐追赶王军。楚王军兼程而走,一日一夜间竟已过竟陵以北,眼看就要突开那两地方军之合围处。斗越椒知道机不可失,仗着自己是精锐之军,也是拼命疾行,一日一夜间便行了二百余里。
斗家军到清河桥时,远远已望见王军在桥那边晨炊。王军一见追军到来,慌乱之下立刻弃炊而走。斗家众军苦苦奔行一日一夜,此时闻到那饭食之气,腹中顿时大饥起来,皆是大有馋色。斗越椒道:“擒了那孽种方许就餐。早擒早食,晚擒晚食。”
众军只好忍着饥饿,勉强前进。但那饭食之香已入脑海,与腹中饥饿交互激励之下,却是说什么也忘不掉。因此,人人都是拼命想着“早擒早食”那句话,这才勉强支持住。果然,才又追了一个多时辰,便追到了潘庭的后队之军。
斗越椒正要与之大战,却见其兵不多,最多乃是断后疑兵。潘庭远远大声道:“我奉王命而守,令尹若要害大王,就要先战我。”斗越椒见他色厉内荏,士卒比自己的还要饥困,疑他也已有观望自全之意,只不过不肯落下把柄,以防万一。斗越椒当下冷笑一声,道:“看来若是能擒了楚王,将军也是有功啊。”便直接挥军续进。潘庭对他话中的讽刺只当未闻,却也不敢追击。
斗越椒这一路上经常远远望见前面烟尘隐隐,明显似是王军,可是一连苦追六十里,却还是怎么也追不上。尽管自己也明明觉得,前面王军其实比自己之军还要疲惫挣命,可他们却始终没有放慢。斗越椒军中忽然一名俾将叫道:“磨刀不误砍柴功,又何必定要此一时?我军都是精锐,两军都饱食之下,我军占优更大。”这话一出,诸军都是群起而应。
斗越椒见军力确实已大有透支之态,怕再逼生变,便也顺水推舟,命众军火速治饭就餐。但相约其后要兼程而行,弥补所缓。
众军见主将终于松口,都是欢声雷动,欢天喜地去烧火造饭。不料正在将熟未熟之际,公子侧和公子婴齐二人领军冲杀过来,其势勇不可挡。斗越椒军饥困之下,根本无可抵抗,只得弃了米炊,拼命往回而逃。其逃命之下竟也跑得甚快,公子侧等居然一时还追不上。
但斗越椒军才回到清河桥,却见桥已被拆断,隔河一人正远远立于战车之上大喝:“斗越椒,你已山穷水尽,还不快快投降!”原来是昭元前晚便已先命诸乖觉些的将领,命他们各领亲信人马先行,以惑斗越椒。至于自己,却亲领大军潜伏于清河桥侧,直等斗越椒过去,便拆断桥梁,阻其归路。
斗越椒大怒,急命人测水深浅,便要强行渡河。忽听隔河又是一票人马冲来,喊声震天,却是奉命拆另外一处桥梁的乐伯已领兵回来,正自大叫:“斗越椒下马受死!”斗越椒更是暴怒连天,命诸军隔河放箭,自己也亲自挽弓再射。他亲自发箭,果然又是威风凛凛,王军不敢过分逼近河岸。众军见他已形同瓮中之鳖,虽然现在已知那什么“透骨风”之说显已被戳破,但既然不怎么畏惧了,自也无人去想深究什么。
斗越椒见对岸敌兵势汹涌,而且似有久困之志,心中大急。他忽然想起自己乃是专选精锐士卒来追的,尚且累得半死,所追之王军又怎么可能行得那么快?肯定隔河的楚王所率才是主力,前面的公子侧和公子婴齐所率之军,只怕就是多展旌旗、迷惑恐吓自己而已。
他想到这里,立刻命令诸军停箭,厉声道:“楚王困住我等,意欲要将诸军尽行屠杀。现在后桥已断,唯有向前才是活路。诸军何不奋勇向前,与那公子侧公子婴齐决一死战?”昭元厉声喝道:“斗越椒谋反,罪在一人,余者不究!凡能手刃斗越椒者,封万户侯!”斗越椒怒道:“此贼言而无信,诸军世受我斗氏之恩,先前一战太后尚且不能惑动我等军心,他又岂能对我等放心?若有为其所欺、愿自为鱼肉者留下,凡勇士者,随我向前!”
那诸军本来都是斗氏暗选精锐,再一听又大都似觉有理,顿时齐声发一声喊“愿随令尹,誓死相搏!”吼声震天中,斗越椒全军反而焕起斗志,猛然朝逼过来的公子侧、公子婴齐二人迎去。他们虽为了行军之速,未多带战车冲锋,但此时人人搏命之下,声势依然极壮。公子侧、公子婴齐二人本来就是兵少旗多,这下立刻抵敌不住,险象环生。
昭元倒吸一口冷气:“斗家军心防如此之严么?困兽犹斗,何况是斗越椒这数万精锐?”乐伯急道:“大王,可要臣急搭浮桥,渡河去接应二位公子?”昭元摇了摇头,道:“那样易为其所趁。”他纵身跃上战车之顶,猛然向二位公子挥舞帅旗,厉声道:“侧、婴齐二人听令:立刻回军而奔,只不让其追及即可。敌追则退,敌歇则扰,万不能让敌停下用饭!”
公子侧和公子婴齐望见帅旗挥舞,已明昭元意愿。当下他们立刻不再抵挡,命令诸军全弃旌旗,分两路而急奔。斗越椒恨得牙齿发痒,怒吼声中,拼命驱兵向前。忽然再远处正迎向公子侧的方向,竟然又有一路烟尘滚滚而来。
公子侧大惊,厉声道:“来者何人?”那烟尘之下却丝毫不答。斗越椒忽然急速奔前,拼命喊道:“王军已败,将军助我擒了这贼,与将军共享富贵!”公子侧厉声道:“斗越椒已是困兽犹斗,毙命就在今日。将军亲手而刃之,便是将军封侯之时!”
那烟尘越来越近,忽然一箭飞出,直朝斗越椒射来。那箭极是凶猛突然,饶是斗越椒天生精通箭道,亦被啪地一下射落头盔,满头之发大半批散。只见一将已自烟尘中跃马腾身,飞速朝斗越椒逼来,厉声道:“彭名在此,斗越椒纳命来!”
公子侧等都是大喜。他们虽来不及问其中原委,但知彭名其实也还不是斗越椒对手,连忙也自回马,与其合战斗越椒,生怕斗越椒得空发箭。斗贲皇从旁边冲了过来,要接下公子侧,不料却被从侧面赶来的公子婴齐之军敌住,一时竟无法近其父之身。
斗越椒厉声道:“贲皇,不要纠缠,立刻逃走!”公子侧大笑道:“原来自己也知道命不久矣!”斗贲皇急道:“爹!孩儿……”斗越椒嘶声道:“若我斗家绝后,你是千古罪人!”斗贲皇热泪盈眶,猛然虚晃一招,连随从也不带,拼命向北飞驰而去。公子婴齐正要追赶,但见斗越椒精神陡涨,大发神威,将公子侧和彭名二人杀得几乎坠马堕车,连忙极力挥戈而上,三战斗越椒。斗越椒哈哈大笑,一人力敌三员大将,竟然全不落下风。
昭元登高而望,见三将已勉强敌住斗越椒,两边兵卒也已混战在一起,知道机不可失,立刻下定决心便要渡河夹攻。正在这时,忽然前面远方又是一票烟尘冲来,其中一面“王”字甚是显眼。斗越椒大声道:“王将军,你来的正是时候,擒了楚王,你我共享江山!”那王将军厉声道:“胡说!我姓王的世代忠良,岂会为你蛊惑?今日便是你之死期!”
斗越椒嘶声道:“你明明已与我通了款曲,现在难道也要言而无信么?”那王将军大怒道:“死到临头,还要污蔑!”斗越椒哈哈笑道:“想要墙倒众人推?你以为大王不知道么?你既没能擒下养由基,还以为你能活命么?”
公子婴齐大声道:“王将军不过是故意迷惑你,我等皆可以作证。你以为大王跟你一般糊涂么?”彭名和公子侧齐声道:“我等都当在大王面前为王将军力陈冤情,如违此誓,天地不容!”那王将军精神顿涨,厉声道:“逆贼纳命来!”
斗越椒仰天长叹一声,忽然纵马退出圈外,猛力一声嘬哨,斗家军都是拼命而回。彭名等跨下之马皆不如斗越椒的骐骥名驹,根本追之不上,又深恐他放箭回射,只能急忙退回自己军中,远远约束士卒叠盾而防。斗越椒冷笑一声,忽然将弓虚空一晃。王军都是一阵哗然,大有惊慌之意。斗越椒哈哈大笑,猛然率军再往河边而去,厉声道:“我斗氏英雄,决不死于犬马之手!诸军还有热血的便随我来,我们与那贼子生死一搏!”
众军现已杀红了眼,都知死在顷刻,潜能勃发,呐喊之下,都随斗越椒飞马而回。昭元急忙一面命人再次拆断那就要搭成的浮桥,一面以军旗命公子侧等不要过分逼近,要他们严整摆好阵势,只需守好便是大功。斗越椒既是一路急行军,并未携带足量战车,那么肯定难以冲得动摆好的阵势。
斗越椒来到河边跃马飞驰,隔河楚军都不自觉地随他来往而前拥后退,显然都甚畏他神箭之威。斗越椒仰天长笑道:“贼子毕竟是贼子,上不得台面。万千儿郎中,竟无一人敢与我斗氏英雄对手相搏!”乐伯等都是大怒,知这话就是要激怒昭元,急忙望向昭元,要他莫要受激:“斗越椒阴狠狡诈,或许先还藏过私,大王绝不可轻易出战!”
昭元挥了挥手,厉声道:“寡人与令尹仇深似海,令尹要与寡军对决,寡人却也正有此意。不如你我便都携佩剑,亲至中水,生死一决。你意下如何?”斗越椒哈哈笑道:“行军大将,弓马戈戟为本;岂能效野老书生,争风吃醋之下,花剑相搏?”他猛然回过头来,对部下喝道:“这就是他们所吹嘘的大王,可惜却只拿得起软剑!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斗家军人人都是用尽力气,极力哈哈大笑,王军军将皆是大怒。昭元心头亦是极为恼怒,正要说话,忽然身边一人道:“大王,末将愿代大王与令尹一较高下!”昭元一回头,却见正是养由基,皱眉道:“你归途之伤好了么?”养由基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这些皮肉之伤算得了什么?大王放心,末将能行!”旁边众将虽都知,养由基的确是唯一能与斗越椒神箭相较之人,但现在他乃是带伤出战,赞成和反对声都是大作。
养由基厉声道:“我养由基自知不过是一悍卒,非统帅大军之才。然身蒙大王恩遇,得与众位将军同列,却也要在危难之际为我军做得些事情,才有脸再呆下去。如今斗逆困兽犹斗,辱及大王三军社稷,直令人以为我大楚江山都是依靠他斗家才得。他视我三军将士如同猪狗,若是我三军中竟无一人敢出战,纵然困死了他,我万千勇士铁血又将何在?养由基食禄数月,却还未建一功,直如废人,今日正是养某显己所能之时,各位还请放行!”
众将见他激昂若此,大都不好再行劝阻。只有苏从道:“养将军神箭自然天下闻名,但毕竟有伤未愈。况且斗越椒掩藏极深,以前之箭术,怕还不是他的全力。若是将军有失,只怕更堕我军声威……”养由基怒道:“他有潜力,我难道便无么?当初避祸军中,不敢太扬名,如今正是我正名之时!我养某决不会输!苏大夫是不是信不过我?”
苏从一时语塞,无法答话。昭元沉声道:“养由基,寡人好好问你一句话。你有信心么?”养由基慨然道:“有!”昭元猛然一拍他肩头,大声道:“好!男儿出战,有信心便是英雄。寡人今天定能亲见斗越椒授首!”养由基大喜,似告别一般朝众人团团一礼,却并不待众人回礼便径直出阵,厉声道:“某养由基,乃是楚中公认与令尹之箭不相下者,可惜今日却不在令尹军中,遂至为令尹之言所辱。如今养某愿以平生所善,与令尹一决生死!”
斗越椒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不过是那云梦泽小校而已。难道你们的将军都死绝了,要派亡命小卒来耗我之箭?”养由基大怒,更不答话,弯弓搭箭猛然一箭而去。斗越椒初还托大,但见其来势凶猛,大惊之下急忙而闪。那箭正正插在他原先所站正中后的斜坡上,箭杆竟然丝毫不颤,显见其手劲极是稳准。
斗越椒一见,便知来了平生真正的对手,再也不敢托大。他正要说话,却听养由基笑道:“可惜啊可惜,我军中一小卒便能令令尹狼狈如此。想来令尹不会再觉得,我军中小卒们看我的眼光不如令尹了罢?”楚王军都是哈哈大笑。
斗越椒大怒,厉声道:“我见你是无名小辈,随手让你一箭,你却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如此托大。你要比么?我便跟你好好来上一场!”养由基笑道:“好极了。却不知令尹是文比,还是武比?”斗越椒冷笑道:“生死之下,各尽所能,还管什么文比武比?”养由基笑道:“好,好,好!那我们便在二百步外各对对方连射三箭,生死由命。我先已射了你一箭,便脚不挪位,让你先射三箭如何?”斗越椒见他竟然如此轻视自己,怒极反笑,嘿嘿道:“好小子,今日我若让你在我手下走得了三箭,我便也不用姓斗了。你准备好了没有?”
养由基见他心头已然火发,乃是高手比箭之大忌,心下大喜,面上却丝毫不露,依然轻蔑道:“我是随时都已准备好,就怕令尹需要十天十夜准备。”斗越椒嘿嘿冷笑,从身后箭囊中取出一只“透骨风”,搭上那强弓。养由基身后楚军都不约而同地举起了盾牌退后。斗越椒冷笑道:“你为那贼子而死,也算是忠心可嘉。要什么身后赏赐,这便是最后机会。”
养由基笑道:“待三箭之后,再要不迟,何必急在这一时?”话未说完,斗越椒已是神箭突发,瞬息便已经离养由基之身不过数丈。但养由基将心比心,却是早有防备,那本来似乎甚是僵硬的身体忽然变得比什么都灵活。其长弓拨挡的同时,身体也在间不容发之际堪堪避过。但斗越椒神箭名震天下,刹那间依然贯破养由基侧衣,同时噗地一声,似还微微挟有金铁交错之声。养由基本能地就要回头察看,忽觉又有一箭正对将要偏头之处飞来,急忙生生止住。电光石火间,那第二箭已自他额际擦着油皮飞过。
万王之王 第八十六回 风云万幻母亦娘(五)
两边之军都是大声呐喊起来。斗越椒这两箭威猛绝伦,竟然二百步外依然能扎入青铜厚盾不掉,自然两边将士无法不佩服。养由基心头甚惊,但面上依然是一幅轻蔑的神气,笑道:“令尹再来一箭,我便可以向大王讨赏了。”斗越椒见这两箭居然不中,也是心下甚惊,面上却已自冷笑起来:“只怕你是没机会了。”养由基大笑道:“恐怕不是罢?”
话未说完,忽然见斗越椒疾若虚影般地三箭同时而至,直取左右三路。养由基大吃一惊,厉喝一声,猛然张口钢牙硬咬中间那支,双手却猛然将长弓一掰两半,各自拨向那边上两支。众人惊呼声中,养由基已大笑道:“令尹三箭已毕,还又多了两箭。论情论理,是否该当轮到养某来射了?”
斗越椒见他竟然连这样的三箭都避过了,心下发虚。但他听养由基说话之际,显已是直漏风,知道自己虽然三箭分散了力量,但还是不知生生带落了他几枚牙齿。同时,更重要的是逼他自断了惯用长弓。
斗越椒一念及此,顿时放下一半心来:“高手对射,其实便是毫厘之差而决胜负。你惯手的长弓已断了,我不信你就精通百弓、用别人普通之弓也能得心应手?我能射得你吐血,你却只怕连我皮毛都粘不着。”当下他大声道:“学箭之士,一箭乃指一射。同发一箭是一射,同发三箭亦是一射。你若有能,便同发十箭百箭,我依然当你是一射。”
昭元这边诸将大都也是箭中会家子,自然也都忧心忡忡。昭元忽然大声道:“比箭之事,便算平局。养将军带伤之下,依然智勇过人,寡人将有大封。斗越椒,你已穷途末路,死在倾刻,又何必累你手下万千勇士同死?”
斗越椒哈哈大笑道:“这么急着要找台阶下?莫非是怕连我的皮毛都粘不着么?斗某今日虽死,却也要留万世英雄之气,激励我大楚后人一样勇烈,人人皆为雄狮。今日若降而得生,必成百代奴才榜样,引无数后人模仿,消磨全体英烈之气。或许千百年后,大楚人人都不过是豚鼠心气而已,那样人再多又有何用?今日若降你这鼠辈,于国于民,都是遗害至远!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我军中勇士宁为玉碎,决不瓦全!我万千勇士更都是真正的勇士,谁人会为一条性命,而降于你们这一群不敢单挑之懦夫?”王军都是大怒。公子婴齐厉声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若不是养将军神弓已断,你还能挺过他半箭么?”
昭元厉声道:“斗越椒,你之所言虽然慷慨义烈,然过犹不及,亦是常理。英烈之气,虽由死士所启,但也同样需要活人来传承。你手下勇士今日归顺,绝非投降,而是弃暗投明,更还能为天下保留了英烈之气。”斗越椒根本不理他,只是冷笑道:“学箭之士,心中自有弓箭,随手一弓一箭,调得几下,便当得心应手。你们如此恐惧,莫非这小卒不是学箭之士,而只是学闪之士?”斗家军立刻轰然大笑。
养由基道:“谁人借我一弓,让我试上一试再说。”乐伯取出自己随身之弓,远远抛了过去,道:“二百斤!”这自是说自己这弓拉满约需二百斤手劲。养由基伸手接过,试着拉了一个满,笑道:“不错。”忽然比划着从箭囊过了一下,对着那边一弹弓弦,立刻收弓而立。
那边斗越椒正是精神高度集中、高度紧张之时,一见他似乎是发箭动作,立刻本能地就是一闪。养由基哈哈大笑道:“令尹之胆,便止一虚射么?”斗越椒大怒,道:“敌人动弦,心中接箭,乃是常理,有何可笑?你如此而试,莫非是自己想找个台阶下,以免受真箭连皮毛都擦不住之辱么?”他身后立刻有人大叫道:“一箭矣!”这边乐伯、公子侧等都厉声回喝道:“箭都未搭,怎算一箭?”两边之军都是大声朝对方喝骂,极力要压倒对方。
养由基面色略变,但又立刻恢复常态,道:“想不到令尹如此斤斤计较。也罢,便算你一箭,也还有两箭。只是这下调弓,却不能对着你们调了。”说着微微侧身,又试着拉了一个满弓。潘党故意大叫道:“两箭矣!令尹可满意否?”王军都是哈哈大笑。斗越椒益发愤怒,道:“你们便都是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人么?可还有会射箭的人活着?”
养由基大怒,厉声道:“你自取灭亡,可别怪我。”斗越椒见他拼命威胁恐吓,更是打心底里面蔑视他,狂笑道:“你不是只有两箭,你还有三箭,三十箭,三百箭!”养由基厉声道:“有更硬的弓没有?”屈荡应声道:“有!”一把将自己车中之弓举起,道:“二百二十斤。但弓形过大,需要配我之箭。”
养由基转身面向伸手道:“拿来!”一把将手中之弓抛向乐伯。屈荡连弓身带箭囊,一起抛将过去。不料就在这时,养由基整个身体猛然似是转了一转,衣侧隐隐露出一张甚小的黑弓,那边斗越椒却已是一声惨叫。众人急忙看时,只见一只毫不起眼的乌黑小箭,已正正扎入了斗越椒前额正中。他嘴张了几张,终于整个人无声无息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场中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竟然无一人出声喝彩。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再看养由基,却见他还是神定气闲地站在那里,身上套着屈荡刚刚抛过来的弓,完全又象是什么都没带,根本身无长物一般。震天价的彩声轰鸣起来,一时竟无一人想起应该趁此时机挥军大进。
潘党猛然从车上奔下,冲过去狠狠捶了养由基前胸一拳,恶狠狠地笑道:“好小子,竟然把我们全都耍了。哈哈,哈哈!”不料养由基被他这一拳捶得面露痛苦之色,虽是张口勉强想笑,但胸际似已有鲜血之渗。潘党这才想起养由基胸口还有外伤未完全愈合,顿时吓了一大跳,连忙抽回手臂,不知如何是好。众将哈哈大笑声中,都乱遭遭地围了上去,要将养由基抛向天上。只有襄老还算老成些,大叫:“快让他疗伤,快让他疗伤!”
但众将激动万分,哪里顾得了这些?直到连抛了十几抛,昭元近身,才将他勉强放了下来。昭元看了看养由基气色,知道其实无大恙,当下道:“他没事。”众人更是欢喜,人人都道:“神箭养叔,果然名不虚传!” 那边斗越椒诸军,却是直到现在才现出片片哭声。
只听数将道:“大王,敌酋已死,正是群龙无首、我方大军掩杀之际。请大王发令!”昭元还未答话,养由基忽然厉声道:“不可!”说着挣扎着排开众人,大声道:“斗氏子弟英勇无畏,乃是我楚中铁血男儿之翘楚,今不过误从匪人,才为叛逆。臣请大王施恩,大赦众军,许其戴罪立功。如此一来,日后斗门男儿,定能为我大楚扬威天下。”他这话一出,立刻也有几名将军响应。
一名将军道:“臣非不知体恤,只是斗越椒御下恩威并重,其手下从逆战斗力惊人,人心亦极是顽固死忠,便雷电之下,军心亦难撼动。先前即使蒙太后亲自辟谣,其犹能军阵不乱,便是一证。其家族经营日久,其内关系盘根错节,难以尽辨尽除。大家可看见对岸诸军的神情么?今日若不趁此机会彻底消灭,恐怕异日依然为患。”
他这话一出,众人想起当时斗家军的强悍严整和应变之速,都是暗暗心惊。再看对岸,只见敌军哭声虽渐熄,却竟然无一人跪地请降,而且人人脸上都已满是悲愤和仇恨之色。众将情不自禁地暗吸一口冷气,附和杀敌之声立刻大了起来。
养由基忽然跪地不起,大声道:“英雄惜英雄,臣自愧不是英雄,却也知道这世上慵懒之势易盛,铁血之气却极是难得。臣愿以一身而请大王,为天下多留几许慷慨男儿。臣知各位将军所议亦是正理,臣之所求实为非常之请,乃是强大王所难。然臣愿信大王乃非常之人,有非常之量,盼大王能容非常之变,行非常之事,赦非常之人,成非常之功。他们虽是非常之顽,然大王若施以非常之恩,又何愁不能获他们非常之心,得他们非常之力?臣虽有一箭微功,然不敢有望封赏,愿从此位同军隶,以白身卫大王终生。臣以此而请诸军之赦,许其从此将功补过,成大王之名和臣之私愿。望大王和各位将军成全臣之一请!”
众将军见他言辞恳切,形容激动处,已带动伤处,隐隐渗血,都不禁心下感动。但再一转眼看那边,却见斗家诸军早已是人人红了眼睛,死死瞪视自己这边,又不禁犹豫起来。一时间,人人都扭过头来望着昭元,要听他最终裁决。
昭元略一沉吟,忽然一纵身跃回车顶,远远朝对面厉声喝道:“主逆已死,余军不罪!寡人有旨,凡投降者一概免死,赦罪不究!”养由基大喜,正要说话,却听那边一人冷笑道:“我等都是斗家男儿,若敖氏之子孙,从不知投降为何物。我等今与家主同生共死!”说着一声怒吼,无数敌军竟然疯狂杀回那公子侧、彭名等人之军。
昭元这边众将都是吃惊不已,人人都是倒吸冷气,急忙就要过去增援。好在公子婴齐他们也知斗家军现在已是红了眼,现在绝对是以守为上,都是坚盾利矛强弓硬弩拼死硬守。斗家军没带几辆兵车,现在又是无人指挥,只是凭借一股血勇之气要来拼命,顿时一排排倒下。但众军却依然前赴后继,人人英勇无惧,公子婴齐等已快支持不住。
昭元这边人人都是心惊不已,急着要过去增援。但问题是拆桥容易搭桥难,这桥急切间却还搭不起来。眼见这无数精锐就要耗光,人人都禁不住扼腕长叹,却又不得不服斗越椒御下之威。昭元忽然厉声道:“一面造浮桥,一面造饭!”众将一惊,但立刻也明白,这虽然未必有多大效,但毕竟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唯一之策略。火速之下众人根本来不及埋锅造饭,只是尽取营中酒肉置于火上相烤。那边公子侧等人亦叫诸军大嚷:“降者酒肉犒赏!”
这时那些最为忠心悍勇之士已经死伤过半,剩下之人虽然也甚英勇,意志毕竟不如。这一下闻到酒肉之香,斗家军顿时人人腹中加倍饥饿起来,不免想起自己已差不多两日一夜没好好吃饭了,怎么还能有力气打仗?转眼之间,便有人禁不住诱惑而要回头。
这军中之气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往往只需一个极小的因头启动,便立刻能无声地带动无数人。于是立刻无数人都纷纷不再朝死亡之路猛冲,而反过头来拼命又朝河边涌去。
昭元见此计居然也有几分成效,心下大喜,生怕他们又有反复,立刻命手下加力齐呼:“降者无罪,犒以酒肉!”其实那些人现在已是被本能驱使,早已胜过对斗越椒忠心的百倍,压根就没几人听见他又在喊些什么。现在的众人,已人人都在拼命朝着“酒肉”这一低俗目标冲去,但其势却竟然丝毫不弱于先前的亡命冲杀。浮桥虽还未好,但已有无数人等之不及,抛去铁甲直窜水中,争游过来。
众将见情势终于已定,都大大舒了一口气。苏从感慨道:“看来人之衣食本性,毕竟还是人之根本,别的甚么都难相比。”昭元等都是一笑,再看那边公子侧、公子婴齐等也已不失时机,正在将防线悄悄跟着前移,心下更是高兴。
昭元回想这其中的危险奔波,再对比现在的一切大定,真是恍如梦幻。他见众将都很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也就不再继续费力指挥,几乎就想自己单骑飞马前去,告诉那藏在数十里外的樊舜华一行人。但他也知这毕竟还未完结,自己还有这些降卒要看管改编,还有那皇浒大营要收复,还有斗氏余党要驱除。这等等等等的事,简直无一事不需自己来最终定夺,自己又如何能走得开?他无奈之下,只得叹了口气,默默坐在车顶看降卒们争抢酒食。
这时浮桥已渐渐搭好,涌过来的降卒更是汹涌。王军这边则已有将官命手下大量开灶,先好好让这些几如饿牢中放出来的降卒大饱一顿再说。昭元见他们都甚会变通,甚至这个时候也没忘了警卫内外,心下甚喜,但多看众军大饮大嚼之下,居然自己也莫名其妙腹中饥饿起来。养由基和诸将等先在这边忙乱指挥,后来见诸军渐渐就食,也都过来聚集在昭元身旁,居高临下以看周围之势。
养由基道:“谢大王许诸军戴罪立功,成千古仁名。”昭元微微一笑,道:“你们说的都很对,这些都是好男儿,不过就是难以控制一些。只是好男儿也有弱点,一样可制。寡人既然已知其弱点,又怎么能不饶他们?”众将军都是哈哈大笑。
昭元待他们笑声略停,却忽道:“只是养由基说寡人要许他们戴罪立功,却是不当。”养由基吃了一惊,道:“大王要饭后算账?”昭元摇头道:“非也。世上有言,‘家臣者,只知有家,不敢知有国’,便如‘军中只奉将军令,不闻君王诏’一般。此话是否恰当,且另当别论,但既有此一说,他们是斗家私臣,忠于主上,甚至主将身死也依然不惧,却是忠烈可嘉。他们何罪之有?既然无罪,又何来戴罪立功之说?”众将都是大笑。乐伯道:“难得大王如此胸怀。昔日他们虽曾为私臣,但从今之后,必然为大王公臣,为大王效死。”
昭元叹了口气,道:“既然要令他们为公臣,欲得其全心全力,自然应该一视同仁,免他们受到有罪在身的歧视。他们脊梁上都是铁血男儿,与小人不同。因此,对待他们,自然也应不同。他们曾经从逆,得蒙赦免,自然心中就已有感恩之愧。若是能人人都当他无过一般,他们必然更无法心安,立求表现以使己心相安。反之,若是天天强调他们曾经有过,则反而易生怨恨乃至怠惰。是以寡人既然要赦免他们,那就干脆赦免得干净彻底,希望能令他们自己难以赦免自己,从而大效死力。你们也当约束士卒,不得歧视这些投降军兵将校。你们心中当然不可无防备,但口头上绝不可日日提及此事。寡人的心意,你们可明白?”众将都道:“大王谋虑深远,臣等敢不遵从?”
万王之王 第八十六回 风云万幻母亦娘(六)
养由基忽然回头大喝道:“大王有令:今日所有曾从逆之将士,不过是服从将令,一慨是根本无罪,而非免罪。诸军一概免提此事,违者军法伺候。”众降军先是一怔,随即明白大王确实是赦免得干干净净,那原来还有的丝丝后悔后怕之心,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继而还爆发出阵阵欢呼。昭元立身战车上挥手示意认同,诸军更是欢喜。
昭元见降众军心大定,这才重新坐下,微笑对养由基道:“你其实不用这么急,寡人并没有想后悔。”众人都是大笑。养由基脸上微红,道:“臣鼠目寸光,实是有罪。”
昭元道:“你无罪有功,为我大楚全了不少英烈骨血。”忽然一笑道:“这座桥,是不是叫清河桥?”诸将一怔,不明白其话之意,都是扭头看过去。只见浊水滚滚间,上面原桥早已没了影踪,只有勉强新架的浮桥还在摇晃。
昭元笑道:“大家看这桥是不是名不副实?这水如此之浑,也还好叫‘清河’么?”众将都觉此言有理,但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昭元忽然正色对诸军道:“既然名不副实,遇上了寡人,便借其谐音和今天养由基之语,重新命名。寡人今命此桥为请和桥,以为养由基之第一赏。”
众将这才明白他的意思,都是一阵欢呼:“大王将此桥封给养由基,乃是正理。”昭元甚是得意,正要再开几句玩笑,忽然两名小校抬着一人之尸近前道:“启禀大王,此假冒大王之人已在乱军中被杀死。大王……如何处置?”
昭元仔细看了看那人,见其虽然在诸军踩踏、误伤之下,几乎已是身首不全,但依然可以认出,其就是樊舜华找来冒充自己的假王。他回想此人长期冒充之下,已然颇有风度,当日是何等的镇定自若,高贵优雅?可是转眼间的现在,他却已死得这么平凡、窝囊乃至凄惨,世事之弄人,何过于此?
那军明知其已死,但还这样问,自是因为此等冒充大王之事乃是族诛大罪,未必能因其一身之死就得免。但他似乎也知道,昭元可能不愿多杀人,是以在此事的请示上,口气显得有些畏缩。昭元想起自己这王位其实也是假冒来的,便道:“此人有功有罪,但今日既然已死,寡人也就不愿再究其前过。其家属俱无罪,同时赏银一千给其父母,谢其前功。”
看着众军抢食,昭元寻思既然精锐尽出如此,那么皇浒大营肯定甚是空虚,自然更是大大放心。但忽然间他脑中一个念头惊起,立刻整个人弹簧一般地跳了起来,厉声叫道:“乐伯、潘庭、屈荡都跟寡人来,这里只留襄老率一军主事!彭名他们过河后,也叫他们马上赶往皇浒大营!”众人不明他为何忽然如此急迫,但见他声色俱厉,便也都急忙招呼部属随行。昭元飞驰之际,眼前几乎阵阵发黑,心头只是一个念头:“她们……怎么样了?”
原来他所忧所想的,正是那两位老妇人。要知斗越椒的那番话在别人听来,肯定未必相信,可是自己却远在这之前就见过那两位老婆婆,而且自己当时就有怀疑,觉得这两位老妇人可能与楚之王族有莫大关系。难道……难道她们之中,真有自己的亲祖母在内?如果不是,自己该怎么办?如果是,自己又该如何称呼她们?如何对待她们?
这些问题一个也无法回答,但无论如何,她们可都是自己的尊长,而且还曾有意要救自己性命,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让她们受敌胁迫威逼。昭元想起她们可能的身份,更是整个身体都热血汹涌起来:她们际遇之惨实是骇人听闻,若是五六十岁还受此等胁迫,天理何在?
一路急行军之下,足足奔至深夜,直到众军太过劳累、实在走不动了才止。昭元自己恨不得插翅而先飞临,但他也知自己若是一个光竿前去,不但救不了她们,反而会打草惊蛇,给她们的生命造成更大危险。因此,他虽是极其担心,但却也无可奈何,这一夜根本没法入眠。他正辗转反侧,忽然探马来报:“前面二十里处有军夜行,敌我尚待辨。”
昭元连忙整军备战。不一会,探马渐渐回报,说是极似是那调不动兵、脚踩两只船的陈姓将军之军,但却似还押着俘虏。昭元又惊又疑。又过一气,前面却又有一乘非本营之探马过来,直接要报大王。
昭元升帐,那探马道:“陈将军已经突然从内占了皇浒大营,斗家众将除斗旗等人逃了之外,尸体已带来。还有老弱俘虏许多。”昭元一喜,叹道:“我说他怎么能那么轻易让那家伙逃回来呢,居然连伤都没受一点,比养由基幸运那么多。原来果是有蹊跷。”
昭元想了想,忽然急道:“俘虏在哪里?”探马道:“陈将军忍辱负重,但怕大王和各位将军误会太深,已将俘虏亲自全数解来。其中有两名……有两名……”说到这里却偷偷望了一眼昭元,似乎想说又不敢说。
昭元厉声道:“马上带寡人去见她们!”那探马忙道:“是!”屈荡道:“大王还需小心。臣愿提一旅随行。”昭元知他是虑这其中还可能有诈,点了点头道:“只带轻骑,人马不用多。乐伯,你们几个好好守营,以备非常。”众将轰然应命。昭元和屈荡自率五百轻骑迅速出发,不多时便已赶上迎来的陈部。那陈将军已拜于路左等候,口称:“臣擅作主张,私自假装应允斗越椒,罪该万死。幸得入斗旗之营,突然发难,尽没其军。乞大王明察。”
昭元仔细看了看其军形势,确认其不似是骗自己,便道:“你无罪有功,平身。那两名……两名……何在?”陈将军似也明白其中的尴尬,急忙跃起道:“大王请随臣来。”屈荡等策马紧紧围住昭元。一行人径直来到后队,果见那两名老妇人正单独坐于一车之上,身上已没有绑缚。她们见到昭元到来,都如同根本没看见一样,完全理也不理。但全军上下,却也无人敢喝她们向昭元行礼。
昭元见她们神色枯槁,憔悴无比,眼中更似没有半分对任何事物注意的神采,显是受了无数的打击之后,人早已完全麻木了。他叹了口气,心头悲伤愧疚无限,忽然整了整衣衫,端端正正对那破车拜了一拜道:“后辈小子拜见二位……尊亲。请二位尊亲随小子回大迎,而后好行大礼。”
那两名老妇人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一名忽然冷冷道:“你还不把我们这两把老骨头彻底杀灭,以掩这丑事么?难道还要留我们在这世上,给你芈家丢人现眼?”声音正和那日自己在云梦泽落水时所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昭元心头难过,站起身道:“无论如何,错在先王。二位尊亲实是无辜。小子愿竭尽所能,略事补偿。”那名老妇人好象还要说什么,另外一名却道:“妹妹,这里人多,他带我们回营,才好行事行得不留痕迹。人人都笑我们,都骂我们,都恨我们,说我们丢了丑,早就该死去才好。既然我们也已打定主意要一死,又何必在手段上难为他?”
那妹妹哼了一声,再不理会昭元,二人都是默默闭目独坐。昭元心下黯然,但知现在仓促之间不是解释行礼之所,便命队伍继续前进,先至乐伯大营再说。一路车马默默而行,快到乐伯大营的时候,乐伯等已自迎了上来,同来的还有彭名、公子侧,以及“关键时刻”来的王将军等人。
彭名滚鞍下马,拜道:“末将擅自主张,杀了那不肯发兵之官,亲自带兵前来,请大王治臣擅杀之罪。”昭元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便宜行事乃是理所当然。你做得对,不但无罪,还有封赏。”说着扫了一眼,那王将军急忙低头道:“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昭元叹了口气,悠然道:“本来,寡人是要杀你以明军法的。你坐怀观望,两边骑墙,乃是军兵大忌。但你毕竟最终还是站对了边,又有人为你求情……”说着看了看公子侧等人,公子侧面等也都低下头不敢答话。昭元勉强一笑,道:“……那么就还是要饶你一条性命。”公子婴齐垂头道:“臣等当初也是逼不得以,勉强为之。大王其实……其实……。”
昭元摇手止住了他,道:“不管怎么说,我大楚军将,当言而有信。既然你们三员大将亲口说了要替他担保,寡人怎么也要考虑,决不能轻易让你们受食言之报。”公子侧等都是大喜,齐道:“谢大王体谅臣等。”
昭元对王将军道:“你危急中来,虽是骑墙取巧,但毕竟也是救了寡人三员爱将,有不小的功劳。你先行免去军职,随在乐伯帐下看管,但每日酒食不会废缺。你从此不能再任职了,受三百鞭后,可以退为财主。你之家属亲友,亦皆不罪。”王将军大喜,磕头道:“臣谢大王不杀之恩。臣实罪该万死,日后当结草以报。”
潘廷上前道:“襄老已有飞马来报,说是降卒收编已经基本完毕,即将带来与我们会合。还有王后一行也已收到消息,正自归来。”昭元道:“郢都被据,可有新军情?”潘廷道:“只知占据郢都的好象是斗章,但现在还无新消息。不过令尹乃是新败,其想还未得知消息来降。斗越椒既先曾想另立假王以收买人心,想来宗庙社稷和黎民百姓应该还无恙。”
昭元点了点头,想起虞丘被围已多日,不知是生是死,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想了想道:“乐伯,你和屈荡带王将军率主力临郢都,务要军威严整。界时你们告以斗越椒伏诛之事,或可令其自降。若是贼人有自降之意,则传寡人旨意,其为首之将只鞭五百,免军职,但留性命,退为财主。余者不究。”又看了看那王将军道:“你若能以身作样,说其自降,鞭可减一百,加赏财帛一车。”王将军磕头道:“大王之恩天高地厚,臣敢不尽力?”
昭元心中难过,不愿再多纠缠这些事,即于车上亲自写下诏书,付于乐伯等,自己则率兵车而入内营。随行军将都很知趣地退了开去。昭元心头千回百转,难以定夺,向那二位老妇人躬身道:“请二位尊亲下车入帐。”那名姐姐凄然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你没看见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么?”
昭元叹道:“小子决非想要加害二位尊亲,二位尊亲千万不要误会。”那姐姐痴痴看着他,终于还是慢慢道:“你放心,我们不是你的祖母,你不用担心你是孽种,更加不用担心你是在弑祖杀宗。”说着已是泪流满面,那无限沧桑的枯黄面色上戚光盈然。
昭元见她神色激动,虽是亲耳听她说不是,心头却反而更加难以确定,她们到底是是,还是不是,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那妹妹见他神色,忽然冷笑道:“你还不肯相信么?我们的存在早已给你芈家抹了无数的黑,你还不把我们干净利落地杀掉,给世间多留一分纯洁么?现在知道你是……是……的事的人虽已不少,但只要能早些杀了我们,也总算能亡羊补牢,来个死无对证。那样的话,你也就依然是一个高洁无比的出身源流。……姐姐,我们数十年苟活的希望,不正是希望看看这一天是什么样的么?”说着已是泪如泉涌。
昭元呆呆望着她们,心头越来越是难过。他只觉这两位老妇人的模样,跟云夫人在云梦泽初见自己时的神情比起来,既似完全不同,可又似是完全相通,而且一样地能隐隐牵起自己心底最深处的天然本性。而她们在云梦泽中空守数十年的孤寂痛苦,以及她们苦苦背负的世人那些少有同情、多挟怪异的目光,其苦其痛,难道还不是远在云夫人之上?昭元想着想着,心下忽然狂嘲汹涌,同病相怜之感大起,几乎就要忍不住流出泪来。
昭元极力抑制住情感,慢慢道:“孩儿本来就是不清不楚的人,又何必定要去问祖父祖母?孩儿自小孤苦,颠沛留离,九死一生之下,尝尽了人间悲欢离合,早已对这个人私誉毫无计较,行事只求心安而已。孩儿知二位尊亲不相信孩儿,不肯告诉孩儿真情。但无论二位尊亲是不是孩儿祖母,孩儿定以祖母事之,并当明白告以天下,决不掩饰。”
那二名老妇人见他说的郑重诚肯,慢慢抬起头来望向他。二人见他那年轻的眼中,的确深深藏着与他年纪极不相称的无尽沧桑,都开始情不自禁地身形微微颤抖,显已有些为他所感。昭元道:“孩儿接二位尊亲前来,也是想一赎先王罪孽……”
那妹妹忽然嘶声道:“赎先王罪孽?我们被所有人遗弃,被所有人鄙视,被所有人憎恶,这四十余年的罪孽你怎么赎?怎么赎?”昭元默默不答。那姐姐叹了口气,幽幽道:“妹妹,毕竟他……他……”说着已是哽咽不能语。
昭元待其稍平,慢慢又道:“天下弃二位尊亲,然孩儿不弃;天下绝二位尊亲,然孩儿不绝。二位尊亲母家不愿认,芈……芈家亦不认,然而孩儿认,因为孩儿……也已不姓芈。孩儿父亲的眼里……眼里……总之,孩儿从来就只有两位母亲和两位祖母。”说着泪光盈然,下面的话已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