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 第八十四回 忽有玉人从天降
第八十四回 忽有玉人从天降
昭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鼎如此厚重巨大,她们竟然能将它抢走?那些神鹰居然能承得动?”他急忙问道:“你们来时有多少只鹰?”冰灵道:“来的时候每人都有两只鹰,一共同来了十六个人。但我是和师父乘同一头鹰的。”
昭元轻轻一叹,因为这些鹰若是合力,那倒的确有可能将其抬走的。自己当时怎么没有朝天上放箭,以射死那些鹰?可是他也知道,那时若不是集中全力射向殿中,给其造成了过大的心理威胁,只怕不但九鼎可能全毁,自己也要再次成为天极圣母的俘虏了。那样的话,还谈什么射鹰?况且那些神鹰,难道是那么容易就可被射中的么?
冰灵见他脸色阴晴不定,轻轻道:“哥哥,你怎么了?你要是太伤心,我们现在就去劝师父,求她把鼎还回来,好么?”昭元吃了一惊,忙道:“不可!要去可不能你我去,要去就要大批的人,不然我们会有去无回的。……对了,你知道冰宫在哪里么?”
冰灵摇了摇头道:“师父不让我知道。我们出来的时候,总是先升入云端,才朝前边飞的。师父说,只能我们知道世人,不能让世人知道我们。后来她还命人给妈妈送过信,带回来妈妈的信,可就是不让我见妈妈。”
昭元看了看她神色,想起天极圣母对她的疼爱情形,甚至都不惜允她给母亲写家信来让她开心,一定是非常宝爱她,生怕失去她。将心比心,若自己是天极圣母,也一定不会让她知道到底身在何方。
可是天极圣母既如此怕失去她,最终走之时,却为什么还是没有顾上她?当然,这可能是因为天极圣母知道自己这做哥哥的对冰灵爱逾生命,定会倍加怜爱,再加上当时形势也紧急,她才会顾不上这个。但毕竟天极圣母和九鼎、或者那血魔的关系也极是非同寻常,她更可能是因为那个原因才如此的。难道她就是孔敬义说的那个曾令孔任颓废的“妖女”?她真的就和世人有如此大的仇恨,定要当着天下人的面来毁灭那只鼎?
这许多事都甚是纷繁复杂,直想得昭元头昏脑胀。他抬头一望,见天边竟已隐隐约约现出鱼肚白,只得叹了口气,道:“小妹,我们还是先走吧。”冰灵嗯了一声,脸上现出天真的微笑,又轻轻偎紧了些,似乎是只要在他身边,就一点也不用担心任何事。
昭元轻轻抱起她,贴墙小心地前进。路上有些地方已被甲士们关闭,以防敌人冲出。但昭元此时似乎功力已复一成,连窜带爬之下,那些高墙已难不住他。他想起楚宫布局,依样而行,果然不多时便由最偏僻处安然出了周王之宫,而且从头至尾丝毫无人察觉。待出了宫院,天还未现朝霞。
昭元轻手轻脚回到客栈,只见客栈中依然黑灯瞎火。但大堂中却似乎有些零乱,可能是那敲击九鼎的声音传得过远,曾经惊动过客栈的一些人出来互相询问。昭元潜入房中,将冰灵轻轻放在床上,只见她神态安详,呼吸细微,竟如同已经睡着了。
昭元知她对自己极为相信极为放心,什么都不担心,是以在自己抱她潜回之时,依然能安然入眠。他不忍惊动冰灵,只是默默给她盖好被子,便在一旁等她醒来。他慢慢坐到椅上,却忽然看到了那一具被布胡乱包得严严实实的琴,全身立刻象被雷电击中一般,急忙就要转过身去。但他想了一想,却终于平静地将那琴包提到一边的角落里,只是用椅子挡住,以让自己看不见它。与此同时,他口中终还是情不自禁地幽幽叹了口气。
冰灵似乎被他这一声叹息惊醒,慢慢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道:“哥哥,这是你家么?”昭元摇了摇头,在她身边坐下,道:“我家在南边,不是这里。我来这里是为了……是为了……”下面的话却说不下去,因为自己实在无法在她那纯真得让人无法抵御的眼神和心灵面前,去提自己来此是要争胜。
冰灵见他欲言又止,很奇怪地看着他,忽然眨了眨眼睛,脸上微微一红,道:“是为了找我吗?师父带我出来时,告诉我说可以找到哥哥,我还不相信的。可是没想到……没想到就真的找到了你。”昭元见她欲语还羞,娇躯盈盈,怜爱大起,便也并不否认,只是温柔地将她搂入怀里,刮了刮她脸,道:“是啊。哥哥偷偷派了很多很多人去找你,可是现在才知道,要找到你,还是只有靠哥哥自己才行。你在冰宫中过得还好吗?她没逼你练功么?”
昭元这话一多半是明知故问,乃是想要多知道些冰宫情形。但他也确实还是有些担心,因为即使已被确定入魔的天极圣母,在其不发作的时候,也还不是高贵典雅,仪态万方,一无异状?若是冰灵的确有中魔之疑,那可要早早设法补救。
冰灵眨了眨眼睛,轻轻道:“上次……上次我们偷跑,你掉到水中,我被抓回去的时候,师父和雨仙阿姨、露仙阿姨她们都很生气。师父要罚我,可我……我心头怕你已经不在人世了,一点都不害怕她们,只是不住地哭着,说要去跟你作伴。师父生气了很久,雨阿姨和露阿姨也求情,说是以后等我好些的时候再罚我。”
昭元微微一惊,道:“那后来……”但立刻便想起自己此问甚是愚蠢。冰灵轻轻道:“后来……后来也没有罚我,也没逼我练功。雨阿姨见我只是哭,就说你很坏很坏,死了才好。我很难过很难过,也不理她。后来露阿姨说冰宫里有很多神鹰,以后我好好听话就可以去找妈妈,还问我妈妈和你谁重要。我很生气很生气,也不肯理她。后来……师父说我好好听话以后就能找到你,哄了好久,我才不哭了,可心里面还是……还是很难过。”
昭元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冰灵幽幽道:“可是后来师父见我好了些之后,就又开始说你坏了,还说要带我去见你的真面目,让我很不开心。再到后来,她们就什么也不说了,只是说我听话就可以见到你。后来……后来她们真的带来了妈妈的信,还让我写信回家,可就是不肯让我回家,也不让妈妈来看我。我写呀写呀,每一封信里我都问妈妈你在哪里,你回去骷髅城没有。妈妈说还没有,但是天竺临海各国都已经得到爸爸、还有悉达多叔叔和弥勒叔叔的通告,大家都会留心注意海上的人,一但发现了你,就立刻告诉他们。”
昭元知他们是疑心自己可能被冲入了临海大江中,想到自己可能再次浮海,便悬了极高的赏要找自己。否则的话,别国未必就会答应帮忙。本来自己若是真被冲入了海,那只怕早已尸骨无存,弥勒他们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些事,肯定还是因为冰灵一定坚持要才要来的。昭元想到这里,心下越发感动,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冰灵忽然泪水盈盈,道:“哥哥,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很傻?”昭元吃了一惊,忙道:“不,不,小妹最聪明最可爱了。哪个白痴说你傻的?”冰灵摇了摇头,轻轻道:“没有人说我傻,可是我自己觉得我很笨很笨。师父她们都说你没有多少活的希望了,可是我还是相信你一定能活下来。师父她们都是很聪明的人,我跟她们不一样,我……是不是很笨很笨?”
昭元将她搂得更紧,道:“小孩子不要瞎想。现在不是证明她们错了你对了吗?应该说世人都傻,我小妹才最聪明的。”冰灵幽幽道:“可是妈妈也说我不该只想着你,不该把一切都交给你依靠你,说那样你也会承受不住的。妈妈说我应该长大些,我说我要跟你一起长大,这样我就更加快乐,更加欢喜。可妈妈一直说,我也要学会自己长大才对。妈妈……妈妈是不是在说我笨?”说着更是泪意盈然。
昭元慢慢道:“不,不,不是的。哥哥承受得住的。你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姑娘,只不过你的聪明是普通人看不出来的。你不是说过吗?哥哥能让你什么都不担心,什么都不用管的。你能知道谁是能够承受又诚心承受的人,于是就把俗事都给他,自己跳出俗事之外,给浑浊的世界留一分纯真,这还不是最大的聪明么?”说着轻轻贴着她的脸,温柔地抚着她的秀发,一遍遍地道:“千万不要瞎想,哥哥说你最聪明了,你不要相信别人的话。”
冰灵似乎被他说动了,挂满泪痕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丝丝笑意,道:“哥哥,我最听你的话了,你说我不笨,那我就一定不笨了。”昭元用力点了点头,道:“这才乖嘛。好妹妹,你先好好睡一觉。休息好之后,我们就回真正的家,在那里有很多很多你喜欢的人和东西。哥哥就在你旁边陪着你,看着你,好么?”冰灵点了点头,道:“那他们……”昭元一笑,刮了刮她小脸道:“傻孩子,你还怕他们不喜欢你吗?这个世界上要是谁不喜欢你,那才真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空前绝后最大最大的大傻瓜。”说着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冰灵小脸晕红,道:“哥哥,你又笑我。”昭元正容道:“哥哥刚刚说的可都是真心话,绝不是笑你。哥哥要是有半句虚言,就罚……”冰灵急忙掩住他口道:“不,不,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我听话乖乖地睡,你也乖乖地睡,好不好?”昭元呆呆望着她,心头痛心无及,面上却终还是轻轻道:“好啊。你可一定要听话,可不能瞎想什么笨啊不喜欢什么的。”
冰灵点了点头,乖乖地闭上了眼睛道:“哥哥,我们比赛谁先睡着好不好?”昭元道:“好啊,不过小妹赢了可不能罚……罚哥哥喲。”冰灵一笑,道:“嗯。”
昭元揽住她慢慢躺下,只觉她呼吸果然越来越轻柔,长长的睫毛顺着自己的呼吸微微颤动,小脸上现出纯真的笑意,果然已是慢慢进入了梦乡。可是自己,却是心头辗转无限,怎么也无法睡着。他甚至不敢叹气,更加不敢稍微移动一下身体,尽管他知道冰灵放心的时候,是能够睡得很深很深的。
那将说未说的“就罚我永远做不成你哥哥”,仿佛就是一座突如其来、更无法承受的巨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根本不敢去想身边的少女,因为他非常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什么,更害怕自己会把那种重负无端地转移到她的身上。先前,自己不就是用这种发誓的办法,亲手断送了那曾经无限甜蜜的爱么?甚至到了现在,只要一回想起来,也依然是那么的苦痛,那么的痴狂,那么的难以承受和不敢相信。
她……现在在哪里?自己曾经有过的那颗心又在哪里?是在自己的身上么?是在她的身上么?是在冰灵的身上么?是在伊丝卡的身上么?还是根本就已经随风而散,再也不会存在?
昭元痴痴地望着冰灵那充满孩子气的脸,忽然间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跟谁共眠,更加不知道自己将会跟谁共眠。自己不能去想宫云兮,因为她本来就不属于自己;自己更加不能去想冰灵,因为……因为……因为什么?自己究竟为什么不能去想她?
昭元只觉得这个问题极其难以回答,回转了许久,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现在就是不应该去想她,否则便是真正的禽兽不如。原因就算没有,结果也还是如此。既然结果一定是如此,那么还要去管什么原因?”
昭元勉强一笑,觉得自己这个回答,简直就象是世上最好的回答了。自己真正可以想的,似乎只有伊丝卡,可自己却又根本没有办法得到;每一想起,所带来的都一样是心酸,一样是苦痛,更一样是绝望。她究竟在哪里?她为什么不让自己想她见她?
一想到伊丝卡,昭元便觉心头更加阵阵刺痛。自己和她相识于海上,她那天生的超人美丽和温柔善良完全征服了自己,使得自己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地为特洛伊而奔走。她和自己,是多么好的一对神仙伴侣啊……可是造化为什么如此弄人?为什么自己能救所有的人,却偏偏没能救得了自己最最应该救的人?自己只需要多救这么一个人,只需要这么一个,现在她就已经是自己真正的妻子了。那样的话,所有这后面的错误和痛苦,都将根本就不会出现。可是命运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残忍?难道伊丝卡也真的跟维纳斯一样,被命运女神嫉妒了吗?
昭元苦苦地想着,苦苦地期盼着,却又苦苦地承受着。命运为什么这么残忍,要这样安排自己的一切?自己为什么总也得不到自己的所爱?为什么命运总是让自己在即将得到的时候,就让自己亲手去毁灭它?命运究竟要自己怎么样才肯罢休?
他忽然觉得,那一向被认为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命运,竟然是说不出的威严和可怕,几乎就想跪下来苦苦哀求她,求她把爱的权利还给自己。……难道自己向命运屈服不行吗?可是命运在哪里?自己去哪里屈服?
万王之王 第八十四回 忽有玉人从天降(二)
昭元忽然惨然一笑,无力地低下了头,因为他知道,命运还是在自己手中,自己本来是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的。自己的命运和幸福始终在向自己招手,自己只要一伸手,甚至都不需伸手,只需要不抗拒,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可是全楚万民的命运也在向自己招手,他们的命运却还无法被他们自己完全主宰,他们需要一个贤明的楚王的帮助,让他们能够少些压迫,多些活路。既然从小的教导已经令自己根本就不完全属于自己了,那么自己又如何能够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人能够完全决定自己的命运,因为命运本来就是相互交叉的,每一个人都在决定着他人的命运,每一个人的命运又被他人在决定着。自己既然本来就置身人世,又有什么可痛悔的呢?即使自己杀掉了这所有的人,自己还需要谋杀掉自己那颗骄傲的心。而这,又怎么可能?
昭元终于幽幽叹了口气,因为他已经明白了一切,也已经准备放弃这一切了。那些小民百姓有什么可恨的?他们为自己决定的命运,其实待自己也不薄。自己身居至尊之位,可享锦衣玉食,逞无比之志,受万世景仰,得……什么?无如花美眷?不,自己后宫美女无数,樊舜华、许姬不美么?那些宫妃不美么?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肯嫁给自己,都已便宜了自己这野小子了,自己居然还好意思挑?难道还真的是多见了几个人,就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
外面鸡似乎已经开始叫了,不平凡的晚上将要过去,新的平凡的一天很快就要到来。是的,它很平凡,可它却又是无可阻挡的。没有自己,她们还不是一样能过?没有她们,自己还不是一样能过?没有她们,自己还不是一样得过?
昭元慢慢地抽回身体,悄悄地从床上下来,静静立在窗前,呆呆望着这个还没打开的窗户。外面的一切既然早已知道了,那么窗户还用得着打开吗?
忽然,他觉出外面似有夜行之人在靠近。昭元本能地一惊,但想起冰灵在内,却并未如先前一样纵身直冲而出。他侧耳细听了一会,觉出外面确实只有这一人,这才慢慢推开窗户朝外观望。这一推开,却立刻令他全身再次如堕兵窖,几乎令他立刻又关上。他定了定神,这才看清了些,原来那个白衣飘飘、云裳仙袂的少女不是宫云兮,而是范姜。
昭元深吸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纵了出去和范姜相对,平静地道:“姑娘来此有何指教?”范姜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朝他面上看过来,似乎要看透他心中的真正所想。昭元咬牙道:“姑娘这是何意?莫非是把在下当成了罪人么?”范姜脸上忽然泛起一丝厌恶之色,冷冷地鄙夷道:“你以为你不是么?”昭元慢慢道:“在下行圣贤之道,无愧天地万民。”范姜冷笑道:“可是你亏了我们小姐,那便十倍的天地万民都抵偿不了。”
昭元默然无语,终于道:“姑娘来此,就是为了以此言以教在下么?”范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脸上厌恶之意更甚,冷冷道:“你跟我来。”昭元心头狂跳,但却极力道:“天色未亮,实在不便。”
范姜头也不回地道:“放心,你房中那个小姑娘是不会有人能忍心伤害的。不过她怎么好象既不是你的王后,也不是你的那位金发姑娘啊?嘿嘿,还真是可惜了那位好姑娘。”她顿了一顿,又道:“你随我来,小姐有话对你说。我话已传到,你来不来是你的事。”
昭元听她话带讥讽,一咬牙,终于还是跃身跟上。范姜头也不回地朝外跃去,轻功独具之下,全幅身形施展开来,竟然也令昭元跟得颇有些费劲。二人默默向前,片刻间便已到了一处偏僻松林之外。只见一个霜衣雪袂的倩影,在一群侍女的远远回护之下正在等着自己,正是宫云兮。
昭元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却见宫云兮已主动迎了上来,脸上重又现出了自己在月氏见她时的那种神情。昭元被她的目光压得全身微颤,垂目道:“小姐有何赐教?”宫云兮微笑道:“小女子得大王亲自帮夫君提亲,不胜荣幸。小女子想了许久,还是觉得大王你说的对。早日完婚,便能早日鸾凤和鸣,一切安好。那些许礼法琐事,反而在其外。”
昭元之心痛如刀绞,面上却微笑道:“这好极了。只是还望贵府明白,我决不敢相逼,只是希望好事早成,佳话早日流传,免生枝节。这礼节之事,还请贵府和小姐放心。即使没有天子赐婚,我楚方也绝对不会怠慢。”
宫云兮嫣然笑道:“难道你有如此用心,真是好极了。不过这一次我家却已经蒙了天子赐婚之诏,那实在是再好不过的花好月圆。”说着便对退在一旁的范姜道:“你把天子诏书取出来给他看。”范姜应了一声,取出一幅丹书就要凑近递上来。
昭元极力平静了一下,慢慢道:“不用了。小姐送来的,在下自然相信。想来周天子勤政之极,身体也甚康健,天未明便能批答请复。”宫云兮道:“那是当然。天子身体尚好,虽然现在起居稍有不便,但还是勤政爱民。这一切之事,都已经办得妥当。这赐婚成礼之事,自然也不会忘记。”昭元道:“如此那便极好了。愿天子能好好颐养天年,无论对他对你对我,还是对天下万民,都是福气。”宫云兮微微笑道:“多谢你之成全,也还望你能多多成全我夫妻。若是我与夫君婚后有佳话传世,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昭元点头道:“不敢当。宋文昌和小姐实是郎才女貌,匹配之极,定能一世逍遥,佳话无数。我不过世上一匹夫而已,何功之有?”宫云兮微微一笑,道:“此等逍遥非比寻常,若无你的大功,何能成就那样的逍遥?我敢说,便是你贵为大王,日后也必会羡慕乃至嫉妒他和我的生活。你信不信?”
昭元只觉心中剧烈翻滚,脱口道:“你真的想嫁他了?”宫云兮冷笑道:“当然。你一直以为我对你有非份之想,还以为我无自知之明,却不知道凡是以为别人无自知之明的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大笨蛋。你从太华山庄一出现,就已经掉入了我的圈套中。我从那个时候开始,一直耍你耍到现在,可笑你居然还以为我一直没有识破你是冒充。”昭元心乱如麻,虽然明知她也多半是想自己难受,但还是心头悲酸无及,木然道:“是么?”
宫云兮慢慢道:“当然是了。你说你是逢场作戏?你知道不知道你这逢场作戏,本身就是在我给你搭好的台上演,而且你居然还演得挺起劲的?我那夫君英俊潇洒,才华出众,我神通广大,岂能没有早早命人去探访过?你以为就以你这样子,还能瞒得过我么?他和我早已有书信往来,彼此早已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你要不要看看才信?”
昭元慢慢道:“不用了。他是况世才子,你是当世佳人,自然是情投意合,互相仰慕了。”宫云兮道:“你也知道我夫君之好,看来也还算有些自知之明。我夫君是天地间的奇男子,乃是我唯一看得上的人,你跟他实差不知几万几千里。你所看中的那些权势权力,他根本都不屑于去为之。否则的话,哪里还有你的份?你自己说,你跟他孰高孰低?”
昭元慢慢道:“当然是他高我低了。”先前在周王宫内,二人中还只有昭元自己在极力夸奖宋文昌,但现在二人却争相夸奖宋文昌,只是现在昭元心中,已是完全两样心情。宫云兮微笑道:“这才象个为君的样子。我爷爷本来要用一下你,但既然被你识穿,那么也就一切作罢吧。你可愿意就此作罢?”
昭元忽然笑道:“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再说,你和宋文昌还要结亲呢。我反正又没损失什么,还顺便找到了我妻子的音信,又能有什么不愿意?”宫云兮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让你免得自以为是。”
昭元道:“什么事?”宫云兮悠然道:“我既然是摆好了戏台让你来耍,自然是我自己一直掌握着大局。因此,你中间虽然胡闹放肆,但在我,却始终都是有分寸的。我始终没有太难为你,你也始终并未能对我有太过分的举动。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昭元心头早已经木然,却已根本没有半分情感,只是勉强笑道:“当然明白。你我都很对得起宋文昌。”
宫云兮微笑道:“不错。此事实在可说是天缘注定,中间虽然有些波折,现在看来却是更加有趣。现在回想起来,我和夫君的这段缘分能够如此的不平常,你也算有些功劳。你说,现在是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昭元展颜笑道:“那是当然。”
宫云兮道:“既然如此,我与我夫君成礼之日,你若不到场相贺,岂非太也过意不去?”昭元只觉满头热血上涌,眼前金星乱舞,几乎站立不住。他咬了咬牙,道:“这个自然。此乃在下亲自促成的亲,怎么也算是半个媒人。你们喜酒礼中,若不谢我,那怎么行?”
二人相视而笑,都是说不出的轻松快乐,便如二人是久别重逢的知己朋友在互相贺喜一样。宫云兮笑道:“如此真是好极了。花烛之期时,还请你主持大局,戒备内外,以免有宵小意外。只是这似有些委屈了楚王之尊。”昭元咬牙道:“小姐言重了。花好月圆,于我楚国也有光彩。为友效劳,在下自然不吝亲自坐镇,实在说不上什么屈尊不屈尊。”
宫云兮道:“这样最好了。能有你这位武功高强之人,亲自送夫君和小女子入洞房,又亲自守候坐镇,直至次日我们礼成出谢,那实是万无一失了。你言之有理,佳期宜早不宜迟。不知你希望我们夫妻二人的佳期定在何时?”
昭元要紧牙关道:“既然小姐也认为如此,在下思选日实不如撞日。贵府不妨先行准备,在下回楚之后,便当命宋文昌备办丰厚礼物。我也当赐以国礼,然后他当请当朝贵人来亲自迎接小姐。回其家后,不论何日,即是佳期。小姐以为如何?”
宫云兮笑道:“如此甚好。如今万事俱备,那便是直等佳期了。还望你让我夫君家早日过来相迎,越早越好。这礼物么,其实也不用太在意。你说是么?”昭元道:“也好。不过也总不好太委屈了小姐。总之我会见机行事,决不会让小姐空等的。”宫云兮一笑,道:“看来还真是彼此体谅之下事事顺心,想来小女子这一生都能有个好兆头。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还要请你见一个人。”说着轻轻道:“仪姜。”
远处的仪姜立刻应道:“是。”说着又朝身后松林中一指道:“人在这里。小姐,我们走罢?”宫云兮点了点头,轻轻一笑,对昭元道:“小女子知你即日便行,怕有错过,是以不得不如此。劳动你此时出来,真是过意不去。小女子告辞。”
昭元心头泪潮涌动,伤心欲绝,呐了几呐,想说几句客气话,却终于没说出来,只是道:“告辞。”宫云兮浅浅一笑,几名侍女过来扶她缓缓而去,便如一阵清风一般,不留痕迹。昭元痴痴地望着她那渐渐消逝、始终没有回头的身影,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哗地一下倾泻下来,竟然将自己冲倒在了地上。
昭元从来没有觉得如此自己如此虚弱过。他只觉自己的心胸非常的空虚,空虚得就象是从没有被什么东西占据过。自己还有心吗?自己曾经有过心吗?
他已经连这个问题,都已是无可回答了。一股刻骨铭心的痛从胸腹之间弥漫全身,那是一种控制了全身全心,灵肉并受般的锥心刺骨之痛,它起于胸腹之间那已没有任何东西的地方,似乎无中生有,似乎虚幻缥缈,却偏偏又是实实在在,就象是要将他置于炼狱中苦苦煎熬,让他从此永远不再具备拥有情感的意念和期望。
昭元明明知道,全身的每一寸灵魂、每一寸血肉都在疼痛,可是偏偏却已经无可感觉到任何的疼痛,因为他已经根本就没有心来感知它们了。他忽然苦苦一笑:我生死抗争,不愿变成人蛊,可是现在的我,不是已被自己做成一个真正的人蛊了么?
他发不出任何声响,可是眼泪却依然在哗哗地流淌着,似乎要将那无边无际的肉体痛苦和精神思念,都从胸中灵中永远冲刷掉。然而,这眼泪本身也是一股痛苦的泉流,它的源泉和归宿,它的起始和结束,它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无比的痛苦。什么时候是终止?什么时候它能流干?当它流干的时候。那种深陷于灵中肉中的痛苦和思念,是会不再存在了,还是再也没有办法去洗刷了?
昭元无可回答,因为回答就意味着清醒,就意味着随后的控制。而现在的自己,早已根本只能由那已不由自己控制的行动,来替自己回答。
也许泪永远不会流干,但那又怎么样?她将成为别人之妇,她的夫君将待她如宝,自己也一定会好好保护他们,让他们一世安逸。甚至从那之后,自己也定能因为曾经沧海,而再也不可能沉迷女色,从此当一个真正的万世景仰的明君。从今以后,自己对待臣下将会真正坚强而又不失仁厚,更绝不会为任何私欲所左右导致无可自拔。
这一切不是挺好么?自己,所有曾经教导过自己的人,乃至所有自己相处的朋友和兄弟姐妹、名义上的后宫妃嫔、臣下万民,不都是以这个为目标么?如今什么都达到了,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去不开心?
万王之王 第八十四回 忽有玉人从天降(三)
昭元忽然发觉自己已经不是坐着而是躺着,原来不知从何时起,自己连跌坐着的身骨,都已经没有了。这就是一个明君所应有的身骨么?昭元冷冷地笑着,心头却知道这个答案也许并非不是。
周王和孔敬仁说的一点没错,自己之道根本就不是什么一国之君,更象是一国之仆。是自己亲自选择了这条路,为仆者还能企望比主人过得快乐?自己不是不知道这些,也已经在深思熟虑之下选择了它,那么为什么不去心平气和地接受它、面对它呢?
精神和肉体的疼痛算什么?无论来了什么,这些根本就不属于自己,又何必去承受?以不变应万变,以无招胜有招,这不是武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么?
他想这样各个击破灵肉之苦,可是却偏偏做不到,于是干脆放纵了自己:自己的精神还没有完全死亡,还未能和肉体完全脱节。精神既不得不接受痛苦,那肉体岂可不来分担?
天色终于亮起来了,薄薄的晨雾被太阳的光辉穿透,终于慢慢令昭元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痛苦似乎已经离他远去,他终于再一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新的一天到来了,新的心也该重塑了;旧的自己已经死去,新的人蛊也已诞生。新的人蛊将能够听闻国政,处理政事,征战指挥,与妻生子,而且还不受别人控制——所有的一切,都跟理想的明君没什么两样。这一切……多好啊!
昭元呆呆地立着,忽然莫名其妙地狂笑起来。是啊,泪流干了,可还有笑是无法流干的。他疯狂地笑着,晨雾也似乎不再敢近他的身。他眼前仿佛现出片片光明,心中的太阳更加威猛地要跃将出来,金色的光辉必将驱散所有这一切本来就该虚无缥缈的雾。
他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人也恢复了常态。对了,宫云兮说怕自己今天就走,但自己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去彻底去除那些人蛊的威胁。最起码,自己应该避免让他们被别的野心之人利用,怎么能甩手就走?
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再竭力想逃避宫云兮和周都了,这自然是人蛊的特征了。以蛊对蛊,那些人蛊又已经难有指挥,碰上自己,还不纷纷灰飞烟灭?
昭元正要举步,忽然想起宫云兮曾跟自己说过,还有一人在林中,要自己去见一见。只不过自己当时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些畏惧,所以才没去看。如今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此时不看更待何时?他一跃而前,发觉自己武功竟然已经恢复到了两成,心下更喜。但由此他也想起来,自己先前想一个人去剿灭那些人蛊,实是有些不自量力,不由得暗暗苦笑。
他窜入林中晃了几眼,果然发觉一人委顿在地上。那人全身都是囚衣,俯卧在地,但看身形却又似乎有些眼熟。昭元拍头一想,忽然明白此人正是王孙满。昭元急忙解开王孙满穴道,推拿了几下,又取下蒙在他眼前的黑巾,问道:“王大哥,你……怎么会这样?”王孙满睁眼起来,见昭元在自己面前,也是不胜惊奇,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不明白啊。”
昭元见他精神尚好,眼神清明,知道他精神和肉体都未受大折磨,先自放下了一大半心。他想起太阳已快全出,怕冰灵醒来不见自己,便道:“你我先回去再慢慢说吧。”王孙满点了点头,二人展开身形便奔回客栈。昭元见冰灵还在熟睡,脸上兀自挂着微笑,心下大是欣慰。王孙满见他房中有个如此漂亮的小姑娘,微觉惊奇,但却也丝毫不问,只是迟疑道:“我们在此说话方便么?”
昭元看了看冰灵,笑道:“无妨。不过她太累了,也该多休息一会。我还是可以助她再熟一些。”说着到冰灵身上轻轻一拂,回头道:“你怎么会身穿囚衣?难道沦为阶下囚了么?”王孙满叹道:“不但你惊奇,我也是没想到。但事实偏偏真是如此。”昭元沉吟道:“是为了人蛊的事?你被……”王孙满摇头道:“不,是为了你的事。”
昭元一惊,道:“怎么是为了我的事?”王孙满叹道:“我昨天下午探鬼谷回来,立刻便向大王禀报,大王也应允派人查看。但大王怪我先前回都后,没有先向他汇报情况再去看,加上你送我出去时甚是客气,遂疑我跟你有什么交易。”
昭元冷笑道:“难道他们一开始派你劳军,就是打算我会把你砍了不成?”王孙满道:“那也不是。不过大王说副使中有人汇报,说你对我过于客气,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昭元笑道:“你这趟出使,若是太失颜面,便会被斥为丧权辱国。若是太有面子,又会被指为与敌人通款。这可真是难哪。”王孙满苦笑道:“身在徒有虚名之弱国,要当四处出使之臣,本来就是难做。不然的话,我这么年轻,怎么就有资格被派出使这么多大国?”
昭元想想也是,正要说话,却听王孙满道:“可是我总觉得,此事还很有些奇怪。”昭元一笑,道:“不错。依我看,只怕你其实不是因为这件事而被囚,应该还是跟那鬼谷有关。”他正要继续说下去,但却又犹豫,是不是该把周王和孔敬仁之事告诉他。
正迟疑间,王孙满道:“说起来那鬼谷也甚是奇怪。你说你亲眼看见那北谷洞中隐有大批人蛊,那自然是没有假。可是我亲自去看时,先派了好勇之士进去察看,却都说是里面什么都没有。我问他们到洞里面去看过没有,他们说没有。我心下不信任,终于还是亲自进去了一趟。”
昭元道:“如何?”王孙满皱眉道:“还是什么都没有。”昭元奇道:“真的什么都没见?”王孙满慢慢道:“的确什么都没见。我已经去了那几处大深洞,里面的套洞一个个察看,却见根本没有人蛊,更加没有什么铁门、巨蜥之类。只是我见里面有几个小洞处,似是有些象是新敲碎的迹象。此外,还有一些小洞坍塌了。”昭元眼睛一亮,道:“这不就是痕迹吗?”
王孙满道:“我自然也是因为如此而觉得有些奇怪,只是没有说出来。但我的从人们就都是认为完全白跑一趟,大有怨言。”昭元笑道:“这便是你能出使、而他们不行的原因了。谁让你是主人该负责的?”王孙满笑道:“说的也是。本来这些有个一处两处也不足为奇,但多处之后,被我注意起来,自然显得象是在隐藏着什么。当然了,他们其实还是做得很是高明的。若是我不先信了你九成,抱定非要发现什么,估计绝不会注意到什么的。”
昭元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道:“那你去南谷看了没有?”王孙满道:“自然也是去了,但才到谷口就被一人拦住,说是清修之地。我一来见他确实仙风道骨,二来自己也知不是他对手,也就没进去看。”
昭元正要说话,忽然又道:“那你后来……”王孙满道:“后来我还是心头存疑,便求见周王请求调兵再细细察看,但就被囚了。周王甚至疑我与你私下交易,要骗他分兵,好方便你进攻发难。”昭元笑道:“是啊,看一人不顺眼,那么便什么都可疑了。不过我告诉你,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些人蛊肯定无法跑远,你还是该去南谷查看。”
王孙满想了想道:“你真的觉得他们是在南谷?我也有过此念,但还真是没怎么敢肯定。”昭元沉吟道:“我从上次离开,到这次再来,前后不过三月。如此短的时间里,那么一大批人蛊,还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转移的。他们不去南谷,还能去什么地方?况且那南谷之人鬼鬼祟祟的,更见其可疑。”王孙满见他极是肯定,心下怀疑,忽道:“你如此肯定,怕不只是这个原因。”
昭元笑道:“不错,的确还有别的原因,但是我想来想去,你还是糊涂一些的好。这事已经过去,而且这人现在一定会巴不得你带兵去剿灭那些人蛊的。因此,你现在若再去南谷那里,决不会再有人阻拦你。你虽对周室一片忠心耿耿,但若是知道太多,反也未见得好。”
王孙满见他神色暗示,似乎心有所感,立刻知道自己的确还是不知道的好,而且也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便也不再追问。他想了想,又道:“你真的觉得那里不会再有人拦?那人武功高强,我若无大兵,那是想也不用想的。”
昭元微笑道:“我向你保证,你明天再去见周王,定会得到军兵,而且那里肯定不会有人阻拦你。你小心进去,那些人蛊乏人指挥,只要你小心应对,可以慢慢消灭他们。当然了,不一定要杀死他们。这等迷魂之术,多需时时受术保持,若是长期得不到保持,自然就会慢慢消退。你若有把握好好看守,他们以后可都是极好的劳力。只是千万要小心。”
王孙满知他没必要骗自己,况且自己也从来不会完全相信某一个人,自还会想办法多方取证,便道:“这个我省得。不管怎么样,不能再让他们被人操纵,为祸人间。”昭元点了点头,忽道:“那你后来是怎么出狱的?”
王孙满一听这问,似乎还有些后怕,道:“其实这还真是侥幸。本来我见那些牢子神情怪异,也不让我夫人和家人来探监,当时就心疑他们会来害我。于是我就只是假装吃东西,并没有真吃下去,一心想办法给夫人报信。”
昭元奇道:“尊夫人……”王孙满道:“我这老婆武功不弱于我,是我去西北大漠一带找你时碰到的,姓芭名蔓姝,曾有小号散花天女。”昭元心头一动,几乎想起了巴蔓子,但急忙又想:“不对不对,那样的话,除非王孙满去茶马古道找我,才有可能遇上。”他想起四年前自己在玉门关现踪,居然引得王孙满特意来找,不由得甚是感动。
王孙满续道:“当时我很怀疑牢饭,但现在仔细回想起来,估计那里面其实也没什么毒。到了今天凌晨之后,忽然有几名女子持圣旨来提我。我吃了一惊,但见那圣旨的确是真,也就并没有反抗。后来她们忽然点了我穴道,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唉,我可真是算是完全稀里糊涂啊,不过也难得糊涂。”
昭元点了点头,道:“你神情委顿,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不用害怕,那要害怕你的人,本来也未必是想害你性命攸关。况且你既然在最危险的时候被人救出来了,现在那要害你的人知道你是什么人,又知道你跟我的关系,肯定改变了主意,不想再害你了。你尽可堂堂正正回家去,不用担心越狱之罪。只是今日一别,我再也不会来周都,只怕你我就再也不会见面了。你要多多保重。”说着不禁感伤无限。
王孙满微一沉吟,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人生本来有聚有散,你也不小了,何必作这等之态?你以为没有再见之期,其实也是未必。再说了,只要你我都是相知的好男儿大丈夫,这心便是一般;虽在天涯,亦如比邻。前路之上,但见己心,便如见友心。你也好好保重。”
昭元心下微微叹了口气,面上却道:“多谢王大哥关照。我送你一程罢?”王孙满看了看冰灵,微微一笑,道:“我武功未失,不会有事的。你还是好好保重,不要辜负了自己,也不要辜负了别人。保重。”二人虽都是笑意盈然,但心头却都甚是伤感,深深对揖而别。昭元见他大步出门,心下颇为放心,知他定有办法去对付那些人蛊,周王也绝不敢加害他,以免激怒自己。当然了,周王其实也根本没必要去加害他,他们很可能以后关系会极好。
昭元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回过头来望着孩子般床上熟睡着的冰灵。他呆呆看着冰灵那微带笑意的纯真之态,许久许久,心下终于慢慢轻松起来。
昭元慢慢回到她身边躺下,轻轻搂着她,贴近她,似乎也想让自己好好体验一下,体验那从来没有过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感觉。可是当他仔细回味起来,却觉得自己真正最快乐、最无忧无虑、充满信心的时候,终还是要以在爱琴海鲸背上与伊丝卡偕游深谈为最。那个时候自己已完全没有了感情纠葛,全心全意地深爱着她,甚至无数本来很难很难的事都变得一点也不难了,总觉得自己说什么也要做到,而且也一定能够做到。后来的事虽然屡有反复,可是自己心头深处,却还是深藏着那时候的欢乐的。也许,那才是自己感情的童年?
鲸背上她柔发金带、玉足冰肌、绰约如仙的美丽,是那么的令自己迷醉,令自己倾倒,甚至为她立刻死去都在所不惜。那是多么美丽的时刻啊,可是美丽难道都只是昙花一现么?难道这个浑浊的世界,本来就容不得任何美好长久出现,生怕美好反衬了自己的丑恶?
昭元神思飞扬,越来越是思念起伊丝卡来。她昙花一现,救了自己,可是却终于又离开自己而去;她留给自己的,依然是深深的痛苦,深深的失落。那么厚重的铁门,她是怎么进来的?她为什么不让自己见她?她为什么不来找自己?自己曾经错了,后来又错了,但是自己终还没有错得无可挽回;自己的内心深处,更总是在盼着她出现的。她为什么不给自己这个机会呢?难道她要自己永远去苦苦找寻她,以此来做永远的惩罚?
万王之王 第八十四回 忽有玉人从天降(四)
天色越来越是大亮,丝丝阳光从窗缝中透了进来,如同一张张无形的网,把他的思绪搅得更加迷茫。自己已经被一张张的网给网住了,不是吗?自己的每一个方向都象是有一张网,自己虽然似是能突破每一张网的,可是到头来,自己却终于没能突破任何一张。是自己没有努力么?是自己太过蠢笨么?不,不,是因为它们本身太过虚无缥缈,是因为它们本身太过无可捉摸,是因为自己虽然觉察到了它们的存在,可是它们却又偏偏根本不存在,让自己根本无法使力。自己的命运,难道就真的是只能被其俘获,从此无可选择地做人蛊么?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但只一下就停了,其间似还夹杂着店伙的轻声呼唤,只是很有些畏缩。昭元苦苦一笑,收起思绪,起身打开了房门。那店伙本来前日被他训了一通,本不敢多敲,正准备离去的,这下见他出来,自是喜出望外,便问起起饮食所需。
昭元随便吩咐了几句,赏了些小钱,又命他去好好看好自己那几匹马。那店伙欢天喜地地去了。昭元回进屋来,关门推窗,让外面清新空气进来,回头却见冰灵已经在手脚微动。显然,她已经被自己这一趟动作给快弄醒了。
昭元一笑,正要依然挨在她身边,却见她睫毛一颤,睁开眼睛欢叫道:“哥哥,我梦见伊丝卡姐姐了。你梦见了吗?”昭元心头一颤,道:“没有。她说什么了吗?”冰灵一下爬起来,抱住他头撒娇道:“姐姐说她要走了,可是我不让她走,苦苦求了她好久。后来……后来她就说不走了,说以后我天天快乐,好好睡觉,很努力地想她,她就能天天都来跟我说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喜欢你。”
昭元心中微奇,想要再问什么,但想起冰灵肯定是不知道的,便也勉强笑道:“那好啊,这可是个好兆头。你听哥哥的话,我们一起去找她,把梦变成现实,好不好?”
冰灵喜道:“好啊好啊。我们现在就去找她,好不好?”昭元道:“那也要等到吃饭后再走啊。今后找她的日子还长着呢,一定要找到她来给你当……当……”却忽然说不下去。冰灵笑嘻嘻地补道:“当嫂子来疼我。”昭元想起樊舜华,勉强点了点头,道:“嗯。我们先吃饭罢。你在冰宫被宠上天去,只怕这里的饭菜你不习惯。”冰灵道:“不,只要你喂我,我就喜欢。”说着脸上一红,又低下头去在他怀里轻轻而蹭。
昭元心襟荡漾,几乎又忍不住想亲她一下,但却终于忍住冲动。等到饭菜开来的时候,昭元已只敢老老实实地喂冰灵,冰灵却也老老实实地吃。用饭已毕,昭元一刻也不想多呆;冰灵更是盼望早点找到伊丝卡姐姐。于是,二人便也不雇车辆,就二人合骑,直往周界之外楚军大营奔去。
冰灵似是第一次见中土地面上的详情,不住地问东问西,对每一样东西都甚是好奇。这么一弄之下,若非二人“伊”心似箭,这一段路直恨不得就要耗上好几天。昭元却不得不什么都要考虑,有时甚至一见天上几只普通雀鹰盘旋,也会紧张得不得了,只是没有露出来而已。对比冰灵的轻松快乐,他简直越来越觉得,当男子还真是天生的倒霉。
他们这一日未能走完路程,乃是次日才回到大营。诸军日日边操演边守候,倒也丝毫不乱。众将见大王归来,都是欢喜。只是众将见一向总装平稳持重、少年老成的大王,却偏偏众目睽睽之下,跟一个娇美秀丽、可爱之极的小姑娘如此亲密,不免又都喜忧参半。
昭元见他们神情,心下也甚是尴尬,急忙便要甩脱冰灵之手。但他一见冰灵眼睛连闪,象是要哭出来的样子,便只好再搂住她安慰她讨好她。当然,他也对众将拼命强调,说这是自己的妹妹,可惜似是没一人肯信。这一日自是过得无比难堪。直到晚间,昭元对冰灵一夕详谈,苦苦讨好,才终于让冰灵委委屈屈答应,说以后不在众军面前逼他过分亲密。
次日大军开拨,因为是行军,所以要慢得多,大致是一日百里就算很快了。如此一来,冰灵自然可以饱览路上景色了。昭元碍于军前,还是有所拘束。冰灵倒也还算听话。
如此十余日,终于又入楚境。昭元命快马先行报信,说是自己出征陆浑诸戎成功,还曾观兵周疆,问鼎轻重,乃是社稷有光。大军则依然一路行进,陆续回驻扎地。过了好几日,快马回报,说是太后和群臣都觉此是大喜,都说应当大行演兵祭天,以奋扬诸军。太后更亲率领后宫几名亲近后妃来见昭元,郢都则由为贾、斗越椒、虞丘等一群老臣暂行处理政事。
这自是大大出乎昭元意料之外。他本来派人回报,是想借此平平群臣想要扬威之心,不料群臣兴致太高,居然鼓动了太后等人,要“更进一步”来大张旗鼓。但快马回报说,太后等已启程,算起来现在当已在半路上了。
昭元见实在没办法了,便也只好顺水推舟,准备待其劲头稍过,再想个办法训斥群臣。嗯,对了,应该用“不该擅自惊动太后”来起始,顺便引申一下,便能让他们既不太失面子,又能明白自己训斥的真正用意。但现在大家都正在劲头上,却还是不宜太抑,一切都得等这股劲头过了再说。
此想一定,昭元查看前面地图,见前面有一地甚是平坦,风水也很好,便选了此地为演兵祭天之所。昭元引兵先到,预先筑台。太后等则是率领着一群臣子,两日之后才来到,到时已是晚间。昭元见云夫人、樊舜华、琴儿、许姬等都来了,车驾甚众,只得急忙上前,先将云夫人等迎入内帐,这才拉既好奇又胆小的冰灵从后面出来。
冰灵一出来,见这么多人都是对自己望着,吓了一跳,急忙就又要缩到昭元身后去。昭元哄了几句,才哄她怯生生出来对云夫人道:“妈妈,……你喜欢我吗?”
云夫人本来极是惊奇,忽闻听此幼稚之语,不免莞尔一笑。她见冰灵纯真可爱和美丽都是无人能及,心下甚喜,那一肚子的疑问反而咽了下去,伸手便将冰灵拉到自己身边,上上下下看个不够,笑吟吟道:“谁还能不喜欢你呀?为娘可不是傻瓜。你叫什么名字?”
冰灵见她已答应喜欢自己,又见她和蔼可亲,跟自己妈妈很象,便也不再羞怯,乖乖地道:“我叫冰灵。”云夫人见她对答之际,身上天链和冰华奇光隐现,衬着她那清澈天真的眼神,便如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异之气,更是欢喜不禁:“好姑娘,好名字。对了,你为什么叫为娘为妈妈呢?”昭元忙道:“她是我在天竺的小妹妹。”
云夫人看了看他那神情,道:“妹妹?你有没有弄错?”昭元满脸通红,道:“母亲真会说笑。这还怎么能认错人呢?”云夫人见他故意答非所问,微微一笑,却也并不勉强,只是转过头对冰灵道:“好孩子,为娘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一见你就想把你搂在怀里面亲呀抱的,你还怎么担心为娘会不喜欢你呢?你这声妈妈,可实在是让为娘心花怒放。”她又转过头来,对昭元道:“你可要好自为之,不要辜负她。”昭元垂头道:“母亲一见了灵儿就忘了我,我哪里还敢欺负她?要欺负她,还得请母亲漏上点宠爱。”
云夫人见昭元总是答非所问偷换概念,心下不悦,但想了一想,却也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她略皱了皱眉,道:“你明白就好,这个小姑娘可就是我家的人了。你要是还有良心的话,就要好好捧着,半点也不能让她受委屈。为娘可是很喜欢她的,喜欢得都有些担心了,生怕飞了化了。你跟为娘是不是一条心啊?”昭元无奈,只得道:“孩儿岂敢不尊母亲教导?”
云夫人一笑,道:“这样就好。灵儿,你过来见见你嫂子,还有你姐姐。”冰灵奇道:“嫂子?哥哥结婚了吗?伊丝卡姐姐……”但忽然想起哥哥似乎跟自己说过,说他原来有一个名义上的妻子,连忙停了下来,但眼睛却依然水银般得滚来滚去,满是惊奇之意。
她这话一出,云夫人,还有一直没说话的樊舜华等人,都是脸上微微变色。云夫人奇道:“伊丝卡……是一位姑娘么?”昭元连忙便想说话,但却被云夫人拦住:“你说话为娘不信。”又对冰灵柔声道:“乖孩子,妈妈问你,那个伊丝卡姐姐,是你哥哥的什么人啊?”
冰灵转过身去想看看昭元,但云夫人道:“大王,你出去。”昭元无奈,只好出去。云夫人又摸着冰灵的头,将她揽入自己怀里,柔声道:“乖孩子,撒谎是不对的。灵儿最乖了,一定不会对妈妈撒谎了,对不对?那位伊丝卡姐姐,是你哥哥的……妻子吗?”冰灵只得点了点头,道:“伊丝卡姐姐是很远很远地方的特洛伊公主。她好美好美啊,我很喜欢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很喜欢我。哥哥说要娶她给我当嫂子的,可是后来……后来……”
她说到这里,却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云夫人沉吟道:“后来怎么了?”冰灵眼中泪光隐现,道:“后来我发现伊丝卡姐姐好象在生哥哥的气,后来她……还生我的气,后来她就走了。”云夫人奇道:“若说生那小子的气也罢了,她怎么可能对你生气呢?”冰灵低低道:“我也不知道,我是猜的。我问哥哥,哥哥也说她没有生我的气。”
云夫人微微沉思,渐渐猜到了些,终于叹了口气,道:“好孩子,她不是生你的气,她还是在生你哥哥的气。对你她怎么可能生得起气来?她走也是想为你好。”冰灵低头道:“我也知道伊丝卡姐姐喜欢我,疼我。我也喜欢她,我总是在想她,总在想有一天能找到她回来陪我。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做……做我嫂子,以后总是疼我,永远也不分开。”
云夫人面色凝重,想了想,道:“她认识你哥哥,是在你认识你哥哥之前,还是之后?”冰灵道:“是之后。” 云夫人倒吸一口冷气,却听冰灵续道:“我认识哥哥已经差不多两年多了。我认识哥哥后又过了大半年,哥哥听胡子爷爷的话,要去西方看他们的情形,就见到了伊丝卡姐姐。”
云夫人心想:“两三年前……她还太小。嗯,这倒还有些可能。我还以为这小子是变态呢。”她想到这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但想起冰灵自己也说“她好美好美啊”,虽然是小孩子好夸张,但能得冰灵这样发自内心的赞美,那也可以想见实在非同凡响。
云夫人想来想去,一会担心,一会又欢喜,却是无可来定。冰灵眨着眼睛问道:“妈妈,你喜欢伊丝卡姐姐吗?”云夫人一怔,终于还是柔声道:“你都喜欢的,妈妈怎么能不喜欢呢?”冰灵很是开心,似乎想要亲她一下,但却又不敢。
云夫人笑了笑,暗道:“她的确还是个小孩子。看来她刚才说的这些话,应该是直陈她心中所想,并无弃取之意。我倒不用多心。”云夫人想到这里,便道:“乖灵儿,你还是先来见一下你的嫂子和姐姐罢。你们俩过来。”
樊舜华和琴儿都应了一声:“是,母亲。”都慢慢靠了过来,但却都还不十分靠近。樊舜华见冰灵樱唇微动,连忙笑道:“好妹妹,不用你问姐姐就告诉你,我们也都欢喜你欢喜得不得了的。”冰灵小脸微红。
云夫人一笑,对冰灵道:“灵儿,这位是你哥哥的妻子。这位是你哥哥的妹妹,是你的姐姐。”冰灵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乖乖道:“嫂子好,姐姐好。”樊舜华和琴儿都连忙道:“妹妹你好。”樊舜华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忍住。
云夫人又指着许姬道:“这位姑娘……嗯,也是你哥哥的妻子。”冰灵奇道:“妈妈,哥哥可以有好几个王后吗?那伊丝卡姐姐是不是也当王后呢?”云夫人一回头,见樊舜华面色如常,也是对冰灵甚为欢喜,似乎并无不悦之色,心下微微放心,道:“不是的。灵儿你还小,再大些就明白了。”
冰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是不是跟我爸爸一样?可是我爸爸虽然有好多妻子,但是没有王后。可我还是希望……希望伊丝卡姐姐……”云夫人早见她天生贵气,就疑心她也是一位公主,闻听此言自然也不惊异。但她见冰灵不住地问这问那,连忙道:“好孩子,今天已经太晚了,我们先不要说这些了。你今天跟妈妈睡,有话慢慢说,好不好?”
冰灵低头道:“我……想跟哥哥一起睡。我总是和哥哥一起睡的。”云夫人吃了一惊,樊舜华却道:“母亲,大王是曾经说过,说他在天竺时,曾跟一位小姑娘很亲密的。”云夫人沉吟道:“这样还好意思叫妹妹?这小子究竟在想什么?”
樊舜华慢慢道:“其实也没什么,琴妹妹也是这样的。想来大王的确是把她们当妹妹看的。”云夫人叹了口气,笑道:“你能这么理解他,实在是难为了你。为娘是怕你受委屈啊。”樊舜华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终于低下头去。
云夫人沉吟半晌,对琴儿道:“琴儿,你去叫他进来。”琴儿应了一声,便将帐外等候的昭元叫了进来。云夫人轻轻抚摸冰灵的头,极是爱怜,慢慢道:“大王,娘有话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回答。你是总跟灵儿一起睡的吗?”
昭元顿时大是尴尬,但一见众人情形,知道实在是人人都已知晓,瞒也无益,只得道:“是的。不过……”云夫人皱了皱眉,叹了口气道:“那灵儿今天就还是跟你一起睡吧。”冰灵大喜,奔到昭元身边亲热地拉住他手,却又脸上一红,急忙放开,回头怯怯地道:“妈妈,我是睡习惯了,以后……”
万王之王 第八十四回 忽有玉人从天降(五)
云夫人笑道:“以后也还是不用改习惯。妈妈不过是怕你新来不习惯,但你既然早已经习惯了,自然也就不担心了。不过为娘实在想跟你多说会话,你就委屈一下,现在先陪为娘一会,等睡的时候再和你哥哥一起,好不好?”
冰灵红着脸道:“嗯。”乖乖地放开了拉住昭元的手。云夫人道:“华儿,你去陪大王说说话。”樊舜华应了一声。昭元见她似乎有话要说,便随她来到帐外偏僻之处,正要发问,樊舜华却抢先低声道:“你走后郢都有流言,说是斗越椒应当做楚王。”昭元眉头一皱,道:“这明显是有人故意陷害斗越椒,我自然不会当真。不过……”
樊舜华道:“斗越椒那边倒还安静些,只是这流言实在对人心大是不利啊。”昭元沉吟道:“是何人散布?可有线索么?”樊舜华道:“头绪太多,一时无可计数。只是我一路上发的神鸽,似乎都没有到你手中,情形似有些不对。”昭元想了想,道:“这也是你要亲自来的原因?”樊舜华道:“正是。”
昭元略一沉吟,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安斗越椒之心。他本来未必没有反志,但我对他明说恩遇之后,其反志肯定已经大消。现在他若是被逼之下突然反叛,那可实在是前功尽弃,太可惜了。大司马为贾虽然知道我之心意,总是和斗越椒不离,但毕竟也还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我看你们硬要一起出宫,斗越椒心头可能也会更加震恐。”
樊舜华叹道:“事出两难,我也是无法。其他之人都不足与谋,也只有我亲自来了。”昭元想了想道:“我知道你也是尽力了。只是这样一来,他可能以为我真要下手,这便不好了。祭天大典尚未举行,我的兵也散了许多,不太好抢先回去。我看,等斗贲皇和……巡路回来,不如就命其先回去传令,对斗越椒嘉奖。这或许能显示我相待之诚,好好安安他心。说实在话,他既能让你们这样出来,实在不见得真有很大反心。他的内心里,只怕很不好过。”
樊舜华沉吟道:“也好。那我不如也先回去,更加可以安他之心。你觉得如何?”昭元望着她若有所思,怔怔地不说话。樊舜华慢慢道:“若是如此一定,那我便先走了。太后我已送来,实在也无牵挂了。”
昭元忽然拉住她手,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回去。我实在已经委屈你太多了,这件事相当危险,不可去做。”樊舜华忽然用力挣了挣,却没有挣脱。她眼中泪光盈然,低低道:“只要我还能帮上些忙,我会很开心的。”她接着又挣了挣,见昭元还是不放手,忽然对着帐内喊道:“母亲,大王想要行晚安礼,不知母后可否赐见?”
昭元叹了口气,只得放开她手,跟她回到了帐中。樊舜华神色如常,笑吟吟道:“母亲,天已很晚了。华儿今天陪您说话,好不好?”云夫人看了看她,想了一想,道:“也好。灵儿,你跟你哥哥去吧。”冰灵和昭元拜别,便自出帐去了。云夫人又道:“琴儿,阿许,你们也去休息罢。也不用人来服侍了。”众人都是躬身退去。
樊舜华道:“母后,太后寝帐在那边。孩儿就服侍您去罢。”云夫人看了看她,又见外面已无人声,轻轻道:“有什么话你就这里说罢,还用去那边?”樊舜华答非所问地道:“那边清净些,帐篷也大,庄严肃穆,更符太后身份。母后先洗尘,孩儿也想先沐浴一番再来。”
云夫人看着她的眼睛,终于点头道:“也好。有话要好好说,不要憋在心里。若是他敢欺负你,也有母后为你出气。”樊舜华点了点头,二人便朝搭建在尚未完工的祭台正后边的太后寝帐行去。樊舜华见随侍宫人抬水进来,便自退了出去,先在王后寝帐沐浴。过了许久,她才重新进入太后寝帐拜见云夫人。云夫人似乎也是满怀心事,一见她进来,便将手头的东西放在一边,重又浮起了慈祥的微笑,道:“华儿,你今天是怎么了?”
樊舜华见周围无人,帐门紧闭,显然是云夫人也体谅自己之心,做了准备。她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扑地跪下道:“母亲,您收孩儿为女儿,好不好?”云夫人吃了一惊,正要说话,樊舜华已经端端正正拜了下去。云夫人心中一动,也就不再说话,堂堂正正受了她三拜,道:“孩子,你是怎么啦?那个小子当真欺负你了?”
樊舜华慢慢起来,道:“不,不是。母亲,您不肯收我为女儿么?您嫌弃我了么?”云夫人微微一笑,将她揽到身边,道:“傻孩子,为娘早就把你当女儿看了,怎么会嫌弃你呢?你想到哪去了?”樊舜华低低道:“孩儿这一次是认真地要拜您为母亲,不过是迟了一点而已。……他也跟您说过罢?我在他走之前,就说过不做他妻子,只做他姐姐的。他自从回来后,也说要把我当姐姐,还要封我公主封号,想办法让我嫁出去。”
云夫人微笑道:“那你怎么现在才正式来拜母亲呢?”樊舜华秀脸微红,道:“孩儿没有母亲,一直都是在把您当母亲来拜的。”云夫人摸了摸她头,道:“只怕不是这样吧?先前也是母亲,只是却是我家的儿媳妇拜婆婆,对不对?”樊舜华满脸红云,却答不出来。
云夫人道:“你今天来时还欢欢喜喜的,现在就变成这样,是不是为了灵儿?”樊舜华急道:“不,不,她很可爱,我很喜欢她的。”云夫人道:“娘知道你喜欢她,但是一来她太讨人喜欢,二来她无意中说的一些话伤了你的心,是不是?”樊舜华拼命想否认,但终于还是无法说出否认的话来。
云夫人看着她的神色,忽然伸手刮了刮她脸,笑道:“傻孩子,你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吃醋起来?灵儿是很可爱,但喜欢她是因为大人喜欢小孩子。你看看这小子跟她一起这么久,不也什么也没有吗?而你是大人喜欢的,就象为娘,还有将来的他,不,现在的他,都是很喜欢很喜欢你的。你不知道么?”
樊舜华眼泪终于又落了下来,呐呐道:“可是……”云夫人道:“可是为娘对她太过喜欢是不是?可是那小子总是跟她一起睡是不是?那将来你跟那小子有了小孩,你要带孩子,那小子是不是也该吃醋一下啊?”樊舜华玉脸顿时通红,道:“孩儿是您的女儿了,怎么可能跟他有……有……?”云夫人摇头道:“这可说不准。你不信吗?”
樊舜华点了点头,却又急忙摇了摇头,当真是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直急得脸上红意都到了耳根。云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她,忽道:“孩子,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抓也抓不来,但逃也逃不掉的。你都是堂堂正正的王后了,怎么能不做他妻子?那还成什么样子?要当王后,就要心胸开阔,以纳百川。小孩子的话,你怎么也去当真计较?你先前不是也知道他有这么两个妹妹的么?那个时候你不还是一样欢欢喜喜,怎么现在就忽然这么没信心了?”
樊舜华心头千头万念,无可回答。云夫人又道:“你是不是觉得灵儿太过漂亮可爱,就以为他不会对你真正有心,是不是?”樊舜华被她逼得无路可退,只得道:“灵妹妹实在是天上地下都绝无仅有的美丽,孩儿……孩儿跟她一比,都是庸脂俗粉了。先前孩儿都不好意思去靠近她。”
云夫人一笑,道:“傻丫头,你这样一说,那为娘不更是庸脂俗粉了?为娘不也是在亲近她么?还有那个小子,都简直只能算是野人一个了。跟你们相比,他更是俗不可耐,你肯搭理他,都已是大发慈悲救苦救难了。可他还不是跟灵儿大亲特亲?”
樊舜华被云夫人说得忍不住噗哧一笑,但心头还是一阵难过。云夫人叹了口气,道:“灵儿确实是美丽可爱,连为娘也没想到。说实话,琴儿,还有……还有你和阿许,都已经实在是真正的天姿国色了。这小子便见一下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已经算是他的福气了,还别说娶了俩个,认了一个?先前娘跟你拉家常,你说他可能有这么个妹妹的时候,娘还没太在意,以为不过就是小孩子瞎胡闹。当时娘想,再怎么满打满算,最多也就能到琴儿一半,便已算是惊世骇俗了,却没想到灵儿居然能够如此美丽可爱。要说认为她不象是该在人间也就罢了,这初一见面,为娘都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还在人间了。这也难怪这小子难以抵御。”
樊舜华幽幽道:“是啊。本来女孩子,尤其是我,见了她起码该有点嫉妒的。可是我却实在半点都嫉妒不起来,反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二人相视无言,想起见冰灵的情形,都是默默无语。
良久,云夫人慢慢道:“灵儿美丽可爱是不假,但你也实在是难得的美人,怎么就这么没信心他也会喜欢你?”樊舜华叹了口气,道:“孩儿……孩儿本来是有信心的,可是……可是……”她说到这里,已实在是说不下去。要知她自幼就被认为是楚国未来的王后,虽然后来昭元和自己都是不好明说,要假以姐弟来遮掩,但她还是明明白白感觉到,昭元对自己还是有一种藏得很深的仰慕感的,而且这种感觉还在慢慢滋长。因此她想,只要假以时日,不难让这完全浮现起来,令他对自己深深迷恋。
要说这嫉妒心人人都有,若说有人能绝对没有,那简直不是白痴便是虚伪。樊舜华虽然从小便受的是当王后、主位中宫之教,小心而戒嫉妒之心,比普通人要宽厚得多得多,但毕竟也还是不能说完全没有。
她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是难得的美人,加上自己的地位和温柔聪明,就更是无人能与争锋。是以后来虽然许姬较自己似乎不差,自己却也并不怎么嫉妒,还能将她收为心腹。再到后来,虽然琴儿似乎还要殊胜一些,但自己一眼就看得出来,琴儿跟昭元感情虽深,但二人心中都是真正的兄妹或者姐弟之情。既然他们情爱全然不搭边,自己自也没什么可嫉妒的。
可是如今来了个冰灵,却实在是将她的自信弄得全然消散。而且要命的是,她明知他们间关系不单纯,可自己竟然不但嫉妒不起来,还由衷地喜欢冰灵,这可实在是连最基本的自尊都没有了。这让她怎么能不感伤?
云夫人见她默默无语,自然也明白她的心意,叹了口气,道:“你若是真的只是以那些理由为考虑,那你早就会来拜我,并让他封你为公主了。先前琴儿来时,二人坚持称不算什么兄妹,你却一点也不担心,这后来的灵儿和他死活说只是兄妹,你却反而感伤成这样。唉,这个世界上的事还真是奇妙得很哪。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要知道看长远一些,要有信心,不要一有点困难就放弃。”樊舜华幽幽道:“他们……不一样的。琴儿和他是兄妹,那是大半人都相信的。可是他要说跟灵妹妹只是兄妹,普天之下实在找不到一个人肯信。人人眼睛雪亮,他再怎么说也没用,最多就也是骗骗他们自己。”
云夫人忽道:“可你也有胜过灵儿的地方,你知道么?”樊舜华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道:“这怎么可能?”云夫人笑道:“你胜的地方就在你比她大,比她懂事。你的心灵和智慧是大人看来最美的,也是那混小子和楚国所最需要的。你明白么?”
樊舜华幽幽道:“妈妈,我知道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态,您不必安慰我了。灵妹妹的心灵才是最美最可爱的。”云夫人正容道:“妈妈这可不是说假的。你谦虚是好,可也不该妄自菲薄。灵儿的心灵可爱是不假,但显然还是个小孩的心,而且由于她碰上了这个小子,从此可以不用承受压力,很可能就永远也长不大。小孩子只知道玩,又哪里知道世事的艰辛?可这个世界没有艰辛,又怎能长久美好?你的美好,就在于你和为娘一样,能自己承受些压力,而把无忧无虑的欢乐留给她,并为她而开心。”
樊舜华默默不语。云夫人忽然笑道:“你想来也知道罢?这个专门惹麻烦的家伙从小就没了母爱,而且磨难扭曲也是无数,是以对母爱渴望得十倍百倍于常人,都简直有些变态了。”樊舜华想起昭元的某些情形,也不禁有些想笑,但却又心头一阵难过。
云夫人轻轻叹息道:“那天云梦泽中,他心头忽然被绝了母亲希望后,立刻就要拼命找上我这个姨母来当母亲,简直就象是没母亲支持就没法活一样。可是就算是我这姨母,也终还是会老死的啊……”樊舜华吃了一惊,急道:“母后春秋正盛,正要享千秋万岁之福报,却怎么忽然发此不详之言?”云夫人摇了摇头,止住她道:“人有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如此,又有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为娘已经四十有余了,对顺天知命早已明白得很。”
樊舜华默默不语,良久才低低道:“孩儿要服侍你一辈子的。”云夫人道:“可是为娘终会死去,那个时候他可怎么办?”樊舜华迟疑道:“那时他已经长大了,很老了,不会再这样了。”云夫人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道:“我看是不会。你只要不嫁给他,他怎么都长不大。”樊舜华脸上又是通红一片。云夫人慢慢道:“人长大是要有压力的。有的大些,那便早些长大,有些小些,那就晚些长大。可若是完全没有压力,那就很可能没法长大。”
樊舜华忽道:“他所受的磨难已是无与伦比了。现在他处理国政很是清明,做事老成,自然是早已长大了。”云夫人笑道:“娘说的不是这个上面,娘是说感情上面。你不觉得他在感情上面,其实也跟灵儿一样,根本是个小孩子,只不过死活要板着脸想装大人么?”
万王之王 第八十四回 忽有玉人从天降(六)
樊舜华欲言又止,但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笑意。云夫人微笑道:“本来他感情上面也是可以长大的,可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偏偏就是碰上了灵儿。这下两个人互相看来看去,互相排解被要求长大的压力,都觉自己好象还不需要长大嘛,这不就全没压力了么?别看他成天叫嚷着对妻子和妹妹分得很清楚,其实他连什么是真正的夫妻都还不知道,还侈谈什么界线之说?说实在话,为娘见了都是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不好说他。”
樊舜华也忍不住一笑,但却又急忙停住,脸上一红。云夫人看着她那晕红的双颊,看得她直低下头去,大羞之下呐呐遮掩道:“他……好象是有点这个样子。”
云夫人笑道:“你可知道一个姐姐半个妈的大俗话?这话虽然俗了点,但却也不是没有道理。世界上兄妹姐弟之间的感情,往往比姐妹兄弟之间的感情要亲切自然,这自然是有父母之直觉亲近在内。那小子既然这么欠老妈,你好好嫁给他,就能让他一辈子不必担心没了主心骨。你说是不是?”樊舜华羞窘无限,几乎就想扭头跑出去。但云夫人已一把拉住她纤手,笑吟吟地进一步逼问道:“乖孩子,你说是不是?”
樊舜华忽然幽幽叹了口气,道:“可是他……不会喜欢我的。我……”云夫人摇头道:“不对不对。他喜欢你,只不过这种喜欢跟他对灵儿的喜欢不同,跟许姬也不同。娘知道,若是要你去喜欢他而他不喜欢你,那确实是太不公平。但他的确也是喜欢你的。”樊舜华默默不说话。云夫人慢慢道:“他喜欢灵儿,是宠爱、疼爱乃至溺爱,喜欢你却是敬爱。他爱你爱得又敬又怕,这还不是极高境界么?”樊舜华羞道:“母亲您又笑我了。我又不吃他。”
云夫人怜惜地将她拉得更近,道:“不是说你一定要咬他吃他,他才会怕你。你这兼带有爱侣和母亲的超人气质,实在是不由得他不又爱又怕。他在卧眉山一见你,就眼巴巴地要赖上你,你以为那是纯偶然么?还有后来,你才一个不肯跟他同房,就能让他弃国而走,这还不是爱你么?”樊舜华垂头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他现在有了灵儿,我……已经不算什么了。”
云夫人道:“现在?娘好象听说,他有好些天,天天都想找借口到你寝宫去赖着不走,却又什么都不敢做,对不对?”樊舜华立刻羞得无以复加,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云夫人笑道:“看你这个样子,这事简直就是十成十了。这还不是他对你又爱又怕的最好证明?爱到深处,就会由爱生惧,你可不要太对自己伤心了。要说伤心,他对阿许的喜欢还及不上你一成,那阿许难道就该去上吊么?人家虽然不是王后,但也是个好姑娘,在为娘眼里,可不因为她的出身就把她当低人一等看。……嗯,这小子也该对阿许表示表示。”
樊舜华脸上羞红不褪,想要说什么话来岔开,可是却始终是呐呐无语说不出来。她想了许久,终于勉强道:“可是孩儿……孩儿觉得跟他好象没有缘分一样。”云夫人羞她道:“生下来就注定的大王和王后,怎么叫没有缘分?”
樊舜华幽幽道:“先前他想跟我结连理之时,我不愿意。后来……后来我想……可他又有了别人,不属于我了。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可能确实跟他只有姐弟的缘分了。”云夫人笑道:“一碗半满的水,你怎么非要只看到它一半是空的,却不看到它还有一半是满的呢?要依娘来看,娘却要说开始你要做姐弟而他不肯,后来他号称要做姐弟你又……”樊舜华羞道:“母亲。”云夫人一笑,道:“好好好,不是你不满意,而是他内心里有鬼,两个人都不满意,行了吧?那你怎么不说成是没有姐弟的缘分呢?”
樊舜华轻轻叹道:“姐弟也不成,夫妻也不成,那就更加根本没有缘分可言。”云夫人笑道:“你又来了。为娘在这里说了,你跟他是既有姐弟的缘分,又有夫妻的缘分。别人羡慕还来不及呢,你怎么居然伤心起来了?”樊舜华羞不可抑,再也说不出话来。云夫人悠然道:“你想为娘认你为女儿,你可知道这其实也是为娘的心愿?”
樊舜华甚是惊奇,道:“为什么?”云夫人疼爱地摸了摸她脸,道:“你还没做母亲,不知道普天下做母亲的,都很希望能有个女儿,从而可以体验一下母女间心心相应的感觉。俗话说,生儿子是用来贴钱的,生女儿是用来贴心的。为娘钱是不缺了,可就是没有个女儿来贴心。你这么聪明美丽,懂事体贴,知道为娘喜欢什么需要什么,简直就是为娘梦寐以求的乖女儿啊。娘只恨你当初怎么就没投胎到娘肚子里来。”樊舜华眼中不觉一片湿润,道:“孩儿小时也是没有母亲,所以孩儿也是一开始就把娘当母亲了。”
云夫人叹了口气,搂紧了樊舜华,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摸她的秀发,怜爱之意溢于言表:“都说世上婆媳关系难处,即使面上好过,其实也多半只是貌合神离。可是我阿云,却偏偏就是有这样的福气,不但能有这么好一个儿媳妇,还能有这么好一个女儿。”樊舜华甚是感动,道:“孩儿更是福气,能一辈子陪伴母亲,即使出嫁了也还是一样。”
二人互相深望相依,当真是体验到了那种母女间心心相映的感觉。云夫人喃喃道:“也许……也许这就是天意。你今天来拜为娘,正好是抚慰了为娘多少年的心愿。”说到这里忽然正容道:“说真的,为娘现在就真的认你为女儿,好不好?”
樊舜华一惊,尚未及其回答,云夫人已自笑道:“你看你,还说不喜欢他,现在却又连母亲都不想认了。”樊舜花大羞,道:“母亲,孩儿一直认您的。”云夫人笑道:“俗话说,有儿有女一枝花,为娘还是很想真的就认你为女儿。不过你放心,你跟他反正也没血缘关系,还是既要当姐姐,又要当老婆的。”
樊舜华羞得钻入她怀里不敢露头。云夫人轻轻拍着她道:“你看你,现在不就跟他有了真正的姐弟缘分了吗?这夫妻缘分,自然也更是跑不掉的了。虽然一切似乎都变了,其实一切还是都没有变,对不对?”她顿了顿,忽然又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为娘也不是他的亲娘。他是个好孩子,为娘很想有他这样一个孩子,可是毕竟……毕竟只是侄儿。如今为娘把心肝宝贝的女儿交给他,这心里头,就也算他名正言顺地是娘的儿子了。”
樊舜华头埋得更紧,答不出话。云夫人幽幽道:“这一切都是天意。你……本来就该是我的儿媳妇,现在终于还是我的儿媳妇,而且还是真正的宝贝女儿。你生来就注定要当王后的,如今虽然嫁的不是……不是……但终于这样才名副其实。德儿啊德儿,你为什么就是没有这样的福气?”
樊舜华慢慢起来道:“妈妈,你又想他了?”云夫人泪光盈然,痴痴道:“天底下哪个母亲,不想自己的儿子?他纵然有千般不是,也还是我的儿子。本来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这个不孝子的,可现在看到这么好的儿媳妇,却还是忍不住伤感起来。”
樊舜华轻轻叹了口气,默默不语。云夫人沉默良久,终于慢慢道:“其实娘也是可笑。徳儿若当了大王,为娘只怕反而要被他气死逼死,又哪里能有这一刻温馨?嘿嘿,娘可真是可笑,自谓知什么天命天命的,却还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云夫人忽然擦干眼泪,呆了半晌,重又笑道:“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既遂了一个心愿,却又没有失去另外一个心愿。你先前的那些傻话,就再也不要说,也不要想了。你要是真的要出嫁,他当然不会去阻拦你,但却只怕会从此没了主心骨,一辈子都半死不活。你比他大,他爱你敬你,不自觉地就愿意听你的话。同时你也敢拒绝他,能够让他真正避免过失。唉,说起来我们芈家,还有整个楚国,还真都要靠你了。”
樊舜华羞道:“母亲别这样说,孩儿实在承受不起。”云夫人定定地望着她,忽然深深叹了口气,道:“可惜你不是个男儿,不然把楚国交给你,实在是比交给他要让人放心一百倍。如今你虽然不能做楚王,但是你起码要做王后,才好管管他。不然的话,为娘实在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樊舜华低头道:“夫唱妇随,我怎么能……”但想到自己这样说,未免又显得自己心头还是认为自己就该做他妻子,不由得又大是羞悔。
云夫人摇了摇头,微笑道:“那是别人,这个小子却有一样不同。他根本就不怕任何男人,可就是怕你们这一群女孩子,尤其是你。你不知道吗?世上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是相生相克的。世上既然无男人能克他,你若不能克制住他,那还不没了天理了?你怎么能推卸天道责任?依娘看,你若是一唱,他是不敢不随的。”
樊舜华半晌无言,良久才幽幽道:“他……要听话,恐怕也是听灵妹妹的话多些,还有那个……那几个姑娘的。我的话,恐怕他不太会听。”云夫人笑道:“你又来了。什么那几个姑娘?琴儿吗?那没事的……你是说那个叫伊丝卡的姑娘?”樊舜华点了点头。
云夫人沉吟半晌,慢慢道:“这倒也未必。他虽然糊涂,但对凡是涉及国事的事,却也从不含糊。他对你是敬爱,你说以国事他也会听的。但对灵儿,还有那个叫伊丝卡的姑娘,恐怕只是宠爱,不会真对她们……”但说到这里,她却又愁眉深锁,说不下去,似乎自己也觉这话未必。
云夫人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几次想要下结论,却又总是拿不准。若说这小子对国事还算清醒,那倒也不假。可是冰灵实在太美太可爱,简直不是人世所该有的,简直就能沁人灵魂,摄人魂魄。万一她哪天撒个什么娇,难道这个小子就一定能抵挡得住、明辨是非么?
樊舜华垂头道:“还有那个伊丝卡姑娘。灵妹妹对她那样夸赞,虽然是小孩子容易夸张,但能得她这样称赞的,怎么也绝不能是平常人物。只怕她跟大王更是……”
云夫人忽然宝贝一般地搂紧樊舜华,就象生怕她飞了化了一般,凝望着她的双眼,深深道:“既然不能肯定,那你就更要嫁给他了,半点都不能有失。不然的话,只怕整个楚国都能被他败个精光。”樊舜华大羞,根本无可回话,只是拼命想要把头低下去。
云夫人似乎也觉自己有些急得失态,莞尔一笑,略略放松,但却还是幽幽叹了口气,道:“娘可不是说假的。你一定要永远跟着他管着他,绝不能让他太过放纵。他是最强的男人,可却不是女子的对手。只有女子才不怕女子,不容易被其迷惑。你明白么?”
樊舜华慢慢道:“也不一定罢?他好象也能在国事面前戒绝情欲。上次他在周都见到的那个姑娘,最后也还是割舍了。”云夫人奇道:“是不是就是那个伊丝卡?她不是找不到吗?听这名字,似乎是西方极远处之人,又怎么会在周都?”
樊舜华道:“不是伊丝卡,是另外一个名叫宫云兮的少女,而且本来是楚国青年才俊宋文昌的未婚妻子。他……和这位宫云兮,是在月氏因为找伊丝卡而相识的,后来还很亲密。但他终于还是能割舍掉,可见……”
她话未说完,却见云夫人已是满脸惊异,甚至担心和恐惧都已起来。樊舜画连忙停口问道:“娘,你怎么了?”云夫人满脸又急又怒:“他怎么能还有?他怎么能还有?难道真真是要气死为娘不成?简直是岂有此理!无耻之极!混帐!混帐!无耻!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