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 第六十六回 七情并至剪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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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七情并至剪还乱
昭元没料到她居然反过来有此一问,脸上顿时大红,无可回答,只得道:“没有的事。我是觉得,你在别人面前不承认也就罢了,可是在我面前你也不承认么?你既然对魏将军出自真心,不论你是不是承认是琴儿,我都不会去干扰你的。你又有什么顾虑?”
花月影叹息道:“妾身真恨自己怎么就长了这么一幅面孔。妾身的的确确不是琴儿啊,妾身究竟要怎么说,公子才能明白、才肯相信呢?我承认不承认,于妾身是没什么干扰,可是于公子,又有何好坏之分呢?公子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妾身承认?公子除了爱上她之外,又有什么理由来解释呢?”
昭元渐渐招架不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花月影脸色一沉,道:“妾身乃是敬重宋公子是正直之士,才会希望攀上知交故旧,可是却没想到宋公子做出这等事来。看来花烛观礼之仪,妾身似乎已有些不敢劳动宋公子了。”
昭元心头完全气馁,只好道:“对不起姑娘了。在下心中有疑,以至几番失态,多次冒犯,实在惭愧。在下现在已完全确认姑娘的确是另外一人,从此再也不敢相扰。”花月影幽幽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一次你是真的明白了,妾身也终于可以解脱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花烛之礼,还请公子赏脸。”
昭元只觉自己所作所为简直就完全是自取其辱,脸上早已是从额际红到脖根,道:“多谢姑娘不介怀,但在下心中有愧,却是难以言传。在下还有任务出使列国,这张面皮还望姑娘成全。”他见花月影点了点头,又道:“通使之务繁忙,在下即将远行,可能无法来为姑娘观礼了。若是那日不能来,失礼之处,还请姑娘多多原谅。”
花月影知他是没脸再来了,便道:“公子不需如此。我既然知公子不过是为求释一疑,而且现在又已清楚,自然也就没事了。公子不来,妾身……”昭元摇摇头道:“姑娘虽说不介意,在下却实是没脸面对自己。在下通使之事尚急,还请姑娘不要介意。”说着也不待她回答,翻身跃回窗外,同时返身一指轻轻拂了一下那小丫环之穴,但却并未让她立即醒来。
昭元就如离弦之箭一样飞奔而去。自己这张脸,这次简直就已丢得不可能更干净完全彻底了,哪里还敢再去送礼观礼?他飞也似地逃回自己馆内,蒙头便睡,生怕自己再去想这件事的一分一毫。
次日一早,他便命人给晋司礼卿和魏家送去名帖,说是自己此行已毕,明日就要又行出发,还请他们见谅。到得下午,果然两路都有人来回应,大多都是些套话。但魏颗家又私下有人来,恳请他留下过礼再行。但昭元生怕再去见那花月影任何一面,自然坚称不应,只留下了一封金银珠花,说是权作花红之礼。魏家见他去意坚决,自也无奈。
次日诸事齐备,晋司礼卿和魏家等人直送至十里之外,直到日已近午,才依依话别。昭元回头见后面已几乎完全看不见绛城,心下终于轻松了不少,只觉连日来的烦恼终于再也与自己无关了。由于送行时间太长,这日却是连六十里都没走到,错过了第一个宿头,却又没到第二个宿头。其时已是是初冬时节,无论城里城外,都是片片枫叶零落。天气甚凉之下,雾气也是隐现。但好在昭元本来就有所防备,人人都带有卧具,便在路边一处叶子几乎掉得精光的枫林里,权充一宿。
待从人渐渐睡熟、雾也越来越浓时,昭元忽然取出一包衣物,在脸上涂了又涂,解开一匹马的缰绳便朝回飞奔而去。此马本是拉车的,并非是善于驱弛,他飞奔了个把时辰才又到了晋都之外,远远望见城门早闭。他早有所备,立刻将马藏在一处有水草之处,自己飞速换上那套宽宽松松的袍服。这样一来,他整个人立刻显得苍老了许多,但腾跃身手却丝毫没有妨碍。
昭元如飞般悄悄掠过城墙,一路躲躲藏藏,又潜近花月影之室。他观察良久,忽然先到周围临近的女眷室中,将众人都于睡梦中补上晕穴。然后他又在一处隐蔽处,又好好将自己修饰了一番,这才慢慢来到花月影房中。
此时大雾弥漫,昭元忽然口中模仿望帝之音,用传音入密之术先道:“琴儿,琴儿,我来看你来了,我死的好惨哪。”说话间双手一拉,那窗户已是慢慢而开。
花月影忽然一个翻身起来,却见黑暗之中两扇窗户竟已慢慢无风自开,外面乳白色的浓雾中,一个宽袍大袖的黑白人影从窗外飘将进来。她顿时吓得脸色刹那间全然惨白,几乎就要尖叫。昭元一面戒备,防她真的喊出声来,一面暗运寒功。外面的雾气更是滚滚涌入,室内已其寒彻骨,如堕地狱。
昭元脸色惨绿,阴恻恻地道:“琴儿,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你却害死了我命,还挖出我的尸体侮辱。你对得起我么?”说着身体已是足不点地,浓雾之中平平飘过那窗而入,目光炯炯直瞪花月影。花月影一头钻进被子,全身瑟瑟发抖。昭元向她慢慢伸出手去,阴恻恻地道:“你还我命来,你还我命来!”
昭元手渐渐前伸,已隔着被子碰到了花月影的身体。他暗运内功,虽是隔着被子,却依然是一股刺骨凉气直透她身上。花月影全身颤抖,忽然啪地一下掀开被子,在床上跪了下来,失声哭道:“杜先生,我没害你,我没害你,你不要来找我啊。”昭元心头已如翻江倒海,却极力抑制住自己,冷冷道:“那是谁害了我?是谁害了我?”
花月影泪流满面,道:“是……是君万寿他们啊,他们请血衣人来害了你啊。”忽然又住口不言。昭元忽在脸上一抹,一把撕下自己身上斗蓬,道:“琴儿,你看看我是谁?你还不说实话?”
花月影眼中露出极惊异的神色,但立刻便又恢复了常态,冷冷道:“你去而复返,又想装疯卖傻么?”昭元微微一笑,道:“先前由得你否认,现在却由不得你了。没有卧眉山中岁月,你怎么知道杜先生和君万寿?这下总不是巧合了吧?”花月影脸色煞白,却冷冷道:“很不幸,这偏偏就是巧合。我小时候邻居有姓杜的一位老大爷,跟你现在打扮一样,他……”
昭元冷笑一声,忽然伸手点了她哑穴麻穴,立刻便觉出她在自己点穴之时已有反抗之力。他轻轻叹息道:“你变了,变得我都不敢认了,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琴儿。可我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傻瓜了,没那么好哄。你先跟我出去再说。”他霍地一下将花月影挟在臂弯处,整个人立刻便从浓雾中隐没,但却没忘将那些门窗又都带好,以免被人起夜发现。
他不停地飞奔,偶尔看了看花月影的神色,见她满脸都是凄凉悲伤之色,却丝毫无半点向自己乞怜之意。昭元想起当初卧眉山中之岁月,想起琴儿对自己那沁入心灵的关怀和爱护,心下微叹,不自觉地将手轻轻松了些,让她不再有紧挟得快要窒息的感觉。
待到到了城中一个极荒僻的角落,四处都是枫林,他才终于将花月影放了下来,点开她的穴道,静静望着她,并不说话。花月影不敢和他目光相对。昭元看了她一会,柔声道:“琴儿,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知道你这样做,一定有苦衷的,我一点也不怪你。但你要说明白,我才能帮你。”
花月影忽然间泪流满面,尖叫道:“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不让我自生自灭?”昭元叹了口气道:“琴儿,我知道你是爱魏颉的。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可知道这样做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你不但葬送了别人的幸福,还连你自己的终生幸福也完全都要毁灭。你现在虽然说是不要我来,却不知道我来了,才真正是你的幸运。”
琴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昭元伸出手去将她轻轻扳过身来,柔声道:“琴儿,别怕。当初是你照顾我,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有很大的本事,我能帮你解决那些让你无法自拔的问题。你要是想哭就先哭一会吧,这里这么偏僻,又是浓雾之中,谁也不会听见的。”
琴儿一头扎进他怀里哭道:“我没有害杜先生,我没有害他,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昭元叹道:“我相信,你不用说我也一百个相信。你心地善良,绝不会害任何人的。即使是这魏家之事,也一定是被人逼的,对不对?那个人是谁?你告诉我,我能抓住他。”
琴儿泪如雨下,樱唇微微而动,但却终于没有说出任何字来。昭元道:“那个逼你的人,是不是想要魏家家破人亡?”琴儿根本不回答,只是不住地抽泣着,脸上淡淡的脂粉已被冲开了道道泪痕。昭元心头万念腾起,慢慢道:“不是这样?那是不是想让晋国国力衰弱无将可用?是不是你先嫁入魏家,以后还要继续迷惑韩家、赵家他们?是谁要这样做的?是秦国,还是齐国,还是楚国,还是晋君自己?”琴儿泣不成声地道:“你不要问好不好?我真的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
昭元叹了口气,任凭她靠在自己怀里哭泣,不再追问。他本来是因为那个小丫环的一句话“……鬼……”而想起的这个计策的,准备无论结果如何,就此一试便止,却终于还是给试出来了。他本以为今夜一试之后,无论是不是琴儿,都会立刻就真相大白,可现在虽然试出了她就是琴儿,自己却反而更加迷惑难明。
为了明白一切,昭元甚至不惜直接问是不是楚国有秘密使命要她如此做,同时还想到了晋君可能的疑忌,自然都是为了不漏一个可能。只要她听到这些时神色微有变化,自己就能先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是琴儿极其激动之下,却只是悲声哭泣,根本没有任何变化。昭元本来从来不怕人不说实话的,总觉自己有手段能让其说实话,但现在面对这个从小相依为命、对自己如亲姐姐一般照顾的琴儿,却是无论如何也使不出所曾想过的任何手段。
昭元情不自禁地轻轻抚摸她头上额上秀发,轻轻道:“琴儿,我知道你这些年受苦了。你走后的日日夜夜,我们天天都在想你,怕你有意外,怕你给坏人欺负。你知道吗,你在的时候,天昭不听话,还总是想跟你比大,老喊你名字。可是你走了之后,天昭却天天想你念你,天天盼琴姐姐能够回来陪她。我……也非常非常想你。这些年来,我,还有天昭,我们也都受了好多好多苦,跟你一样的。我慢慢说出来给你听,好不好?”
昭元既知自己绝无法对琴儿用任何所曾想过的办法,于是便想用自己先行诉说的办法,引她自己情不自禁地说出苦衷。可是当他真想说起的时候,想起当年三人,不,四人在一起的情形,鼻中竟然也不自禁地越来越酸,几乎真的掉下泪来。
琴儿哭道:“你不要逼我,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昭元道:“不是我逼你,是我自己说给你听,好不好?”琴儿骄躯颤抖,忽然擦了擦眼泪,道:“你能不能装作什么也没见到过?你能不能就当你已离开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能不能就当过去的琴儿已经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就是魏家的二夫人花月影?你说好不好?我求你了,好不好?”
昭元怔怔望着她,叹了口气,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我不能让你受伤害。”琴儿尖叫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就是伤害我?你干扰了我的幸福?”昭元缓缓道:“我知道你的幸福不是这样的,因为你最喜欢的还是魏颉,是不是?”
琴儿全身便如僵硬了一般,忽然间又是泪水哗哗而下。昭元知道自己终于还是大半猜对了,轻轻道:“魏颉一点也没有说错,你从来爱的都是他,对不对?那天大雨中来偷偷看我和魏颉的人就是你,对不对?”琴儿面色惨白,无力地点了点头。
昭元望着她那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道:“就算魏家的事我可以不管,我也绝不能不管你的事。我绝不能眼看着你既葬送自己的幸福,也毁灭魏家的亲情。”
他说着说着,忽然一阵激动,双手将琴儿双臂紧紧按住,让她离自己半尺,正正对着自己,并用力耸动着她的肩头,一字一顿地道:“我没有亲人,你们就是我的亲姐妹,我绝不能亲眼看见我的亲人往火坑里跳。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已经不是那个自身难保的亡命之小孩了,我是大人了,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无论你是多么的为难,我都能帮你解开,无论是谁敢来逼迫你威胁你,我都能让他永远付出代价,永远再不敢看你一眼。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琴儿痴痴看着他,见他竭力表现之下,已全然是一幅自己当年完全想不到的大丈夫模样,眉宇之间更是英华敛现,的确已是一个似乎无所不能的英雄了。自己深思熟虑的策划、死死的一口咬定,硬是被他用全然意想不到的办法给破得干干净净,那么他还有什么不能做到的?
她心中一阵激动,樱口微动,几乎就要把心中的一切向昭元倾诉,可一想到自己的目的和处境,心中却又立刻充满了绝望。她擦了擦眼泪,凄然道:“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是我的忙是谁也帮不了的。我生来就是个苦命人,你不要再跟我在一起,不然你也会被我带得苦命的。我希望你好,你知道么?”
昭元泪光盈然,颤声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够把我的运气带坏,因为的我的运气本来就已无可再坏了。只是我却偏偏立志,要以我的坏运气来容纳所有人的坏运气,让别人都能好些。对别人如此,对你,我更是如此。你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你要知道我是你的亲兄弟,就算世上再没有人敢护你帮你,我也一样会护你帮你,也一定能护你帮你。这就是我,这就是你我之间的感情,你知道么?知道么?”琴儿泪如泉涌,几乎就要晕倒在地,却依然是无可一言。昭元心头酸楚,将她紧紧拥抱,喃喃道:“不要怕,我在这里,不要怕。”
昭元忽然厉声道:“什么人?”但才一出口,立刻觉得后悔,当即拉住琴儿就要寻找一处藏起来。但大雾中各种声音已骤然响起,竟然似是有好几十人已然在悄悄摸近。他们已都似是被他一言惊起,全都循声包围了过来。
昭元心中一动,不再躲藏,忽道:“魏将军,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他话音才落,果然浓雾中渐渐走出几人来,却是魏绛魏颗两兄弟和魏颉等人,还有面无表情的韩无忌、赵德威两人。此外,还有一些人不大认识,似乎是新请来的武师。
只听魏绛道:“多谢公子相助,终于查明花姑娘身份。现在真相虽然还未大白,但终还有落实的一天。公子前面既然还有要事,不如就将这么将花姑娘交给我们罢。”
琴儿面色苍白,不敢看他们,却反身钻进了昭元怀中。魏颉脸上满是悲愤之色,眼中隐隐晶华闪耀,竟然似乎哭过一场。昭元见他们都是衣冠楚楚,全神戒备,显然是早有防备,冷笑道:“原来你们也是早有所疑。我说你魏家也是人才济济,却怎么我每次出入都是如此方便,全无一丝戒备的样子,原来果然是利用我。”
魏颗道:“公子言重了。我等本来也没多少疑心,只是公子本人实在是人中龙凤,眼光定然非比寻常。我们几番商议,都觉以公子眼力,既然如此肯定,那只怕是绝不会差。是以我等才有了请公子相试之想。”
万王之王 第六十六回 七情并至剪还乱(二)
魏绛道:“我们这想法只是我们两兄弟之间,便连颉儿也没告诉。本来在宋公子定下日子之后,我们也曾完全释怀的。不料昨夜颉儿居然私自潜入了花……琴姑娘的卧床之下,却没想到听到了这样一幕,确认了琴姑娘的身份。”昭元哈哈笑道:“原来你们一定要我去单独跟她说说话,劝劝她,只怕也是想等我和她单独相处,看个究竟了。”
魏颗歉然道:“不敢。本来是有此想,但后来觉出公子武功太高,只怕我们还未靠近就已被发现,是以当时那个想法乃是真心真意想请公子帮忙说服琴姑娘的。就连今天大雾之中,公子又如此激动,还不是我们刚刚一来就被发现?当时我等又怎会真敢有那种图谋?”
昭元虽不知他所说真假,但心中之气也自稍平,正要回话,魏绛已道:“无论如何,我等已知一事,那就是这位琴姑娘当初在齐国就是主动在接近颉儿,而且对我二弟也更加不是真情。那么其来是有所图,应是无疑了。宋公子既有事在身,我们便想请宋公子将琴姑娘交给我等慢慢查问究竟。我们知宋公子和这位琴姑娘有儿时世谊,我们担保绝不做刑讯之事。”
昭元知琴儿无论如何无法去面对他们,而且以她之个性,只怕到时候甚至会为了不会说出什么而主动求死。他目光闪动,忽然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行。我绝不能将她交给你们。”琴儿全身颤抖,似乎想抬头望他一眼,虽然终于还是没有说话,但神情间却是无限感激。昭元摸了摸她头,以示安慰,表示自己绝不会抛弃她。
魏绛等人脸上都是齐齐变色。魏颗道:“宋公子若是肯留下来一起查问,自然更佳。我等实在绝无要冒犯琴姑娘之意,宋公子信不过我等么?”昭元摇了摇头,朗声道:“各位都是刚正中人,在下清楚得很。但在下从小骨肉无亲,琴儿与在下堪称亲兄弟姐妹,在下实在无法容她受半点为委屈。她此来虽然所怀不正,但在下也已为诸位破之。现在真相虽未大白,但你等却已无大损,可说是有罪念但终无罪行。虽然毕竟亦是有过,但亦不能说大罪。她和各位现在都心情激动,在下曾亲自询问多时,依然一无所获,各位自是更难。因此,在下以为,目下不是细谈之机。若要真正明确,还是应待日后各人都平复后再行交代。”
旁边一人忽道:“宋公子是她亲人,纵然问到了什么,只怕也未必会告诉我等。我看还是由我们亲自审问的好。至于是不是能问出来,我们自有办法,不劳公子费心。”昭元大怒,眼中射出寒芒,却终于勉强抑制住,慢慢道:“在下之品性道德,阁下自然是不配知晓。不过听阁下之意,你们似乎还是要以严刑逼迫,这却是绝对不可。此话既然被你说了出来,在下就更加不能将她交给你们了。”
那人面色一变,道:“不是严刑逼迫,我们也有办法。”昭元道:“你对她若能亲过在下,在下或许还能信上一点。除此之外,谅来阁下除了刑讯或是其他阴狠手段,别无良策。但是这些既然碰上了我,那便一概不行,尤其是由阁下来施为。”
那人大怒,道:“宋公子,这里可是晋国地界,有些事是由不得你的。”昭元微微冷笑道:“观你之言行,似乎对审问人的阴狠手段颇有研究,只怕阴德早已有伤。你可是要用强?若是真用强起来,虽是在晋国地界,你只怕也不能再做个活人。”
昭元说着,转了转目光,又道:“二位将军既然要在下相信各位,在下也有一个不情之情,那便是请二位也相信在下。论起理来,二位是一方,但在下兄妹亦是一方,不可独厚任何一方。三位目前无损,又是根深叶茂,不患羽翼之助。但在下若是抛下琴儿不管,她却是孤苦无依,若遇强横,全无反抗之力。”
只听又一人道:“她居心叵测,要害魏家,你不是不知道。若是不尽快弄清,只怕还有麻烦。”昭元道:“她的手段乃是挑以感情,并非强横。如今你们已有防备,自然无损,以后也不会上当。若是强横而来,那么无论知不知道对手,你们都会全力而备,至于能不能胜,都与是不是囚她无关。况且各位也都明白,这等在晋都之中,乃巨宦聚居之地,又怎么会有江湖中人大举来袭之事?除非是晋君亲自下令,才能使魏家真正遭受大难。”各人听他故意说及晋君,虽然知他是竭力要转移关注之要害,但却还是都不免心中一凛。
昭元见他们对自己这歪理居然一时无语,连忙趁热打铁道:“在下是使者,按照通例,若是使团有人犯了小错,当可暂时免究,只是具表送往其国自行治罪。各国爱惜羽毛,一般反而治得更重。在下今天实在是不放心留下她,若是实在不行,在下即可认她为随行副使,怎么也不能让她留下。魏将军,在下想你等想来也是明白,若是在下都问不出来什么,你等又不使阴狠手段,怎么可能问出什么来?若是你等定要以这等小罪揪住不放,要将她交到刑司,那么你等便又不能保证她不受刑讯了。况且你等曾亲受她惑,虽然是端正中人,但毕竟人人都有火性。尤其是令公子,更是深陷其中无可自拔。我怕你们一激动,会……”
魏颗道:“颉儿已知究竟,自然不会再沉迷其中。”昭元看了魏颉一眼,见他双眼红丝秘布,神情反而比先前更加悲愤绝望,便道:“魏将军,话可不能空口而说。你自己看看令公子,是能说不沉迷了吗?”魏颗看了一眼,亦是无言,只得摇摇头叹了口气。
魏绛道:“听宋公子所言,似乎是要将琴姑娘带走。宋公子是圣贤教化,当知琴姑娘现在是在晋国有错,自然当在晋国受审。至于所说的什么立刻认她为随使之事,实在于理不通,想来宋公子也只是玩笑而已。宋公子应该不会要违背各国通法通例,让我等为难罢?”
昭元心中一动,想起这确是国法惯例。自己要重振朝纲,自然无法不行。可难道一涉及琴儿这等私事,自己就要去带头违反?自己虽然强词夺理之下,一时似乎也能不落下风,但毕竟彼此都明白这些不过是强词夺理,实在无法去跟正直之人硬辩。
昭元想了想,缓缓道:“魏将军责备的是。但列国之法亦都有定律,这等小错,只要受害一方肯予赦免,自然免究。既然她也没做出什么事来,在下今日就请各位看在她实在也是有苦衷、不得不如此的份上,怜她一个弱质女子,饶她则个。各位有免殉之德,也望能再扬德义,光耀天下。在下感激不尽。”
他看了看众人,见众人都是面色不善,又道:“各位不妨如此想:若是在下不来,那么你们魏家之害将极大。正是因为在下来,你们才避免了这一害,因此你们当重重感谢在下。在下就以这重重感谢为请,希望你们饶恕舍妹的小过,你们无论如何并不吃亏。”
只听一人道:“公子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公子来了,令妹才没有做出大事来。因此,若是算起来,对公子之感谢其实已经包含在她没有做出大事、我们不追究她的大事之中了。”昭元道:“阁下此言更是差矣。她没做出大事是在下所阻,你们自然应该感谢。而在下阻了之后她没做出大事,却是与你们的努力无关。因此我对魏家有大恩,而她对魏家只有小过。以大恩而求恕小过,于理不亏。”
那人冷笑道:“公子本是正人,却怎么似极喜诡辩之学?我问公子:若是将公子和令妹合在一起来看,那便是对魏将军一家有大害之心,但最后因为内部矛盾而止于小错。总的看起来,显然还是你们对不起魏家。”
昭元冷冷道:“阁下要将在下兄妹一起来看,却是阁下的一厢情愿。你要一起看,在下偏不这么认为,偏要分开来看。阁下所言,当是在下本来与舍妹合谋才是恰当。然而在下来自外地,全然不知此事,所作所为,你们不当报恩又待如何?舍妹未犯大错,是在下努力所致,当是她报在下之恩。至于在下要与不要,却是与你无干。在下现在是以在下与魏家的大恩,求免在下舍妹和魏家的小过结,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发话。换句话说,若是把魏家和舍妹一起来看,那么便是魏家只能惩舍妹小过,而我这外人却有大恩。现在问题是我要以此大恩,来请魏将军一家免除舍妹小过。至于你要把在下兄妹一起来看,那是你自己的看法,最起码我就是不认同。魏将军,在下之意已极是明白,但还是再说一遍:若是魏将军肯看在在下对此事有些绵力的份上,高抬贵手,在下兄妹实在同感大德。”
魏绛二人互望一眼,知他不惜如此强词夺理,厚颜诡辩,显然已是根本就不顾一切了,今天无论如何也绝不容自己等带走琴儿。若是全然撕破脸,只怕不但留不下琴儿,反而会有死伤。还不如先顺手卖个人情,反正自己等也没受什么大害。他们犹豫许久,正要说话,忽然旁边一直不说话的韩无忌慢慢走了过来,冷冷道:“你以为,你真能带走她么?”
昭元见他目光越来越冷,心头一凛,道:“韩公子,在下只敢请魏将军宽宏大量,饶恕舍妹之过。在下与她自小相依为命,蒙她爱护,生死患难,如今绝对无可相弃。还望公子体谅。”赵德威忽然冷笑道:“宋公子,你养尊处优,却居然能与她自小生死患难?”
昭元面色一变,深深吸了一口气,身形已微微鼓胀起来,缓缓道:“我重复一遍,我是她哥哥,我必须保护她。她是我妹妹,我一定要保护她。为了保护她,我将不惜一切。”魏颉忽然厉声道:“一切是什么?”昭元望了望他,也望了望众人,冷冷道:“一切就是一切,就是我的性命,我的尊严,你们的性命,你们的尊严,两国的性命,两国的尊严。”
韩无忌哈哈大笑,忽然剑眉腾竖,呛朗一声,宝剑出鞘,冷冷道:“我韩某人也有一样信条,也同样不惜一切,那就无人能在活着的我面前强逞威逼。”赵德威忽然腾身跃挡他前,厉声道:“老韩,今天该我!我已有儿女!”
韩无忌怒道:“我夫人已有孕,你敢说我没有儿女?”赵德威忽然转过身冷冷望着他,又转回身来,慢慢抽出长剑,冷冷道:“今天该我。下次遇到血魔,便当归你。”韩无忌见他眼中神情越来越烈,知赵德威对董狐因他赵家而死心头闷苦,今日已不顾一切要挡昭元第一击。因此,他也就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和赵德威争。
昭元忽然手微微一松,慢慢放下琴儿,眼睛却始终望着慢慢逼近的他们,轻轻道:“琴儿,我出手可能会很重很重,你也可能会先被他们擒住。但是无论如何,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会救你,也一定能救你,真的。你要镇定,要有信心。”
琴儿浑身颤抖,忽然死死抓住他肩,嘶声道:“我愿意留下,我愿意留下,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真的……”昭元忽然猛地点了她麻哑穴道,厉声道:“不!你不是自愿的!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能容忍任何对你的伤害、对你的委屈!我会活下来的,不论任何手段,我今天一定能带你走,你相信我!”琴儿怔怔望着他,望着他那说话间依然没有半点转向的眼神,望着所有人那已硬如钢铁的面容,眼泪已是滚滚飞流。
魏绛忽然闪身堵在赵德威面前,道:“宋公子,你真的不惜以使者身份干预此等内事,引发两国刀兵?”赵德威哈哈笑道:“魏大人,你不用为了保全我们而做什么。若是今天令此人恃强横行,你以为我们还能有脸活在世上?”韩无忌也冷笑道:“当年三侠拼魔时,魏大侠连妻都还没有娶。如今我们连儿女都已有了,难道还不能有当年三侠的血气?”
魏绛不为所动,续道:“你们都太年轻了。宋公子,你可知道,你的所作所为,若是被我国通报贵国令尹斗越椒,会引发什么后果?”昭元听他说的似有深意,心头热血陡然冲起,厉声道:“不论什么后果,我自不闪不避!魏将军,我最后求你一次:她是我生死与共的妹妹,我不惜一切代价,绝不容她受到半点委屈伤害!”
魏颗怔怔望着他,忽然似乎自言自语道:“你不如,你不如。”魏绛忽然哈哈大笑,道:“不错,你不如,你不如我们的。那么就算饶了她,又有何妨?”昭元心头翻江搅海,躬身道:“多谢二位将军之教,更多谢二位将军之宽宏大量。在下兄妹万份感激。”说着点开了琴儿穴道。琴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死死抓住他肩,热泪飞流。
魏颉忽然一步步走了过来,在昭元和琴儿面前三尺处站定,一字字缓缓对琴儿道:“别的我不管,但是我只想问一句话。当初那一年里,你对我究竟是不是真心?我究竟是不是单相思?”琴儿扭过头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满眼都是红丝,显然是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不问也知是在思念自己,心下无比地难过。
她知道魏颉千辛万苦地忍耐煎熬,就是为了等自己的一句话。自己说正了,魏颉极可能一生都会死死而念自己,永不再娶,也许魏颗一系血脉自此而绝。若是说反,魏颉便能够不再思念自己,虽然可能极为悲痛,但却终于能够摆脱自己阴影。她张了张口,想让魏颉完全对自己死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魏颉眼眨都不眨,只是痴痴地望着她,等她回话。昭元轻轻叹了口气,道:“她是爱你的。”魏颉厉声道:“闭嘴!我不听你的,我要听她亲口说!”昭元道:“你现在逼她,对你对她都没好处。你先记住我的话,有一天她会亲口跟你说的。”
魏颉疏然抬头看了看昭元,见昭元对自己的咆哮一点也没生气,而且脸上还无比的坚定。魏颉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希望,似是希望他所说的,就能正是琴儿的心声。他心头一阵激动,可是看到琴儿深深埋首昭元怀中、根本不敢见自己的样子,脸上顿时又一阵阵的抽搐,手拳更握得几乎要滴出血来。魏绛喝道:“颉儿,你不要在这里多呆,马上跟舒儿先回去。”
魏颉似乎听见了,也似乎没听见,痴痴望着琴儿,也望着昭元,全身都在剧烈颤抖。他忽然嘎声道:“宋公子,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昭元心头一颤,正要问什么东西,却见魏颉已将手攒成拳移了过来,忽然一松。昭元急忙接住,却觉是一方玉珮,只是已经碎了。
昭元完全呆住了,全身热血都如在疯狂海啸,整个人便如被最狂野的圣火焚烧着,再也剩不下什么东西。他的唇已经咬出了血,心头也似被抽走了一份极珍贵的血。一时间,他简直成了一个丧失了灵魂的木偶,几乎连站都已无法站立。他呆呆望着魏颉那慢慢离开的背影,泪水已渐渐模糊了眼睛。
魏绛忽道:“宋公子,我以魏家宗长的身份,替二弟做主,此事从此一笔勾销。”昭元全身一震,咬了咬牙,回复平态,道:“今天之事,的确是在下强词夺理,但各位依然肯予赦免,在下兄妹实在感激不尽。至于琴儿之根本原委,在下在此以尊严作担保,待在下查明之后,自然会另外通报各位,绝对给各位一个交代。各位,就此别过,多多保重,后会有期。”
昭元说完立刻低下头,将琴儿一拉,急切便要行开,就如有什么魔鬼在追自己一样。那些人目光冷骏,但还是都纷纷让开。昭元一言不发,直拉着琴儿走了出去,只觉她的小手也在阵阵颤动,知她也是心中翻江倒海。二人虽然心头都是万般想立刻从这些人面前小时,但却还是咬牙慢慢而走,不知是在害怕后面,还是在害怕前面。
万王之王 第六十六回 七情并至剪还乱(三)
二人走了一气,直到后面人群完全隐没在大雾中,心情才渐渐松了些。昭元不知是因为感受到琴儿的心境悲凉,想起自己是男孩子,想要装出些笑来让她开心,还是根本就不敢去想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那种痛苦,居然脸上还泛起了僵硬的笑容,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他见琴儿似乎忽然有话要说,便道:“有话以后说,现在先出城,免得夜长梦多。”说着揽起她腰跃出城外,找到马匹。待回到枫林时,天色几已大亮,但浓雾却是丝毫不减。
那些从人居然也还在偷懒,连昭元悄悄留在车上、叫他们不见自己就要等待的留书都丝毫没动过。昭元拉着琴儿入了车中,拉起帘幕,才放下了心。他回过头来看着琴儿,忽然勉强一笑,道:“琴儿,你看,我本事很大吧?能凭张嘴巴就把你眼睁睁地从他们眼前带走。”
他见琴儿低头不答,自觉没趣,便又解嘲道:“当然了,还是因为他们看出我是说什么也要如此,才会卖个人情的。但不管怎么样,我是很能帮忙的。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琴儿忽道:“我的事的确很难很难,你不要问了。我们现在就分手吧。”昭元吃了一惊,道:“你现在要走?你要走到哪里去?”琴儿幽幽道:“我自有去处,你不必担心。”昭元摇摇头,道:“你不说清楚,我不能让你走。你身不由己,我说什么也不放心。”琴儿道:“难道你也要逼供我么?”
昭元看了看她,缓缓道:“你知道我不会的。但你也该知道,你不说的话,我是绝不会让你走的。”琴儿叹了口气,道:“你是大丈夫,可我也不是小孩子。”昭元脑中忽然想起樊舜华来,笑道:“不,现在在我面前,人人都是小孩子,你更加不能例外。你不信么?”琴儿却是半点也无笑意,只是道:“我……”后面话却是说不出来。
昭元深吸一口气,道:“琴儿,就算你不把这件事跟我说,那当初你是为什么要离开我们,总可以说说吧。”琴儿眼中又涌起泪水,道:“我真的没有害杜先生,你不相信我么?”昭元见她又似如神经质一般,忙道:“我相信,我相信。”他见琴儿情绪太过激动,想了一想,道:“你看,我要是不相信,我还会这样救你么?我相信你,你却怎么不相信我?”
琴儿默默不语,眼泪却是道道而下。昭元叹了口气,道:“这样吧,你先休息一下,我们以后慢慢说。”待要下车时,他忽然又回头看了看琴儿神色,笑道:“我出去给你准备些早膳,明天给你买一辆新的马车。还记得吗?我们好多年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
他不由分说,先离了那车,将从人一一唤醒。同时,他一面不时催着赶车,一面还准备了些干粮食水,亲自给琴儿送去。众下人见这位宋大人居然只一夜之间,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大美女藏在车上,还亲自去端食送水,都是暗暗嘬舌:说起来,此行还要顺路去亲家大老爷那里正式定婚期的。可现在就这个样子,到时候可怎么去见亲家老爷啊?
可众人嘀咕归嘀咕,却也只敢在心中大叹公子风流好色,根本无人敢问。如此行了一日,早早到了一处驿站歇息。昭元随手抛出一大把钱,硬是又买了一辆本来还载着人的马车。那人本来不肯,但一见那包金钱,立刻便是千肯万肯。
昭元久别重逢,又想讨琴儿欢喜,让她心情平复,当下亲自下厨烧了几道当年之菜,把整个驿站的人都给惊得半死。昭元知他们都没看出自己居然还是此中能手,而且也都没料到自己居然还如此不避上下尊卑,想起他们的惊奇样子,心下颇觉好笑。
琴儿却是始终满脸忧愁,食不甘味。昭元道:“琴儿,无论如何,你现在脱离了危险,也该高兴高兴才是啊,怎么总是这样愁眉苦脸的?你看,当初在卧眉山中我常常不高兴,可是后来,既然知道了努力让自己高兴是很重要的本事,现在不也改过来了么?”琴儿看了看他,轻轻摇头道:“你是长大了,能控制自己的命运了,前途远大,自然该高兴。我……却反而象是长小了一样,前面的我一样也控制不了。我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昭元道:“不对。你在卧眉山就控制住了我。只需控制了我,怎么会控制不了别的?你看,你一有危险,我不是立刻眼巴巴地来救你么?”琴儿见他说起这话,想起他有些时侯死活不肯认输、就是要诡辩的样,虽然知他是故意要把自己逗乐,还是忍不住一笑。
昭元见琴儿终于笑了笑,正想再趁热打铁,不料她却又恢复了那忧愁的样子。琴儿轻轻叹息道:“人力有时而穷,这件事你不但帮不了我,还会给你惹来麻烦。你还是莫要听的好。”昭元笑道:“很多人认为我是神,而不仅仅是人,因为我总是出人意料。许多别人以为极简单的事我办不到,但有的时候,别人认为极难的事,我却偏偏能办到。你就不相信,我这次能出人意料一把?我自己倒是很相信很相信。”
琴儿低头沉思,道:“你莫要催我,我慢慢想想再说。”昭元微笑道:“好好好,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们到周地洛阳以后,你还可以说。”琴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昭元自觉没趣,闲扯了几句,也就回到自己车中,心头不住盘算:琴儿心事究竟还是太重,不能如自己那般强行调节。看来若到前面的一座大镇,最好能不住官气太中的驿馆,而住普通人多些杂些的客栈。那样的话,说不定能分她些心神,免她总是莫名其妙地乱想。若有可能的话,自己再带她到市集上去稍微转转。
昭元想到这里,自然也就想安心入睡。然而他才平息了为琴儿的思虑,那来自魏颉的破碎玉珮却沉重得象几座大山,压得他简直心头如死。无论他是呆呆望着漆黑的屋顶,还是干脆闭上眼睛,似乎总是能看到自己和魏颉从小到大的一幕幕变化。昭元急忙想要避开不想,可是自己那刚刚还自诩过的调节心情的能力,居然已半点无用,甚至……甚至用起那可怕的双刃剑来,居然也似总是砍不对路。他终于只能希望求助于时间了,可是时间却似只能给他加强痛苦。夜至二更了,夜至三更了,他依然是半点也睡不着。
终于,他彻底放弃了。他慢慢披衣而起,步出古道旁显得孤零零的驿站。他默默望着那黑沉沉一片、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的夜空,痴痴想着当年在洛阳时的真挚友情,只觉得现在的自己,当真也已空虚得跟这夜空一个样了。
夜风吹了一会,昭元终于还是平静了些。他定了定神,也顺便去琴儿的房间朝里面看了一看,见琴儿尤缩卧其中,而且还似在被中颤抖着微微哭泣,心下又是一阵难过。他正在寻思要不要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劝劝她,忽然心头一动,急步冲入,将那被子猛地一掀。只见里面趴着的,根本就是枕头上一只被稍稍捆着的小猫,哪里有琴儿的半点踪影?
昭元一颗心简直就象是要爆炸出来,发疯般地跃进跃出,飞速四面寻找,口中更是不顾一切地大叫“琴儿!琴儿!”可那驿站如此之小,又哪里能藏得住什么人?
昭元浑身如焚,猛然一把割开一匹马的缰绳,飞速跨上便朝来路追去。他甚至根本就不去查看什么踪迹,因为琴儿既然能离开客栈而自己丝毫不晓,那么便绝不会在路上留下什么踪迹。他只有一种疯狂的感觉:她九成九是又回绛城去了,自己必须不惜一切将她追回来。
昭元飞速而奔,直奔出十多里,才又想起自己居然没带换的马匹,但已是根本顾不得了。忽然,前面一处枯萎林中嗖嗖射出几十支箭。昭元大吃一惊,急忙双手乱抓。射向他身体的几支箭虽然被他抓中,可射向马的却还是中了一只在马股。那马吃痛,陡然一声人立起来,又立刻吃痛狂奔,几乎将他抛落于地。但就在这当儿,又是十好几支箭远远射来。那马又连中两支,已连跑都快跑不动了。
昭元怒极,见一处地方忽然一闪,猛然拔出那几支箭就是一甩手。可是他却半点也没听见惨叫,原来那只是一个象草人一样的东西。他正自愤怒间,忽然远处另一边的枯数丛中窜出了十好几匹马,每一匹上都一个蒙面骑者,隐然已包围了其去路。
昭元怒吼道:“你们是何人?为何要阻我去路?”那些人并不答话,忽然又是数十箭飞来,昭元座马终于彻底倒地不起。昭元飞身下马,直窜其中一匹骑者。但那骑者似乎非常明白他的用意,立刻远远地带马远奔,身手非常娴熟。昭元怒发如狂,猛然把手中仅剩的一箭反掷过去。那人却突然一盾迎上,显是早已有防备。
昭元心头一动,飞步朝前急奔。那些人立刻向两边散入两旁的原野,跟着他一块飞奔。既不阻止,也不靠近,更不发箭。昭元忽然停下,他们却也是突然停下。昭元怒极,正待朝其中一匹扑去,忽然来路上尘烟滚滚,竟是自己那处休憩的客栈已被人纵火焚烧。
昭元眼睛都急红了眼,可是却已根本没有办法。他定了定神,知道他们绝对不会容忍自己得到马匹,驿站中的马肯定已被他们格杀或是带走,自己即使回去也没有办法。可自己没有马匹,那便绝对不能足够迅速地狂奔这一两百里的。
他心念电转,厉声道:“你们是谁?是不是抢走了琴儿?”那些人却都根本不答,只是原样远远包围着他。昭元心头焦急万分,又再徒步飞奔。他望着那些人的身形身手,忽然心头一动,厉声道:“你们来自陆浑二山!”
那些骑者听他此言,都似是一惊,但依然不说话。昭元心头怒极,嘶声道:“你们若是耽误了我救人,我明天就把你们陆浑所有贼寇统统杀个干净!你们的许老四更加别想活命!”但那些骑者却都丝毫不为他恐吓所动,依然远远包围他。
昭元急疯了眼,忽然一跤跌倒在地,爬起来又跑。忽然,他猛然又是一脚踩空,头部撞上一块大石,顿时鲜血直流,人也晕了过去。但那些骑者都还是远远看着,没一个人靠近。昭元无奈,只好又爬起来飞奔。那些人都是冷笑不已。
昭元恨极,看看一马略近了些,忽然一把石头猛朝那马砸去。那马上骑者虽然挡住,但那马却不小心还是被擦伤了眼睛,立刻不受控制起来。昭元飞速冲至,旁边一位骑者却飞身过来,一把将那落地打滚者拉上了自己之马。而那正发疯狂跃的马忽然惨叫一声,倒地抽搐。昭元恨得牙直发痒,奋起全身力气朝那载着二人的马追去。
那马似乎跑得慢了些,渐渐被他追近,却忽然又有另外一人将无马的那人接过,简直就象极了昭元在天竺戏弄大象时的情景。昭元心头几乎忧急如死,只得拼命压住那要去跟他们拼命的冲动,回到本来方向上朝绛城狂奔。
忽然,那些马匹全都向一个方向致意,似乎还有些害怕。昭元略一瞟眼,却见那边似乎来了一人一骑,也是一样蒙面。那新来之人突然纵马驰近昭元,便如完全不怕他偷袭一样。昭元一看这人身手,便知他还是在掌握可一抵挡自己偷袭的距离,嘶声吼道:“你听着!要是我妹妹有三长两短,我把你们陆浑所有贼众全部杀绝!一个也不准降!我现在就发誓!”
那人似乎根本不为他所动,只是依旧在看他什么。忽然,那人一声轻啸,朝那边做了几个手势。两边半包围的骑者中,忽然有一人纵身跃至旁边同伴马上,那马立刻朝昭元奔来。昭元心头大奇:“难道是给我马?”但无论如何,只要有马接近就要抢上,他立刻便翻身跃上了马背。那新来之骑者点了点头,忽然马鞭朝绛城一指,便率领众手下朝后面飞身离去。
昭元心头越来越奇,但此时事态紧急,已根本容不得他去多想,只能庆幸一下自己虽然失了一匹,却还得了一匹好得多的马。无论如何,救人如救火,丝毫之耽误便可能结果有天壤之别。自己既已耽误了些时间,现在已只能拼尽一切,希望能将这损失补回来。
昭元疯狂驱驰,座下那马居然也能坚持住。半个多时辰后,他已经远远望见了绛城,却依然没有看见半点琴儿的踪影。他心头越来越慌:“马匹没有少,她怎么能这么快?难道她藏在了路边?难道她在半路上被人劫持了?难道魏府那几人竟然不讲信用?难道……”他都不敢想下去了,心头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一定先去魏府!”
忽然,前面现出一骑直冲而来。昭元冷冷望了一眼,却见同样是一名黑衣人。昭元正在寻思,那人忽然在他前面一转马,低声道:“琴姑娘已被劫入宫内。”昭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惊道:“什么?”那人又重复道:“赶快进宫救琴姑娘!”
昭元眼睛几乎都要瞪出来,却厉声道:“你是何人?要来调虎离山?”那人急道:“我没骗你!你赶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昭元道:“你说你是何人!”那人一怔,怒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已尽了本份。”
昭元目光闪动,忽然道:“好,我信你。但在王宫中何处,你可能在地上尽快画一幅地图?”那人冷冷望着他,忽然一把揭开自己面巾,道:“你现在看清楚了吧?我跟你一块进去!你要不放心,干脆再点我穴道!”
昭元吃了一大惊,因为这人竟然就是当年自己去洛阳途中,被韩无忌抓走的灵毅。灵毅见他已认出了自己,立刻又蒙上面,道:“我被灵公赦免,从此成为中宫内卫。今日聊以报德。”昭元看了看他,忽然又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灵毅怒道:“我已说过了,聊以报德!”昭元见他陡然愤怒之极,心下反而略略放心,道:“好,我信你一次。若是你骗了我,我不会容你活在世上。”灵毅冷笑不语。二人飞马奔近,昭元弃马飞跃,趁着晨雾渐起的模糊,和灵毅飞身爬跃城墙。
万王之王 第六十六回 七情并至剪还乱(四)
二人在城内飞速左冲右突,不一会便已冲近了宫墙。灵毅略一比划琴儿所在,忽又递过一张软软的面具和一面金牌,耳语道:“你替我进去。”昭元点了点头。只听灵毅忽到一处小门外隐藏起来,低声道:“内廷总管灵毅要回宫。你们来搜身。”昭元立刻从他身旁走出,任那些门官搜身。那些门官临近交接,耳中又听到灵毅声音无疑,自然搜验了一下便放他进去。昭元被他们搜时,其实早已提力蓄势,准备万一不对立刻将他们震晕于掌下。
一进到里面,就觉内中巡夜之人似乎武功不弱,心知若是强行跃入必然会为人知觉。昭元想起灵毅计划周详,心头微微庆幸,悄无声息地将金牌朝外面约定的地方掷出。他一刻也不愿停留,飞身便朝灵毅所说之大致方位冲去,却觉那里越来越象是国君寝宫布局所在。他心下不由得愈来愈惊:“难道真的是姬黑臀主谋?他真的已变成这样了?”
想到这里,昭元心头更急,更是飞速冲搜。可薄雾虽然有助于他隐藏身形,却也有碍于他迅速找到正殿。万分惶急之际,他简直觉得自己眼前都似有数道黑影乱晃。终于,他还是在扑到寝殿时,似乎听到一个声音道:“琴儿,你不要生气,我对你是真心的。你现在身份不同了,我可以好好爱你,也一定会好好爱你的……”
那声音正是姬黑臀的声音。这突然确认的结果令他只觉浑身就象是要崩溃,几乎立刻就要破门而入跟姬黑臀大打出手,但他听得“身份”二字,忽然心头一动,却先腾身上梁,朝里面观察动静。
只见室内并无别人,琴儿正呆呆坐在床边,似乎还在微微哭泣,一个中年人则坐在旁边劝她。昭元见琴儿暂时无事,立刻便放下了一大半心,但心头惊疑却更是连闪。他按捺住了那要先冲进去的念头,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的预想是不是全都错了。
那面色愁苦中闪着兴奋的中年人正是姬黑臀。他似乎想要握住琴儿的手,却又似有些不敢,颤声道:“琴儿,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相信我?我发誓我对你真的是真心的,我……我可以用我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来发誓这是真的。你说,你说要我用什么发誓?”琴儿紧紧咬这樱唇,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忽然泪流满面:“你真心待我,为什么还要劫我来?为什么还要强逼于我?”
姬黑臀呆呆望着她,喃喃道:“我劫持你?我强逼你?你可知道我的心被你劫持了多久?你可知道我强逼了我自己多久?你知道么?那天魏颉回来,从你为我奉茶的第一眼、第一句话起,我就知道深深爱上了你。就在那一瞬间,我简直觉得我这一生就是为你而生的,我简直恨魏颉恨得死去活来。可是……可是我知道你是喜欢魏颉的,我知道魏颉是喜欢你的,我是他的好兄弟,我不能抢,我不能争,我不能争!当时,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那时间的。可是现在,你已经不属于他了,为什么你还不肯给我以机会?”
琴儿哭道:“我不信!我不信!”姬黑臀痴痴道:“从那一天起,我几乎每天都想杀魏颉,更每天都想杀我自己。我恨他,嫉妒他,恨自己,鄙夷自己,伤害自己,可是我向你发誓,你先前和魏颉的事,我依然是绝对没有破坏过。我曾经想破坏的,我曾经想过自即位以来的第一次大计划,我甚至都准备了彻底铲除魏颗一家的方法,可我终于还是抗不住良心交战,我终于还是输了。你知道我有多么痛苦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从那以后,就再也不去魏颉家么?你知道我恨他就象爱你一样疯狂、一样可怕么?”说着自己竟已热泪盈眶。
昭元跟他相处有日,印象中的他就象是大了一辈似的,虽然从来都是略含愁苦,却从来也没想到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也会哭。昭元呆呆望着他,心头越来越是惊疑:“难道姬黑臀那天恐吓董狐,为的根本不是什么国家大事,而是要董狐装作不知道他的这份私情?”
琴儿见姬黑臀说的情真意切,似乎也是惊异于他会哭,天生的母性上来,自己的心痛反而松了一些。姬黑臀的眼中闪着凄凉的光芒,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忧苦,幽幽道:“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都看不起我。我一心骗我自己,要让自己以为只要我对别人好,别人总有一天会感动的。可是……可是……我长大了之后,我发现别人更加地不喜欢我,而且越近的亲人越不讨厌我,鄙夷我,防备我。甚至等我有了妻子,连我的妻子,连我的岳母,也都鄙夷我看不起我,时时让我感受到她那幅嫁错了人的心地。”
琴儿呆呆望着他,似乎也越来越被他的所言感动,眼中已不知不觉有了怜悯之意。姬黑臀喃喃续道:“后来,我居然当上了国君,所有的人立刻就都对我好起来了,尤其是我那妻子。可是我永远也忘不了她那先前的样子,永远也忘不了啊,永远也忘不了。我每天在无数人的逢迎讨好中,可是我却觉得,我反而比以前没有人理会的时候更加孤独,更加痛苦。”
昭元想起自己也是最恨那种小人,心下更是心有戚戚,再联想起当初姬黑臀在洛阳时的一切,更是暗暗叹息。他现在仔细想来,觉姬黑臀成婚于晋襄公死前两年,似乎是其妻族怀疑他有即位之可能,只是这宝在当时看来没能押对。但到了现在,宝虽然确实还是押对了,可姬黑臀却已经对妻族有了深深的介蒂。
姬黑臀眼中慢慢闪起了光芒,道:“所有的人中,只有魏颉一个人,无论在我当国君之前还是之后,都能真正把我当朋友看。我简直恨不得不住在宫中,我简直恨不得每天都去他家,因为我怕宫中的这种让我窒息的气氛。在宫中的时候,我简直觉得不论我是好是坏,我根本就是虚的,根本就无法实在。我平生只有一个人肯仰慕我,却偏偏只是一个什么都还不懂的小不点师弟;我平生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却偏偏就是让我无法来爱你的魏颉。我甚至曾经发疯般地想要陷害魏家,要杀死我那唯一的朋友,可是我终于还是输了,因为阻拦我一个人的是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了我自己。你说我苦不苦?我苦不苦?”
昭元听他说到自己,想起他这等苦闷,心头大起共鸣,先前对他逼迫董狐、劫走琴儿的愤怒,也不知不觉消退了些。琴儿也似乎暂时从自己的悲痛中恢复了一点,她那天生的母性感触,几乎都要令她反过来安慰姬黑臀。姬黑臀忽然激动起来,颤声道:“你知道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不明白我见到你样貌,听到你声音时的激动?我……我简直是一见你就疯了,真的,我……”
琴儿咬了咬唇,极力回避他的眼神,道:“你已经快四十岁了,早已饱经沧桑,怎么还会如此痴狂?”姬黑臀喃喃道:“四十岁?四十岁?能让四十岁的人着迷的,只靠面上的美,那怎么可能?二十岁的人看到的只是一时,四十岁的人看到的却是一生。年轻人只能看见你面上的美丽,我却还无比真切地看到了你心灵的美。正是因为饱经沧桑,我才比谁都明确地第一眼就看出了我属于你,我只有属于你才可能得到快乐。”
昭元心头忽然一动:“不对不对,我也能看出琴儿心里的美。可我为什么就没有着迷呢?”但转念一想,却又顿时心虚万分:“我这还没着迷?我什么都不顾就要去为她拼命,简直比姬黑臀都还要疯狂,还配叫不着迷?”
昭元想到这里,不免心头大乱,几乎整个人都要掉将下来,连忙又收摄心神,凝神望听。姬黑臀颤抖着想要握住琴儿的手,却被琴儿避了开去。
姬黑臀没有坚持,只是道:“我有妻子,我有妃嫔,可是我没有感情。只有在你身上,我才真正有感情,可是……可是我却又没有你。我自问一生耿直,我自问我一生自律,我一生愿意相信别人,总是为别人着想,甚至连当初那个被迫离开的小师弟,我也依然相信他是无辜。我……我……只有在这件事上,想为自己着想一下,这究竟可以不可以?当初,你是魏颉的,尽管我知道我永远无可抹去你的记忆,尽管我知道我以后一定会发疯,我却依然不能去做什么。可是现在,你已经跟他没有了关系,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给我机会?你为什么还是不肯给我一点点安慰?我被你劫持了这么久,你对我仁慈一点,好么?”
琴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错了,我不是魏颉的,我从来就不是……就不是任何人的。”姬黑臀忽然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道:“是我错了。我……”琴儿轻轻道:“你既然喜欢我,就当为我好。你放了我,我……”
姬黑臀忽然暴怒起来,嘶声道:“不,不!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你一离开,我就永远会失去你。我绝不!绝不!绝不!”琴儿叹息道:“你既然喜欢我,若是强迫我,我必然终日以泪洗面。那样的话,难道你就会很快乐?”姬黑臀呆了一呆,道:“不,不!我会对你好的,我会拿我所有所有的一切来对你好,你一定会快乐的!你一定会快乐的!”
琴儿凄然道:“不,你不明白的,我……”姬黑臀痴痴望着她,道:“你是不是还爱魏颉?你……难道还想嫁进他门?”琴儿摇了摇头,道:“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爱过他。但是我在这里,肯定不会快乐。你放我走,我……会感激你的。”
姬黑臀喃喃道:“感激我?感激我?……为什么这么象?为什么这么象?”他忽然颤声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带你走的混帐?是不是我一放你走,你就会跟他走?”琴儿急忙用力摇头道:“不,不是的。我自己从他那里出来,我……”
姬黑臀忽然就如疯了一般,一把死死抓住琴儿香肩,嘶声道:“不,不,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昭元一见他动手,心头大震,那久已蓄势的剑气几乎立刻发出。但她又见姬黑臀似乎只是激动冲动,并无什么进一步的举动,这才极力按捺住。
琴儿低下头道:“他是……他是我……兄弟。”姬黑臀死死盯着她的眼神,忽然呵呵傻笑:“兄弟?兄弟?兄弟?兄弟?”忽然嘶声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打死也不信!”
琴儿颤声道:“你不要这么激动。他和我虽然很亲很亲,亲得就象……就象是一体一样,却真的不是男女情爱。他为了我,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性命,就象是……是……兄……是父亲对儿女一样。我对他也是一样的。正因为如此,他和我才完全不去避什么嫌疑。”
姬黑臀呆呆望着她,慢慢放脱了她,却忽然双手抱头,嘶声道:“不,不!我不信!我不信!我永远也不信!”琴儿微微抬起头,默默望着他,道:“他武功很高,人也老练了许多,很多事都能办得到。他不见了我,一定会来找我救我,也一定会找到我救走我。你虽然把我劫来,但……但我不恨你,我不希望他对你有所伤害。你放我走,好么?”
姬黑臀似乎渐渐冷静下来,喃喃道:“他……这么好么?他在你眼中就这么好么?我就这么不堪一击么?”琴儿急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姬黑臀忽然狠狠摇了摇头,目光竟已变得出奇的冷竣,一字一顿道:“我会比他强的。我发誓我一定会比他强的!”
琴儿望着他那突然锐利如鹰的目光,深深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再劝他,姬黑臀已慢慢道:“那个人绝对不是普通人。他是什么人都有可能,但就绝对不可能是真正的宋文昌。他还以为我能不知道?不错,你喜欢他,也还真不是没有可能。嘿嘿,我怎么先还就相信了探子的话?我怎么偏偏就忽略了他?”
琴儿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时有说不出来。姬黑臀顿了顿,忽然又道:“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他究竟是谁的。但是我知道,他非常人,非楚使,非宋文昌,而是一个居心叵测,有能力杀董狐,恃强干预魏家大事,跟一切都有牵连,绝对不能不抓回来审问的人。”
琴儿吃了一惊,道:“你要抓他?你抓不住他的,他就算……”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姬黑臀道:“你怕说是么?于情于理,我都必须抓他。他是不是拒捕而死,跟我有什么相干?”琴儿急道:“你……就是要杀他?”姬黑臀忽然厉声道:“不错,我就是要杀他!不论付出多少代价,不论死多少人,我一定要比他强,我一定要杀他!”
昭元听他这句杀气腾腾的话,心头也是一凛。自己现在既已知道了,谅他是无法杀自己。可要是自己现在还不知道,他忽然调动大兵围攻自己于旷野上,那自己还真是有死而已。
琴儿苦苦求道:“你不要杀他,我真的不是爱他……”姬黑臀见她如此苦苦而求,心头嫉火更是狂烧,怒道:“不,不!我现在就去杀他!我现在就传令调动全国军马来围击他,将他万箭穿心,踏成肉泥!你不信我有这能力么?”琴儿泪光隐现,道:“你公然杀他,楚国会宣战的!”姬黑臀怒吼道:“他公然干预我国国内刑狱,我早就该宣战了!”
琴儿呆呆望着他,柔声道:“你疯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疯了?你先平静一下,慢慢再想,好么?”姬黑臀嘶声道:“我是疯了,我早就疯了,没有你,我只能发疯!没有你,我怎么能平静下来?”琴儿哇地医生哭了出来,道:“我可以发誓保证我不爱他的,你不要这样……”姬黑臀疯狂道:“不,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有什么保证能让我相信?你有什么保证能让我相信?”说着就要冲出殿去发令。
琴儿泪意朦胧,死死拉住他道:“我答应嫁给你,我保证一定会做你的妃子,好不好?”姬黑臀猛力要甩开她,嘶声吼道:“不,不!你会反悔的!你在骗我,你在骗我!”琴儿眼泪汹涌而下,樱唇已咬得惨白,颤声道:“我现在就和你洞房花烛,从此永远都陪你,好不好?”
她这话一出,姬黑臀和昭元都完全惊呆了。昭元望着她那泫然泣下但却又毅然绝然的神情,心下简直是如千万钢锥猛扎:“她为了我,竟然不惜这样?她为了我,竟然不惜这样?”他全身热血横涌之下,那还想看看琴儿在最危急时刻,是不是可能露出真实身份的想法,早已彻底地飞到了九霄云外。姬黑臀和他的友谊感已飞速蒸发得点滴不剩,他手上之力已勃然欲发,只要姬黑臀有任何一丝真正进一步的举动,他就将不惜一切,跟姬黑臀完全破脸。
姬黑臀痴痴望着她,颤声道:“你……真的愿意这样?你为了他,真的愿意这样?”琴儿强忍泪水,低下头慢慢将他往回拉,道:“不,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我先不愿答应你,是为了我的矜持。”姬黑臀忽然扑通一声,竟然跪了下来,颤抖着握住琴手的双手,道:“琴儿,我不管你答应如此是不是为了我,但是我发誓,我会比任何人都更千百倍地爱你。我发誓,你嫁了我之后,我一定会让你不后悔的,我一定会让你回想此刻的时候,觉得是为了我的。你……相信么?”
琴儿努力点了点头,似乎要拉他起来,可是自己却几乎已经站立不稳。姬黑臀站了起来,轻轻扶她到床边坐下,激动得似乎都要握不住她的纤手,抖颤着道:“我发誓,我一定要立你为正夫人,哪怕母后和她跟我……”琴儿用力闭了闭眼,似乎已慢慢地镇定了下来,道:“不,我不要当名义上的正夫人,我只要幸福快乐,我只要当你心中的正夫人。你……不要让我伤心好么?”
姬黑臀定了定神,道:“我发誓,从今之后,我一心一意为了你快乐而生,为了你快乐而死。今天之后,只要你说任何人不杀,我便用我的生命来维护他。你便是要令我当众向任何人磕头,我也毫不犹豫地照做。”琴儿眼泪哗哗而下,道:“你何必发这么重的誓?我只要你……”姬黑臀抖抖地想要揽住她腰,颤声道:“我只要你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比你任何人都更爱你,更愿意为你生,为你死。我知道现在你还不爱我,但是我盼望有一天你能真正爱我。你告诉我,我能盼到你爱我么?”
琴儿闭上美目,长长的睫毛丝丝颤动,就象是完全经不起这一问的重压。她咬了咬牙,终于道:“会的,我相信会的。”姬黑臀兴奋狂涌,终于轻轻揽住了她腰,笨手笨脚地,似乎想要为她宽衣解带,却又不敢。琴儿身体不住颤抖着,眼睛越闭越紧,却也丝毫不避。
万王之王 第六十六回 七情并至剪还乱(五)
姬黑臀的手,终于似乎挨上了她的腰带。昭元全身如被烈火煎熬,再也按捺不住,正要出手,姬黑臀忽然似是碰到了一样香囊般的东西。琴儿就象忽然被碰见了什么生命中最大的宝一样,一把抓住那香囊,道:“你……你不能碰这……”姬黑臀颤声道:“为什么?”琴儿坚决地道:“你能碰我的身子,但是不能碰这。你一定要逼我么?”说着柔柔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几乎就要歪倒在他怀抱中。
姬黑臀轻轻搂紧了些她,闭目感念她娇躯的温柔,喃喃道:“好,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在乎。”说着就要拥住她轻轻向后倒去。琴儿那似乎已经放软了的身体剧烈抖颤着,垂泪求道:“你先把灯吹灭,好不好?”
姬黑臀觉她说话间吐气如兰,只觉自己一生最大的梦想就要达成,心头简直狂喜得无可自制。他飞快地窜起,惊人迅速地在那些灯台处大袖狂拂了几下,就正要比这更快的速度冲回来采摘这刻骨思念、令自己疯狂几度的果实。可是他忽然身体一抖,竟然僵住不动。
昭元那一道剑气几乎就已趁黑发出,可这突然出现的景象,却还是令他惊得几乎当场叫出声来。黑暗之中,那帐幕之顶两个似乎本是短梁影子之类的东西,忽然极快地幻化成人形,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琴儿也寂静无声,整个室中说不出的诡异。
姬黑臀身口俱不能动,眼睛就象是要喷出火来一样。那二人中的一人走过来看了看他,忽然重重一巴掌,横击在他脸上。那另外一人也冲过来狠狠打了他几个耳光,饶是姬黑臀身有很高武功,两颊也依然是高高肿起。昭元见这两个蒙面鬼影出手竟然出奇的狠,心下不忍,暗想:“我虽然也会出手阻止,但怜他确实苦恋,却不会这般狠地打他。这二人是什么来路?”
那二人中的一人忽然极快地在桌上以布挥墨,奋笔疾书。昭元运起目力,见那人在桌上写的大意是“此女乃楚国密探,根本就是想来做嫔妃的。你居然如此痴迷于她,如何对得起母夫人?”昭元心头大惊:“难道这二人是晋国太后派来的?还是他夫人派来的?”再看姬黑臀,却也是一样惊异和无法相信。
忽然,外面似是传来了一声惶急的老妇人的声音:“黑臀,黑臀,你怎么样了?”那二人忽然变戏法似地变出了一大块布,眨眼间已是飞速裹起了琴儿,以一种极奇怪的姿势一前一后抬起琴儿,窜出殿外。
昭元简直都不敢相信他们两个人同时扛人,却竟然能协调得这么好,险些都忘了追。但他立刻醒悟过来,已是飞身冲出,全力猛追。那二人虽然是两人共扛一物,但腾殿跃堂之际竟如平地,以昭元之身手,竟然都险些要追不上。昭元见他们竟然似是要把琴儿送往宫外,心下更是惊异无极。但他知现在还不能拦截他们,以免招来晋宫卫士的群起围攻,便也还是只无声无息的跟在后面,准备到了外面再出奇不意地偷袭他们。
一到外面,那二人身形顿时更快,二人一物简直就象成了一股随时都能隐于黑暗的黑雾,令昭元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知这二人和自己相隔已远,以他们身手,绝不会因为自己一喊一吼就瘫软,或是停下邀斗。因此,他也只能全力疯狂而追,期望以自己深厚内力为拼,跟他们耗到最后。
果然,那二人狂奔至天色微明,已是奔到了城外,气力也终于显出不继。昭元见琴儿还不时在布内微微而动,知她无恙,也就继续猛追。以他观察,这二人动作极为敏捷隐蔽,若不待他们力竭,自己绝无法保证能一击成擒,从而让他们完全无法挟琴儿为质。
这时那二人已是穿过片片树林,开始沿着一条半结冰的小河而行;河的旁边还有一个石碑,上书“小汾河”三个字。昭元忽然心头一惊:“莫非他们是要将琴儿投入河中,淹死冻死?”要知若是琴儿入水,自己潜入水中救,乃是最安全最保险的法子。可现在这水如此冰凉,又怎么能让琴儿受此苦寒刺激?昭元想到这里,顿时拿定主意:只要这二人稍有抛举的迹象,自己立刻以最重手法出手,哪怕当场将其格毙,事后后悔,也在所不惜。
但那二人却只是在乱石嶙峋的窄沙滩上沙沙而行,直到到了一处比较隐蔽的拐弯处,才停了下来。那二人互望一眼,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将琴儿平放在了地上,一点一点地展开那奇异大布,轻轻呼唤:“琴姑娘,琴姑娘。”昭元见他们举动如此轻盈,简直就象是生怕碰痛了她一样,实在不象是要对琴儿不利的样子,心下更是惊奇得无以复加。那突然出手制住他们、甚至杀死他们的想法,也暂时被按捺住了。
琴儿似乎神智还有些昏迷。那二人互望一眼,忽然极其协调地同时出手轻轻点了一下她人中。琴儿果然轻轻啊了一声,似乎慢慢要醒过来。昭元见他们无论做什么都是同时同样,就象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心下更是几乎无法相信世上能有这样的配合,脑中也不住盘旋着他们刚才的那一声似曾相识的“琴姑娘”。那二人又互相望了一眼,同时拉下了面幕。昭元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原来这二人,就是燕云鹏和燕云龙这两个双胞兄弟!
琴儿似乎神智还是有些微弱,慢慢睁开眼睛,却忽见眼前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黑衣人在古怪地朝自己微笑。她顿时吓得又闭上了眼睛,惊道:“你们别过来,别过来!你……你们是什么人?我怎么会在这里?……”
燕氏兄弟立刻就是如奉圣旨般退开了好几步,正要说话,似乎又嫌不够,又各自退了两步,直到几乎都背贴岩石才停住。燕云鹏极不自然地柔声道:“琴姑娘,我……我们是来救你的。是姬黑臀色胆包天,竟然想亵渎你,激起了大家的公愤。我们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赶来了。”琴儿颤声道:“是你们救的我?”二人都是急忙点头。
昭元心下忽然一亮:“难道那灵毅不但叫了我来帮忙,还叫了燕氏兄弟?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难道他也是在暗中喜欢琴儿?难道……难道他们统统都爱琴儿爱得死去活来?天哪,这‘爱琴之海’,该是淹死了多少人?难道只有爱琴儿,才能称为爱情?”
琴儿呆呆望着他们,喃喃道:“他……”燕云鹏道:“琴姑娘,姬黑臀没能欺负到你。我们教训了他一顿,就来了这里。”琴儿望着他们,似乎在微微出神,忽然低下头,轻轻道:“谢谢你们。”
燕云鹏和燕云龙都急忙道:“应该的,应该的。”因为答得太过同时,二人互相又望了一眼,各自小心翼翼地前进了一点。琴儿看了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有些奇怪,但还是没有多问,只是慢慢坐起身来,道:“真是多谢你们了。我……要走了。”
燕云龙一步窜至她面前,急道:“琴姑娘……”可后面的话却又说不出来。琴儿很奇怪地问道:“怎么了?”燕云龙垂下头,狠狠攥了攥拳,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呐呐道:“琴姑娘,你……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救你么?”燕云鹏也已凑在她面前,似乎要看她;可是琴儿的目光只要稍微有移到他脸上的迹象,他便立刻低下头去。
琴儿越来越奇怪地望着他们,似乎也明白了一点什么,臻首慢慢低了下去,苍白的脸上也浮起了微微的红晕。燕云鹏鼓起勇气,道:“琴姑娘,你还记得我们么?”琴儿身体微微一颤,无可抬头,轻轻道:“你们……你们……是……是……谁?”
燕云龙燕云鹏的脸上都是露出极度的失望,但又立刻消失了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落,似乎这一切本来就是注定的心伤和幽怨。燕云鹏咬了咬牙,道:“这一年刚刚过去的那个除夕,幽州城外曾经有两个叫化子向您和魏颉公子乞讨。”琴儿立刻抬起了头,瞪大眼睛,来来回回极仔细地看着他们,良久才终于道:“你们就是那……那两个人?”
燕云龙微微闭起双目,脸上涌起了既神往又痛心的神情,似乎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他喃喃道:“在那一个月里,我们根本就是真正的叫化子,举破碗,睡稻草,跪行人,发求声,尝尽了叫化子的万般苦乐。那个除夕,正是我和大哥练体化神,体验百味人生中第四十七味的那一个月的最后一天。那一天,是所有人最快乐的日子,可是……可是……也是所有乞丐最失落的日子。但对于我们来说,那一天,也同样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
燕云鹏喃喃续道:“直到那一天,我们依然无法融入丐者之会,只能缩身在路边的草堆中挨饿受冻。那条路从来就没有什么行人的,尤其是大雪飘飞的除夕那一天。可是……可是那一天,偏偏你和魏颉公子来了。我现在还记得你看到我们时的惊奇和怜悯,更永远也忘不了你给我们钱后那微笑的美丽。尽管我们只沐到了它的一角,可它却是那么的灿烂,那么的和暖,那么的柔和,那么无可置疑地融化掉了我们心头一切的一切。它比冬日里的阳光还要美丽十倍百倍,它比我们一生最大的目标还要让人崇拜千倍万倍,它更比世上所有的美好加在一起还要更让人疯狂亿倍兆倍。”他说着说着,越来越是沉醉,越来越是兴奋,脸上仿佛就象是又在被那份珍藏在心头的美丽照耀着。
琴儿脸上越来越红,轻轻道:“怪不得……怪不得那个时候……”燕云龙痴痴道:“那个时候,我和大哥都完全傻了,傻得就象两个雪人。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是怎么接过钱来的,我们只知道,我们在那一刻无比疯狂地想要触摸一下你的温柔,可是心头却又更有一万倍的自惭形秽来阻止那一切。当你轻轻放下那微微带着你余温的钱,把它们放到我们手中的时候,我们简直就觉得刹那之间,我们得到了一切,可刹那之间又失去了一切。”
燕云鹏道:“当你欣慰地转过身去,继续陪魏颉公子赏雪的时候,我们只觉整个世界都象是突然没有了光,没有了热,没有了一切的一切。那一刻,我们从来没有觉得风是那样的冷,那样的刺骨,那样的穿心透肺。望着你们并肩离去的悲影,我……我心头就象疯了一样,说不出地恨魏颉,也说不出地恨这个世界。我更象傻了一样,更加说不出地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他,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让我见到你和别人在一起。我……当时……当时我……我……”说着竟然已是热泪盈眶。
万王之王 第六十六回 七情并至剪还乱(六)
燕云龙拼命眨着眼睛,眶中也是一片晶亮晶亮,颤声道:“我记得,那是我和大哥从记事起的第一次哭出来。从小到大,爹爹和叔父们就总是在训诫我们,说真正的男子汉只能流血,绝不能流泪。可是……可是……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忍住,没有办法忍住。”
昭元见琴儿脸上的红意越来越浓,可却又悄悄升起了一种淡淡的关切,心下忽然一颤:“她……真的是天生就是这样一幅关怀别人的心灵。姬黑臀说只有四十岁的人才能看出来,只怕是有些武断了。唉呀,我是不是也这样着迷而不自知?我为什么能那么毫不犹豫地就去为她拼搏生死?”他急忙狠狠甩了甩头,全力驱走这一念,继续凝神续望续听。
燕云鹏木然道:“从小到大,我和二弟就被期待着成为真正铁一般的男子汉。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情感,没有哭泣,只有义烈,只有英勇。从记事起,母亲和姐妹就远离了我们,我们更加远离了她们,因为爹爹告诉我们,真正的男子汉,必须生活在男人的世界中。赤霞岭的二十四字心经,就象二十四道钢铁支柱,支持着我们的一切。当我们长大了,我们蔑视自己,更要蔑视别人,因为我们必须蔑视一切,才能把我们变成真正超然于世界的男子汉。我们投身到这个世界上,由衷地感受着这个世界的卑鄙和低俗,也更加庆幸着我没有沾染它,更加崇拜爹爹他们的意境。可是……可是……当我见到了你,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的愚蠢。”
昭元回想着他们那严厉的爹爹,想象着他闷那和自己还真没多少不同的童年,忍不住也是心头发酸。燕云龙呆呆望着琴儿,道:“那一天在我和大哥的心里是如此的神圣,以至于从那一天起,我们就象是突然得到了什么灵魂,也突然失去了什么灵魂。在那天后,我无数次地想要把自己定格在那一刻,让自己永远沐在那微笑之中,可是却永远只能换来深深的失落。尽管爹爹曾经允诺,说以后我们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后,回想百味人生的时候必将丝丝泛甜,可我却知道,我的百味人生已经只可能有一样味了,那就是苦和痛。”
燕云鹏喃喃道:“从那天起,我们天天追随着你和……和他,为你们扫除路上的一切障碍,只为了盼你能够游玩得开心一些,只盼能再有机会看到你的微笑。爹爹好象知道了什么,他来抓我们回去,可是爹爹的身心痛打却根本抵挡不了你那微笑之美。没有了那微笑,这些身心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又算得了什么?又算得了什么?”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仿佛爹爹的那些痛打,根本不过是打在了一具已完全麻木、根本没有任何痛感的躯体上。
琴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似乎是羞涩,似乎是窘迫,也似乎是为他们的心头痛苦而怜惜,而歉疚。燕云龙痴痴道:“我恨极了魏颉,我恨极了老天。可是那个时候,要是老天真把我代替魏颉配给你,我却会更加恨自己,也更加恨老天。他年少英俊,俊美无比,武功不弱,对你又是那么的珍爱有加,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找不出一丝替代。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那微笑是那么的灿烂,那么的圣洁,我……根本就没有勇气去动破坏它的丝毫之念。”
琴儿的身体微微颤着,似乎他话的每一个字都在震撼着她的身心。燕云龙声音忽然坚定了起来,眼中闪着奇光,道:“不但我们无法去破坏它,我们也无法相信世界上还能有人忍心去破坏它。当我们听说一向端方厚道的姬黑臀,竟然会对你那样的时候,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耳朵。可是只要有关你的一切,又何需相信才能把我们摄去?当我们看到姬黑臀竟真的敢那样对你的时候,我们简直不敢相信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是却又不得不相信眼睛。如果不是我们实在无法否认他先前数十年的端方,他现在已经不可能活下来了。”
琴儿轻轻道:“真的很谢谢你们。我……都不知道我该怎样感谢你们。”说着就要深深一礼。燕云鹏燕云龙都象是受到了无可承受之重一样,同时就要去扶她阻止她,可却又似同时觉得自惭形秽般地缩回了手,更还啪的同声跪倒在地。琴儿惊道:“你们……你们……怎么这样?”说着急忙要拉他们起来,但似乎又知不可能拉他们起来,慌忙就也要拜倒。
燕云鹏痴痴道:“琴姑娘,你别拜我们,那样我们将永远无法起来,因为我们永远不配承受你的感谢。我们万里追随,为的不是感谢,而是赐予。”
琴儿听他的话虽然普通,可是语气却无比坚决,无比的不容置疑,只得微微叹了口气,求道:“你们不要这样,我真的很难过。你们先起来好不好?你们不起来,我……我……会难过的。”说着脸上又是微微一红。
二人呆呆望着她那微微一闪但又立刻深深隐藏的红晕,就象是看呆了一样,木偶一般地许久才站起来。燕云龙喃喃道:“琴姑娘,琴姑娘,我们希望能够得到你的一项赐予,你肯答应我们么?”琴儿身形一震,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道:“答应什么?”
燕云鹏闭了闭眼睛,似乎在回味了什么美好,慢慢又睁开了眼睛,颤声道:“当年的那一笑,是赐予魏颉公子的,我们……只是沐到了那微笑的一角。尽管我们千万遍地恨他,可是我们却知道,他的确是比我们更应当得到那微笑。然而卑微的我们还是在万里追随,因为我们还是悄悄存着一个无比的奢望。今天,你能够赐予一个真正属于我们的微笑么?”
琴儿那比美玉更端庄秀美的小脸顿时一片通红,头低得简直象是再也无可抬起。昭元心头感慨万千:“他们万里追随,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愿望?”他定了定神,望了望琴儿,又望了望燕云鹏兄弟,但觉他们满心满脸的请求和期望,就象是已透遍了方圆十丈百丈。
琴儿犹豫了许久许久,那深深的怜悯于感激终于勉强克服了心头的羞窘。终于,她慢慢抬起头来向他们微微一笑,却立刻又将头垂得更低。燕云鹏和燕云龙都是如被雷公轰顶、电母横劈,身躯摇摇欲倒,就象是整个人都已被她这微笑融成了千段万段。
良久,良久,依然是没有一个人说话。琴儿的臻首越垂越低,燕云鹏燕云龙的身形越来越是颤抖,昭元的心也莫名其妙地越来越沉重,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良久,燕云鹏燕云龙忽然又同声跪在了地上,就象是在拜心头的女神。燕云鹏轻轻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比别人差的,也从来没有把别人对我的评价放在眼里,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服过任何人。可是从那个时刻起,我就知道我再也无法去面对那个傲视一切世人的目标了,因为你已经选择了他。无论任何人来评价我,我都根本不理,可是你和他在一起那么快乐,却令我完全丧失了信心,因为我无法不承认魏颉比我更适合你。我只能觉得,自己是无比的渺小,无比的脆弱,也无比的没有希望。只有在今天,当你不再和他一起的时候,我才能有一点点卑微的幻想。琴姑娘,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能够比完全的虚空好一些?”
琴儿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深深垂着头,完全无可回答。昭元心头阵阵叹息:“难道能回答是?难道能回答不是?我若是她,又能怎样回答?”他现在已经隐隐约约觉得,这二人如此独来独往,傲世清高,应该不会真正是姬黑臀母后或是正位夫人的手下。那么如此说来,他们所写的那些,很可能不过是要来吓唬和迷惑姬黑臀的。
燕云鹏见她久久没有回答,忽然道:“琴姑娘,你说,我……我是不是比虚空要好一点点?”昭元心头一震,琴儿也陡然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和燕云鹏。她努力定了定神,颤声道:“你们……你们不要这样。对你们的爱护和过誉,我很感激,可是……”
燕云鹏闭上眼睛,固执地道:“琴姑娘,我什么都不要听,我只要听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存在于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分别?”燕云龙也道:“琴姑娘,是不是我无论是否存在于这个世上,在你的心里都根本没有两样?”二人的话几乎完全一样,神态也完全一样。
琴儿完全呆住了,眼中忽然隐隐闪出了泪光,却不敢轻易说出任何一个字。昭元知她也看出了这两人性情已变得无可理喻,如果说没有两样,他们极可能伤心自杀。但如果说不是,却又可能引发更大的生不如死。昭元忍不住心头连叹:“你们若是一个人,琴儿说不定也就为了眼前而先安慰一下你们,可你们却为什么偏偏是两个人?而且还这么一模一样?”
这两兄弟如何能向同一个女子表示爱慕?父子之间,尚且能因此事的大伤感情而变成那样,这兄弟之间,又会怎样的痛苦?可是他们显然已是如此深深爱上了琴儿,又都无形中幻想着得到了琴儿那一笑的鼓励,要他们继续压抑住心头之爱,这苦痛却又如何能忍?难道……难道自己必须出手了?可是自己出手,除了能把事情弄得更糟之外,还能有什么用?
琴儿紧咬着樱唇,脸色也越来越是苍白,因为无论伤害什么人,都与她的天性那么的违背,让她无可承受,但却又不得不承受。昭元呆呆望着她,又望了望那两痴痴跪地的兄弟,忽然一念起来:“天子贵族可娶好几个老婆,可是女子却为什么不行?老天爷既然令她无法去同时接受这所有人的爱,可是却又为什么逼她不得不面对,逼她必须选择?她这么好,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待她,一定要她受伤?这是什么老天?”
这问题在无数人看来,几乎都根本不是问题,甚至都会觉得凡是能认为这是个问题的人,本身就代表他已经疯了。可昭元毕竟是杜宇亲自传承的大祭师出身,那许多疯狂危险的理念不但无可避免,也根本就应该去努力面对,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去令后世之人知道该趋避什么,如何趋避。
昭元呆呆想着,忽听琴儿极轻极轻地道:“我……除了魏颉外,还本来就已有另外喜欢的人,求求你们不要这样问我,我真的没有办法……”昭元心头一动,几乎全身都躁热起来,但立刻又明白她只是情急之下不得不如此说。燕云龙忽然泪流满面,嘶声道:“不,不!你在骗我们!你在骗我们!我知道的,你是在骗我们!”
琴儿望见他那疯狂的样子,心头剧颤,下面的话便再也听不下去。燕云鹏喃喃道:“琴姑娘,你不要为我们着想,你不要为我们着想。我们只盼你能对我们说你心头的真正所想,应该承受的是我们,不是你。”琴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道:“可是……可是……”
燕云鹏和燕云龙呆呆对望着,忽然不约而同的彼此拜了三拜,同时跃了起来。琴儿和昭元都是吃惊不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琴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花容惨变,急忙就要冲过来挡在二人中间,可是却身形忽然一颤,已是动也不能动,话更说不出来。
燕云鹏喃喃道:“琴姑娘,真的很对不住。我们是男子汉,男子汉的痛苦,只应当由男子汉来承担。”琴儿泪流满面,却无法言动,眼中露出无限的哀求,可是二人却根本就不肯看过来。燕云龙痴痴道:“大哥,爹爹曾经说过,真正坚忍的男子汉,应该能够面对一切痛苦,一切扭曲。如果不能承受这兄弟相残的痛苦和扭曲,又怎么能是一切痛苦,一切扭曲?”
昭元心头长叹一声:“他们终于还是无可回避。我该怎么办?现在就出手阻止么?可我能阻止得了么?即使能一时阻止,能治其本么?”再看琴儿,却见她面色惨白一片,娇躯剧烈颤抖着,已经绝望地死死闭上了眼睛,但眼泪却还是不住渗出。
燕云鹏凝视着远方,慢慢道:“当年……当年,人人都称羡我们,说是爹爹好福气,一个生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好儿子,人人都夸奖我们简直就好得象是一个人一样。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中,深深隐藏着的那一切。”燕云龙怔怔和他对望,泪光盈然,凄然道:“大哥,不论是你活着还是我活者,剩下的人,都要代行另一个人对琴姑娘的好。”
燕云鹏木然点了点头,哽咽道:“二弟,这一战后,不论阳世阴间,我们都将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你有什么心愿未了?”燕云龙呆呆望着他,道:“大哥,你知道的,你知道我永远跟你一样的,你为什么还问我?如今我们已经得到了琴姑娘赐予的微笑,死去的人更加成全了活着的人和琴姑娘,他还能有什么心愿未尽?他还能有什么心愿未了?”
昭元眼见情势越来越急,只得打定主意先顾眼前。他默默蓄积全身所有功力,准备在他们二人出手的那一刹那,趁他们二人全无防备第三人的时候,冒险将他们一招成擒。要知即使以他功力,要胜其中一人固然不甚难,但要正大光明地擒这二人,却简直是天人说梦。这倒不是说这二人武功已能和梵天胁侍相比,而是他们除了本身武功已极不弱外,心境更显疯狂,很可能会只攻不守。而自己却还不好伤他们,闹不好的话,不但擒不了他们,自己还会受重伤。同时,他们轻功是男人中第一厉害的,如果他们突然离开,自己根本就追不上。
燕云鹏和燕云龙望着那快要启明的天际晨曦,似乎都已决定应该顺应天理,在太阳升起前的黑暗中结束一切苦痛和扭曲。燕云鹏慢慢平静下来,忽然提手作势,一字一顿地道:“二弟,我喊一二三,我们便开始。为了不是两个人都生不如死,为了活着的人能够带着两个人的灵魂快乐的活下去,更为了琴姑娘有幸福的将来,你我出手都绝不可犹豫容情。”燕云龙点了点头,也慢慢移步修身,道:“我明白轻重,不会留情的。大哥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