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万王之王 第十七回 明镜终染世外尘 BY九头鸟
(2005-09-17 18:4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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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万王之王 第十七回 明镜终染世外尘 BY九头鸟
第十七回 明镜终染世外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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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下来,昭元与樊舜华已是大为熟稔。虽然他也知道,樊舜华父女再过得几日便终需离开,内心里却总是还是不死心,总在在盼那日子晚些到来。因此,他总是在族中议事会上提议,要留那尊使大人多住些时日。那尊使见时间尚裕,况且自己在这里被待若上宾,若是早早回到楚国,却是见了大大小小的官员便都得点头哈腰。这其中的一上一下,还不是判若云泥?而且在这里不时有土特产送将过来,都比先前在普通世面上所见的要地道珍贵得多;虽非金银,却也与金银无异。因此,他自然也就乐得在此多待几日。
这一日昭元带樊舜华游览完毕,樊舜华道:“多谢你这几日里照顾我们。我们后天便要离此返回楚国了。”昭元心头一颤,失声道:“你……要走了?”他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但骤闻此话,却还是惆怅之意难掩。樊舜华也甚是遗憾,道:“你带我们游览了这么多地方,我们真的是很感谢你。爹爹还曾经说起过,说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本也甚是想请你回中原去看看变化的。只是你身居要职,自然不宜轻易外出。”
昭元正垂头丧气,听到她这无心之言,却忽地眼前一亮,道:“那倒不然。先大祭师杜先生,便常常带领族人外出与人交易。我若是要袭这大祭师之位,这自然也不可不学。不如这次就由我来当一次通好的回访使,与你们一同赴楚都,顺便一观各地风光如何?”
樊舜华一怔,觉这个提议甚好,不由喜道:“那好啊,我赶明去跟爹爹和王叔叔说,看看恰当不恰当。这样一来,你便可以回乡一趟游览一番,大家也都没有什么遗憾了。”昭元笑道:“那是。我也得先去跟族中人商量一下,才可成行。”当下二人相约明日再看情景。
昭元觉得此事甚是容易,便回家微一小睡,准备晚上先找天昭说一下此事,明天再跟众长老通融一下,大约便可成行了。至于到得楚地,自己只需要稍稍改变面容,再加些言语口音上的注意,也就不会有人认出。他心中快慰,这一小睡竟然睡到夜色苍茫时才醒。
他睁眼一看时,却见天昭正坐在自己床沿。昭元大喜,道:“天昭妹妹,我正好有事要跟你商量一下。这次楚国使臣前来致通好之意,我们向来为楚之属部,似乎应当有人回访。我准备这次代表本部去楚,走走门路,你觉得怎么样?”
天昭定定望着他,忽然轻轻道:“你是为了本部才想去出使的吗?”昭元脸上一红,道:“是啊。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总归也得有人回去致意一下。再说,我日后要正式继承杜先生之位,也要个把几个月就带领族人外出与人交易的。这次我自然可趁此机会,先出去见识见识。”天昭慢慢道:“可是我们与外人通使,通常都是由一位长老出使。大祭师乃族中神魂之根本,不能轻易出使的。”昭元道:“可是这次不一样。楚国是我们上邦,声威远震,况且楚王生性暴烈好战,若是去的不够级别,只怕不大好。”
天昭忽道:“那么照你所说,何不干脆由我去了?”昭元忙道:“那当然不是了。你是一族之主,自然不能出使。还是由我代劳吧。”天昭忽然冷笑道:“若然那位樊姑娘想再留这里一年半载的,你还这样想出使吗?”
昭元大窘,知道她已知道了自己对樊舜华大有仰慕之意,连忙硬起头皮否认。天昭大怒,一把抓住他鼻子,道:“还撒谎?你这几天天天带着她到处游览,还说什么是款待尊使……尊使是谁呀?尊使天天由我和长老们陪着,你却怎么几天也不来一次?你说,你这次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去了还会回来么?你心里还有卧眉山么?”
昭元心中有愧,不敢拨开她手,只好哽了哽道:“我确实是为了本部着想。我对她确实是有一点好感,但也就只是如此,甚至甚至都不能说是仰慕。”天昭眨了眨眼睛,哼了一声,放开了手道:“人家是楚国千金小姐,你只是蛮荒之部一祭师,哼,你最多也就是干仰慕而已。你今天过来跟我一起吃饭,出使之事,明天我们再和长老们商量。”昭元见她口气缓和,想起自己确实多日未曾跟她好好说话,这次乃是要争取众人同意此事的关头,自然不能拂了她意,当下忙道:“那是当然。我们现在便动身么?”
天昭想了想道:“好啊。”说着便叫同来的从人给昭元穿起衣来。昭元虽然并不习惯,但此情景之下,却也不好推拒。穿戴好之后,天昭拉着昭元的手到了用饭的地方,只见那里已经摆好了酒菜。昭元心中有愧,自然是极力讨好。二人吃了一会,天昭见他讨好有加,不悦之意尽去,哼道:“说起来那什么尊使大人虽然脑满肠肥,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带来的东西却也是颇为精巧。这次他居然还送了一对乌金琢给我,而且还大小可调,倒也算是一奇。”说着下人捧上了一个装饰精美的锦盒。
天昭从中拿出一对乌黑发亮的琢子过来,戴在自己手上玩耍。昭元但见那琢子黑得发亮,显非凡物,而且两琢之一侧皆有机括一样的东西,其内径竟然可由这些调节,也是颇感兴趣。天昭把玩了一会,把这两个乌金环褪了下来道:“你也试试吧,看看你这大手能不能套得进。”
昭元伸手套入,调了调那机括,果然觉得大小可以微变。他心中甚是佩服:“这么刚硬的东西,居然还能调节内径,可也算是一奇。”天昭拉过他的手,笑道:“你看,把两个并起来,就更好玩了。”昭元把两手腕凑到烛光前细看,正在思量其成色为何、有什么奇异之处,忽然啪的一声大响,左右手的两个乌金环竟不知道怎地,已是连在了一起。
天昭笑嘻嘻地道:“哼,你又上了我的当了!看你还不跟我说实话!”昭元又惊又恼,双手连挣,却是摆脱不开。他想了想,勉力曲指想拨那先前可调孔径的机括,可一次却是连拨数下,依然纹丝不动。天昭扬了扬手中的一把钥匙,笑道:“别再白费力气啦!这镣铐是乌金合铸的,你便有移山之力,也是拿不开。看来东北长老所教的办法还真是管用。”说着身后转出一位长老模样的人,向昭元微微欠身,正是东北长老。只听他道:“大祭师,这实是情非得以,还望大祭师见谅。”
昭元双手被制,无可挣脱,心头恼火;因此虽见他特意对自己尊称,还是别过头去不答理他。东北长老一笑,道:“属下日后再来向大祭师请罪。但现在却只有先请大祭师委屈一下,回答公主的问话了。”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天昭很是得意,一呶小嘴,便有一群仆妇把昭元拖入了内室,重重扔在地板上,自己则退了出去。天昭笑嘻嘻地道:“怎么样?元哥哥,你又被我抓住了吧?”忽然沉下脸来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因为讨厌我,仰慕那个女人,才想去出使的?”
昭元这许多日月以来,地位一直甚是尊崇,而且还有越来越正式、越来越崇高之势,可可是现在身体被制,而且还被如此无礼地摔在地上,心头早已甚怒。现在他一闻此言,更是心头火发,气道:“不错!”天昭一怔,面色大变,忽然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道:“你再说?”昭元心头更怒,道:“我就是因为要想离开你,才想到离开这里的!你打我我也还是这句话!”天昭反手又是一个大耳光打来,昭元不闪不避,横脸迎上,双目怒视着天昭。
天昭眼圈一红,道:“你当初落难于此,是我族人救了你,你现在居然只为了那个女人,就要离开?”昭元气道:“那是先生救的我,与你无关。”天昭怒道:“杜爷爷居此数十年,身居大祭师之职,无论怎么说都是我族中人,怎么说与我无关?”昭元一呆,旋即道:“那我也还给你一条命了。当初你几乎被那小蛇咬伤的时候,不是我替你受了那一咬?”
天昭气得小脸煞白,道:“可是我后来几天几夜不睡,看着你陪着你,差一点自己都不活了,你难道就忘了?”昭元见她眼圈红红,眼中蕴泪,显然是心中极度委屈,不过是强忍住泪不落下来,心中也是发软。当下他也不再跟天昭争辩,只是道:“你那样帮我,我很感激。但是你已长大了,不要再这样胡闹。你放开我,我们有事好商量。”
天昭怔了怔,道:“你……就只是因为这个感激我吗?是不是没有这些,你就讨厌我了?”昭元道:“当然不是。你本来就很可爱,只是有的时候有些刁蛮不听话,所以就……”天昭冷冷地道:“所以就不如你的那位樊姑娘了,对吗?”昭元一呆,答不上来。天昭看他神色,心头更恨,猛然一跺脚,叫道:“你再也别想见到她!”转身冲了出去。
昭元心中一惊:“再也别想见到她?难道是她想杀了我?还是想对樊姑娘不利?”他一想到天昭可能对樊舜华不利,不由得大急起来。但转念一想,又觉樊舜华毕竟乃是楚国使臣随行之人,天昭若想对她不利,只怕首先便过不得众长老这一关。若说天昭想自己去偷偷暗算樊舜华她,天昭年纪比自己还小,武功似乎还比樊舜华差得远,再加上樊舜华还有几名卫士陪同,天昭肯定更难得手。
昭元一边被旁边的仆妇拿绳索捆绑,一边想来想去,总觉得天昭最多也就是另派人回访,并催促他们赶快离开。若真要杀人,要杀樊舜华的可能性,只怕还不如杀自己来的大。看天昭的情形,最多整整自己,显然不大会真对自己太过不利。
想到天昭未必会对自己动手,昭元立刻又是脸上一红,暗道:“她难道真是喜欢上我了么?”天昭对别人从来不假词色,唯独对自己却是亲密无间,本来包括他自己在内,人人都是知道天昭喜欢自己的。但天昭又总是好撒娇耍闹,凡事都喜欢与自己瞎争,晚上也毫不忌讳要跟自己一起睡,却又显然是兄妹亲情喜欢的表现。然而现在自己对樊舜华稍显仰慕之意,便引得她如此生气,这是不是兄妹之亲所能解释得呢?也许,这就是杜先生提到过的,弟弟妹妹们可能不太喜欢姐姐哥哥结婚?
昭元一想到这里,脑海中又升起了樊舜华那飘逸秀美如仙子般的身影,心际不禁又是一阵荡漾。但再一回想,却又觉樊舜华似乎也对自己未必有什么爱慕。也许更多的可能,只是因为她在如此异乡见到一个比她还小的少年,却偏偏谈吐与年纪丝毫不相匹配,年纪轻轻便登上高位,从而多看几眼。既然自己对他们一行人殷勤有加,他们自也要笑脸相迎了。说起来,这也许就只是对远方之人的一种礼貌,远远比不上自己对天昭的亲近之情。
昭元想到这里,不禁又意兴阑珊。他先前刚与樊舜华作别时,那种巴不得马上跟着她到楚地转悠的心情,也迅速淡了下来:“其实我喜欢她,八成也只是想结识一下她,交个朋友而已。大祭师不是本来就该见多识广么?”
可他想是这样想,心里却还是莫名其妙地隐隐作痛:“人家是楚地公卿千金小姐,自然是要结识的是那些王孙公子。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蛮荒之地的一个野人,又怎么能如此痴心妄想?”又想:“其实天昭年纪岁小,但却也说什么都是美人胚子。若论起美丽,说不定她将来也绝不在樊舜华之下,不过就是年纪太小,美丽尚未尽显。我何必这么不争气,一幅没见过美女的模样?说到底,樊舜华不过是正值花样年华,再加上人要衣装,自己的审美又近于中原一带,是以才会对她如此仰慕喜欢。再说,人家心里,可只不过把我当作路人而已。”
其实昭元还有一点没有觉察到,那就是他自小便无母爱,后来所遇到的女孩除了琴儿外,又全都是跟他争吵打闹;而能象樊舜华这样,既比自己年纪大,又对自己如此温腕可亲的,可还真是绝无仅有。因此,他内心里便无可控制地总有一股想和她亲近之心。这自然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他一向以为自己乃铁血男儿,不应当遇事便想母亲,是以虽然此事已如此明显,他却始终也没有朝这上面去想,反而宁愿以为是似懂非懂的男女情爱。
昭元想来想去,总觉樊舜华虽对自己未必有意,但是要自己转过来忘了她,却还是无论如何难以做到。昭元想了许久,却始终想不出个办法来,只能闭目半行功半睡。每隔一阵,便有人来换炬烛,但整个深夜,却也没人来理他。
再过得几个时辰,虽然室内仍是昏暗如初,但昭元盘算时辰,估摸着应已是次日白天的下午时分了。他腹中早已饿得咕咕叫,却仍然无人前来理会自己。要说他虽从来不是养尊处优之人,但这些年来身份非凡,虽也常常自己做饭,但却说什么也没有饿肚子的时候。
既然腹中饥饿难耐,昭元想起传说中内功能短暂压制饥火的说法,便想行功相抗。但毕竟饮食乃是人之本欲,他又实在功力不济,这一运功,反而使得腹中更是饥饿起来。天昭既始终不现身,想来定然是要好好让自己吃吃苦头,说不定便隐身在旁偷偷看自己呢。那些仆妇若无命令,自然也绝不敢来给自己饭菜,便求她们也是无用。
好不容易又熬过一日一夜,也不知是饿过头了还是怎的,居然也不是那么难受了。但如此一来,却又神智清醒,不由得又想起了樊舜华。他想起她们一行今天肯定已启程返回,自己可还真是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心头依然是一阵惆怅。他虽知樊舜华未必对自己有意,也知她走以后天昭必定会放了自己,但还是也不知怎的,竟似更愿意在这里挨饿、但却能保留一分幻想,也不愿意虽得自由之身、但却只能天各一方。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昭元忽然听到数声轻响,那正在换蜡烛的仆妇却是毫无觉察。但昭元久习武功,耳目尚算聪敏,一听之下便知乃是夜行人之声音。他心头一惊:“难道天昭真要杀我?难道我是大祭师身份,她不愿公然杀我,就派夜行人来?”但立刻又觉得不大可能。正转念间,那名仆妇忽地软倒在地,一个身形不高的黑衣人自暗处冲了出来,一剑割断他身上绳索,压低声音对他道:“快走!”
昭元一听心头狂跳,原来这深夜来救自己的人正是樊舜华!他脑中一片欢喜晕眩,极力按捺住心头激动,用尽量低的声音道:“我双手被拷在了一起,行动不甚方便。”
樊舜华道:“是什么镣铐?能砍断么?”说着挥剑朝那乌金铐上砍削而去。只听铿的一声,那宝剑已是嘣了一个口,镣铐却是丝毫无损。昭元道:“不用,我勉强也能跑,只是怕随时跌倒,不能太快。”樊舜华点了点头,一把拉住他道:“我们先跑,日后再找锁匠给你开锁。”这时候外面已传来熙嚷之声,显然是樊舜华形迹已露。
二人急忙奔出,只见外面火把连连,来人已是不少。樊舜华拉着昭元尽往黑暗处奔走,但昭元身上衣物偏白,在黑暗中甚是惹眼,结果仍是给追踪之人发现,顿时黑压压一片追了过来。二人慌不择路,昭元又双手有铐,被追得甚是窘迫。眼看便要被追及,昭元忙乱之下,竟然摔了一跤。后面追者见胜利在望,更是如飞般抢了过来。樊舜华见事太紧急,一咬牙,将剑交给昭元捧着,俯身背起了昭元,腾身跃起施展轻功。连躲带拐好几次后,那些人才渐渐被甩远。
昭元初时被背在背上时,还不时扭头看后面迫近的追兵,一心只盼樊舜华能把他们甩得远远的。到得后来,二人已然甩得看不见追的人了,昭元这才忽觉自己被樊舜华背在背上时,自己双手正搂住她玉颈。他身体感受到樊舜华绵软的肌肤,鼻畔闻到她身上透出的丝丝幽香,大是神魂颠倒:“原来她心中还是喜欢我的。八成她是听说我被囚禁,以为我有危险,这才不惜冒险来救我。”他想到这里,更是甜蜜,只盼她永远这样背着自己。
忽然风声一停,耳边听樊舜华问道:“他们被甩远了吧?”昭元被这句话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顿时面红耳赤,忙道:“是啊,他们远了。”他生怕樊舜华发现自己刚才所想的,急忙又道:“不过若是那些长老来了,就怕又不好逃。”樊舜华舒了一口气,道:“太累了,先休息一下。”停身不再疾奔,要将昭元放下来。昭元极是窘迫,也急着想下来,但他双手被铐套在她颈上,忙乱中反而不易褪下来。樊舜华见他急于下来,忽然噗哧一笑,道:“别慌。你别动,我来。”昭元立刻便如听了仙音一般,停手不动。
樊舜华接下他手中宝剑,又微微矮身,缩头脱出他双臂,笑道:“终于出来了。”昭元道:“谢谢你救我,我……”樊舜华看了看周围,见后面远处已看不见那些追赶的人,便也放下心来,道:“我们边走边说。”说着一拉昭元。昭元点了点头,跟着她向前急走。
樊舜华道:“他们为什么忽然要囚禁你呢?难道就是为了你要出使的事么?”昭元心中微有惭意,不敢告诉可能是天昭耍小性儿之事,勉强答道:“是啊。天昭公主怀疑我……怀疑我会一去不归,于是就把我关了起来。”樊舜华道:“果真如此?那也许还不至于有性命之险吧?我爹爹说你可能有生死之险,因此才叫我先救你再说。”
昭元心头一沉:“原来你来救我,只不过是奉了你父亲之命,你自己却是丝毫没在意我的生死。”只听樊舜华又道:“那天昭公主又为什么会怀疑你会一去不归呢?”昭元心头法案虚,懒懒地答道:“可能是因为她觉得,我这一去就会有回乡的感觉,可能就再也不回来了。”樊舜华释然道:“那可能是她多心了吧。我爹爹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不一定要只赖在故土的。听说你虽本来是中原人士,但生活困苦,后来更因随叔伯经商,遇盗寇而流落至此。可既然你到了这里之后,飞黄腾达,身居高位,又怎么会想到回去不归呢?爹爹还说,中原一带人心狡诈,使人心生畏惧。你就算真想回去,也未必再能适应。”
昭元心头一声嘀咕:“枉我对你这么关心,你关心我还不如你爹爹。”口中只是应道:“那你是不是也不喜欢中原?”樊舜华掠了掠头发,略略缓了一缓,笑道:“说真的,来这里之后,我还真的有点喜欢这里。这里风景秀美,同时也无忧无虑,若不是……若不是……”说到这里忽然脸色微红,说不下去。她见昭元正看着自己,忙又端正容色,续道:“若不是有别的事要做,我还真想在这里常住呢。”
昭元心头微起波澜,不由自主地道:“我以后自然还会回来的。你以后还会来这里么?”樊舜华微微歪头,想了想道:“想是想,但我毕竟是世俗之人,爹爹又年老多病,恐怕不能常居此地。”昭元漫声应了一声,暗道:“看来她心头毕竟还是完全没有考虑到我。那我又何必去想她什么?我自在这里身居大祭之职,位高望隆,事事顺心,又何必只为了她就去楚境?”想到这里,他不禁满腔郁闷,几乎就想扭头返回。他眼角扫了樊舜华一眼,正要说话,忽然见樊舜华行走之际,回头向自己一笑。昭元顿时不知怎么的,满腔郁闷又立刻化为乌有,只是怔怔地看着她,那个想赌气回去的念头已不知哪里去了。
樊舜华见他忽又不怎么说话,问道:“你怎么了?怎么忽然象傻了一样地看着我?是不是觉得日后不再好回去当大祭师了?”昭元忙道:“不……是……是的,我是有一点担心,不过主要还是担心天昭公主。不过她只是担心我一去不归,我此去之后,若是能完成使命便回,那时候她气肯定便消了。”
樊舜华奇道:“你真想顺便去做回访使?”昭元点了点头,道:“她现在在气头上,我想还是等彼此气平,再用我回来的事实来劝慰她,那样更有说服力。”樊舜华笑道:“这样便好了。我还担心你此次出去便会回不来,耽误了你大好前程呢。”
昭元也勉强笑了笑,心头却忍不住想:“族中想当大祭师之位的人,其实也是不少的。但他们一来并不熟稔杜先生大祭之礼,二来也无多少墨水,三来威望都还不足,四来彼此牵制,可说都是问题多多。虽然现在的大祭礼上我还不是独力主祭,但是从来也都是居于中位,连大祭的祭文也还是得让我来写。这大祭师之位若不是由我来,只怕还真是难以服众。唉,虽然大祭师之位甚是尊隆,但只要你一句话,我对这大祭师之位就根本不会有什么留恋。舜华啊舜华,你要是能多念我一点点的话,我也就不会想回来的事了。”
又想:“我固然是不甚留恋这位子,但天昭族中若是纷争起来,毕竟也不好。嗯,日后若是我想在外面安定下来,终还要去族中挑拣一二位可造之才好好培养一下,也好免得这大祭师之位长久为人窥伺。……可是……可是除了这里,却又有什么地方能够让我安定下来?”他想到这里,不禁又想到杜宇,甚是惭愧:“当初我在杜先生面前口口声声说,自己完全不想回中原,难道忽然就变得巴不得留在外面?难道真的是只为了她么?”
二人暂时都不说话,仍然是一路急行。不一会天色已开始发亮,再行得一会,已经看见那前面正候着的樊云山一行。昭元抢上前去,对樊云山躬身施礼道:“多谢大人相救。”樊云山未及答话,樊舜华便在旁笑道:“爹爹,我们只怕是救错了。人家只不过是因为天昭公主疑心他一去不归,所以才临时看管一下而已。”
樊云山抚须笑道:“真的?难怪昨天天昭公主对我们一行甚是无礼,一路催促我们快行,连派个人跟我们去郢都覆命都不耐烦,原来是怕我们拐跑了他们的大祭师。当时她不小心露出口风,老朽才知道你已被囚禁。当时老夫见她对你咬牙切齿的,还以为他们仅仅因为你跟我们交好就遭到怀疑,要杀你呢。当时我想你总不能因为我们就遭此大祸吧,于是就命华儿去救你,不想我们却是帮错忙了。”
昭元忙道:“樊大人千万别这么说。天昭公主向来喜怒无常,万一她一个不顺心,只怕真的会对我不利也未可知。再说楚乃大国,与楚交好乃是于本族有万世之利,她也不能只因为一时心中想不开,就不肯派人回访。现在她气头正盛,想来一时间也难得劝回来。但我身为大祭师,自然要替族人着想。这次我便身体力行,前往楚地一行,行通使之好,先尽一份我的责任。日后待她心气平和些,自然就会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他说到这里不禁心头微跳,暗想:“天昭不是为国着想,难道我就真是为了大局么?这樊云山看来老谋深算,阅人无数,这些话若是被他瞧穿,那可怎么办?”
樊云山呵呵笑道:“大祭师果然见识非凡,眼光高瞻远瞩,非常人所及。这番回楚,有大祭师亲自来回访,足见盛情。纵然大王不亲自接见,也必遣亲近大臣代为款待。从此而后,两地之民便更是两利两便了。”樊舜华道:“前面半月行程处便有楚地关隘,乃是楚国正式设守之城,其内当有市集。我们且先加快行程,可以早一些找到铁匠为他开锁解链,也免得夜长梦多。”昭元道:“我先留书一封,说明我此去乃是代为通使,数月之后回来,也免得他们牵挂疑心。”樊云山点了点头道:“正该如此。”
昭元草就了几幅绢帛,挂在一些显眼的路口树枝处,算是留书。接着他又在脸上加了点油彩,众人便一路前行。那些随行人众都象早已休息好了一般,前行甚速,居然提前了两天就到了那关隘小城。樊舜华对昭元道:“我看这锁铐也就是铐身坚固,机括未必复杂。我们不如就去找个锁匠替你开上一开罢,也免得以后行走不方便。”说着对昭元一笑。
昭元知樊舜华想起了当时背自己逃跑的事,心头甚是温暖。他正要答话,樊云山道:“天色将晚,铁铺怕早已关门,这事明天再说吧。这两天大家兼程而行,都累得很了。要开锁链,想来也不在这一时。华儿,爹爹年老需要多休息,他行动又不方便,你便多陪他聊聊天罢。”说罢便起身出去。昭元求之不得,自然是恭送出房,回来便与樊舜华大聊特聊。
次日一早,樊舜华便带着昭元外出寻找锁匠开锁。不料那些锁匠端详许久,试来试去,却都垂头丧气,说或许要到大城、乃至郢都,才有本行高手能打得开。待要再访,天时却已近午,只得赶快前行赶路。樊舜华怕他心情不快,加上这么一大帮人中,也只有他年纪与自己稍微接近,于是便和他日日处于一车之中,陪他聊天。
一路上,樊舜华总是象个大姐姐一样鼓励昭元,说前面有大城,城中必然能人巧匠比刚过去的那里要多,或许能打开也说不定。昭元这边见她和自己越来越是亲密,显然是将自己看得很近,不免神魂颠倒更甚。听那樊云山口风,似也是因为自己镣铐缠身,行动不便,才叫樊舜华多陪陪自己的。如此一来,昭元反而有些不想打开这镣铐了。到得后来,他更是一心只盼这一路行程越长越好,自己这趟“通使”使命永远不要完成。
然而想法归想法,这路终于还是有尽时。这一日到了一座市镇,樊舜华道:“既然能做出来,那就一定也能解。再过一两天,我们便要到郢都了,那时一定有人能帮你开锁解链的。我们且先到市上去看看吧。”昭元点了点头,二人走到市上。市上之人见一个美丽少女陪着一个手带古怪镣铐之人,都是颇为惊奇。但他们摄于樊舜华的气质,大都只敢远远侧身观看,不敢靠近。
昭元笑道:“看来你的魅力真是大呀,这么多世人都是想看又不敢看你。八成还有人心中在想,这么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小子能陪着她走,我自己却怎么没这个福气。”樊舜华脸上微微一红,啐了他一口,气道:“你还这么小,就这样油嘴滑舌吗?”
二人正笑闹间,忽然前面人群一阵骚动,却是一队马队从人群中疾奔过来,要为后面的什么大人物开道。只听旁边人群纷纷嚷道:“太子游猎回来啦!”昭元不及细想,也没注意樊舜话似乎神情有些古怪,连忙拉着樊舜华站在一旁。
只见一行衣甲鲜明的卫士当先通过,其后数十匹马上的卫士皆是背着弓箭,鞍前鞍后挂满了猎物。再看后面,却是一大群宫庭卫士打扮的人,拥簇着一位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公子缓缓行来。那少年公子眼似朗星,额角峥嵘,头戴紫金冠,发依飞云簪,腰系九龙丝绦,身批玄狐批风,就连骑的马也是神骏异常,当真是一派人中龙风气象。路上行人都纷纷要挤上前来看他,卫士们则纷纷要阻拦呵斥。那少年公子挥手制止那些卫士,让人群近前。人们边挤便嚷道:“太子殿下人中龙凤,亲民爱民,我大楚定然威福诸侯!”
昭元知这位少年公子,便是那位与自己甚为相象的当今太子。他现在脸上总是涂有油彩,身上衣着也极是普通,便跟这位太子并排站在一起,也不会有人认出,心头自也不甚惊惧。另外,他虽知道这是仇人之子,但心中却仍是无论如何恨不起来,只是忽然想起父亲一生都在梦想着这份荣耀排场,却终于还是未能得到,心头才难过起来。
昭元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便想离开,忽然感到后面被樊舜华拉了一把,耳边听到樊舜华低低的声音:“他……好象跟你很象诶。”昭元一惊,回头一看,却见樊舜华正认真的看着那位公子,明显只是随口之语。昭元笑道:“我不过是山野草民,要说风采,可跟他差得远了。这位公子乃是人中龙风,似乎倒很值得你对他多看上几眼了。”
樊舜华白了他一眼,脸上一红,道:“你就知道瞎说。回去我不找人跟你开锁,看你怎么办。”谈笑之间,那一行人已缓缓过去了。
二人回到驿馆之中,却见随行之人多对着樊舜华和自己嘻嘻偷笑,神态大异从前。樊舜华居然也并无不悦之意,只是脸上微红,快步抢进屋里。昭元颇为奇怪,追上去问道:“那些下人怎么忽然胆子这么大,敢来笑你?你却也不管呢?”樊舜华白了他一眼,啐道:“小孩子家,问这些干什么?一边玩去。”昭元笑着跑回了自己房间。
当天下午,樊舜华却并未象先前那样,主动过来跟昭元聊天。昭元心头有些奇怪,便起身主动前去樊舜华房间。他一路上见那些下人也似在对着自己窃窃私语,心头更是觉得怪异,但也没太多想。
这一次却是敲了好一会门,才见樊舜华开门。门才一开,昭元便眼前一亮,原来樊舜华头上插了两支白玉钗,脸上也似乎薄薄施了一层脂粉,更显得嫩脸匀红,风华无限。她见昭元目光炯炯地瞪着自己,知他为自己美丽倾倒,头一低,嗔道:“你瞎看什么?”
昭元赞道:“你……今天好美呀!”樊舜华徉怒道:“你又来言不由衷了!”昭元急道:“我说的是真的!你真的好美好美!”樊舜华心中欢喜,口中却道:“你来就是为了这个么?哼,不理你了!”说着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留下昭元怔怔地呆立在门口。
昭元呆呆地回到房中,心头却是不住回味:“她今天可真美!”想来想去,脑海中始终都是樊舜华的倩影,又忍不住想象自己若是娶了她该有多好,直想得面红耳赤,怎么也无法入眠。忽然,一个念头起来:“她今天……究竟为什么忽然这么打扮?”
一想到这里,昭元心头立刻清醒了过来:“她只怕不是为了我才这样的。我与她朝夕相处,她何曾这般打扮过?只怕是今天集市上的那位什么太子,把她给迷住了。”昭元一念及此,脑中立刻又浮起了那太子的风采,拿来与樊舜华一比,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自己这番形象若是放在一起,简直便是鸡立鹤群,哪有一点配得上他们?
昭元全身已是如冰:“这位太子的确是人中龙凤,而我却不过是一个亡命天涯之人,樊姑娘喜欢他乃是天经地义。我哪里能配得上她?”又想:“太子如此风采,又为一国储君,日后她自然能居后宫正位,享尽荣华富贵。即便她瞧得起我,我又能给得了她什么?难道便跟着我去蛮荒之地,喂一辈子毒蛇么?嘿嘿,我一个逃命的穷小子,自身都难保了,却居然还却痴心妄想什么要跟她长相嘶守。那不是天下第一笨人是甚么?”
他冷笑了数声,却忽然又想:“太子人中龙凤,肯定有无数淑女想要嫁他,未必便会娶樊舜华。”但转念一想,却又觉自己居然暗中希望樊舜华配不上那太子,实在是莫大的罪过:“樊舜华这么美,又有谁是她配不上的?就算有人不配,也只能是太子配不上她。”可再一想,却又更觉丧气:“若连太子都不配,我又怎么配?”
昭元呆卧良久,怔怔地望着屋梁,心头实在不知是什么滋味。许久许久,他忽然又自言自语道:“其实我早早能看到他们二人的般配情形,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男儿在世,但求造福世间,又岂能只在乎一个女子?如今我便早早回到杜先生那里,穷一生之精力,帮助杜先生完成那本旷世无比、药毒合体的《蜀王济世篇》,日子岂非更有意义?”
可那深深失落的感觉,便如恶魔一般环绕在昭元心头,简直令他脑中无法再想其他任何事物。任何时候,只要稍一动念,他立刻便觉那风采照人的太子正在自己面前冷笑:“你看看,我爹爹便比你爹爹强,到了我这一辈,我还是比你强!你认识她在先,那又有什么用?你根本就不配她!”
昭元颓然复卧在床上,心头痛极,更是苦极。他本来对那位太子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可现在却又觉自己一切的苦都是那太子造成的,其全身上下简直无一处不可憎可恨。他几乎都忍不住想:“要是这太子不出现,那该多好?要是太子不出现,现在樊舜华还在跟我聊天打闹,亲密无间……可是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
昭元甚至顺带着连那樊云山也恨上了:“他哪里不停,早不停晚不停,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停在这个市集!真是岂有此理!莫非他也是知道太子今天打这里通过,便想拉女儿来,想让他们先有所见?嘿嘿,人家却毕竟没有看见他女儿。我原来敬他是个老成持重之人,现在看来他目光虽远,却毕竟还是个趋炎附势之徒。”
昭元这时心中扭曲,对别人随意揣测,根本不去想自己的想法有多么不通和可笑。总之,他脑中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一切使自己不快的,都是十恶不赦之辈。但无论他对樊云山多么不喜欢,却就是不肯去瞎想樊舜华,只觉这一切的卑鄙都绝不可能与她有关。
也不知过了多久,昭元脑海中才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定了定神,听得院中似乎声音有些嘈杂,再朝门缝外一看,却见一些下人正在到处奔忙。昭元心头奇怪,微微开门偷看,却见那樊云山正拉着樊舜华,不知在说些什么。只见樊舜华装扮完毕,更显得清丽脱俗,侧目之际,似乎看到了自己,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昭元心头苦楚,连忙关上门以被蒙头,拼命不想听见任何声响。停了一会,院中声息终于渐渐止歇,但樊舜华却也始终未来敲他的门。昭元心头更是酸楚,直恨不得大哭一场。
到了晚间,门外却有扣门声。昭元全身一颤,但听了几下,知道并非樊舜华,便竭力平静声音道:“进来。”门开之后进来两位下人,都道:“大祭师。”昭元一见之下,知他们都是两位下人中算得上健谈的,一个叫陈登,一个叫王明寺,显是樊云山派来和自己聊天解闷的。
昭元心头愤闷,暗道:“就这两个人便能抵挡得了樊舜华么?这可也太可笑了。”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不过是什么身份?人家肯派人来关注,已算是瞧得起我了。人家难道还欠我什么?嘿嘿,我现在不过是一普通野人,与他们聊天取乐,乃是份所当然。”当下竟也平心静气与二人聊天。他虽极度酸楚,但心头一股傲气上来,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在这两个下人面前露出来,反而是言谈极欢。直至二人告辞,言谈之际依然无丝毫触及樊舜华。
到很晚的时候,外面又开始喧哗起来。昭元不用开门便知是樊舜华他们回来了,心头郁闷之下,又是狠狠蒙头而睡。过不一会,便听到外面轻轻的敲门声,声声都似透着温柔。昭元知是樊舜华在敲门,心头狂跳,几乎都想扔开被子冲上去开门倾诉。但不知道怎的,他心头一股愤闷却又直达气上来,竟然强行忍住。
樊舜华久敲无应,轻轻推门进来,轻拍着他捂住头脸的被子,关切地道:“昭元,昭元?你病了么?”昭元一阵冲动,但立刻又强自忍住,反而装做睡熟模样。樊舜华见他已睡熟,叹了口气,起身出门而去。
昭元心中实不知泛起了什么滋味,只是想:“你不理我,我便也不理你。”可是后来觉她真出去了,心头却又懊悔莫及:“这可是她来理我了呀,我又为何不去理她?”但樊舜华已是去得远了,追之也已无及。
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静了,可是昭元心头的烦乱却不但丝毫没有消逝,反而有变本加厉之象。昭元想到烦恼处,几乎都恨不得以头触墙,把头砸破、完全不能思想才更好。忽然间他听见隔壁似有微微的笑声,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把耳朵贴在墙上听。昭元本是练武之人,加之曾得望帝指点,又曾服无数灵药,武功虽还不高,但论起耳目之聪,却是少有人能及。加上夜深人静,虽然那墙壁甚厚,隔音极好,这一笑声却仍是给他听了出来。贴耳细听之下,却正是那两个下午陪自己聊天的下人在杯酒言欢。
只听陈登道:“今天太子与小姐已经相见,看来先王的那话真的是要成真了。嘿嘿,我们家马上就要出一位王后了,老爷还能不多给赏钱?”王明寺答道:“你这是什么话?君无戏言,先王说的,只怕还真只有你敢以为只是戏言。这姻缘是先王亲口许下的,不论谁当大王,我们家小姐的王后正位都肯定是跑不了的。这些年来,满朝文武有哪个不是把俺们老爷当皇亲国戚看待的?不说别的,象我们大人这等年纪身体,却还能几乎不入朝堂就长领大俸的,你看看还有谁?这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陈登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想赢那点赌金,我又不会赖你的。不过说实话,这爷爷辈许下的亲,过十几二十年还遵守的,倒也真算是少见了。我先前见大王从来没有提过此事,还以为他已经将这给忘了呢。试想,如果他真要存心忘记的话,那自然是谁也不敢故意去提此事。”那王明寺冷笑道:“怪不得每次你跟人打赌都是输,简直活该被人赢钱。你当这事当年先成王只是随便说说的?当今各国的正妃正后,少有只依国主本人意愿的,哪家不是靠家族势力才能成为正夫人?十几二十年前,当今大王和二世子……”
陈登急道:“小声点!你不要命了?还提什么二世子?”王明寺笑道:“这里墙厚尺余,莫说象我着等轻声说话,你便大声吵嚷,看看又会有几个人来理你?再说二世子失踪多年,纵然未死,羽翼也早衰了。大官们忌讳说起,乃是因为怕引大王心病丢官位。我等小民偶尔说说,又有谁会去吃饱了撑的非来当真?你便请大王来砍你脑袋,大王只怕都懒得动手呢!”陈登道:“好了好了,少说废话。你快点说说原因,也好让我输个明白。”
那王明寺得意地道:“当今天下列国,国后、太子妃从不出国中公卿世家,或是别国公主。想我楚国中,除了几大王姓如屈、景、昭等乃是同姓不婚外,有势力的大家却也没几家。象现在正任令尹的若敖氏斗家,任中军司马的为家,还有项家、黄家、潘家、乐家、刘家、赵家、庄家、李家等几家大的,再有就是我们樊家了。我们樊大人虽然是文官,但樊家他这一辈兄弟众多,好几个都是将军,手握好几个郡县兵权。虽然他们都只是在地方,但亦向来为大王所重。再加上大王为防斗家权势过重,对我们这几家,都一直是加意笼络的。”
陈登不满道:“你少废话。说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那王明寺笑道:“唉,笨人还是只能听笨话。我们樊大人那几个兄弟都只有儿子无女儿,他自己却偏偏老来得了一个独女,那自是宠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三分。本来当年我们的大王娶了赵家小姐,先王便有意让二世子娶我们家大人幼妹的,但江夫人作主,二世子最后也还是娶了赵家的二小姐。先王过意不去,于是当年我们小姐一出世,便亲自前来看望,还当着随行众臣的面指着小姐,说她便是日后我楚国下两辈的国后。那时现在的太子可还没出生呢。你想想,从那以后,又有谁能敢我们家小姐争?后来大王即位,心忧二世子卷土重来,更是对我们樊大人宠信有加。如今樊大人虽要告老还乡,可他兄弟们却还是正当盛年,后一辈的也人才鼎盛。你想想,对这样一件于大王和我们家都大大有利的事,大王怎么会忘?又怎么肯忘?”
昭元心中越来越凉:“原来这竟还是数十年前便定下来的姻缘。我真是愚蠢,居然还对樊舜华如此痴心妄想。”他虽明知这多半是真,心头难过,几乎收起耳朵想要不听,可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还是盼望再听下去,似乎这里面还能有假一般。只听那陈登道:“原来如此。我说老爷为什么都老迈体弱成这样了,居然还非要把小姐接到郢都中去,原来就是为了想要给他们成亲,早点了却这一桩事。”
王明寺笑道:“小姐以前想出外游玩,老爷很少有应允的。可是这一次,这么远的野地方,老爷都答应了小姐,这是为什么?”陈登恍然大悟道:“老爷是可怜小姐从今以后嫁入深宫,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对不对?”
王明寺笑道:“虽然未必是这一次就要嫁入,但起码也是要让他们见见面的。老爷也是疼小姐啊,要真是要这一次行礼,怎么会没准备多少嫁妆?唉,说起这来,还是说明你最蠢。你想,全家人等都知道了,就算不知道的,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嘿嘿,这么多人里面,只有你不知道老爷此行的真正目的,也难怪你要在这儿做一辈子的杂工。”只听陈登怒道:“什么就我一个人不知道?起码还有那个白痴小子也不知道啊!”
昭元心中一颤,满脸发热,几乎羞愧欲死。只听王明寺笑道:“瞧那小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太蠢之人,但却不知为何,居然连这么明显的事也看不出来。看来,他真是让小姐的风采给迷昏头了。”陈登笑道:“哈哈,这个我倒是看出来了。那小子打还在那鬼地方当野人的时候,就对我们家小姐垂涎欲滴,后来居然还找了个什么理由,死皮赖脸地要跟着小姐去郢都,那不是别有用心是什么?不过奇怪的是,以老爷这等眼光之人,居然也还会允许他一路跟着,还让小姐天天陪着他说话解闷,真是奇哉怪也。”
那王明寺道:“这你就不懂了。老爷是何等样人,怎么会连这都看不出来?我猜是那小子好歹也算是个野人族中的什么大祭师,其千里迢迢亲身出使我大楚,那也是表示恭敬之意。大王这些年一心威慑诸侯,却又不甚得意,这么远部族的大祭师亲自来表示恭敬,怎么也算是有增我大楚威名,大王必定会高兴高兴。而且如果接待他的官员层级能够低些,同时他还能不生气,老爷自然也能在告老之际立一小功。这小子见识短浅,居然一心真以为小姐喜欢他,小姐叫他到东就到东,叫他到西就到西,指使之际还欢天喜地一般。我看哪,只要小姐开口,要他多表示一下恭敬,想来是丝毫不难。”
陈登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好色就要挨宰,乃是古今皆然之事。他娘的,只有象老子这样视女色如粪土的,才从来不用担心挨宰。”王明寺鄙夷道:“你视女色为粪土?只怕是反过来吧?”陈登怒道:“你不是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他窘怒之下,连声音都高了几分。
王明寺似乎不愿跟他多缠,连忙岔开道:“我们如此洒脱,那小子却是白痴一个,自然不行。本来我还担心,他心思蠢动之下可能有什么非礼之想,但看他情形,却实在就是一个土得没边的化外野人。多日以来,他只要能陪在小姐身边,便已是喜不自禁,压根连非份之想的勇气都没有。唉,说到这上面,实在还是老爷看得准。”
陈登笑道:“小姐身有武功,那小子便真要非礼,也没那么容易。说实在话,我先还以为你要说怕小姐喜欢上他呢。”王明寺哼道:“只有你这猪脑子才会想到这上面。小姐是什么人?是命中注定的王后!他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蛮荒野人,最多骗骗山野女子,哪能入我们小姐的法眼?小姐虽然待他甚好,但想来一是小姐为人善良温柔,二是老爷吩咐,三来那小子还没成年就身居祭师之位,也引得让人有些好奇,总之绝不是喜欢他。”
陈登道:“这倒还是在理。”王明寺续道:“反正不管怎么样,今天太子和小姐已照过面,小姐马上就要成为太子妃了。你看小姐从市上回来后满脸欣喜羞涩,破天荒地精心打扮的样子,欢喜之情任谁都看得出来,那自是一眼也看中了太子。下午老爷说是要拜见太子,却非要带着小姐一起去,那还不是让他们二人先好好见见面?据说今天太子一见小姐便眼睛不离,老是假装想移开目光,却又常常失态,甚至连能不能早些成礼的话都暗示出来了。其失魂落魄的样子,跟我们身边的这位还真有两分相似呢!虽说太子本来阅人无数,可我们小姐毕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怎么由得他不倾倒?眼看是你情我愿,大好姻缘就要成了。这野人小子就算以后真有什么心眼,那也已经来不及了。”
昭元心头越来越是酸苦和自卑,不住地想:“是啊,太子跟她本来便是天生一对。我是什么东西,却作此非份之想?”只听那陈登笑道:“那小子怎么能跟我们太子相比?我们太子乃是人中龙风,英明神武,跟这小子摆在一起对比,那简直就是侮辱了我们太子。太子爷虽然也是对俺们家小姐有了相思之意,但他是一国储君,小姐本来就是他的夫人,他只需要再熬个把几个月,便可以真个销魂了。而这小子,恐怕就苦了……”
那王明寺也笑道:“是啊,虽然太子现在年纪尚浅,但我们家小姐可正是花朵样的年纪啊,那可等不得的。再说一向就有什么什么古话,说什么国君十五岁就有了儿子的。虽然现在成亲已不见得那么早,可太子这年纪,却也可以消受我们小姐了……”那陈登也放声而笑,笑声中尽是猥亵之意。王明寺干笑了几声,续道:“……说不定再过上一年半载,我们老爷就成了未来国君之外公了!”
陈登道:“这小子看起来倒也可怜。今天我们俩奉命跟他聊天,他那幅样子,绝对是有贼心没贼胆的苦相。可是他却还硬要挺着一张苦瓜脸,要跟我们装若无其事,真是让人好笑。他只要随便照照镜子就能知道,任何人只要一看他那张脸上的表情,就会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他却居然还想在我们面前装面子?没准呀,他心里还在骂我们老爷嫌贫爱富呢!”
王明寺笑道:“什么可怜?那是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小姐是天上的天鹅,说实在话,你也偷偷想吃,我也偷偷想吃,可是吃得到吗?但起码你我还有自知之明,不象他那一幅衰样。我们老爷气量可就比他高多了,虽然明知他心中在骂自己,却还是不和他一般见识,反而要我们好好服侍他,一举一动都要我们轮班小心跟着伺候。他娘的,简直比伺候老爷自己还要周详。唉,这才是当大官的气量啊。看来,我们是注定要当一辈子的下人了。”
昭元听到这里,早已是羞惭欲死。那二人还在不住窃笑,但昭元却已无论如何也再听不下去了。他拼命钻进被中,直恨不得所有的声音都从自己周围消失,更巴不得自己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个世界。闷头蜷缩中,他脑中尽是樊舜华和那太子执手漫步、互诉衷肠的情形,无论怎么猛捶自己脑袋,也是丝毫无用。泪意朦胧之下,那二人的身影似乎越来越是模糊,可他心头却又觉得他们相依的景象越来越是清晰,也越来越是彼此交融,再也无法分开。
昭元极力忍住自己想他们的念头,但是无论怎样抑制,这念头却仍是盘旋不去,而且渐渐似乎要占据心田的一切缝隙。他拼命努力去想撕开他们推开他们,可是他们却依然还是越来越是亲密,离自己也是越来越近。当然,也将幸福推得离自己越来越远。
良久,外面一声甚低的声响似乎惊醒了他。昭元心知这必定是那樊云山派的仆人,要前来看自己是否有什么需要。他正自恨极,但听声音,却又似不是那陈登和王明寺二人。
昭元心头稍安,便想出声应答,忽然又想:“他们表面上对我毕恭毕敬,大献殷勤,其实还不是一样,都在暗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难道便只是那二人才是这样的么?我又何必去对他们抱什么幻想?”当下便想也不去理会。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别人这样笑自己,实在也无可厚非:“他们又有甚么错?我不过一蛮荒野人,原本便是与樊舜华、太子不在同一世界的。可我居然还对未来的太子妃痴心妄想,这不是癞蛤蟆又是什么?”
昭元咬了咬牙,极力抑制住心中酸楚,道:“谁呀?”门外却一时无声。昭元心头郁闷之极,疑心他们又是来嘲笑戏耍自己,忽然一个箭步,飞身冲下床,一把掀开那门;可是门外却依然寂寂无人。昭元跨出门外,却见远处一个正端着夜壶的仆役正走门廊,看见自己正在向他张望,向自己尴尬地一笑。昭元见他神情怪异,更是心头羞愤,回身退入房内,掩上房门,闷头而想:“尽人皆知此事,我还呆在此地,难道便给他们当猴看么?”
他一念及此,立刻便身随心动,开始收拾衣物:“我本来便不想再与中原有任何瓜葛的,今天忽然违背初衷,受此羞辱之惩,焉知不是天意?我自回去当我的大祭师,人人对我皆是恭敬有加,岂不是好过这里千倍万倍?”
可一想到“大祭师”三个字,他心头立刻又惭愧万分:“我既然身为大祭师,在外人眼中,一举一动自然身关全部族之荣辱。此番我之前来,虽然心有杂念,但毕竟也还是托着与上邦楚国交好之使命而来,岂能就这样便一走了之?如此便走,这些知情的下人定然更是笑我气量狭小,鼠肚鸡肠,争情失败灰溜溜地滚蛋。但这倒也还罢了,那不知情的人只怕以为大祭师忽来忽去,临近楚都却又不告而别,只怕便会认为全族对楚有不敬之意。以那楚王之习气,只怕一时兴起,便会挑动周边部族出兵讨伐,必然会是生灵涂炭之局。我虽然跟随杜先生的时间也就三年,别的或许还学不到什么,可这最根本的心胸慈悲、为天下人着想的气节,难道也好意思说半分都没学到?”
昭元想来想去,越来越觉自己只怕还不能只一走了之。更何况现在离楚都如此之近,自己前来通好之事,定然已被樊云山先行报告了朝廷。楚国司礼之署,只怕也是早就作好了接待的准备。此时再走,后果显然是大大难测。更何况自己已修书告诉族中之人,说是自己要至楚都致意。倘若现在就此回去,又拿什么脸去见天昭公主和一干族中人众?
昭元思前想后,总是无法做得决断,直想得头都大了,也依然决定不下。他心头也依然盘旋着樊舜华那曼妙的身姿和清雅的谈吐,越是想要离开,那身影便也越是亲近,怎么也挥之不去。昭元又踱来踱去半个时辰,终于又一跤颓坐在床上,叹了一口气,暗道:“既来之,则安之。想来致以通使之意,也不过一二日功夫。我只要早早表露归意,他们想来也不致勉强。至于被下人们所笑,那也只好由得他们了。本来便是我的不是,又怪得谁来?”又想:“对于樊舜华,我却是无论如何不去找她了。便是她来找我说话,我也只以平常心待她便是。我和她,本来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原本就没什么瓜葛,又何苦自寻烦恼?”
昭元伸手解开自己的包袱,从中翻出那套新做的、穿着甚是繁琐的大祭师袍,一件件地慢慢穿好,心中默想:“从今尔后,我便永远是这大祭师,外面的一切都与我无干。便在这晚上,我也当着此袍服,行此心志。”接着他又重新在脸上加上重彩,盘膝在床上行功。行了一会,他只觉万赖俱灭,心头渐渐空明起来。那些什么樊舜华、太子之事,竟都浑然不在心头了,身心都是出奇的平静,甚至连那一向难以操控、常常互相干扰的内息,也似乎听话了起来。
正在物我两忘之际,忽然门上传来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昭元又被拉回烦恼之世,心头极是郁闷,但仍勉力以极平静的声音冷冷地道:“夜已深了,我也没什么要服侍的。你们明天再来罢!”但外面那声音虽然甚低,但却是更急,而且还传来一个柔软而又紧张的声音:“昭元,快开门,是我!”却竟然便是樊舜华的声音。
昭元按捺住心头剧跳,冷冷地道:“你来干什么?”樊舜华似乎并未觉察出他的语气变化,仍是急促地低声道:“快开门,我有话要跟你说!快!”昭元本来心中极不想开门,可是不知怎么的还是下床打开了门。樊舜华侧身飘入,立刻掩藏上房门,一见昭元冠服盛装,似是微微一怔,但紧接着便急道:“你快收拾好东西,赶快离开这里!”
昭元并不动手,只是道:“这却是为何?”樊舜华急道:“不要问了,现在事态紧急,不走就来不及了!”昭元冷笑道:“什么来不及?是你的婚事么?”樊舜华脸上一红,道:“你……”昭元道:“放心,我不会干扰你跟太子的婚事的。我乃是来致通好之意的大祭师,有幸遇到你跟太子殿下一见钟情,自然是幸运得紧。要不是日程紧凑,我说不定还要来喝你们一杯喜酒呢!对这天作之和,我自当一力促成,又哪里会阻拦此事?你只怕是多心了。”
樊舜华脸上红白不定,甚是窘迫,再听得外面忽然有了些身响,急得跺脚道:“不是这个!我是来叫你逃命的!你快回去你的族中罢,我……”昭元道:“我什么?待完成任务后,我自然回去。可现在若要临阵脱逃,那却是有辱族众,你叫我如何回去交代?”
樊舜华急了,忽然左手一扬,道:“那你看看这是什么?”昭元一见她手上空空如也,心知中计。但他双手被锁,再加上心头激动全无防备,眼见她挥手点出来的穴道,也是无可抵御。刹那之间,他已是眼前一黑,立刻软倒在地。
幸好樊舜华功力不甚深,昭元又体质与常人有异,过不多时候便悠悠半醒了过来。恍惚之中,他觉自己又被樊舜华如同当初逃出卧眉山中那样,背着快速奔跑。
鼻畔又闻到她身上幽香,昭元心头实是感慨无限:“当初我也是这样被她背着逃跑,可是那时知道是要逃到她身边,虽然颠波无算,仍是便如高卧云端一般甜蜜舒适。现在她又背着我逃跑,只怕却是盼我早早远离,免得那太子见了自己生气。唉,人生如梦,只怕便是这一段最好的注解了。”他心头虽然不愿意如此悲苦地受她摆布,可是真要奋身下来,却又下不了决心,因为他心头似总是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念头:“待会我肯定会坚持回去,她也肯定会大大生气,认为我不听她话,再不见我。再日后,她再成了太子妃,深宫内外,要见她一面更是永世无望了。现在既能多亲近一下,又何必非要拒绝呢?”
昭元听樊舜华奔跑得渐渐气喘,后面也无追赶之人,知道她马上便会放自己下来,一时间不免又升起了希望她继续这样、不要停步之念。果不其然,樊舜华又奔了一会,来到一个小小树林之旁将自己放下,俯下身来看自己。昭元心头郁闷,猛然站起,险些跟她撞着。樊舜华一惊,继而拍胸道:“你……吓我一大跳!还好没人追来,你算是安全了。”昭元道:“什么我安全了?你太子妃的位置,现在才只怕是十拿九稳了。”
樊舜华一怔,脸上微微泛起红晕,嗔道:“你说什么?”昭元慢慢道:“其实你也不必这样防我,我是不会阻拦你们的……”樊舜华急道:“你瞎说什么啊?我爹爹和太子想抓你啊!”昭元心中一动,正想问:“他们为什么要抓我?”忽然看到樊舜华纤腰上挂着一快玉佩,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正位太子”,明显是那太子送给樊舜华的定情之物。昭元心头一阵酸苦浪涌,冷冷地道:“抓我?因为什么?我只不过是一个毛头,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你们连定情之物都已交换过了,我又没半分阻拦,又是外族通使,为什么要抓我?”
樊舜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他们疑心你是那逃亡景子职的儿子,所以想抓你!”昭元一惊,脸上变色,心头暗道:“难道真的便被他们发现了?”樊舜华续道:“我也只是暗中听到,当时听爹爹说,你长的有些象太子,但……又不太象。于是他们商量后,便想先带你到郢都,请大王定夺。因此他嘱咐下人们要多服侍你,一来看住你,二来也防你逃脱。”
昭元心头一动,道:“那你以为呢?”樊舜华道:“我觉得你虽然是和他有点象,但是举止风采全然不同,多半是他们要杀错人……”昭元一听她说“举止风采全然不同”,心头一阵酸楚:“在你眼中,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口中便道:“然则若我真的就是那逃亡的人,那便是杀对人,你也就不会救了,是吧?”
樊舜华一怔,呆了一呆,一时答不上来,迟疑了一下才只是道:“这……我倒没想过。但我想你们其实并不很象,他们这样……终是不对。”昭元见她微有迟疑,心头更是苦闷:“这里真正见过我未涂油彩的真面目的,只有她和樊云山寥寥几人,那太子根本就没见过我。那樊云山老眼昏花,当日见到我时,表情也是一派鄙视山野之人大样子,分明根本就没想到这上面来,现在又为什么忽然怀疑起我来了?何况如果真的怀疑是我,那么定然加倍巡逻防范,又怎么会被她这么一个武功跟我一样低的人,就轻轻易易地就救了我出来?而且在逃跑途中,居然还根本无人来追?定是她用这来吓唬我,要我老老实实远远避开他们,永远不要让她和太子看见我,免得扰了他们的清兴。”
想到这里,昭元禁不住义愤填膺,竟然脱口而出:“答不上来了吧?哼,哼,你要撵我走,也不必用这样的手段!”樊舜华一呆,似是不相信他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她脸上本来一阵红一阵白,这时却渐渐冷漠下来,紧紧盯着昭元的眼睛,忽然冷冷地道:“总之此事全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言尽于此,你不信便归不信。现在我总算也把你救到了这里,我心已安,你再要干什么那是你的事,再也与我无关。”说罢一转身便奔了回去。
昭元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虽有不舍,却终于也不肯出声召唤。只见她纤巧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不见,姿势极为美妙,自始至终也未回头看自己一眼。
直到目送樊舜华身影消失,昭元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细细想起樊舜华刚才那番话,心头渐渐又觉未必是假:“那樊云山为什么特地吩咐下人,要对我如此三班倒地服侍,伺候得这般殷勤?按照那晚王明寺的说法,以前也曾有过这般事,但从来没有这般殷勤过。自己只不过代表一个未受周王分封的部落前来,不能说什么超然地位。以他之位高权众,加上为官数十载的经验,岂会不知对什么人该用什么礼节?他怎么要这样对待自己?难道便真的只是怕自己干扰他女儿之事么?”
昭元一想到这里,立刻又升起了更多的疑点:“那天我初遇樊舜华时,他对我似乎有过短暂注意,但后来却立刻又说惊奇于我的年纪和职位。而且他开始似乎不愿意我跟她女儿交往,但后来又忽然让她女儿主动来找自己游玩,还不断问及自己的年纪来历,难道是他心中早就有所觉察,只是深藏不露么?”
这念一起,立刻便一串串疑点全都起了来:“我被囚禁,本来与他们无甚干系,他居然会派人来救,而且还是派她的宝贝女儿来救。现在看来,只怕是他知道我对他女儿有意,是以特地命女儿来救自己,让自己死心塌地跟他走。后来他又总命她的宝贝女儿来陪自己聊天,只怕也是这一道理。当今公卿大夫之家,注重名节甚于生命,怎会让快要出阁的女儿,去陪一个与自己未来女婿差不多大的单身男子?”
昭元越想越觉可疑,越来越觉这樊云山根本就是老谋深算。他虽明明是文官,随行中也无武功出众之人,可居然仍能让自己死心塌地跟着他一直走到楚国腹地,而且只因为樊舜华告密才得逃开。况且按照樊舜华先前所说,自己这镣铐不过坚固而已,机括未必难开,为何一路上所有城池里的匠人,全都异口同声说自己开不了,要到郢都才能开?
这本身倒也罢了,奇怪的是,这些铁匠锁匠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几乎就是一模一样,简直就象是被一个人教出来的一样。只不过自己当时总是由樊舜华陪着,又潜意识里怕锁开之后自己不那么“闷”,樊舜华便不会整日里陪着自己,竟始终没有细细而想。如今要是一到京城,以楚王心气,便自己不是景子职亲子,也是绝对不会被放过的。樊舜华担心的不错,单凭这相貌相似,便已是必然无幸。
昭元想着想着,虽还不能完全确定,但心中对这位樊云山本来的那一点好印象,却已是完全一扫而空。现在若要他再回驿站,再去面见樊云山,心中已是大大戒惧。而这时想起樊舜华在被抢白时那哀怨欲绝的神清,心头直是追悔莫及:“她不惜冒被她父亲发现的危险来救我,我怎么还这样对她?如今她负气伤心而去,我……我怎么对得起她这些日子来对我的照顾和情意?”又忍不住想:“她一听到我的危险立刻便来救我,难道……她未必是真的对我完全没有情意?”
一想到这里,昭元不由得全身皆热,连脸腮之处都发起烧来:“我怎么可以一走了之?她要是被发现,那么定然受到严责,我怎么可以让她被那样对待?再说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樊云山未必便真是想置我于死地。再说一路所见所闻,百姓们都说他官声甚好,从不草菅人命的。纵然我被楚王所获,我目前身份与楚王所疑的实是相差十万八千里,抵死不认之下,樊云山定然极力阻拦让楚王滥杀无辜。我便再去见见他们,又有何不可?”他心际念头都是一会便换,但无论怎么换,都是只随对樊舜华的感觉而各走极端,只是自己丝毫不察。
昭元想了许久,仍是难以确定是该就此离去,还是应该回驿站、去冒险面对一切。正犹豫间,忽然远处传出一阵喧哗人声,便听有人叫道:“在这里了!”立刻便有一帮人提着灯笼向自己靠了过来,正是樊云山带着家丁寻找自己来了。
昭元站立不动,心中却是凝神戒备。樊云山近前笑道:“大祭师何以忽然夜间不告而别?”昭元道:“我今夜忽感不适,趁月色皎洁,于是便想出来走走。”樊云山道:“有如此雅兴,果然是清高之人。只是此地似乎甚远,大祭师新来乍到,或者是有人导引共游罢。”
昭元察言观色,觉他还是在努力试探,疑他还并不知道樊舜华拉自己私跑之事,当下便道:“如此夜景,信步独游,才是风雅之事。若是要什么向导,岂非大煞风景?何况我本也练过些拳脚功夫,脚下行程快些,自然不足为奇。樊大人忽然带着这么多人提着灯笼出来,莫非也是要来欣赏夜色?”
樊云山目光闪烁,道:“不敢。只是下人们要进大祭师房中伺候的时候,发现大祭师已经不在,便连忙回禀。老朽以为大祭师是嫌下人们伺候不周,心中不快而出走,连忙责罚了他们一顿,急着赶来向法师大人道歉来着。这等之事,还望大祭师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与他们计较才好。如今夜色将尽,还请大祭师早些回馆。”说着一挥手,手下便纷纷提着灯笼靠近昭元,要前面带路,请他回去。
昭元退了几步,始终与那些人隔开两丈开外,笑道:“樊大人高义,在下愧不敢当。只是樊大人深夜来寻,只怕不是为了贵管家的一点小事吧?在下身体不适,不惯同行,这里便想先与大人作别,过几日后再在郢都见面。大人且看如何?”
那樊云山面色微变,笑道:“祭师大人真会说笑。祭师大人行动不便,若说身体不适,正好老朽带有名医,小女也颇懂医药。我们悉心照料之下,自然要比大人自己独行万无一失得多。”说着他手下之人快速呈半圆形快步上前,便想合围昭元。昭元也是快步后退,口中却道:“不敢劳动大驾。只是在下若不是长得象某人,想来大人便不会象这样关注在下了。在下现在身有要事,就次告辞。”
樊云山面色一沉,右手一挥,身后众人忽然取出小小的弓箭,弯弓搭箭对准昭元。樊云山冷冷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老朽确是怀疑你便是在逃景子职之子,现下便要请你上京辨别是非。我知道你未必便是,也担心大王单凭疑心便会杀你。但老朽在此保证,若然你确实不是,老朽以这一生官声作保,说什么也要力谏大王慈悲为怀。但你若想现在逃离,那我便不客气了。我手下虽然并无武功高强之士,但都弓马娴熟,而你现在双手被拷,行动不便。现在若是我一声令下,你便不死也是重伤,最终还是得跟我去见大王。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何况我若是真的不恤你命,平日里只要下毒,或者现在先将你射个半死即可,又何必去跟你饶舌?奉劝你一句话,好好地跟老朽走,那时黑白得辨,尚有万一的机会。如若不然,那便连这万一的机会都会没有了。你是明白人,当明白其中轻重。”
昭元暗暗苦笑:“若然我不是,自然还有万一的机会。可我确实便是,又哪里能来这什么机会?不过我是毒物的祖宗,你平日里想下毒制我,只怕未必奈何得了我。这些弓箭手虽不甚多,可惜我现在自己双手也已被制,若要全数避开,实是毫无把握。”
昭元见那些箭手大都目光坚定,越来越觉得象是久经锻炼之士,而且都是有备而来,心头便想拖延待机。只听旁边一人道:“大人,不要再跟他废话了。我们先将他双腿射残,自然便会听我们摆布。”昭元大惊,又见樊云山面无表情,似乎自己再要不投降便要下手,心头更是着急。这樊云山虽然不是武人,但为人冷静,做事之主见远在武人之上,于敌我之势更是估算得清清楚楚。他是绝不会跟自己力拼,或是上自己什么当的。自己若想玩什么花样,可说是全无用处。一时间,昭元投降也不是,逃跑也不是,竟已完全不知所措。
那提议之人见昭元呆立不动,以为他对自己不理不睬,心头大怒,一挥右手。那些箭手们见樊云山并无反对之意,立刻发箭,箭雨如芒便直扑昭元。昭元不及思索,奋身便欲跃起,但那箭群却似已算准自己定然会朝上跃起,本来便比自己稍高。这下他若跃起,上身虽然不致使遭殃,但双腿却仍在范围之内,果然便要他双腿残废。绝望之下,昭元已是无法可想,只得抱定念头:“若然果是双腿残废,被解至郢都,定然无幸,只怕还会被用来当诱饵来引爹爹上钩。还不如我就此了断这一生罢了。”
正在抱定必死之心,准备干脆停身不跃之时,忽听钉钉数声,自己居然并未被射成刺猬,而那些弓箭却似是被什么东西挡了回去。紧接着便听喲喲连声,全都是射箭之人的惨叫。昭元心中一奇,忙睁眼一看,却见身边现出一个黑衣蒙面之人,手中还撑着一柄铁伞。那些箭正是被这铁伞挡住,许多又飞了回去,伤了敌人。
昭元大声道:“壮士……”那黑衣人不答,挥伞上前刷刷连点,那些人躲避不及,纷纷倒地。樊云山也身中两箭,虽然并非要害,但他年纪已大,又非武人,正摔在地上奋力挣扎。那黑衣人冷笑一笑,上前就要一指。昭元忙道:“莫伤他性命!”那人低低道了一声:“是!我只点他穴道,叫他晕迷过去变可。”其声音生硬,似乎并非真音,但居然甚听昭元之话。
昭元放下心来,但还没来得及喘上口气,那黑衣人已向他走了过来,忽然一躬身,道:“属下拜见公子!”昭元惊道:“什么属下?你是我爹爹的手下?”那黑衣人道:“正是!近来主公和公子难以寻觅,但属下等确实是在极力寻找,并无懈怠,还望公子恕罪!”说着面朝自己,微微揭开了面巾一角。
昭元“啊”了一声,认出他乃是父亲在郑国隐居之时,同村的王老爷王品源。王品源也是家大业大之人,其家资之富跟自己家几乎可以互敌,原来的时候还常常跟爹爹往来拜访的,只是后来才搬走。昭元印象中,他一直是慈眉善目的一幅中年福相,原来竟还是父亲手下?
王品源低声道:“公子心中慈悲,属下自然不敢乱杀人。这些人虽受箭伤,但无性命之险。刚刚我要去点那樊云山之穴叫他昏迷,不料还未动手,他自己竟然已经晕迷过去了,于是我便只是点了他穴道止血。嘿嘿,看来文官就是不行。不过这樊云山官声一向也还好,便是公子不喝止,属下也不会贸然伤他性命的。”
昭元点了点头道:“如此多谢你了。你为何忽然在此出现?”王品源道:“公子说到‘谢’字,让属下如何敢当?属下也不是忽然在此出现的。其实公子自从遇到当今伪太子的时候,我便已注意到了公子,只是一时还未敢确认。后来觉察到公子有了危险,于是便暗中随行保护。再后来,看到樊姑娘救出了公子,又见樊姑娘和樊云山与公子说话,才确认公子确实是真的,于是才出来相认。其中有所迟疑,致使公子受惊,还望公子见谅。”
昭元叹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小心谨慎,确实是一人才。”王品源大喜,道:“现在公子有何打算?”昭元心道:“有什么打算?如今一身在外,莫说樊舜华来救自己只是为了不让爹爹错杀无辜,便是她真的对自己略有情意,看她对自己和对那太子的态度,显然还是明显以那太子为重。既不能回去见樊舜华,又不能完成出使使命,回去亦无颜去见天昭众人,自己又能作什么?还不如就此远离此世,安心当一个寻常之人。”
王品源见他不答,从旁笑道:“公子失散了十多年,我们也多年没有见到主公,本来以为这复位大业便从此无望了的。但天可怜见,至少公子现在是无恙。虽然主公一时仍无消息,但公子既已与我们相认,又已近成年,那么现下便是复位之千古良机。”说着忽然压低声音凑到昭元耳边道:“公子,我们已有人成为那伪王商臣父子身边近臣,近日听得宫中出现了可疑变故。那伪王不知怎的,忽然卧病在床好几个月,想是有了什么变故。宫中也因此人心浮动,防守有些松懈。我们正好进宫便宜行事,就算不成,也可先探听一些消息。”
昭元心中难以决断,微微沉吟。王品源见他大有犹豫之色,提高了一点声音,道:“公子,其实我们现在已有些实力了。令尹斗越椒与那伪王貌和甚离,乃是人所共知之事。再加上加上前些年来,那伪王所行甚暴,朝中大臣已皆有自危之心。我们此次发动,实可说大有成功之望。”昭元正要回答,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可!”二人一惊,却见那本来晕迷过去的樊云山,竟不知何时已勉强坐了起来,而且还正目光炯炯地望将过来。
王品源急忙转身拉上面巾,立刻又转回身来,手按伞柄,冷冷地道:“樊大人,无论于你还是于我们,你都是不该醒来的。”身形展动,便欲扑去。昭元知他心中已生杀机,连忙身体一侧,阻住他跃起之势,道:“且听他怎么说。”王品源不敢违拗,道:“是。属下去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别的人还醒着。”
昭元点了点头,王品源纵身跃至樊云山身边,朝他怒视一眼,俯身朝那些躺到在地的人身上补点晕迷穴道。樊云山面色不变,只是缓缓道:“公子肯留下老朽说话之机,想来亦非虐暴嗜杀之人。公子既然肯恤我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性命,何不也大发慈悲,恤我楚国千千万万黎民百姓之性命?”
昭元心中一动,道:“此话怎讲?”樊云山道:“十余年前大王与公子之父争位,大王确是心狠手辣,做下了对不起公子一家之事。但迄今已十余年过去了,大王之位早固,而公子之势已衰。若是再起争位,胜负之分自然不利于公子。何况大王得知公子父子尚在人世,自然会再续几年前的追捕令,全国加意缉捕,这几年来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民生,自然又会大受其扰。便是公子,想再浪迹世间、繁衍子孙,也是再无可能了。”王品源冷笑道:“若依樊大人本意,将我们公子交由那商臣处置,我家公子便可快乐一世,颐养天年了?”
樊云山慢慢道:“我本来确有此意。本来我是欲将公子交由大王处置,原是担心公子复国心切,势必又会为楚国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国势又带来一次浩劫。因此,我想若是真能确定公子身份的话,便要对公子不利。但方才见公子如此愤激之下,却依然不欲伤我性命,心知公子当是可依德化之人,此事自然另有商议。若是公子肯当面放弃争位之心,老朽便愿赌上这一回,相信公子金口。而老朽回去,自然也不会向大王和太子殿下提起曾遇公子之事。公子见今日我同来之武人箭术虽强,武功却是低微,当知老朽尚未告诉太子等此事。同时,也可证明老朽确实是希望能够在不得不把公子交给大王之前,就确认公子的身份,以免万一不是,却还不得不冤杀于你。公子明心见性,当知老朽既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并非心黑手狠、只求稳妥而不顾天理之辈。再说公子本来年纪轻轻,便已在边远之地身居大祭师之位,声望尊隆,其实也算有帝王之威。那又何必为这本来无甚希望的王位冒此奇险,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呢?”
昭元沉吟不答。王品源怒道:“胡说八道!樊云山,我本来敬你是一个好官,但没想到你却也为了樊龙附凤而行此歪理!当初先王在时,本就越来越属意于我家主公继承大位,朝堂中乃是人所共知,这王位本来便是我家主公的。现下虽然主公不在,但父死子继,公子业已成年,且就在眼前,自然便该公子继承。何况这商臣即位以来倒行逆施,对外好战,对内好征,性喜奢华,早已民不聊生。如今我家公子顺应天意,来取回王位,那根本就是顺利成章之事,而且以我家公子之仁心,自然更能造福大楚百姓。你这老儿为了攀龙附凤,自身富贵,居然来鼓动我家公子放弃天意之归,那不是痴心妄想么?”
樊云山理也不理他,只是冷冷地道:“樊某为官数十载,只知忠心为国,赤心爱民,是不是好官,世间已有公论,却也不因你这一言便会大损大益。说起樊某攀龙附凤,只怕也是不大贴切。要说到底,我这一家,当是龙攀凤附才算是真,想来你也不是不知。况且我那华儿本来两年前便已可出阁,但却又何以如今才去见亲?那是老夫觉得先前大王行为暴虐,心中不乐,不甚愿意和他结为儿女亲家。你想来潜入宫中已久,自是知道,以目前楚国之局势,大王仰仗我樊家之处甚多;我便不允这桩亲事,大王也仍然不会对我樊家如何。”
他这样冷冷说来,神情间自有一种浩然之势。王品源完全答不出话来,显然也对他说的有所默认。樊云山慢慢道:“近一年来,大王忽然大病一场,痛受幻魔折磨,从此卧床不起。其后更性情大变,常自言自己先前杀孽太多,从今天起便要日日忏悔。其一月之内两下罪己诏,敕令轻谣薄赋,朝野为之一新。加上太子亲为监国,处理朝事甚是得力,民众甚爱之德之。我见大王回心转意,又见太子殿下确实少年英才,方才允了这桩亲事。再说当今大王本来便是先王长子,立为世子已有多年,后来先王虽有废立之意,但自始至终并无诏书下传。如此说来,当今大王自然就应是一国之君。虽然大王当日意图杀弟,乃是大王的不是,但终是君上对臣子之命,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你们若是还要来争夺位,那便是以下犯上篡位之谋。这倒也罢了,更大的是你们这样极可能带动刀兵之灾,这可是真正弥天之罪。公子或许对老夫有成见,但公子且请扪心自问,华儿可有对不起你?况且那时不但舜华的终身大事会有波折,荆楚之民苦不堪言更会重大。公子既有仁心,何不惠及万民?”
昭元听他说起樊舜华之事,又是一阵酸楚,心头喃喃道:“樊舜华生来便是王后之仪,他二人确实是绝配。我一个荒野之人,远远不如那太子,又怎么去配她?我若是去损人不利己,那又算是个什么人?”他心思恍惚之下,反而于樊云山那一番道理并未入心。
王品源冷笑道:“我闻当日先王本已拟了诏书,就要立我家主公,只是因为商臣先觉,立即发动弑君杀弟,诏书才未发出。行篡者乃是商臣,并非我们公子。樊大人何以故意颠倒是非?”樊云山冷笑道:“世间传闻本多,自然不足为凭。何况便真是如此,大王已正位多年,怎么说也是大王了。要说弑君之事,那商代夏,周代商却又作何解?”
王品源一时不好辩驳,急向昭元道:“公子,不可听信这老儿的一面之辞。这王位本来便是公子的,如今国有变故,乱象已起,乃是天赐良机,却之不祥。”樊云山冷笑道:“如今大势乃是太子革新之象,乃是顺象,正示我楚国国势将因太子掌国而强,怎说是什么乱象?公子乃是明白人,老朽便说句不中听的话。太子殿下之风采,公子也是亲眼见过,比之公子如何?何况太子殿下监国已近一年,大事小事无不井井有条。公子且请自问,若是公子来监国,可能做的比太子殿下好么?”
昭元全身颤抖,心头酸苦更是无可自制。樊云山慢慢道:“公子与小女相处日久,自然知道老夫家教乃是事事以国为重,所谓个人虽有委屈,也是当以国为上。公子虽是王孙,但流落十余年,实已与常人无异。若是妄起非分之念头,徒然惹起刀兵,到头来还是身死名灭,徒惹世人笑柄乃至唾骂。还不如公子世居化外,祭天教人,一样有王侯之威,同时还传万世之名。老父言尽于此,是否以天下人为重,还请公子自断。老朽别的做不到,但可向公子保证,若是公子肯以天下人为重,老夫决不对公子不利。今日之事,自然便是从来没有发生。但若是公子不肯,那便恕老夫不能出力保全公子了。公子若是不信老夫,自可杀了老夫以免后患。”说罢努力动了几动,撑一枯枝,颤颤微微站了起来,双目直逼昭元。
昭元见他虽老迈龙钟,但说这番话的时候,眼中依然是精芒四射,站起之际,箭伤处更是鲜血直流,但却眉头也不稍皱一下。昭元心中不觉暗想:“他这番话,倒还真未必是虚。可天下苍生虽然重,我难道便定要一生受委屈么?”
昭元想到这里,心头更是抽搐:“他们什么都得到了,国家、权势、地位、妻子……甚至连犯了十几年的错,只要一朝稍有改进,旁人便是是一幅感恩戴德感激莫名的样子,觉得是莫大的道德和恩宠。我也是王孙,却何以命苦如此?”想到这里,他脸上更是阴晴不定;眼虽望着樊云山,思绪却已飞到了九天云外。
樊云山见他久久不肯回答,忽然道:“老朽相信公子还是会以天下人为念的。老朽这便告辞。”说罢转身慢慢行去。昭元不置可否,王品源心头实想截下他,但见昭元明明看见樊云山远去,却始终不说拦截,也就终于没敢去截杀樊云山。
待得樊云山终于一步步去远,王品源道:“公子,这老儿根本就是一派强词夺理,公子千万不可被他妖言说服。”昭元默默无言,就如没听见一般。王品源看了看他脸色,小心翼翼道:“公子,他那些政声什么的,其实根本作不得准。别看他自号天南药王,整日里鼓捣医药虫鱼,一派超然气象,其实官场都黑成这样了,能混到他这高位上的人,谁能不备几幅狠心毒手?他便再想清高,又怎能完全例外?依属下看,只不过他家的外衣很多,里面的人纵然再恶再臭,外面看来也容易只觉得光鲜……”
昭元忽然暴怒道:“你说什么?”王品源吃了一大惊,连忙住口,拜倒在地:“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心下好生后悔:“公子明明似对樊家小姐有意的,我信口开河也得小心点,怎么一口就把她也给吹进去了?”
昭元怒视了他一气,目光渐渐平和,道:“起来吧。言者无罪。”王品源这才站了起来,一时间却还不敢说话。昭元转过身去,呆呆望着樊云山远去的方向,忽然一声长叹,道:“你不用再说了。我本来便无争位之心,如今一想,更是觉得争位风险太大。这于我们便也罢了,若是导致天下百姓遭殃,于我之心何忍?我曾师从蜀王年余,学其德政,今又见樊云山父女确实并非坏人,这些话实不可不听。”
昭元说罢此话,心头竟然莫名其妙的一阵轻松,似乎卸去了什么重担,但却也失去了什么希望支柱。他转身望向樊云山离去之方向,心头越来越是失落,喃喃道:“这一去,可要到何日才能再见到她?”
王品源奇道:“什么她?”昭元面上一红,忙道:“我……是说蜀王望帝。”王品源察言观色,知他言不由衷,也不点破,只是道:“莫非便是那让位给臣子的杜宇?”昭元道:“正是。我在边荒蒙他救护教导,实乃我之再生父母。他在之时,日日教我凡事以天下人为重,而且以身作则,宁可自己身死,也不肯回去与那乱臣贼子争位。直到死时,他仍一心盼那贼子知道他死后,能够平和待民。我虽然年轻识浅,又怎么能违背他老人家的教导?”
王品源目光闪烁,道:“原来望帝之死别有隐情,看来我等的疑虑倒确实是真。”昭元奇道:“什么疑虑?”王品源道:“当日望帝名震天下,行尧舜之德,禅位臣子,天下无不称颂。后来望帝忽然身死,虽然那新王如丧考妣,为他修了座傲视群陵的王陵,可我们却从一开始就觉得似有蹊跷。现在看来,望帝当时只是逃离,而且最终还是难逃一死。”他顿了顿,又道:“公子,望帝悲天悯人,便对敌人也不例外,最后不惜一死为民解脱,自是令人感慨钦佩。可公子知现在蜀国国政民生如何?”
昭元道:“如何?”王品源道:“只怕是大大有违望帝初衷。那君万寿之行,简直就是变本加厉,更甚于他疑心望帝未死之时。”昭元不答。
王品源又道:“要知一人之品性,其实本来都是有善有恶。处心积虑要追杀望帝之人,自然恶多于善,是为恶人。善人恶人之间,思考也自不同。恶人先前假装为善,其恶之本性受到压抑,一旦得遂所愿,其恶发将出来,那便比不压时还要厉害百倍。望帝自己乃是善人一个,便以善人之心度恶人之腹,以为那恶人最多不过是疑心自己未死,才会虐待百姓。其实恶人疑心他未死之时,心中毕竟还有一点担心,不敢过分骄奢淫逸,生怕望帝挟民心复位。待亲眼看见望帝身死,自然便是了无牵挂。这个时候,他想起先前自己十几年不得安心享乐,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享乐,而且自己业已年老,时日无多,那还能不玩命享受?”
昭元一听也觉有理,暗想:“当日那贼子看到先生身中数掌、绝无活命可能,居然还不放心,后来还非要扒开坟墓亲眼看过,可见他心中忌讳确实极深。以他这种心性,后来要大肆享受,疯狂恣欲,也是可以想象。”
王品源又道:“说到我们这边来,那便是公子和樊云山都是宅心仁厚,以为自己不去争位,一味退让,天下便会太平。这不也跟望帝一般心思么?”
王品源察言观色,知道昭元与那樊云山之女交好,况且又知樊云山所言也有道理,公子心中定然不肯认为樊云山乃是恶人。因此,他便干脆换了一种方式,反而大赞起樊云山来:“樊云山看到那商臣忽然转好了点,太子也是不错,于是便以为他们从此将改恶从善,能为天下之福。可是以属下之观察,那商臣此次转变非常突兀,先前并无什么大事能让他有如此转变。是以这情形到底如何,令人生疑。”
昭元一想,也觉得这甚是有道理,不觉道:“确实可疑。但樊云山老谋深算,怎么会也顾及不到这一层呢?”王品源道:“他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只不过立场决定一切啊。他说起来毕竟还是要成为商臣亲家的,先前他说的那些不肯答允云云,我看不过就是个面子问题。试想就算那商臣不去逼他,满朝上下人人皆知他女儿乃是本来的太子妃,谁敢去与他结亲?他等了几年,眼见女儿年纪渐大,却仍是无人敢来,心下自然也是着急。再加上商臣忽然转变,他改口便有了面子和台阶。这时候若不再顺势改变,难道要女儿在家丫角到老不成?何况他虽然心中生疑,但定然对自己女儿甚有信心,以为以自己教导,自己女儿成了王后之后,即使那太子不甚贤德,她亦可起从旁劝诫之效。因此,他才不顾这个疑问,急急送女儿来成婚。他刚刚那番话似乎正义凛然,全无私心,但他翻滚官场数十年,若是全不为己,又岂能争得这般高位?在这事上,他的私心立场太自然,以至于连他自己也还没觉察到,方才能有那番让公子深以为然的慷慨大话。虽然他说这话时,确实以为他自己没什么私心,但毕竟利害关系已经植根于潜意识中。他的高明之……所言所说,看起来似是没私心,其实私心却已是深藏不露、冠冕堂皇地实现了,甚至都已不需要他自己去明白、去觉察。”
昭元叹了口气,正要说话,王品源又道:“所以说,这商臣突然悔悟,未必是什么好事,或许不过是偶然的什么变故而已。他一旦克服心理障碍,以他当时天涯追杀主公的凶残手段,回想起这些时日的委屈,那还能不变本加厉补将回来?那伪太子乃是他之儿子,父子连心,耳闻目睹之下,自然也与他狼狈为奸,一鼻孔出气。”
昭元摇头道:“我看那太子确实是人中龙凤,乃是一脸正气,未必便如你所说。”王品源道:“公子明鉴:当日那君万寿未害望帝之时,勤政爱民简直连望帝自己也还不及,所以望帝才会选中他。又如当年那商臣害主公之前数日,与主公可真是好到了极点,似乎一切恶习都一朝皆去,焕焕然乃是一个全新之人。可后来他害主公之时,其手段之狠辣,实可谓天下无匹。有这二人在前,公子千万不可轻易以己之心,来度他人之腹。”
昭元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这个虽也是有道理,但……但……”他虽然心中对那太子深有嫉妒之意,但毕竟心胸也没那么窄。既然自己亲眼见过了其风采,要再说其是卑鄙猥琐,确实难以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