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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万王之王第十回 善恶天理总伤魂 BY九头鸟

(2005-09-10 06:53:18) 下一个
第 十 回 善恶天理总伤魂 (本书"万王之王"为九头鸟原创且保留全部权利.信件请发至supernineheadbird@yahoo.com.如未能看全贴出的全部回目,请到九头鸟自己的网页http://www.ece.osu.edu/~weim/,然后选"中文版",进去后选"本庄庄文",可以看其汇合版.网页更新可能有延迟,请谅解.) 说笑声中,众人渐渐散开。屈元恐怕被人发觉,连忙轻手轻脚退到自己房中。自己和当年那场王位残杀的暧昧关系,实在让他无所适从。一时间他心中澎湃起伏,想到委屈之处,只想大哭一场。一方面,那些人轻蔑的口气,使得他几乎就要巴不得自己就是,以便让那些人后悔看错,自己打自己嘴巴。但另外一方面,他心中极度的骄傲,却又巴不得自己根本不是,因为他打心底里就不愿意去借助这天生的贵气,来拥有与这些人为伍的某种“资格”。他叹了口气,心下暗暗打定注意,日后会到父亲身边,定要好好地鼓起勇气,彻底问个明白。 接下来一连很多天,屈元都不知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中。他犹豫了又犹豫,却终于还是去给那被自己瞪过的那位师兄陪罪。那人也还算客气的接受了,似乎一切都如常。可是屈元却极明显地感到,自己和他们之间那本来似是在缓慢消弥着的缝隙,正在迅速地增大。而他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增大,完全无能为力。而且他也非常不想对别人诉说,甚至对年纪和习性都最亲近的魏颉也不想说。同时,师父看自己的眼神也似乎多了些什么,但同时也少了些什么。 忽然一天,屈元练功回来后,吃惊地发现师祖公孙贤已经回来了。当时的他几乎立刻就想把这所有的委屈都跟他说,但却又不知为什么,硬是咬住牙,没有做出任何特异的举动。司天仪本来正自跟公孙贤商量血魔的事,才一出门,见屈元回来,忙请来赵德威。同时,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但还把屈元也叫了进去,将此事源源本本对公孙贤说了一遍。公孙贤接过那书翻了一翻,道:“这确实不是原本。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司天仪奇道:“师父真的觉得不重要?”公孙贤叹了口气,道:“如果一样东西过于困难,你根本没法用它,那么它对你有什么用呢?别人也没法用它,那么它对别人有什么用呢?你我这么多人都看过,为师还看过这么多年,不也什么都没看出来?为师虽然平日里要你们不要骄傲自满,不要以为别人都是蠢材,但也不希望你们真的就妄自菲薄,觉得自己就一定比别人差,自己一定是蠢材。” 司天仪看了屈元一眼,正要说话,公孙贤已笑道:“你不要怀疑为师是为了袒护元儿才如此说的。这么多年来,师父终于还是想通了。很多事太过耗竭心力,其实往往会误入歧途,得不偿失。抢走真本的人,既然用此手段,应该是心术不正之人。因此,他们对这秘笈往往会有一种特别的迫切和执着,却不知这正是破译的一大忌讳。为师根本不信他能破解,只怕反而会因此而令一个邪恶之辈发疯而死。这岂非一件好事?” 司天仪等虽不甚以为然,但想起自己等人死活也看不出什么,反而险些入魔的经历,却也实在没什么话可说。公孙贤笑道:“当初我曾说过,此事无需太过张扬,但也无需太过保密。其实只要多来几个人看,这秘密肯定还是会落在邪人手中,又有什么用?那些人一定要抢走原件,八成是以为那里面还藏着些什么特别的秘密。其实以我来看,那真正的秘密,还是在人人都可见的那些古怪蜉蝣文字之上。为师都能想开,你们为什么想不开呢?” 赵德威看了看那假书,不免也是头目森森。他连忙镇住心神,沉吟道:“依我看,这个不但难解,还有凶险。若不是还有些疑心,我都想主动把它包装一下,引诱那些邪恶之徒来偷了。我甚至都怀疑那传下天书的什么老神仙,只怕未必是安着什么好心。” 众人一听,人人都觉眼前一亮。公孙贤皱眉道:“不错,那人其实未必是安着好心。这等世外之人行为难测,可能根本就是让人着魔发疯,他却在旁边哈哈笑。只是这简简单单的一本书,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郑金明将那书翻来覆去地看,忽然摇头道:“我看还是一门什么邪功的秘本。其许多字,都象是那些蛇蚁山虫之属,倒似乎和苗蛮一带传说中的某些毒虫形态有些象。” 孟云辉又看了几看,道:“我看不是那么象。”赵德威也看了几看,道:“似象非象,莫名其妙。”众人正说来说去,公孙贤忽然大喝一声,怒道:“你们又有些入魔了!自己还不知道?”众人吃了一大惊,急忙醒悟过来,冷汗已是涔涔直冒。 公孙贤一把夺过那书,怒道:“即使是魔功,但世上从来没有容易的事。要想成巨魔,必先吃非常之苦,断无只靠一本密笈,就可以躺在上面成就武功大家的。即使那人真的成魔,我们也有天下更多的铁血男儿没有成魔。难道魔道能有继承之人,我正道就没人再有三侠拼魔的勇气了吗?” 众人都是低下了头。公孙贤见他们认错,这才平息了一下,缓缓叹道:“其实,这也怪不得你们。不过从你们的表现来看,此书终是不祥。那人得到,只怕先害的不是别人,反而是他自己。从来没有什么事能够捂到永远,该来的总要来,你们怕什么?况且元儿还如此之小,难道他不顾一切去偷书,险些被那红衣之魔杀死的一幕,也能是假装的?你们可敢自己去试试那种情形?” 司天仪回想当日情形,也觉公孙显所说甚是有理:在那血魔爪下,谁敢去装什么?若说同谋,赵德威当天刚好带了龙泉剑,又刚好赶到,如此之巧地救了屈元,难道他也是同谋?众人想到这里,不免大是惭愧。 公孙贤又道:“我门中失窃,元儿乃是被赶上了,却不是他的过错。他所做的,已比他所本来应该做的多多了。若是论过错,你们这些比他大得多的师辈长辈才是更有责任,怎么能想当然就把事往小孩子身上推?莫非是欺负他年纪小,又势单力孤,没法反驳么?” 众人见他越说越气,似是动了真怒,都是不敢说话。屈元虽是心头大畅,但见这些叔伯们都如此窘迫,不免也有些不自然,想要说说什么话劝一劝,却终于还是不敢。公孙贤怒气渐渐平息,过了一会,才慢慢又道:“为师刚才也是语气太重了些,你们也不要介意。为师在郑受老田老孔嘲笑,心中有些郁闷,来找你们发泄,确实也是不是。” 屈元心头一奇,暗想:“师父怎么会受人嘲笑?”但继而又明白过来:“嗯,一定是他们笑师父珊珊来迟,没准还问过天书的事呢。”只听孟云辉赧然道:“徒儿们不知进退,惹师父不高兴,确实是该罚。”公孙贤扫了众人一眼,慢慢道:“此事也就算了。但血魔的事,还真是伤脑筋。你们在这里见到的血魔,爪上有铁钩,似乎不太象郑地一带的血魔。但依我看,现在也不能说太准。你们几个,有什么看法?” 众人互相看来看去,都说:“除了武功诡异之外,实在什么也不能确定。”公孙贤忽道:“你们觉得,你们碰见的这个血魔,象不象孔任?” 他此言一出,人人都是大吃一惊。司天仪想了想,道:“师父,若是孔任,又练了魔功,他的武功应该远高于徒儿才是。但是……他好象也高不了太多。”公孙贤点了点头,忽然又道:“那你们可曾注意到,其旁边有一个老婆婆什么的?”郑金明道:“师父是说那个什么吴本木?”公孙贤点了点头。司天仪和赵德威互看一眼,都摇了摇头。 公孙贤长长叹了口气,道:“那就还是什么都没得追了。这却如何是好?这却如何是好?难道还要被那几个家伙笑我么?”赵德威忽然道:“晚辈似乎记下了一些他的怪异招式,而且据司兄说,似乎还有些象是专门克制贵门的。不知公孙前辈可愿一观?” 公孙贤点了点头,道:“你试演一下看看。”他话音才落,司天仪等人都已无声无息地退开,中间现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屈元完全没看清他们是怎么退的,只能慌忙朝后挪。赵德威解下宝剑,深吸一口气,忽然一个旋身,腾身一抓似是朝屈元抓来,竟和那当时屈元想去偷拿书的时血魔的反应一模一样。 屈元吓了一大跳,完全不暇思索,急忙一下缩头,但觉劲风扑面,但却已有转向之势。屈元还没回过神来,忽听旁边似响起了一阵若隐若现的萧音,却是司天仪手持短萧,正在努力模仿当时的情景。赵德威本来是以剑道著称的,可说极少用过剑以外的兵器武功,今天忽然使出爪力,每一爪都如五把利剑伸缩。演练至酣处,其爪爪生风,剑剑犀利,甚至还融有了拳法的劲风和呼啸声,完全让屈元眼花缭乱。他手上并无铁指延伸,但为了模仿当时的血魔招式,却是总是运到离目的地还少五分的位置便收回。在座除了屈元之外,人人都是当世少有的高手,自然都明白,若是他套上了血魔之指,那便会恰到好处。 赵德威忽然停下,向公孙贤躬身道:“晚辈力有不及,只得形似,还望公孙老人海涵。”他虽然停了下来,但吃他爪风余韵激荡,烛光明灭之际,风影爪影却似乎依然在回荡。公孙贤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回坐下,微笑道:“想不到赵家多年来多沉浮于权术之中,不但没有荒废武功,反而还有这等人才深藏。元儿,你现在知道了么?学武者,不必贪多。但需先精一门,待到一定境界之后,往往一通百通。” 屈元料不到公孙贤忽然说到自己,窘得满脸通红,低头道:“是。”司天仪赞道:“师父,赵大侠记忆力实是天下无匹。以我旁观来看,赵兄弟形似已至九分。便说神似,也最少有二三分。”公孙贤点头道:“不容易,不容易。单论记忆力,便孔任也及不上德威一半。”忽然又叹道:“可怕,可怕。”赵德威道:“晚辈也觉得此爪极是厉害,假以时日,必然为祸不小。” 公孙贤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可怕,而是说这血魔的铁指,只怕根本就是摆设。若是我猜得不错,其实他根本不用这个的。”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公孙贤慢慢道:“看来,周郑之血魔,也许还是同属一脉。这铁爪区别,没准是故意要来扰乱我们视线的。可惜他只怕没料到,德威竟能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和模仿力,硬是能演出个九分形似。唉,十几年来,我和孔老二还曾经以为血魔培养不易,觉得当时已经杀绝了种,不料现在居然有了这么多。” 郑金明道:“师父,您看此血魔,是三十年前老血魔一脉么?”公孙贤闭目想了许久,终于道:“为师也不知道。依照为师看这套爪法的心得,这红衣人的武功,竟然有点象是专门克制本门的。这武功一道,多半是忌讳太过狭窄的。若要创造专门克制别门武功的,多是极其偏执、或是有深仇大恨的人,才会干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是似乎没听说本门有什么仇家啊……难道是师父他老人家当年惹下的?” 司天仪等五人齐声惊道:“您还有师父?”公孙贤笑道:“你们都有,我难道就不能有么?莫不成我的武功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就算要创,也要有个基础才是啊。嘿嘿,师父他老人家,才真正是活神仙般的人物。要不是那托付天书之人描述的传书之人全然不对,我第一个就要怀疑天书是不是师父他老人家所写。” 公孙贤顿了顿,叹道:“我当年其实是个孤儿,无名无姓,四处流浪,后来是师父收养了我。他老人家一直不说自己名姓,只说自己名字就叫师父。师父待我恩重如山,给我取名字,教我武功和做人的道理,一直把我养到二十多岁,却因为……因为……一事而走了。若是他还在人间,也许我还可以去问上一问。可惜四十多年来,我是再也没见过他了。唉,他年事已高,这四十多年来,也不知是不是还在人间。” 众人听他说的有些吞吐,知其中也许有难言之隐。但他既然不肯说,谁还敢逼问他不成?而且公孙贤自己都已七十岁了,他师父要活下来,怎么也得百岁罢?这似乎实在不大可能。 公孙贤目光呆呆望着远方,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良久才道:“师父神出鬼没,从来都是可遇而不可求,我其实也不该在这上面做什么打算的。不过几天前……几天前,我似在附近听说过一个形貌有些似师父的人出现,可惜却一直不得一见。你们若是见到了什么疑似之人,一定要一面缠着他,不要让他发觉,一面赶快来禀报我,千万不要错过。” 众人都是点头称是。公孙贤慢慢转过头来看了看屈元,忽然笑道:“你今天见了赵德威,就更应当知道,天下间神奇若是出于平凡,才更踏实、更令人佩服。当初我设账授徒,本意也是想培养最好之人才,但最最优秀的一个孔任,却偏偏又没能收入门下。当年老夫虽然自欺欺人,总笑老孔追求太过极致,但心里毕竟还是很遗憾、很羡慕甚至很嫉妒的。说句实在话,你们现在这一群人,虽然也个个都很是难得,但真论综合天赋,却没一个及得上当年的孔任。”众人皆默默无语,完全也无人反驳。 屈元忽道:“师祖,您老人家不是说过勤能补拙么?徒孙虽然愚鲁,但是一定知道努力,不会让太师父失望的。”公孙贤摸了摸他头顶,笑道:“元儿有此志向,甚是难得。其实太师父话才说了一半,并不是只想夸他贬你们,而是夸奖你们。其实,太师父现在越来越相信,良材美质也不见得就一定特别好。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平凡之中显的大成,才是真正踏实的大成。当年的任儿,如此奇材,却英年短命,焉知不是天妒英才,前福过多,遂导致凶险也过多集中?只要你们好好勤学苦练,踏踏实实一点一点来,日后成就未必便不能超越他。而且相比之下,或许还更能长久。因此,你们虽然看起来材质似有些不如他,但真正更能造福万民、青史留名的,却更可能是你们。”众人皆谨心受教,各自退下。 这一天司天仪对众徒弟说了一说屈元的事,众人虽然面上唯唯,但心中却还是不免想:“既然师祖宠爱那小子,当然什么都会为他开脱了。”到得晚上,屈元照例又来晋见公孙贤。公孙贤照例问了问他情形,却也并没有给他指什么招,只是鼓励他继续坚持和众师兄们相处。屈元虽然委屈万分,但终于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等正要离开时,公孙贤忽然道:“元儿,那无字天书,你能默写出来么?” 屈元一怔,道:“那天书过于杂乱,徒孙也没细看,似乎只能记得一点点。”公孙贤将一本书递了过来,对他道:“你把这个好好地多看多记,把它背熟。记住,就当是一幅幅的画一样记忆,绝对不可以多想多猜。”屈元一怔,接过一看,却又不是那一本,奇道:“太师父,您自己默写了一本?” 公孙贤点了点头,道:“这个和那原本最为相似。你好好记住,今天太师父就把它烧了。”屈元吃了一惊,道:“它……其实还是很重要?”公孙贤慢慢道:“它不甚重要,但你还是记住它的好。”屈元心头大震:“原来太师父一个劲说它不重要,其实还是为了我。”他心头极是愧疚,不敢多说,只是拼命一遍又一遍地苦苦而记,竟然完全忘了回去睡觉。公孙贤见他废寝忘食,如痴如狂,但却也完全不提醒他。 等到凌晨,屈元终于死死地记住了那些奇异的字符,简直都达到了无论怎么糊涂,都能本能地将那些全部复写、一丝不错的地步。直到这时,他才觉得身心之疲惫实在是无以复加,整个人几乎就象是虚脱了一般。 公孙贤在命他走之前道:“太师父可能不久就要远行,一来去探望一些原来的老朋友,商量一下血魔的事,二来还想去看看我师父是不是还在人世,或是有什么遗教留在当年之地。太师父走后,只怕就没有人能够照顾你了,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屈元鼻中一酸,道:“是,太师父。这世上除了爹爹之外,就是太师父对我最好了。嗯,还有王大哥,还有女鬼和黑屁股他们。”公孙贤叹道:“若是太师父猜得不错,那血魔出现的这一次,不过是一次试验,而且应该说并不怎么成功。如果太师父猜的不错,那么至少几年之内,血魔应该是不会太过猖狂。也因此之下,所以太师父才敢离开些天,准备准备。太师父这一去,少则数月,多则一二年,实在是说不准。但无论如何,你当自己学会保护自己。 太师父先前总是告诉你凡事应多坚持,但现在却要告诉你,若是实在不行,还是应该好好考虑后退、甚至投降。学会坚持很难,学会不坚持,也并不容易。记住,只要你心中有所信念,无论你失败多少次,都还可以有机会翻转。但你若轻易死了,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屈元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公孙贤看了看他,慢慢道:“你千万要管好嘴巴,不可跟别人说你已记住了真本的无字天书,以免招来祸害。将来……将来只有等你武功已有大成,做事能融会贯通之时,才可以再好好研究之。那个时候,师父也许已经老得不在人世了,不能再在旁边看着你,防你走火入魔,你一切都要自己小心。太师父无儿无孙,心中实在是把你当孙子来看的。但是,无论太师父多么想帮你一生一世,你终于还是要长大的。” 屈元热泪盈眶,悲声道:“徒孙没有爷爷,没有妈妈,其实……其实也是一样的。”公孙贤眼中泪光盈然,似乎想抱一抱他,但终于还是忍住,道:“周地贵子小名多取贱。但为师却以为,若真是要大富大贵,不但应有贱名,最好还需贱养。冠剑之游,亦是此道之一。为师始终相信,人之一生苦乐有定,若是先乐,过多受了赞誉关注,或许其后便会多苦。太师父希望你是能先多受磨难之人,不希望你太过福薄,也但愿太师父没有看错。你师兄们虽然不喜你,但毕竟也不能算坏人,不过是有些势利偏见而已。最起码来说,我门中挑过一些,他们在世家子弟中,已算是稍好些的了。你若连他们都无法相处,别的可怎么办?师父有信心你能跟他们相处,你也应该坚定信心。你去罢。” 屈元慢慢回到自己房中闷头大睡,起来时,却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他心神恍惚,但还是跟往常一样去练功,也努力去凑热闹。即使别人一见他加入,不几句就散开,他也极力不生气。这样一连过了几天,日子倒也平和。只是公孙贤总是愁眉深锁,长吁短叹,似乎心头被这血魔之事压得极深;言谈之际,也往往有些心不在焉。 这一日,屈元等人照旧在那假“吊丧”旁边练功;到了中午,便去放饭菜的阴凉处吃午饭。不料等众人三三两两来到那树阴下时,却见那饭菜竟然大多已是不见,似是被什么人或野兽给吃了不少。要知这里本来无甚人来,也无甚野兽偷食之类,是以大家练功时,从来都是随便把饭菜放在几棵树的树阴下,无人去专门注意照看。但所谓多行夜路必见鬼,今天还是被人偷偷偷吃了不少。 虽然众人知是太过大意,但无论如何,公孙老人门众放得这么近的东西,竟然也有人敢来偷吃?这传出去那还不被人笑死?陈老四大声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来偷吃?”他嗓门甚大,连喊数声,无人相应。众人互望一眼,疑那人并未走远,便做势要去搜寻旁边的灌木丛。果然,一个衣衫褴缕的老人抖抖索索出来,向众人不住磕头,苦苦求道:“小老儿实在饿极,偷吃了些,求求各位高抬贵手,放小老儿一命。” 众人见他磕头如捣蒜,穿着也极是破烂,实在也不象是故意要来偷食的样子,不免既恼怒又丧气,都想:“本来还以为可以大打一顿,出出气,看这样子,也实在没什么意思。好在他也没吃太多,大家的饭菜本来也都是有些多余。”陈老四也甚没意思,正要转身回去吃饭,忽然道:“不好!他这么黑乎乎的手口碰过的,我们怎么好去吃?” 众人一想,再看这老人肮脏唩琐加臭秽的样子,不免人人都有作呕之感;联想所及之下,便那些似乎看起好象没有动过的饭菜,似乎也变得脏了。要知这里面除屈元外,人人都可说是锦衣玉食长大,这下一想起这等恶心情景,不免都是大为窝火。有人实在气不过,已是嚷嚷着先揍那老人一顿。幸好大师兄还算稳重,摆手制止道:“老头儿,以后看清楚点,不要乱偷人东西,尤其是不要黑手乱翻乱碰。你实在饿极,便来讨要一些,我们一高兴,也不见得就不给你。今天你碰见的是我们,我们心软,这才饶过了你。若是碰见了别人,只怕连你皮都打扒下了。还不快多磕几个头陪罪?” 那老人甚是感激,连连磕头道:“谢谢各位公子,谢谢各位大好人。”大师兄转过身来,见有的师弟还愤愤不平,只得道:“今天就当是运气不好,大家干脆饿一顿算了。我等都是习武之人,要是连这都受不了,那也太丢人了。洛阳王家,燕山赤霞岭门人,不还特意要学挨饿的么?再说,这老儿也都陪罪过了,就把他打死,又能干什么?我们都是做大事的,何必跟他较真?”众人虽然还是有些不爽,但见大师兄都如此说了,也就只好自认晦气。 那老儿感激无限,不住地道:“多谢各位公子好心!”陈老四骂道:“快滚!快滚!别让我们再看见你!”那老儿连连磕头称是,却不知怎地,畏萎缩缩不肯离去,眼睛不时偷瞄那还没吃完的饭菜。屈元知他还没吃饱,抱起一大陶罐饭菜送到他面前,道:“我们不吃了,你还是都吃了罢。”众人都是哈哈大笑,便有人道:“这可是楚王九世孙所赐,荣耀无比!老头回去记住好好供个牌位,替我们这位师弟祈福!” 屈元叹了口气,假装没听见,只是慢慢步回树阴下歇息。那老儿不用再鬼鬼祟祟,这下放开手脚,不一会便吃得肚子溜圆,却还在拼命朝口中填。屈元甚是不忍,道:“老人家,你可以把这几坛带回去慢慢吃的。”那老头口中塞满了饭,拼命咽下,连连磕头道谢,便要抱走那一坛。但他才抱一坛,就又想再多抱一坛,简直恨不能将这些统统抱走一般,只是偏偏拿不了。众人现在看他这副模样,觉得甚是有趣,反而聚集过来,便如看热闹一般。 那老儿抱了几抱,却总是只能抱得一坛,忽然间悲从中来,已是哭了起来。众人虽然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但现在见他为一坛饭而如此失声痛哭,不免也都有些惭愧,嘻笑声反而小了下去。屈元想起自己小时候情景,心头更是难过,只是一直因为牢记不可太过出群,毕竟不敢太过关照,便道:“老人家,你住在哪里?我帮你搬回去好不好?”说话间偷偷看了看大师兄,见他似是装作既没看见也没听见,并无反对之意,这才心安。 那老人呆呆一怔,忽然捶胸痛哭道:“我……早已经没有家了。我的儿子许多年前就没了,如今连孙子也被僵尸吃了,我还有什么家?连我想在街上乞讨,都被头儿赶出来,我……还有什么家?”众人一听,都是吃了一惊,明白他八成就是一名血魔的受害之人;想起刚才嘻笑,不免心头甚是惭愧。屈元看了看大师兄,慢慢道:“老人家,这些饭菜都是你的。你随便吃,没关系的。你要是总是饿,那就天天来,我们……我们总是有多的。” 那老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望着众人,颤声道:“我真的可以天天来吃?你们……你们真的可以天天来?”那大师兄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以后你来的时候,可要先说一声,不要乱翻。我们单独给你带一坛……一坛大的。” 那老人一下趴在地上,死命磕头,连连道:“你们是好人,你们是好人。”众人不愿多受他拜,都转过头去散开。屈元将那老人扶起,柔声道:“老人家,不要再磕头了,我们承受不起。我们要练功了,你好好回家……回……就在这里歇歇罢。” 那老人呆呆望着他们,忽然喃喃道:“你们是好人,知书达礼,什么忙都帮,是不是?”屈元道:“不是什么忙都能帮,但力所能及的,还可一帮一帮。”那老人忽然一把抓住他,颤声道:“你能不能叫我……叫我一声爷爷?我孙子被僵尸吃了,我天天都梦见他叫我爷爷的,可是一醒就什么都听不到。我……都快要疯了……真的快要疯了。” 屈元吃了一惊,道:“这……”那老人见他不肯,泪流满面,忽然间一下甩开他,一把就扑上去抓住那大师兄,恳求道:“你是好人,你最知书达礼了,你叫我一声爷爷好不好?你叫我一声爷爷好不好?我给你磕头,求你叫我一声爷爷好不好?” 大师兄冷不防被他一下抓住,虽然他所求甚惨,但被他抓住之下,那熏人臭味却是直逼耳际。要知自己爷爷何等尊贵,跟这老儿实在是天壤之别,这话又如何能叫得出口?但那老人似乎认准了他年纪最长,乃是最有可能理解自己心意的人,死死抓住他不放,苦苦哀求,见其不肯,更发疯般地就要跪下磕头。 大师兄手上被他抓出一道道黑痕,眼见众师弟都在望着自己,有的与自己有些不甚睦的,更眼中已微有幸灾乐祸之象,似是都笑他让人自作自受。大师兄心头忽然怒意无可遏制,一把甩开那老儿,怒道:“老头,不要得寸进尺!你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会叫你爷爷?” 那老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流泪道:“我磕头,好不好?我磕一百个头,换一声爷爷,好不好?”一人喝道:“老头儿,你不要过分!我们对你好,你可不要以为我们厚道,就太痴心妄想!你看看清楚,你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那老头充耳不闻,只是拼命磕头,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叫我一声爷爷……只要一声,只要一声就够了。” 屈元忽然道:“老爷爷,老爷爷。”那老人一怔,抬起头来呆呆望着他,忽然又自拼命向众人磕头,求道:“我想听爷爷,我想听爷爷的。”陈老四见那老人又缠上了屈元,忽然笑道:“出尸鬼,这声爷爷还是你叫吧。你不叫,他不会走的。我们知书达礼,那可是不能打他赶他的。”众人知道这下又有热闹看,也都挤眉弄眼起来。 屈元慢慢走到那老人身边,扶起他,道:“爷爷,您先起来。”那老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惊道:“你真的叫我爷爷?你真的肯叫我爷爷?”屈元心头悲酸难制,几乎掉下泪来,道:“爷爷,是真的。我没有爷爷,你就当我爷爷,我……很欢喜的。我是认真的。” 那老人久久望着他,道:“你再叫一叫,好不好?”屈元咬了咬牙,道:“爷爷,爷爷,爷爷。”众人本来也是等着要嘲笑屈元的,但这个时候不知怎的,居然无人笑出来。 那老人忽然哈哈大笑,道:“终于有人叫我爷爷了!终于有人叫我爷爷了!”激动之下,声音虽然似乎不太大,却竟然奇震无比,众人两耳都是直发麻。屈元吃了一惊,怕他喜极而疯,急忙摇了摇他身躯,道:“爷爷,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那老人充耳不闻,却依然拼命狂笑,简直就象是接不上气来。那笑声越来越大,竟然震得众人耳朵越来越是难受。屈元情不自禁地掩住了双耳,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那老人笑意越来越疯狂,笑声也越来越可怕,即使人掩住了耳朵,内心中竟也依能够感觉到那种可怕的震撼。这时人人都已是面上变色,不约而同地掩起耳朵聚成一堆,只能彼此以目示意,才得互相鼓励和坚持、不被震晕。这个时候,所有的人心头都已明白,这老人绝对不是普通之人。 那老人哈哈大笑,就象是不用换气一样,完全不停歇。众人在这可怕的震栗之下,都早已是一个个面色苍白,度日如年。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声音忽然止歇,那老人竟然已不见。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忽然又一条人影已在众人面前,却是公孙贤闻声抢来。只听他急切道:“你们是不是见到了我师父?他是什么样?给你们看过本门功夫吗?往哪里去了?” 众人都是吃惊无比,眼见太师父急得须发皆张,来不及解释,都是急忙朝那个似是那老人逝去的方向一指。公孙贤见众人都是齐齐指向,一跃而起,整个人如一道青灰色的闪电一般,眨眼便已在数十丈之外。众人面面相觑,都是瞠目结舌。要知他们人人都知公孙老人武功通神,但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真正身手。如今一见之下,自己那一向以为高不可及的师父司天仪,简直就如荧火虫比于日月。如此强烈对比之下,谁人能够不惊? 等司天仪等心急火烧赶来的时候,众人还依然沉浸在镇静和不敢相信中,只是半麻木地朝那方向乱指。过了好久好久,众人才勉强回过神来,想起刚刚所见所闻,都是不啻大梦初醒。那大师兄忽然一拍大腿,悔恨道:“刚刚我为什么没叫?刚刚我为什么没叫那声爷爷?” 不光是他,简直是人人都后悔莫及。这太师祖如此试探,显然是要看看哪一个能最对他胃口,日后必有特别青睐之事。可是如此送上门来的机会,却硬是被自己等人死死推走不肯接受,这世上倒霉和郁闷之事,还能有比这更大的么? 众人郁闷了一气,忽然又不约而同地围到屈元身边,居然还全都是笑意盈盈。一时间,这个嘘寒问暖,那个感言切切,只怕便是对师父太师父,平日里也没这般殷勤。自然,人人都是盼望屈元能够不念旧恶,日后得太师祖关照时,能够漏他们一点好处。屈元见他们前前后后竟然完全判若两人,心下不免有些鄙夷,但立刻又自警惕起来:“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化解好机会,我怎么能如此心胸狭窄,不虑长远?” 当下他也是笑脸相迎,大谈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人人新来都是如此,自己当然不会介意。同时,他还毫无难处地主动答应,说是日后若是得太师祖宗指点,一定跟大家分享,绝不藏私。众人见他全然不计以往,不免也都有些惭愧。其间虽也有人疑他之答应比自己想象的要容易太多,有些不大相信。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既有这么多人都见证,他再怎么得宠,只要还想在这门中混下去,那便绝对不能惹急全体的。 这接下来的个把时辰虽依然是练功时间,众人也依然是照例练功,但却一个个都只徒具形式,心思都早已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更加都不知在盼望着什么。过了许久许久,几乎都已经过了那平常回去的时间,可大家却谁也不提。 终于,远方起了一阵似曾熟悉的哈哈大笑。众人都是喜出望外,急忙拜迎。只见一个人影顶着夕阳之辉跃了过来。虽然他和先前一样脏兮兮,一样委琐,但现在他在众人的眼中心中,却早已是无比高大、无比尊贵。那太师祖哈哈笑道:“好,好!徒孙们还知道等我,还真是人人都有些慧根。嘿嘿,只是我最不喜欢被人这样供着了,最喜欢的就是出奇不意,出人意料,这才将你们那太师父给甩了开去。你们还这样乱拜,莫非也是要我扭头就跑么?” 众人对他早已是敬若神明,加上实在被他这“出人意料”弄得死去活来,居然也一个个大着胆子站了起来,丝毫也不推辞。那太师祖大喜,笑道:“好,好!不错,不错!”忽然又自转身对屈元道:“好小子,明知被人占便宜,居然还是肯。嘿嘿,不过你现在总知道你是占了便宜,而不是被占了便宜吧?若依辈份,你可整整占了一辈的便宜呢!哈哈,哈哈!” 屈元脸上大红,道:“太师祖说笑了。”太师祖摇头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既然你叫了我爷爷,那么就一直叫我爷爷便是,算是补偿。其余没叫的,那就只能叫太师祖了。”屈元知他喜欢出人意料,不能以常理来推,当下也就大大方方道:“爷爷。” 太师祖虽然年纪明显比公孙贤还要老不少,但闻听此叫,却还是象个小孩一样眉花眼笑,连声道:“好,好!对我胃口!这要不给点好处,那怎么行?”说完,又转过头来对那些面上又妒又羡的众师兄们道:“你们嘛,就要差一些了。不过也还算不错,毕竟也还是起了怜悯之心,也没真正挥手揍我。哈哈,已经比我预想的要好了。” 众人听他说及“预想”,不免都是面上微红,有乖觉的已接道:“我们先前都是鼠目寸光,对小师弟有些苛刻,现下都已认错了。小师弟也已原谅了我们了。”太师祖一怔,哈哈笑道:“好小子,居然抢着说你们小师弟都知道原谅,那不是把我挤得没法不原谅你们了吗?好,好!也算有慧根,我喜欢!”那人本来见他识破,颇有尴尬之色,但见他全不在意,反而大有赏识之意,自然又是大喜:“太师祖说他喜欢出人意料,看来还真是不假。” 太师祖大笑了一气,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都是小娃娃拜年,不见红包不肯走。不过呢,太师祖形迹已现,怕那几个大孙子又跑来纠缠,不愿多停留,那是肯定不能手把手教你们什么了。现在,太师父准备把一份适合你们的心得之录给我孙子,然后再由他来传你们,免得你们以后再欺负他。”众人都是连声不敢。 太师祖招了招手,将屈元带到一处黑沉沉的所在,交给他一叠软软的、手感甚是熟悉的东西,道:“世间之事,多在平凡,一切所在,尽都写在了此中。你若是能好好领悟,好好记住,将来受用不浅。你师父要来了,太师祖也要走了。你们好自为之。”他见屈元似要发问,笑了一笑,道:“你先等一等,让我想一想还可再给点什么。”过了一会,终于叹道:“其实也没什么。你们还小,再给多了,又有何用?”说着一把将屈元带出,哈哈一笑,道:“以后可要好好对待他,不可太欺负他。我云游天下去了,你们好自为之!” 他说着说着,忽然声音一滞,整个人已是如同鬼魅一般突然消失于黑暗之中。众人齐声道:“恭送太师祖!”说着便以几乎不慢于太师祖消失的速度围了上来,迫切地道:“太师祖教了你什么?这是什么?”屈元取出那物,笑道:“放心,放心,我哪里来得及藏什么私?你们看,这就是太师祖传给我的。他还说世间之事,多在平凡,还说若是能够领悟……” 他还没说完,旁边已是一人惊呼:“你有没有弄错?太师祖真的是给你这吗?”屈元奇道:“怎么会有错?”但借着火把定睛一看,却是自己也吃了一惊。原来当时天下人如厕所用之物,贫者多用石块或是杂草,只有很富的人才用绸缎一类。公孙门中尽是大富大贵之人,这如厕自然是用绸缎。这下对着火光一看,那一叠东西分明就是大家天天用的厕绸! 屈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看了又看,却觉得那的的确确就是如厕用的厕绸,绝对不可能看错。他整个人几乎都要晕倒,但立刻又醒悟过来,道:“太师祖说过是在平凡之中的!快拿火来烤一烤!”众人颜色稍和,小心翼翼凑火来烤,上面却依然是什么也没有,反而还烤出了丝丝隐隐约约的臭味。 屈元见众人脸上渐渐越来越是不相信自己的颜色,急得满头大汗,忽然大声道:“太师祖!太师祖!”他声音在夜空中远远传了出去,极是清远易辨,但却没有半分回响。他心头大急,几乎都哭了出来,猛然拼尽全力大喊道:“爷爷!爷爷!”可是空山寥寥之下,依然是什么回声都没有。 他正要再喊,却听一人冷冷道:“小师弟,太师祖真的是给了你这个吗?”屈元心头委屈之极,忽然一下子撕开衣衫,嘶声道:“你们是不是不信?你们看,你们看,我能藏什么?我能藏什么?”那人脸上微现尴尬,正要退后,却听又一人道:“太师祖跟你在里面说了好久的话,究竟是什么?”屈元急道:“太师祖说让我等他一会,他要想一想能不能再给我们什么。他确实没说别的任何话,只说了神奇在于平凡。” 众人互望一眼,忽然齐唰唰地将目光投注到他脸上,似乎要看透他心头所想。屈元浑身如同被火炭炙烤,急道:“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只听一人慢慢道:“据我们亲眼所见,太师祖性喜游戏风尘,直来直去,绝不可能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故作深沉的人。”其余众人也都点头称是。那大师兄忽然冷冷道:“太师祖是不是说,以后再传你什么,以免这次让我们学到?”屈元眼泪已是哗哗而下,嘶声道:“没有!没有!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 但众人眼看着他是被太师祖通过那样体心的办法挑中的,要说什么好处都没有,那怎么可能?就算太师祖对他那声爷爷不以为然,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就生气起来陷害他。如果真是就这样来让屈元出来,那不是摆明了要侮辱自己等人,逼迫自己等人屈元对不好么? 虽然说若是屈元真得了秘密,其本身也似不至于就这样硬要说谎,陷自己于困境,可江湖上许多人因争夺秘笈而杀人全家的更是比比皆是,那又有什么不可能?况且屈元根本就跟自己等人有极深的介蒂,加上又有太师父、师父乃至太师祖撑腰,他还有什么不敢干的?自己等纵然全不相信,又能对他做什么?况且他若拿出来共享,那么以后就再也不能对自己等有优势,若是换了自己,能这么轻易放弃这优势么?众人念及于此,越想越疑,因此眼下虽然见屈元的样子极是委屈,却反而更加疑心他是在装作什么,心头更是鄙夷和疑怒。 屈元心头之委屈实是无法再制,疯狂地朝外面旷野处大喊,可是却还是什么都没有。众人冷冷望着他,虽是情绪各自越来越恼怒,却居然也都不说话,只是冷眼看着他表演。过了一会,忽然一个声音道:“元儿,你在喊什么?” 屈元一听,简直觉得就象是天上传下来了金伦玉音一样,一头拼命扑过去道:“师父,师父,太师祖骗我,太师祖骗我!师兄们不相信我!他们不相信我!”司天仪甚是奇怪,看了看旁边的孟云辉和郑金明一眼,道:“太师祖……怎么会骗你?师兄们怎么会不相信你?” 屈元含泪将那些情形说了一遍。司天仪看了看众人脸上鄙夷不信的神情,皱了皱眉,捡起那已被扔在地上的厕绸,看了几看,道:“现在还为时过早。我们回去,等你们太师父回来,再请他老人家想办法。就为师来看,元儿应该不是说谎之人。” 一人忽然道:“师父,他来第一天就说谎,难道您忘了么?他明明不喜欢我们,还虚情假意跟我们讨好,难道还不是善于装作?师父,太师祖被他先前的虚情假意感动,想奖励他,他想藏私也就罢了,可他居然拿随身厕绸来侮辱我们!师父,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眼睛看得分明,难道您就宁愿相信他,而不愿意相信我们这么多人?他是您的弟子,我们就不是么?”司天仪忽然怒道:“世上隐藏之术,难道就只有用火烤之途么?你们不知道的办法,别人就一定不知道么?你们的太师祖就一定不知道么?” 众人一听,虽然不以为然,但想想却不能说全没道理,再说师父已是发怒,难道要跟师父吵架?因此,那人也只能勉强压住心怒,低头道:“是。”司天仪叹了口气,拉过屈元,柔声道:“我们先回去。一切等你太师父回来再做区处。”屈元泪流满面,低头道:“是。” 一行人各怀心事回到公孙门中,已是快到深夜。屈元全身上下,从内心到肢体都是说不出的痛,甚至都有了想死般的感觉。他勉强挨到自己门口,正要推门进屋,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旁边过来,却是魏颉:“出尸鬼,听说你们今天遇到了太师祖宗,是不是真……”屈元忽然全身上下都是莫名其妙地一阵颤抖,猛地一下掩住耳朵,疯狂地喊道:“没有!没有!没有!”喊完之后,一头扎入房中,整个人就象是虚脱了一般扑倒在床上。 魏颉一怔,但毕竟还算镇定,细细问了几个旁人。他人本聪明,那些人虽然回答得有一搭没一搭,终于还是让他明白了大概。他慢慢走到屈元身边,柔声道:“小师弟,现在情况还没明朗,你何必这样呢?” 屈元忽然一把抓住他,厉声道:“你相不相信我?你相不相信我?”魏颉感到他从来都还没有这样大的力,被他抓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却没有挣扎,只是道:“我相信你。可是你自己为什么反而对自己没信心?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别这样。” 屈元怔怔望着他,忽然一把放开他,整个人又扑倒在床上痛哭。魏颉正待再劝,屈元却忽然又坐了起来,咬着嘴唇,颤声道:“我……有信心的。你让我单独过一会就好,真的。”魏颉摸不准他心意,只得点了点头,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退出之际却想:“可惜姬师兄回家省亲去了,不然他老成持重,又自己有孩子,八成知道该怎么哄。” 这一夜屈元简直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脑中就象是万马奔腾,一会想到这,一会又想到那,每一下都是令他心头剧痛。他怎么也想不通,太师祖为什么要害自己。自己如此曲体老人之心,待他好,喊他爷爷,还他心愿,他为什么要害自己?甚至都不需要是个好人,只要还算是个人,只要自己这样对他好,他也不至于就如此报复啊?这事说起来,简直连自己都无法相信,众师兄又怎么可能相信自己没有说谎? 他的眼泪从未象今天这样畅快地流过,即使是小时候的万般苦痛,也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让他无助和灰心。他忽然觉得,自己不但不是自己所曾以为的大人,相反,自己根本就还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而且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还要小,还要脆弱,还要缺乏什么。 屈元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可是却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被众人的喧闹吵醒的。他木然地披衣出门,却见那远处厅堂出几乎积聚了所有的师兄。所有的人似乎都没有出去操练,而是聚在那里争吵着什么。屈元甚至完全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了自己之事。他不知怎的,心头忽然变地出奇的平静,反而一点也不担心什么,径直便走了过去。 他还没走近,便听郑金明厉声道:“颉儿,你快回去!不许再多嘴!”一言未毕,便见魏颉被郑金明强行挟着挤出人群,硬是给拖进内堂。不一会,郑金明出来,摇了摇头,朝司天仪和孟云辉叹了口气,低声苦笑道:“我点了他穴道,让他安静一会。” 忽然一人猛地跳起来道:“师父,我们说可以用水浸,我们说可以用生姜汁涂抹,我们说过许多许多的办法,我们想要自己试,想要亲眼看看可能。可是您却总是说您试过,但又说这并不能说还没有别的办法,要等太师父回来才能决定。难道太师父永远不回来,我们就永远只能忍受他的侮辱?是不是要是太师父也试不出来什么,也还是不能说明没有别的办法,就还要等太师祖回来?是不是太师祖死了,这事就永远没得了结了?师父,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是您的弟子,可我们也是!您自己扪心自问,您是不是在朝那小子偏心?”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共鸣,场中呼声一片。 司天仪叹道:“为师已说过很多遍了,此事不管怎么样,的确他也有不是。为师正准备叫他来给你们先陪陪罪,消消气。但真相确实一时间难以明白,你们何不多等一等?”这时忽又听一人道:“司师伯,依我们看,真相不是难明,而是难得承认。司师伯一向教导我们要公正无私,避免偏爱,可对于自己的一个小徒,却怎么就如此难去面对他的过错?” 孟云辉怒道:“孟宜,你瞎说什么?你司师伯是什么人,你我还不知道?”这时忽听又一人大声道:“不错,那小子是好人,那小子说的是真的,只有他值得相信,值得看重!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坏蛋,都是白痴,都是蠢材,都是无足轻重!是不是?”他每说一句,众人就附和一声,群情越来越是激昂。郑金明喝道:“成大用,你怎么可以这么讽刺我们?” 成大用愤声道:“师父,不是我不懂事,是我们实在看不过眼!那个小子什么都不是,我们都已经忍了他很久了,可他竟然还敢如此污辱我们,而不受丝毫惩罚,您叫我们再怎么忍受?师父,师伯,你们既然如此不相信我们,不理会我们的感受,那又何必再教我们?我们又哪里值得被教?师父,请受徒儿一拜,徒儿今天就永远离开。从今以后,徒儿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师父面前,更绝不会惹师父看着生气!” 他这话一起,众人立刻都是齐声道:“师父,请受徒儿一拜!”忽然一声炸雷般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都不用拜!该拜的是我!”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屈元已不知何时站到了众人身边,只是众人群情激愤之下,竟都全无知觉。屈元脸色木然,慢慢朝司天仪走去,众人都是情不自禁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司天仪摇头道:“孩子,你怎么出来了?” 屈元不答,只是缓缓拜了下去,道:“司先生,晚辈从此已经不再配列于您门下,从此拜别。司先生和令师这些日月的教诲,晚辈永不敢忘。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受晚辈一拜。”他说完,慢慢低下头去,磕了个头;再起来时,已是泪光盈然。司天仪叹了口气,正要扶起他,他却又道:“司先生之师,更是对晚辈教化非浅,还请司先生代令师受晚辈一拜。……嗯,两位师叔,也请受晚辈一拜。”说着又是连着两拜。 司天仪和孟云辉、郑金明三人互望了一眼,都是情不自禁地连连摇头。郑金明叹道:“孩子,你何必这么急?等你太师父回来……”屈元摇头道:“不用等他老人家回来了。我若是还在这里,等不到他回来,这里就已经没有人了。各位保重,从此永别,再也不用相见。”说着团团一揖,忽然飞也似地朝自己屋中跑去,眼泪再也禁不住,哗哗直落。 屈元发疯般地在屋里收拾东西,尽管没有人来帮忙,可是不论多么大多么笨重的东西,只要是自己带来的,或是沾染了自己之气的,他都拼了命似地要一个人搬走。即使带不走,他也要将它们带到外面去烧掉,以免玷污了这个本来就不应属于自己的富贵地方。 终于,他收完了,望着那层层堆起的大包小包,一种可怕的眩晕感袭来,几乎就要当场晕倒。他已经完全分不清哪些是自己要扔掉的,那些是自己要带回去的,然而他也已经无需关心。他甚至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想笑的感觉,因为马上就要回家乡了,马上就要回到只有自己和爹爹,回到那真正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中了,自己怎么能不高兴? 他冷笑着,就拿了一条绳子将所有的包袱都串在一起,就象是一只蚂蚁在举着一个比自己还大的食物团一样,拼命就朝外挪着。忽然,一个身影拦在了他面前,却正是郑金明。屈元一把就要避开他,他却忽又自跃前拦住,道:“你不去跟魏颉告别么?” 屈元整个人都象是呆住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郑金明叹了口气,正要在说什么,屈元却已飞快地跑进了内堂。只见魏颉正趴在一张桌子前一动不动,显然被点穴后还远没有醒。屈元看着这自己在这里唯一的两位朋友之一,也是在自己被所有人排斥时,唯一肯站出来帮自己争辩的小伙伴,心头几乎已经完全麻木,完全窒息,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呆了一会,却听司天仪在背后慢慢道:“元儿,你这次先回去避避风头,等以后太师父回来,大家也淡忘了,我们再接你来。”屈元抽了抽鼻子,没有回答,似乎听见了,却又似乎没有听见。孟云辉道:“元儿,你要不要跟他说说话?”说着就要点开魏颉睡穴。屈元忽然发疯般推开他手,尖叫道:“不!不!”孟云辉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屈元定了定神,道:“我什么都没有留下,保证一点都没有的。但我现在要送他一样东西,想来他不会拒绝。”说着将腰间一方小小的辟邪玉佩摘了下来,轻轻放在魏颉头前三寸之处,怔怔看了几看,忽然间泪水再次大至,转身就跑。等他跑到外面,却见外面一辆马车已在等候,自己的那许多包袱竟然都已经被装在了其上。 司天仪慢慢道:“孩子,这是为师替你雇的马车,也还并没有替你付车钱。为师知你不想让王孙家知道,并没有现在通知他们。你放心地去罢,一路上多多小心。以后……你好好呆在家中,好好珍惜快乐。这里……这里也许的确不属于你。”说着自己语声也已有些哽咽。屈元咬了咬牙,道:“谢谢……谢谢司先生……师父关照。大家保重。”他腾身上了马车,背对着司天仪等,厉声向那车夫喝道:“往南郑出发!快一点!” 屈元一路上根本不说话,才行不到一日,就又雇了一个车夫,允诺工钱加倍,要二人昼夜不停地换班赶路。本来这长路漫漫,最忌的就是一路上无人说话,因为那会加倍地疲劳和感觉漫长。因此,那先请的车夫倒也十分愿意。不料那新来的车夫来后,二人居然还是慑于车内气氛,连相互之间也一样不怎么敢说话。那二人自己也觉甚是奇怪,但这位小客人虽然年纪极轻,看人的眼光却不知怎的有一种逼视感,令他们根本不敢去劝什么。 一路上昼夜行进,又是换人又是换马,不过七八日,便已回到了南郑莲花村的家中。待到得家中,屈明德极是奇怪,但见儿子面目憔悴得可怕,而且满眼泪光,却又偏偏不肯说什么,心知有异。他微一沉吟,立刻厚谢车夫打发他们走,又斥退众仆,将屈元拉到内室。但他还没开口问,屈元已是眼泪如雨般落下,身躯摇摇欲坠。屈明德惊道:“元儿,你究竟怎么了?你一向极坚强的,怎么都成这样了?是不是别人欺负你了?委屈你了?” 屈元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扑到他怀中痛哭起来。屈明德知他虽然小小年纪,但论心性之坚毅,只怕自己也有所不及。如今屈元竟然哭成这样,还一生中从未有过地直扑入自己怀中,那自然是受了无可言状的委屈。屈明德叹了口气,知道现在还不是问话的时候,当下只是轻轻拍屈元头顶,道:“孩子,别怕。不管怎么样,现在这里是我们的家,再也没有人能对你怎么样了。”他抚摸着屈元头顶,想起这还是自己痛悔错失父子之情之后,第一次得到屈元的扑怀倾诉,眼中竟然不知怎的,也有些湿润起来。 屈元哭了许久许久,终于止住了泪意,重新站了起来,喃喃道:“爹爹,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爹,我再也不去那什么公孙门了,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老死,好不好?”屈明德柔声道:“究竟是怎么了?……”话未说完,屈元又已是神经般地哭道:“我再也不去了,好不好?好不好?爹爹,我从来没有求过您,现在我就求您一次,我一辈子都只求这一次,好不好?好不好?”屈明德心头一酸,忙道:“好,好,哪里也不去,哪里也不去。” 又过了一气,屈元才终于慢慢平静下来,擦干了眼泪。尽管他还甚是憔悴,但却终于还是勉强恢复了平常的那种平和神情。屈明德见他实在太过憔悴恍惚,想要唤进家人,吩咐他们先去准备些饭菜汤补之类。但他想了想,却又觉屈元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把委屈说出来。要论身体磨练,屈元早已不知受过多少回,又哪里会在乎这一时半刻? 屈元定了定神,慢慢将自己从进公孙门,到出公孙门的所有一切,全都以极平静的语调一幕幕说了出来。他叙说时,那一幕幕的痛苦和委曲求全就象是钢刀一般刮着他的心,可是他却竟然没有任何语调变化,便如这一切都已真的完全和他不相关了一样。 屈明德到底老于世故,虽然屈元说得极是简略,但那其中的辛酸细密之处,他要想象出来却实在是太容易了。屈元飞快地说完,竟然还勉强笑了一笑,道:“爹爹,我当时很委屈很委屈,可是现在,我却一点也不委屈不恨他们了。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我根本就不属于那里的。朝堂仕进,怎么能容得我等乡野草民?既然是这样的命,那么又为什么不去认命?我们又何必强求?我们是楚王之后,可是楚王九世子孙万千,毕竟总只有一个人能当楚王。嘿嘿,别人以为种田终老的命是苦命,我却真是发自内心地羡慕。爹爹,你说是吗?” 屈明德见他说得极是平静深沉,便如已经活了七八十岁、饱经沧桑的弥留老人一样,心头阵阵剧烈翻滚。良久,屈明德才轻轻叹道:“孩子,你说的对。不过……不过你要明白一点,你虽然确实不属于那里,却不是你配不上那里,而是那里配不上你。你明白么?”屈元望着他那满脸认真的样子,眼中慢慢又充满泪意,哽咽道:“谢谢爹爹,谢谢……谢谢。” 屈明德望着屈元那倍显单薄的小小身体,想象着他在一众大贵子弟们的包围下,天天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最终却还是在一次被欺骗引发的总爆发面前,彻底崩溃的情景,鼻中之酸意也是越来越重。屈明德定了定神,慢慢拉过屈元,抚着他的脸,颤声道:“不要谢谢爹,真的,不要谢谢爹。爹对你不起太多,最怕的就是你再被人欺负,让爹爹无可偿还。嘿嘿,那公孙门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别人不把你当宝,却还有爹爹宝贝你。他们?他们根本不配。” 屈元怔怔望着他,他也怔怔望着屈元,二人似乎都从对方的目光中重新发现了一些什么,忽然之间,又同时掉下泪来。屈明德擦干眼泪,忽然展颜一笑,道:“其实,爹虽然恨极了公孙门,可是说起来,爹其实还真该感谢那公孙门。因为……因为实在是公孙门真正给了我一个好儿子。”屈元脸上微红,低头道:“爹,对不起,对不起。” 二人经过这一长谈,彼此竟都象是完全换了个人一样。等二人出门来的时候,那进门时的委屈已是完全不见踪影,反而都是既面带泪痕,又全心欢笑,将一众家人看得简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尤其是屈元,那公孙门的事竟然真的就象完完全全地消失了一样,还给他换来了一份曾经以为永无希望回复的亲情。到一个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去一趟,却换回来如此的真情,那么那一点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从这一天起,二人都是绝口不提这几个月的事。屈元依然是天天白天去上学放牛,屈明德也依然是日日巡游乡里,生活不但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祥和,而且更少了许多那些莫名其妙的不明之事,增添了一份难以言传的亲密。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逝冬来,天上已是时不时飘些小雪花了。但屈元却不知怎的,不愿意去回忆自己自从公孙门回来后过了多少岁月。在他的计算中,自己的生活根本就从来没有被打断过,根本就没有那一段日月的存在。 这一日晚上,屈元正在屋内细细品摹一本残缺不全的《尚书》。当读到《尧典》时,他忽然觉其事情叙说象是有些有头无尾,不免心头浮想联翩,不一会便是转过了许许多多的念头。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连自己也觉得好笑:“我是怎么啦?居然想自己去改写这上古经典?”但随即又想:“嘿嘿,上古经典,不也还是人写的?就算他们都是大贵之人,我只是一个田舍郎,却偏要来让他知道,种田人也一样能有想法在肉食者之上。……唉,只可惜这一天只怕是只能在梦中了。” 他正自感慨,忽然间外面竟似有了些微声,而且很象是多日不现的夜行人之声音。要知屈元多年以来,早已猜测院内之夜行人的声音可能是父亲所发,是以总是特地去努力忘记,更加不会有什么感慨。但他自洛阳回来后,这等声音已是少得几乎没有了。因此,现在忽然又听见之下,不免显得甚是突兀,便似如在他父子之间又插了一层隔膜一般。 屈元本能地想要装作没听见,可是却不知怎么的,怎么也挪不开注意力。他叹了口气,喃喃道:“爹爹……这人的身手似乎还比原来有退步,这声响竟然比原来还大。唉,爹爹终于还是又想做什么了,可是我却又不能问。这种日子,究竟要到何时才能止歇?” 他正自心头失落,忽然眼前似乎旋风般便多了一人,已听那人冷笑道:“娃娃,这种日子不用很久,今天便可止歇了!”屈元忙抬头一看,却见那人一身黑衣,脸上也蒙了黑巾,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其说话间,已是双掌下翻,如老鹰捉小鸡一般,直擒屈元肩头。 屈元武功虽低,但这数月下来,终还是有些基础。他见这人直上直下,并无招式,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中反而稍定,连忙头微一低,身子前倾,猛然撞在那人小腹上。那人猝不及防,这一下竟然被撞得身子直往后翻倒。待他拿桩站稳,屈元竟已从他腰间抢过佩剑,人也已朝门外直冲而去,口中大叫:“爹爹,有贼!” 那人太过大意之下,反而吃了亏,心头大怒。他一爪横伸,指爪似已长了三分,乃是一招极纯熟的“小天星”擒拿手法,而且已有多年之功力。屈元听得脑后风至,知道自己无法抵御,连忙返身回剑向那掌之来势刺去。那人左手变掌为抓,在剑背上一带。屈元拿捏不住,虎口剧震,忙就手将剑向前掷了过去,人却更是借势朝前急奔,已是冲到了门口。这剑被掷之时,其势已衰,那人毫不费力便一把抄在手中,脚下不停,也已追到了门口。 屈元一见门口,却是暗叫一声“苦也!”原来院落里竟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来了一大群黑衣人;爹爹也已经被几个武功甚高的人围住了,根本就脱身不开,哪里还能来救得了自己?后面那黑衣人见他发呆,哈哈大笑间,挥剑直上,便向屈元横劈过来。 屈元连闪了几下,身上已是多处被剑锋划过,立刻险象环生。但那人似乎并非要取他性命,每剑都只是划过即止,并未深递,同时拳掌不时间递将进来,好象是想活捉他。只听旁边一名似是观战的黑衣人冷笑道:“老贾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对这么一个小孩,居然还动起了刀子。你莫忘了,我们头儿可是说过先要活的,实在打不过才要死的。你这莫非也能说是打他不过么?” 那被称为老贾的黑衣人闷哼一声,显得甚是尴尬。他立刻抛去长剑,改以掌与屈元对敌,口中却哼道:“这小子虽然很小,却也还有两手,扎手得狠。我是想免得夜长梦多,早些了断了的好。不过既然头儿这么说了,我不伤他便是。”他虽然抛去长剑,但掌指工夫亦是不弱,几招之际便已将屈元逼到了墙角。旁边那先发话的黑衣人忽然冷笑一声,伸脚一勾。屈元不及呼喊,便已扑地倒地。两边立刻便来了数人将屈元按住,捆了起来。那老贾甚是不放心,追上来又点了屈元几处穴道。众黑衣人虽然大是笑其胆小,却也并不阻拦。 这时却见院内火起,毕毕剥剥之下,顷刻间已是火势熊熊,眼看这数年华屋,不一会便将烧得点滴不剩。一众黑衣人似乎大半都已完事,纷纷聚拢过来,看中间那四个黑衣人与屈明德相斗。只见屈明德手执长剑,身上却是睡衣,显然乃是匆忙应战。但他武功似乎甚高,虽然以一敌四,但却一时并无败象。 这时候只听远远奔来一黑衣人躬身向那头道:“将军,周围的人都已经解决了。便有散户,想来也都知道装死。若是再远邑之人警觉之时,当已是天明时分,那时我们早已去得远了。”说话间竟然似乎是军兵用语。那将军点了点头,仍然是看着场中。旁边一黑衣人忽然笑道:“看来我们起码还有两个时辰可用。不过马老三他们实在是太也没用了,怎么这么久都拿不下这景子职?”屈元吃了一惊,暗道:“难道我们真的便是景子职父子?” 那“头儿”点了点头,这说话的黑衣人忽然冲进去加入了战团。屈明德立刻便现出手忙脚乱之象,但斗得片刻,却忽听他奋声怒喝一声,那后来加入的黑衣人“呀”的一声大叫,倒翻而出,显已是受了重伤。但屈明德肩际也似中了一剑,鲜血直流,却是只能咬牙再战。 旁边众人向那受伤的黑衣人围了上去,只听那黑衣人捂着肋骨道:“那小子袖中藏有暗器!早知如此,我们早该在他们井里面下毒,明日再来动手便会好得多了。他娘的,真是……”那头儿忽然朝他怒瞪了一眼,他便立刻住口不言,似乎今日攻打的主意便是那头儿所出。过不一会,忽然那围住的几人中又有一人惨叫飞出,也是一般的痛苦万状,但这次却是在左肋。屈元虽知情形其实并无缓解,但还是又惊又喜:“爹爹睡觉时,随身也带着防身暗器?” 那头儿看了一会,忽然一挥手,众黑衣人立刻散开围成一个大圈子,将屈明德围在中间。原本在中间与屈明德相斗的三人也忽然停手不攻,而且还退了几步,也融入了这一圈之中。屈明德喘了几口气,挥剑当胸,岿然不动。这时一名黑衣人拿剑架着屈元走上前来,只听那头儿冷冷地道:“景子职,今天之势想来你也清楚。我们虽然并无武功高过你的,但是这么多人一拥而上,你却是无论如何也跑不了。更何况你的儿子已被我们擒在手中,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的好,也免得你儿子多受无谓之苦。” 屈元大叫一声:“爹爹,别相信他!你若投降,他们定然会毫无顾忌地杀了我们!爹爹快走,日后再来救我!”话未说完,右边那黑衣人已是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直打得他上下牙猛然咬住了舌缘。屈元口中渗出了微微血丝,但却居然奋力又喊了一声:“爹爹快跑!” 屈明德看了看情势,只见敌人光在场中的便有二十三人之多。方才围攻自己的这几个人武功虽然不高,但自己激斗之际忽施暗器,那二人竟还能惊觉趋避,只中其肋,显然是武功已是不弱。便只多得这样几个人围困自己,脱身便已不易;这剩下的黑衣人似乎武功更高,况且又有这么多人,自己要想脱身,那更是难如登天了。他们所顾忌者,不过是不愿与自己拼命,多受无谓损折,打的主意乃是自己乖乖就擒,便是最轻松的大功一件。只是自己若果然真的束手就擒,必然死葬身之所,又哪能这般便宜? 那头儿哈哈笑道:“景子职,你逃亡十余年,日日都想谋位争政,谋划得才过四十头,黑发便已片片斑白,可今日还不是一场空?不过你可也真是工于心计。他娘的,这十余年来,大王逼我们走遍了楚国大地和各国边远,连塞外都曾看了几眼,十成中倒有九成九的人觉得你确实是已经死于非命。可却居然并没想到,这么一个就在我们眼皮底下的流亡乡绅,便是您老人家。” 屈明德冷冷地道:“那只怪你们这帮白痴没能看的出来。”说话间,已是直认自己便是那逃亡的景子职。屈元心中更是心乱如麻:“原来我果然便是那景子职之子。怪不得我姓屈,又名元,当是指受屈之王之意……可是爹爹这么多年来,难道真的从没放弃么?难道他……在我从……从那里回来后,也还是没有放弃?不,不,他应该已经放弃了的!”不知道为什么,在次大敌当前、父子两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候,他心头却依然是纠缠于这其实早已无关紧要之事,似乎这小小几天几十天的区别,实比什么都重大。 那黑衣头儿听得景子职骂自己,却也并不生气,反而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等虽然笨,可是二公子你却也不见得聪明。若说是我等笨,不过是手段有些不对。可是二公子你既然逃得了性命攸关,便该好好隐姓埋名,过此一生才是。可是你却偏偏要费这么些心机,十余年如一日要来复国,却又偏偏机关算尽,到头来居然还是一场空。要说起来,二公子你这可是从头到尾一开始便错了。只是我们却也需得感谢于你,要不是如此,我们却又怎么能得此大功一件?”说罢哈哈大笑,旁边的黑衣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屈明德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却忽然向屈元看了过来,神情甚是激动。他身上已有好几处血迹,但仍是右手执剑当胸,左手探入囊中,想是扣着暗器。他神情落寞之中,还带着绝望和激动,显然也是知道今日难以逃脱,更还为这多年来心血毁于一旦而神伤。屈元见他如此,想起他的长期奋斗、却终于失败的内心之苦,也是情不自禁地黯然神伤。 那头儿冷冷道:“你这么些年来,居然就住在离楚国如此之近的地方,还敢放出言来说自己是楚国逃难公族之后?!我们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都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却又偏偏谁也没觉得,那便会是我们找得死去活来的二公子。人人都以为以你心计之深重,不会用那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老土一招,没想到你还多想了一层,居然还真是用了。嘿嘿,真是佩服啊佩服。”那些黑衣人都是跟着嘿嘿冷笑。景子职忽然冷冷道:“不是我高明,是你们自己蠢。得你们佩服,难道是值得夸耀的事么?” 那头儿面色一变,居然没有发作,只是又道:“我们不只是佩服你这一点,而是佩服你这些年居然能够从无到有,死鱼之身居然还能硬是再拉起一帮势力。看来,大王对你如此介怀,还真是没看错你。当初孔任曾说起过盗墓贼的一番话,从来也没人认真,没想到你居然用起心来,还居然真的被你给发现了铜矿。你先是抢人劫祸,拉起一帮人马,接着便命手下人假扮山贼要劫铜矿,然后自己又出面抵御了他们。如此一来,你不费吹灰之力便不被人怀疑地收买了人心、坐享其成不说,还理直气壮地招募团练,从此改换身份,名正言顺地雄踞一方。更难得的是此等情形之下,你居然还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出去放牛,居然还不忘博得贤德之声,真也算是老谋深算。你手段之高,心计之深,实已可说是天下少有。只可惜到头来,你却仍是空拥万贯家财,一天真正的福也没享受,如今更都被我们烧为灰烬。别的不说,便只论这些,你也该一头撞死算了,还用我们出手?” 屈明德冷冷地道:“他还没死,我如何能死?若说手段之狠辣,便一百个我也及他不上。”屈元心道:“看来爹爹确是主谋了。那天王孙满在密林中所见的那几个不一般的强盗,必定也是爹爹的手下。爹爹的心计,竟然还真的如此深沉。”他心中所想一桩桩的到了证实,不知不觉间,那本来已渐渐亲近起来了的爹爹,又重新开始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 那头儿忽然厉声道:“既然知道大王有如此手段,还要与大王相抗,却不是愚蠢又是什么?你处心积虑这么多年,事事拿捏得恰到好处,当真是把最危险的地方变成了最安全的地方。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半年前王孙满一来,居然注意到了你有些不同。你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心存侥幸,没有将他就地杀死,甚至还因小失大,顺水推舟,让他把你的儿子带到了洛阳,似是想图个什么,又或许还有什么什么鬼主意。这王孙满倒是暂时被你骗过了,可是你却万万没有想到,就是你这一步,让你的行踪被你的宝贝儿子给在不经意间露了出来。” 屈明德哼了一声,一双眼睛却朝屈元看了一眼,眼中似是有些责备,但终于还是慢慢又现出愁苦怜爱之意。屈元却还眩晕在那先前的思绪中,心中一团乱麻,并没注意到这一眼神,心中只是想:“原来爹爹真的动过念头,要杀王大哥。……若是杀了,对他来说确实也是一了百了,只是却为什么并没有杀?……嗯,王大哥是周室来访王臣,若是无端被杀于郑地,郑国定然大失面子,其势定然是要查个清楚。爹爹是本地首富,无论如何也是脱不了干系。查询之际易露行迹,还不如顺水推舟这一点划算。……不过爹爹,你真的就是这么打算的么?”一阵晚风吹来,一股淡淡的香味传了过来,既似稻根香,又似枯莲意。可屈元却一点也不觉得心旷神怡,心中只是不住地翻滚,忽然又想:“我又是怎么泄露了行藏?” 那头儿侃侃道:“你这儿子到了洛阳,本来倒也没什么事,只是太过被祖师爷宠爱,惹了些同门嫉妒而已。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惜数月前闹了丢书一事,那些人便已疑心到了他。恰巧那赵德威偏又出使我楚国回来,偏偏还见到了我王太子一面,居然还又是记忆力惊人,硬是没忘,一口就咬定我大楚王太子与令郎很象。这一点被那些同门得知,哪还有不大肆宣扬、竭力讽刺的道理?那些人茶余饭后说及此事,人人都笑令郎不过是长了一幅面孔,却是没那贵气,以此为一桩笑料,大谈特谈。可惜啊可惜,我们再疏忽,却也总有有心的时候。我楚国也有商人至周,略一认真访对,立刻便觉得你屈老爷确实有些诡异。再一细查,哈哈,原来令郎与我大楚王太子,果然还真是父母皆为同胞的嫡亲堂兄弟,怪不得他们如此之相似!你这般精明,自然也不会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只是看来你似也还是没下得狠心去将令郎毁容,而只是想派他远离此地,以使其不易被人认出。可你又怎么料得到,这居然弄巧成拙,硬是碰上了个记忆力惊人的赵德威?” 屈元听得这里,心中一痛:“原来果然是我害了爹爹。”当下偷眼向屈明德望去,却见他望过来的目光依然极是慈和。屈元身形不由得颤抖起来,心中更痛,头中也自一阵晕眩,只是一个念头:“是我害了爹爹!是我害了爹爹!”他正自责备,忽听得屈明德怒道:“原来你们竟然在放迷香!真是岂有此理!” 屈元一惊,立时醒悟:“原来这一直闻到的淡淡香味,竟然是他们偷偷在燃迷香!看来自己刚才这头晕也是与此有关。他们自己仍旧精神,那自是趁我们不备,先服了什么药物了。怪不得他一直这样侃侃而谈,一点也不急,我只道他是心中得意,便想炫耀而已,却不料还有这等毒计藏于其中。” 那头儿哈哈笑道:“若非如此,哪个还有闲心情去对一个死囚讲什么来龙去脉?只不过这样也好,弟兄们不用伤亡,你们也自然少受苦楚。你们两个皆活着送去,自然更是大功一件。怎么样?到头来,我们似也不是如二公子你想象的那么笨吧!哈哈,哈哈!” 屈元只觉得头越来越大,越来越痛,越是要去抗衡、不让自己睡着,自己的精力就消耗得越快,便越是想睡。再看父亲那边,只见他也已是身形颤抖,显然是正在运功极力相抗,但显然也支持不了多久了。 屈元心中一急,忽觉那按住自己的那人之手似因胜券在握而稍有松弛,立刻不假思索,大叫一声:“爹爹快逃!”,便猛地侧过头来,朝那人的手掌狠咬一口。就在这当口,屈明德突然一把撒出十数件暗器朝屈元这里袭来。那些黑衣人本来觉得局势已定,心中戒备已是去了大半,这下猝不及防,登时便有几人中了暗器;其余之人躲闪之际也给逼得甚是狼狈。其实这一下也极是冒险:他自己运功与迷香相抗之际,手劲已有松驰之象,若是这一下打不中那些人,反而却打中了屈元,那可就要令屈元受大伤。 屈明德就在这一当间突然趋前,一把抓住屈元胳膊使劲一拽,便向那村边荷塘奔去。他心知这种迷香甚至是厉害,自己决然无法长期相抗;但迷魂类药物多怕冷水相侵,只要有冷水就无妨。同时,敌方人数太多,根本无法长期硬抗,只有钻入荷塘,借那遮天乱叶枯枝,方才有望逃命。屈元胳膊被猛地这样一拉,几欲断裂,脑中却反而一阵清醒。他知这是逃命的唯一机会,是以死死咬住牙关,一声不吭。 那黑衣头儿一见他们去向,已知其企图。他眼看已是阶下之囚的敌人竟然就要逃脱,心头大怒,大喝道:“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不要活的了,要死的!”那些黑衣人也是急了,闻得此言,更不迟疑,纷纷掏出暗器便向二人掷来。只听扑扑数声,二人身上已中了数枚暗器。屈元一下被摔倒在地,屈明德也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但立刻又拉起屈元疾奔。 那些黑衣人迅疾追至,已是与二人只有半臂之遥,已不再发射暗器,只伸手便向屈元抓了过来。屈元摔倒之际已抓住了一块石头,这下猛然向那人砸了过去。那人“啊”的一声,正中额头。但屈元人小力弱,这一砸不但没能将他砸退,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凶性。他刷地一声,又抽出了那本来已被插在背上的长剑,猛地向二人劈来。 屈明德一见形势紧急,连忙推屈元就地一滚,堪堪避过这一剑,自己也借这一滚之势到了冰水之边。现在尚非隆冬之季,且此地地近南方,气候尚不似更北方那么冷,犹有少许残荷伴着大批枯枝败叶和枯草与冰水共存。若是二人能够滚入水中,再要缉拿,必然大费周章。而且他们在此居住之久,对此自然远比那些黑衣人熟悉,极可能便从此抓之不住。那样的话,可就真是逃出生天了。那黑衣人似也虑及于此,眼看二人都要逃脱,大喝一声,猛地反剑就朝屈明德抓着屈元的手臂砍了过去。 这时候情势已是极为危急。屈明德若是要放手争这逃走的一线机会,那么屈元便会被擒;而若是将屈元尽力掷出,那么屈元或可仗水性逃命,但屈明德被这反力之势一引,则势必断手重伤,再也无力逃脱。无论如何,若是想二人齐齐逃得性命攸关,那是万万不能。 屈明德稍一犹豫,屈元忽然猛地一挣。屈明德手中抓之不住,只得缩手避过了这剑之威,人也顺势钻入了水草之中。他一回头,却见屈元已被那些黑衣人死死抓住,心中大痛,从水中待要站起身来施救,却见屈元手脚乱舞抓向那些黑衣人,口中大叫:“不用管我!他们定要用我来作饵钓爹爹上钩,定然不会杀我!爹爹快逃!爹爹快……”话未说完,忽然了无声息,原来已是被一黑衣人一巴掌打得昏死了过去。 屈明德眼含热泪,猛地一头潜入水中。那些黑衣人咒骂之间,也纷纷跃入水中搜寻。但时值深夜,又是乱草丛生,塘水经众人这么一搅,早已是一团混水,却又如何寻得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屈元才悠悠醒了过来,只觉得绳索捆绑之下,自己周身无一处地方不痛,脑中更是疼痛欲裂。再一细看,自己身上的那些依稀记得的被暗器所伤的伤口,都已止血结疤,但身上却又平添了几处青紫,似乎是昏迷中又遭了毒打。他定了定神,再一看旁边,却见并无父亲。他想起昨天情形和自己身上新伤,知道定是父亲已逃脱,因此,那些人为了泄愤,在自己昏迷时候才又毒打自己。 屈元想到这里,心下稍宽,但背上之伤口却又热辣辣地疼痛起来,而且一碰到什么东西便即剧痛钻心。可偏偏他身体又似在不停地左摇右晃,可说是不停地在碰什么,而且眼前黑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屈元努力让自己适应,这才发现四面皆是蒙着软布的板壁,倒也甚是整洁。忽然,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已是在一辆马车之上。 屈元痛极之下,一欲前倾,想改变一下姿势,不再让后背不时被刺激。但他才一动,身体其他之处的疼痛便更甚于背,疼得他几欲晕去,只得作罢。他想说话,却又发不出什么声响。初时他还以为是没了说话的劲力,但又试了几试,才知已是哑穴被点。 这时忽听外面一个声道:“这小子醒了。”话音未落,屈元便觉眼前一亮,几个人头伸了进来朝自己看过来,皆是粗豪之面孔。屈元一个也认不出,但他知这必定便是那晚来袭之人,只是现在都已不穿黑衣,脸上也不蒙黑纱。想来是他们已到了官道上,都改作了平民之束,不能再蒙面。同时,他们肯定也不愿让自己随意发出呼喊,这哑穴自然不会忘记。 他正寻思间,那几人已将头缩了回去。只听一人道:“这小子昨天那么狡诈,居然放跑了他老爹,那样难缠,如今落在我们手中,却也还是委顿得象条死鱼。”却听另外一人低声喝道:“小声些!你们这么大的男人还不能好好擒住这小孩,一咬便松手,甚至还险些让他逃脱,还好意思来鄙视他?那景子职一把撒出十几把暗器,分散在每一暗器上的劲力之弱可想而知,又难得取准,便中了,你们难道就会去见阎王?你们中了暗器,可是后来在追他父子俩的时候,不也是还能跑得挺快的么?他娘的,早点勇悍一点,这两件大功何至变成一件?万一大王不明,大伙被怪罪为打草惊蛇,只怕是连这一件也捞不着。你们还得意个什么?”这却是昨晚那“头儿”的声音。 那旁边数人听了这几句数落,果然不敢再说话,外面便沉默了好大一会。半响后,才又有人道:“不过我们这次是直接化妆潜入郑境,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又擒了他儿子,怎么说我们也是功大于过。只要他还有父子之情,将来他的下落自然能由这小子引出来。”屈元心道:“好家伙,竟然是没奉王命,便先斩后奏。”只听另一人道:“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的是,头儿为何不先上报大王,听其示下然后再行动,而是一边飞鸽传报大王,一面便带着大伙行动?这样若是有了风险,岂不是得我们自己担待?” 那头儿嘿嘿笑道:“要是都如你们这样想,这景子职早得知消息跑了。我老早便听京中来使说起过,郢都中多年来便一直有夜行人活动,那不是他景子职一伙还能是谁?何况朝臣中,也许会有他原来的亲信大臣没被洗换干净。若是这般大费周章,多半我们还没得到捕杀命令,那边景子职便已逃得无影无踪了。何况这景子职武功也不是很高,就我们这几人,不也是既擒了他儿子,又让他受伤,我们自己还只几人受伤么?又哪里用得着让郢都中来的侍卫大人去分头功?”旁边众人都哄然笑道:“头儿高见!” 那头儿甚至得意,也干笑了几声,忽道:“老马等去追那景子职,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说话间显得甚是郑重。只听另一人道:“头儿放心,那景子职受了伤,定然逃之不快。老马带的几个兄弟虽然手底下差点,但脚上功夫却是一流,要说追踪什么的再也合适不过了。再说又不是要他们跟那景子职硬拼,只需换着班时时跟定,不时骚扰一下那家伙,我倒是看那家伙能几夜不睡?再说,我等将这小子送到楚国境内时,想来那京中来使便已到了。我们再立刻返回身去接应老马他们,自然手到擒来。” 那头儿道:“说的也是,不过还是要小心在意。现下离我楚国边境已不过几十里了,可莫要在这阴沟了翻了船。要大吃大喝喝酒享乐,也要待回了楚境再说。”只听旁边一人笑道:“正是,那时头儿升官发财,我们做兄弟的,怎么着也要喝几顿美酒啊。” 那头儿笑道:“大哥我要高升,还能忘了你们这帮兄弟?若没有你们,日后大哥我在朝堂上势单力孤,便再也升不上去。兄弟们日后争气点,稍微读点书,认几个字,起码能看点文书,作作样子,日后我也好有借口提拔一下。”众人又哄然笑道:“多谢大哥!只是我等却实在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只盼日后还能当大哥手下,便已是荣幸之至了。” 接下来却是漫长的沉默,外面似乎也有了些嘈杂人声。显然,众人在别人面前都不想多生意外,也就不再谈论。过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外面有人吆喝众人吃饭,屈元这才也觉得自己腹中咕咕叫了起来。只听外面小二叫道:“里面的不知是小姐、太太抑或是官长?请下来用饭。小铺肮脏,还请莫要嫌弃的好。” 只听一人答道:“里面是我内侄,受了风寒,见不得风,要回乡调理一番。”这时一人掀开车帘,扔了几个馒头进来。他见屈元手脚被缚,解开了他上手绳子,却又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令他只能一只手勉强活动,便退了开去。 屈元想:“既已遭擒,不必来用别的来算计我。……哼,便算计也顾不得了。”便放心大胆抓起馒头啃了起来。过了一会,那些人似已吃完,便又有人掀开车帘,重又点了他手臂上穴道,却是没再加捆绑。但过了一会,似乎又不放心,还是来重新点穴,还在屈元口中塞了一条毛巾。马车又摇摇欲晃晃上路了,屈元精神委顿,又无可活动手脚,就在车内睡了。 这些人昼夜赶路,中间只是休息几个时辰而已。如此又过了一日,屈元身上伤口都已结疤,已不甚疼,连精力也开始渐渐复原。但他所最盼望的那“阴沟里面翻船”的事,却始终没有发生。又行了片刻,更听来了外面众人的欢跃大叫:“终于回到楚国了!” 那头儿道:“大家也莫要心急,我等且先等等都中来使。说起来我等乃是飞鸽传书,若是不出意外,这两日怎么也该有消息到了。若是两日不至,我等便直接押送这小子去郢都面见大王,再去相助老马他们。虽然到了楚境,大家也还是要口紧些,免得发生意外。” 这时候又已到了一个茶摊之旁,那些人又是如此这般对小二搪塞屈元之事。众人长途跋涉,现下终于到了国内,自然心情稍松,吃喝之际大是自如。只是他们无论言语如何放肆,也无论无所顾忌地划拳猜酒,都绝口不提车内之事。屈元这几日里见那马车连窗帘都给缝得密密实实,于是趁吃饭之际,用指甲将那两边侧帘布曼之上顺着纹理来回使劲划,终于划开了两条窄窄细缝。这细缝虽然仍是极狭小,但这两日他被困马车不见天日,目力较之平时已是大为敏锐。因此,虽只是这两条窄窄细缝,却也足以让他有豁然开朗之感了。 过了一会,忽然那前面又有人声鼎沸,却是又有一拨车马自南面到来。听其来声,似是来者赫赫,大有来头。这茶摊本来甚小,从来也没有料到会忽然来这么多人,这下立刻便显得板凳不够了。这时那新来之车里面下来了一个白头老人,年纪极老,手中还拽着一个比屈元还小着一两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年纪虽还很小,却是让人眼睛一亮,几乎无法移开眼睛。即使绝望无神如屈元,也依然禁不住吃了一惊:“世上竟会有如此美的小女孩?” 那二人下得车来,旁边食客见他们一老一小,且又风度非凡,都自觉地朝两边挪了挪,让他二人坐下。但他们的那几个从人却是无处可坐,转了几转,忽然停了下来,对众茶客喝道:“我等乃是官长,欲巡南阳东郡一带,至此歇脚。你们让一让。” 那些平头百姓听了这话,纷纷忙不迭地从凳子上拿开,退到一旁或蹲或站。但是这些肯挪的人甚少,全都挪开了也没几个座位。那些人显然还是坐不下,却又不敢去与那老人和小姑娘同坐一桌,便转头向这边这十几个岿然不动的人道:“你们没长耳朵是吗?我们乃是官长,你们快点挪开!” 这边一人怒道:“我们可也是官差!只有老子叫别人让位的,还从来没有别人叫老子让位的!”说罢扭头一边,并不理会那人的喝骂。那人大怒,手按腰刀叫道:“大胆!我等乃是奉有使命、虞大人派发的郢都官差,你等是何人,竟然不识我等服色?”说着忽然一撩衣角。 屈元瞪眼一看,只见那衣角上似乎绣着一些精致图案,但却是看不太清。那押他的“头儿”却似乎身子动了一动,但看了看那老人和小女孩,一时间却又并未说话。屈元见这喝骂之人虽手按刀柄,作势要拔出砍人,但脚步轻浮,身体臃肿,显然是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心知他绝对不是这头儿的对手,不免心头有些可惜。 那喝骂之人见这些人仍不买帐,似乎也知自己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并不拔出腰刀,只是大喝道:“你们这些白痴若是不识也就罢了,你们那车里的是你们的头儿吧?叫他出来,要是还不认识,我便一刀砍了你们!” 此话一出,这边十几个人尽皆动容,好几个人已是站了起来朝他怒目而视,形势一触即发。那边那老翁本来还想发话解劝的,见了这等情势,却又停了口,似乎是要看个究竟。倒是这喝骂之官一见对方竟然大有动手之意,心下反而先自怯了,身子退后了一步,口中仍是叫道:“怎么?想造反不是?里面的长官到底是谁?是何职司?叫他出来见我们!” 那头儿站起身来,向那些准备动手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些人纷纷重又坐下。那头儿转回身来,对那喝骂之人陪笑道:“官长不必生气。我这些人不过是普通乡下人,刚刚招入公门当差的,不识官差大人,还请大人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这车里面乃是在下的一位内侄,因为在外地染了风寒,不能见风,是以整日里面都呆在里面,不方便下来。官差大人体谅我等乡野草民,必定不会强人所难。” 他说话间,已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银锭递上前去,口中道:“衙门清苦,我等也需来回补贴补贴。全赖管差兄弟们彼此体谅,保得路上平安,我们才能略有微利。这些便孝敬给各位管差大哥随便买些茶吃,全当是我等的一片小小心意。”心中却是大骂:“好你们这些饭桶,竟然要老子陪笑。待日后老子凭这件大功当了你们上司,那时候便有得你们好受。” 那官差见他服软,正好就此下台。因此,他虽见那银锭实在不甚大,却也还是伸手接了那银锭,口中笑道:“你倒还是会说话。”那头儿转身向身后众人道:“官差大哥宽宏大量,不跟你们计较,你们还不让开些,请大哥们坐么?”那些人虽然心中不愿意,但还是一个个挪了挪,勉强挤出两张桌子。那官差自去招呼弟兄们过来坐。躲在一旁的店小二见事态平息,也忙不迭地过来招呼客人,茶摊上又是充满了一片吃喝之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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