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万王之王 第八回 稚子远游怎堪情 BY九头鸟
(2005-09-08 20:3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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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回 稚子远游怎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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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孙满见其直认此事,似对自己所喊的以为他们是劫矿之贼已有几成相信,心中稍宽
。他心念电转,忽然用力回剑,砍倒身侧一棵小树,从腰际豹皮囊中摸出三玫铜钱分袭三
人。那三人之势顿时缓了一缓。王孙满沉声道:“我今日被你们三人围攻,即使性命攸关
不保,谅来也可争得一时片刻。若是我运足内力,叫上数声,乡民们或许尚无所觉,但当
年击败过你们的本村屈老爷自然会知道。以他的急功好义和他的身手,若是和我联手,你
们定然不敌。纵然他赶到晚了一时半刻,我已身死,想来你们也将搭上几条性命……”
那三人听他说到屈老爷,果然都脸现异色,停手不攻,但三人所站方位却依然是合围
之势。那黄思贤忽然冷冷道:“屈老头虽是白道中人,但一向甚会做人,怎会派人违规偷
听我们之秘?”风德原看王孙满神色,忽道:“你若是他的武师,那便也当懂些道上规矩
。我看你不过是故意在诈我们。”王孙满喘了几口气,冷冷道:“什么诈不诈的?黑道白
道有规矩,我却也有规矩。我的规矩就是,你们若太过相逼,那我们大不了就同归于尽。
”
那三人互望一眼,眼中凶光又渐显露。王孙满左手伸进囊中,握住了出行时准备好的
秘传烟雾粉丸,准备万一他们不顾一切、仍来抢攻的话,便在千钧一发之际尽力捏碎撒出
。若能迷得他们之眼,自己便可争取时间,甚至反客为主。
这时忽听远处似有人轻轻一咳。那三人面色一变,黄思贤忽道:“小子,这次算你走
运,就饶了你这档子之事。不过下次你要是再阻挡我们在别处发财的话,我们可就不客气
了。回头告诉那个姓屈的,叫他也给我们识相点,老老实实多孝敬点。不然我们不会让他
好过的!”说罢便和风德原、王重山一起转身急奔而去。
王孙满见他们居然是真的离开,心中略松,但依然不敢怠慢,以剑护胸,倒退着跃出
松林。等回望松林时,却见那里仍是一派幽静,似乎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王孙满暗暗
庆幸,忽觉额头似乎有水意,伸手一抹,却已是隐隐的冷汗。
王孙满跃回屈老爷宅中,但见玉兔西坠,夜色将尽,且喜仆人们还未起来。他急忙回
到房中而卧,但心中却是念头不断,一时间始终难以入睡。他知道那些人其实并非真只是
为铜矿而来,所谓要自己传话给屈明德叫他小心云云,只怕也不过是那些人的遮掩之法,
自然是不必担心。但这些人究竟是要做什么,却着实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在那后来的一
声咳后,那些人便如奉了命令般转身而去,自然是没露面的“头儿”在以传音之术叫他们
走。
只是那一声咳嗽之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似乎便象这里面的某一声音,但却又绝不象
是屈明德的声音。王孙满思前想后,始终是想不通附近还见过什么人有如此之可能。他想
来想去,始终想不出所以然来,终于还是沉沉睡去。
这一觉竟然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却见那家福道:“我家公子今天学堂放假,先来找过
王公子。他见王公子还在睡,说不便早叫醒,只说叫小的禀报王公子,提醒王公子醒后同
他用饭。老爷因乡里庙会要早去,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来。”王孙满答应一声,洗嗽完毕
后便去正厅,却见屈元已是在那里持书相候。屈元将书放下,笑着招呼道:“王大哥今个
怎么这么晚才起来?爹爹有事不能相陪,着我在此代陪。简慢之处,还请王大哥见谅。”
王孙满道:“哪里哪里,我在此叨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事事都要麻烦老爷子,早已
是大大添了麻烦。老爷子如此说,却叫我如何敢当?不过我昨天确实听见了一件奇事,实
在是不可不说。”屈元甚感兴趣,道:“这却是为何?”王孙满正待详说,这时候旁边一
个仆人过来道:“今天是庙会日子,公子可要先祭社神?”王孙满一听这声音,立刻脑中
一闪,觉得昨晚在那松林中咳嗽的,似乎就是这一声音。他心头大惊之下,当即住口不言
。
屈元见王孙满忽然望着那个仆人欲言又止,看了看那个仆人道:“也好。旺财,今个
既然是庙会的日子,你就去通知家福一声,说是今天准你们分两拨去庙会耍子耍子。具体
如何分配,就叫家福来办。另外,叫厨房准备一下,今晚给你们做几桌菜,犒赏一下你们
这半年尽心尽力为我家做事。你们也不用来服侍了,我们自己祭神就行了。”旺财闻听可
以去看庙会,晚上又有酒宴,心头大喜,一头跪在地上:“多谢少爷!全家人众都感老爷
和少爷的恩德!”说完忙不迭地便出去,那自是说什么也要家福先把自己排在第一拨了。
屈元站起身来,倒了一杯酒,朝南方一低头,口道:“社神社神,五谷丰登。改日来
庙里烧香。”说罢将酒泼在地上。王孙满也依样来了一回。屈元看了看周围,道:“不知
王大哥有什么事需要屏开下人?”王孙满道:“其实也没什么。你可觉这旺财有什么奇异
么?”屈元奇道:“这旺财是专门服侍我的人呀,平时就在我房隔壁睡。他虽然有时候懒
点,但从来也没有什么偷摸之事,还算是忠厚老实。莫非王兄觉得有什么奇异?”
王孙满回想起这旺财确实也是如此,而且其行步之际,怎么也看不出懂什么武功,实
在说不上有什么奇异之处。可是那一声咳嗽,却又的确很象是他的声音,这又如何解释?
王孙满叹了口气,还不死心,又问道:“那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动?”
屈元慢慢道:“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听到一些响动,经常晚上会吓得睡不着觉。但是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这些响动我渐渐已经不想听,也不想关切了。尤其是后来,我一心一
意只是专注学文,不去想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心静之下,现在早已是听不着了。”
王孙满心头一动,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昨天之事说了一遍。但他留了个心眼,没
说自己是故意装作以为他们是老打铜矿主意的,只一口带过,还说他们说还要来找麻烦。
屈元听了却并不惊异,道:“这事其实早就如此了,家父也早知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对此
多年来已有准备。不过谅来他们也多是放放话吓吓人而已,要不然要来早就来了,又何必
等这几年护矿乡勇练成,铜矿保卫森严之际再来?对了,你真是觉得那咳声乃是这旺财所
发么?”
王孙满也觉得这旺财实在不象是什么隐藏高人,自己也气馁了不少:“确实是有些象
。”屈元道:“这可就难以猜透了。莫不成是你听错了?”王孙满也是思之不透,只得道
:“嗯,或许确实是我听错了也说不定。可是……”屈元笑道:“所以说,学武之后,是
非便多。若象我一样,一心一意学文,自然也就没这些烦恼了。”
王孙满见他又扯到武功无用上面,心头越来越奇,面上却也只得点头苦笑。他心中觉
这屈宅之中委实很是怪异,心下更加坚定了想将屈元带走之想法:“这等扭曲环境,最好
还是能少些便少些。他心灵现在虽然还没被扭曲侵蚀太深,可是谁能保证今后?”
到得夜色复临,华灯初上,屈明德也已回来,显然还对此事还是毫不知情。王孙满不
知怎的,一开始竟然还想不提此事。但他想来想去,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终于忍受不住
还是说了。屈明徳也是面无异色,气度沉稳,只是待听王孙满说那一声咳嗽与旺财很象的
时候,才微微动容。待得王孙满说完,屈明德道:“看来这些人终于还是贼心不死,还是
要为祸乡民。不过这一次,我看只怕还不是只为了铜矿这样简单。”
王孙满心中一动,强行把即将脱口而出的一句“我也这样认为”憋了回去,只是感兴
趣地问道:“这却是为何?”屈明德道:“这铜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富几乡有余,
若是供那些挥金如土的强人去挥霍,却只怕是大大不足。不知道王世兄觉得,你与这几人
比起武功会怎样?”王孙满闭目思索了一下,道:“制一人有余,若是二人则堪堪平手。
三人的话,我力有不逮。”
屈明德道:“老夫虽然比王世兄年纪大多多,但想来也只能与他们三人打个平手。若
是他们来犯,再加上他们那还没露面的头儿,一个不好,我们几个和邻乡里的几位武师、
百把位乡勇只怕还不易抵挡。寻常盗匪之中,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若是武林高人,看
上这么一座小小矿山的话,眼光也未免太低了些。而且当年他们来袭之时,队中并无这等
人物。”
王孙满道:“此话有理。不过也许是后来他们又找了些落难剧盗,临时搭起了伙。”
屈明德摇摇头道:“其实自从上次他们来袭之后,我们乡人便已有所防备。这几年来,开
矿所得并不入库,大家总是一月便分发一次,库中积银实在不多。因此若是敌人来势太大
,我们就不做硬挡,只退守乡里面,也损失不了多少。难不成那帮强盗还会自己去费劲,
去炼矿卖钱不成?那也就不是强盗了。再说了,我也跟他们之间彼此讲了些规矩的,从未
对他们失礼。若说这些人是剧盗,难道这些规矩也探听不清?何况这么些时日都没再来了
,如今情况一无所改,又怎么会忽然穷疯了来抢?”
王孙满想起那日风德原所说的“弟兄们也不缺钱花”,再加上自己原来的看法,心中
自然也更觉得奇异。他略一犹豫,道:“那老爷子觉得,这可能是什么原因?”屈明德闭
目沉思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唉,老夫也实在猜之不透啊。说起来,此事虽然甚是
奇异,颇有令人费解之处,但王世兄当非妄言之人,老夫是绝对信得过的……”王孙满一
怔,这才想起以他立场,确实也容易怀疑是不是自己故意在危言耸听。
只听屈明德续道:“……因此,老夫还是不得不认真对待。说起来,当年护矿时,两
边也是都曾有过死伤的。若是做最坏预想,那么也许他们不只是威吓而已,或许还真可能
动手,甚至还有其他的什么目的。不过老夫本来也是吃苦之人,这么多年来,富贵早已经
看得淡了。他们若是真是来袭击,老夫谅来自保不难。我这些家人以及乡民,于他们并无
大恨,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只是我这元儿……”
王孙满目光闪动,道:“不错,这的确是个大问题。若是如此,则元儿成天在村外牧
牛,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要知那些人若是想杀屈明德,那固然是太难。但若是只想
杀屈元或是劫持屈元,那却是一着容易得多的棋。屈明德感于原来待爱子不够好,现在却
又无法补偿,只怕到时候什么都愿答应。
屈明德一笑,看了王孙满一眼,却并没有说话。王孙满知他知道自己在借题发挥,不
免面上微窘,想了想,慢慢道:“屈伯父明鉴。若是此间之事已了,小公子自然可以去安
心求学,若是此间之事未了,小公子自然更应离开是非之地。其实……其实屈伯父饱经沧
桑,想必早已看穿了世情。过去的事就过去算了,又何必总是纠缠于记忆之中?想来屈伯
父也不希望看到小公子这一生再继续纠缠于旋涡之内,总不得不跟此等危险之人打交道罢
?说实在的,小公子若能跳出此间恩怨,另有一片天地,岂不是好?晚辈确实是有心借此
事夸大后果,以提醒屈伯父做事当防万一。最起码来说,为了能细水长流,图个长久,父
子最好是不要在一处危险所在。但说句实在话,在下昨夜之所见所闻,的确是没有夸张。
”
屈明德微微一笑,长长叹了口气,道:“王世兄的为人,老夫自然明白。当日王世兄
说要带小儿去洛阳游学,老夫一时糊涂,没有答应。说来惭愧,老夫这样做,一来是舍不
得他,觉得原来没能好好照顾他,对不起他苦命娘亲的托付,另一方面,也是虽觉得王世
兄气宇轩昂,绝非肖小之辈,但毕竟尚只是初识,不敢将爱子相付。那学文学武之说,其
实推托拖延之意居多。如今多日相处,王世兄出身高贵,师门也是人才济济,为人更是光
明磊落,乃是元儿之榜样。若是元儿能跟随左右,自然安全无虞。日后文武之中,元儿只
要有一样拿得出手,自然是我全家之幸运,又哪还管是哪一样?现在既然出了这件事,虽
然也未必便是真要来寻仇,但不管怎么说,也都是先防备一下的好。不知道王世兄可愿帮
这个忙?”
王孙满大喜,忙道:“老爷子如此信任在下,乃是对在下的无上褒奖,在下敢不从命
?说实话,我也是曾有想,希望小公子日后什于周室,但现在想来,却未免过于自私了。
正所谓天南海北,何处不可以造福于民?小子发誓,日后绝不勉强留他于周。”他原本还
曾觉得这屈明德行为怪异偏激,对他渐生疑虑,但见他说及屈元时真情流露,父子天性表
露无遗,又明白直说了对自己的一律,其意实在甚诚,不由得心头微觉惭愧。因此,王孙
满便也把自己心中当初所想倒了些出来,仿佛不这样就觉得对不起对方。
屈明德摇了摇头,苦笑道:“王世兄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清楚,又何必去发誓?其
实说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将来他就算是仕于周,身为王臣
,与诸侯比肩,又有什么不好?他渐渐大了,也应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了。男子汉大丈夫
,总不能老是依在我身边。只盼他平平安安过此一生,为百姓造些福气,莫要让天下百姓
再遭我父子流离之苦,也就对得起他母亲了。嘿嘿,总要把他留在身边,又有何用处?”
王孙满诺诺连声。屈明德顿了一顿,忽然直直看着王孙满,道:“王世兄,你看元儿
此去,将来真能平安过一生么?”王孙满心中一动,似觉屈明德此言中,隐隐有希望自己
担保之意,不免微有踌躇。
他想了想,终于庄容道:“晚辈虽然年轻,但自信还能称得上阅人无数。小公子亲身
经历苦难,兼且宅心仁厚,遇事多能为人着想,而且也极能原谅别人,此去定能拜得明师
。既得名师指点,日后定能造福一方,成就大器,老爷子自然也将名垂青史。这平安一生
,想来不在话下。纵然小公子不能常侍身边,这份天伦之乐,亦是少有人能及。”
屈明德甚是欣慰,道:“如此说来,小儿就要拖累王世兄了。小儿年纪尚小,遇事多
有不明,还望王世兄多多管教,千万不可因心慈手软而误了教导。老夫先命人去准备盘缠
等物,过些时日,再找几个仆人去送你们起程。”王孙满谦道:“小子也不过一初学之人
,何敢言及‘管教’二字?不过同学少年,共同求学,日后盼能同致大道而已。”
此事既然谈妥,二人皆甚是欢喜。屈明德当即唤来屈元,道及此事因果。屈元虽然不
甚愿离家如此之远,但见父亲说的甚是严肃,想起这确实也是形势所迫,自己留此只怕徒
增烦恼。相反,自己如在另外一处,敌人见不好一下斩草除根,反而对任何一方都会老实
许多。
王孙满乃是王臣出使,虽然天子失威已久,但郑既为周同姓,面上自然仍需作做样子
。若是王臣被劫杀于本国境内,其颜面何在?故此一路,郑人派来的车马卫士断不会少。
再加上王孙满虽是年轻人,但也能算是一好手,这一路自然可保无虑。
到得周都,以王孙满之交情,定可引致大名鼎鼎的公孙贤门下。那公孙贤乃当世奇才
,相传曾师承一位奇人,早在几十年前就已是武林中泰山北斗般人物,连手下几位弟子也
早已名满江湖。王孙满所从之师太华仙客司天仪,便是其大弟子。因此,论及门庭之盛,
可说当今武林无出其右者。屈元若是拜于其门下,便是主要学文,亦是无人敢来冒犯。
随后二日之内,屈府忙上忙下,尽是在行李收拾。屈明德无论盘缠随佣,事事亲自过
问,惟恐一事不偕,爱子之意显露无疑,屈元也甚是依依不舍。再看那行囊之盛,真是倾
其所有,光大大小小的金锭银锭,就装了数匣之多,生怕儿子太简朴会被人瞧不起。若非
屈元和王孙满坚持,屈明德简直都恨不得要把举家仆婢都派去随行,又哪里会只选两个健
仆?
除此之外,还有众多本地特产,乃是致谢王孙满。另外,还有许多是托王孙满打点公
孙贤门中之人用的,以便拜师和建立初始人脉。王孙满辞之不得,只得接受。又有湘地上
等绢书数匹,却是屈明德千叮万嘱,日后要多写家书让仆人送回来,以宽其念。
屈明德虽是这里的财主,其实也不喜穿华服来摆谱,是以平时屈元不喜华服,也就由
他。但毕竟这次是要出远门,不比在家里。那些大地方势利眼之人往往很多,若穿着太过
普通,容易导致大家太看不起儿子。是以屈明德想来想去,还是硬给屈元准备了几身好些
的衣服,还特地托王孙满帮忙关照和说服。所谓人多好办事,随行之事虽然纷乱繁杂,但
众人齐心之下,不下二日便已齐备。
这二日内,王孙满也先去料理了些许剩余之事。第三日一早,王孙满属下已按照吩咐
,正式驾车来接,这边屈府自然也早就打点好了一切。这二日间,屈元虽然偶有出神,但
他终究乃是苦水中长大之人,事事靠自己实是家常便饭,旁人只需略一开导,他便回复如
常。但真正值此临行之际,想到自己日后只怕多年都难得回来探亲,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下
泪来。
他本来从小缺少父母关爱,总觉得自己在爹爹眼中,似乎不如什么别的事重要,父亲
在他眼中也是畏惧多于亲近。可是毕竟十多年父子天伦,今日一别,眼见父亲就在这几夜
间就又苍老了不少,鬓边白发更多,终是难以割舍。在如此漫漫长路面前,那许多年来因
错过了当初培育,而导致的父子亲情间的丝丝距离,又算得了什么?
屈明德亦是老泪纵横,拉过屈元道:“元儿,你我父子逃难之时,当爹的没能照顾好
你。当初……当初爹一天到晚想的都是……都是怎么讨生活,从来没有好好宠过你疼过你
。不管怎么穷,别人的孩子都象个宝,可是……可是你长这么大,却还从来没有撒过娇。
今天家境好转,当爹的想多补偿些时日,却还是难以如愿。爹是有钱了,可是……可是…
…”
屈元热泪盈眶,道:“爹,别说了,别说了。孩儿……孩儿……”说着已是哽咽不成
声。屈明德叹道:“这么多年来,你娘……你娘只怕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是爹从来不敢
设她的牌位,只能偷偷去拜她,因为爹每每想起来,总是没脸去面对你那苦命的娘亲。爹
对不起你,爹知错了,爹一心想补回来,可是……可是今天却还是不得不送你走。爹这是
为你好,盼你不要怪爹心狠……”屈元听他提到娘,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观者无不神
伤。
待得日中,王孙满等终于上路。王孙满知屈元少小离家,怕他酸楚,尽力陪他说话。
屈元毕竟也是少年人心性,加之幼年便曾多遭苦难,并无多少寻常幼儿离开父母时的那种
畏惧前途、无依无靠的感觉。因此,他心中虽然苦闷,但在王孙满大力逗他开怀之下,也
很快便高兴起来。他家资虽富,但毕竟是草民一个,并未坐过这种官宦马车,是以对之极
有兴趣。同时,两边由郑国派来的卫士们兵甲鲜明,气宇轩昂,亦有振奋精神的效果。
这一路竟出奇的平静,原来担心的那些强盗来袭、山雨袭人等等烦恼事,竟然一桩都
没发生。看看行了已有二百来里,想来那些强盗再狠,也不致放下原来的老本行,来干如
此远的买卖了。王孙满心中宽松,心想:“看来确实是我们多心了。设想一人要是真想杀
人报仇,多半会隐秘行事,正所谓咬人之犬其实不叫。若是大叫大嚷,那除非是仇恨大极
,而且优势占尽、对方无处可逃。否则别人有了防备,却又如何能下得手?再说听那些人
说,当日强盗进犯铜矿时,因屈明德露了一手武功,群盗自思敌之不过,战了一会便收兵
回寨,争斗不烈,所伤人命既并不多,自然也就无深仇大恨。再说了,他们一句话便吓得
屈明德父子离散,也算是有了面子,估计屈明德也会托人脉多加一点。既然如此,那又何
必再自寻烦恼,来与我等甲士硬拼?”
这日众人来到一处景色明媚所在,王孙满特地叫屈元一起去游览。屈元从小见景其实
不多,忽然见此气象,不免甚是欢乐开怀,全然忘了疲乏。然而两个仆人家和、家旺却早
已是累得半死,死活托故不肯跟着再上山。等到二人在小山顶上赏了景致,略略休息时,
王孙满忽然笑道:“屈老弟,你从小就叫这个名字么?有没有小名叫贱啊狗剩什么的?”
屈元一怔,道:“没有啊,我从小就是叫元儿的。王大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王孙满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时好奇而已。要知道我们那里好多人都有小名,越
是大名取得尊贵荣显,小名便取得特别俗,以应传统。你看,大哥我其实排行老三,小名
就叫贱三。你爹爹从来没给你取过贱啊苦啊什么的小名么?”
屈元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建立’的‘建’呢,原来却是下贱的贱
。不过这取贱名……究竟是为什么呀?”王孙满微笑道:“我们那里的通常传说,野鬼特
别嫉妒和看重命好名好的人,往往在他小的时候就加害,让他染病什么的。取个贱贱的小
名,便是骗鬼之意。”屈元哈哈笑道:“这可奇了。难道连鬼神之类的,也能欺骗么?”
王孙满道:“其实世人未必真是在骗鬼神,大半乃是在骗自己而已。不过说也奇怪,
尽管世人自己也明白许多事只是自己骗自己,但骗这一骗之后,却又往往就真能心安理得
许多。你现在觉得可笑,那是因为你其实还是没有长大。”
屈元似懂非懂,道:“真的是这样吗?”王孙满一笑,道:“当然这也不一定。反正
等你长大之后,一切就都明白了。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一行人行过南阳驿站、铜马驿、天元驿等许多驿站,每到一处,王孙满便拉众人于附
近游览,是以行得甚是轻松。后来出郑入晋,前面又有新的军兵前来接应。王孙满见迎接
之兵人欢马跃,冠盖华美,知是晋国也已知道了自己行程,心下更喜。但王孙满也明显有
所感觉,觉这些接手之人虽对自己也还算有礼,但毕竟因为来自大国,远不如郑国卫士对
自己那般真心恭敬。他想到这里,心下不免又暗暗感慨起周室之衰来。
众人歇息时,王孙满略略与他们攀谈了几句。原来他们此来,乃是因前面行程处是栖
凤岭,山高林秘,近年来常有强人出没,是以才特地新加了些人手,以送这一程。屈元不
会武功,于这些砍杀之事不甚感兴趣。因此,他一路上不是执书独阅,便是四望风光,倒
也自得其乐。
其实王孙满自己既然出行,当然也还是对这些有所准备的。现在晋国地方官长加派人
手来护送,一来是显其友好之意,二来也是怕万一在晋国这号称强国的地界出事,那丢人
可就丢得分外的大。护送官兵眼见己方人多势众,知如此防备之下,贼人定然不敢来犯。
因此,此行实际上便如陪官长富豪出游一般,根本没有搏杀之险,而且若是行得高兴,没
准还能得些赏钱。如此之下,自然愿来的人更多。比如这一群卫士,便有三五十人之多,
一到驿战就人人放纵,开杯畅饮,甚至眼看过了栖凤岭,他们居然还是死活不肯告辞。他
们一个个都说,虽然老爷说只需送到这里就行了,但自己等不放心,还是要来帮忙多送一
程。王孙满自是心知肚明,但也只能多付银两款待,以示“感激”。
这一日众人已到了灵寿驿,说起来离那所谓的“危险”之地已一百多里。但那些热心
卫士们,却依然是丝毫也无去意,一样酒肉喧闹。那两位统领军官中的丁统领道:“说起
来这些毛贼,也还真是只会欺负弱小。寻常小官行过,总是被他们擒获。象我等今日浩浩
荡荡,要跟他们搏杀一番,他们反而不敢来了。要不是他们奸诈狡猾,我们放心不下,不
好太过大意,大伙早就回去了。”王统领笑道:“丁统领,不是他们胆子小,是我们的威
风大。那些盗匪不过是些穷疯了的小民,哪能跟我们这些真刀真抢训练出来的甲士相比?
”
丁统领放声笑道:“正是。其实那些毛贼本来不配由我们哥倆出手,手下随便几名兄
弟,就已经能打发了。这次我们出马,其实乃是鄙国国君礼待天子之臣。对了,想来日后
天子也说不定会有封赏。”王统领笑道:“那也未必。其实呢,那些毛贼本来就不堪一击
,有的甚至还拖家带口,能成什么气候?依我看,便前面这些兄弟也是不用来,就王孙满
王大人自己就能料理了。我们来,也不过是把他们一个个的狗头砍将下来,换几个小钱而
已。”
王孙满知这二人言语间除自夸外,还隐有讨赏之意,不由得微微皱眉,但却也没办法
。可偏偏他们之桌就跟自己相邻,却也没法装作没听见。他叹了口气,转头望去,只见那
些普通卫士倒还好,大多只是闷声吃喝。可这二位统领大人,既是身躯沉重,偏还脚步轻
浮,似乎根本就没练过几天武。
王孙满心头着恼,暗想:“人说酒囊饭袋之徒事最多,而且也最难伺候,还真是不错
。”当下叫仆人取了几千钱送至桌上,堆起笑脸向那两位统领笑道:“二位将军说的是。
想那些毛贼如此贫弱,又怎么用得上劳动各位大哥亲自出马?说起来这次各位兄弟们肯来
,乃是给了在下天大的面子。在下这里有些小小意思,实在是不成敬意,就权当请二位将
军和兄弟们喝几回茶了。还望各位不要嫌弃才好。”
那丁统领见他乖巧,与王统领对望了一眼,笑道:“王大人说哪里话?我们不过是陪
王大人和小公子出游一趟,乃是美差,却怎么好领大人之赏?”口上虽然客气,手上却已
将那些钱拢到了自己这边,但口气上毕竟有礼了许多。四面那些军兵也齐声称谢。驿站中
人见王孙满出手豪阔,端茶送水也更加勤了。屈元心下生厌,忽然似是喃喃自语道:“唉
,如此贫弱的小毛贼,却居然也要劳动这么多人一起出马,他们可也太受抬举了。”
他这话本来极是轻微,丁统领喝得甚多,又在喧哗之余,便没加注意。不料那王统领
喝得尚少,勉强听了个大概,似乎觉得语气有些不对,立刻砰地一拍桌子,大叫道:“小
公子可是在讽刺我等么?”他这一声甚大,周围众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人人都看着他。
王孙满忙陪笑道:“王将军怕是误会了。在下这位屈老弟口音与本地有些不同,他的
意思是说,各位大哥不但给了在下面子,便是那些小毛贼们,能被二位将军所擒,也是他
们的福气和面子。只是他们居然不来,错过了这一好机会,实在是有些不识抬举。”说着
便端起酒杯向王统领敬酒,同时向屈元连使眼色。屈元说了之后,也有些后悔,急忙唯唯
相应。
那王统领本来也没听清楚,一听这个,自己也觉得甚有面子,便一饮而尽,哈哈笑道
:“这话说得不错!说起来那些个毛贼,本来就多是乡野之人,乃是只配被那些乡练斩首
的。若是能碰到老子的宝刀,乃……乃是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他痛饮之余,舌头
已是不大灵光。
那丁统领也颇有醉意,跟着笑了几声,却又道:“不过说起来,那些毛贼中间好象有
个凶顽之徒。听说其原来乃是郑楚一带之人,武功还真有两下子,好象有些不好对付。他
带着一帮刁顽之民,竟然专劫官长,而且还放话说杀光这三百里的……脏……的……的…
…官。他娘的,简直把俺们不放在眼里,真是岂有此理。这次他们要是敢来,我们说什么
也要让他们知道知道,就他要想跟我们比试,那还根本不配。”忽然又指着屈元道:“可
惜啊可惜,这……这位小公子钱财虽多,却好象带点郑楚之地口音。要是他们借口看在同
乡份上,非要放过你,那我们便少了次立功机会了……”
屈元心中不悦,便又想要出言讽刺,但终于还是被王孙满示意止住。他心头实在厌恶
极了这些人,简直恨不得他们马上滚得远远的,实在无法如王孙满那样,竟然还能跟他们
时不时地笑谈几句。
屈元无奈之下,只好扭头过去不看他们,但耳边的那些自吹自擂的话,却还是不住耳
地传家过来。他气极无奈,只好托言如厕,过了好一阵,这才慢慢平息下来。一时间,他
简直觉得便这厕中臭秽,也比处身在那二人身边要好得多,不由得更是打心底里佩服王孙
满。
但厕所终不是久居之地,等到后面一位仁兄要用时,屈元也就只好出来,这才暗骂自
己笨:“要躲他们,也不用躲在里面呀!这外面不是也行吗?唉,我可还真是被他们给气
糊涂了。”他正自好笑时,忽听那边似乎有些骚动。等钻回空地一看,却见一个老乞丐正
一跛一跛,畏畏缩缩地向那店家乞讨,嘴里似乎还在说“哺饥饭”“哺饥积德”之类的。
那店家勉强给了他半个冷馒头,正在打发他走。那老乞丐两口就将那馒头吃了,显然还依
然饿得慌,又过来向众兵丁侍卫乞讨。但众兵和侍卫都似完全没有听到一般,都是掩着鼻
子呵斥他快走。
屈元自小经历苦难艰辛,深知饿肚子之人看着正美酒佳肴、大肆享用之人时的感受,
正要说话,却听王孙满道:“老人家,这里有几个馒头。”那老乞丐大喜,急忙过来伸出
青黑之手便要拿,一股淡淡的臭秽之气立刻袭了过来。
王孙满眉头微皱,正要将馒头放到他手上,旁边那正醉熏熏的王统领忽然一抽鼻子,
骂道:“他娘的,怎么这么臭?”他一回头,发现这老乞丐竟然已到了自己身侧,顿时一
拍桌子,怒道:“老混蛋怎么敢跑到这里来败老子的兴?还不快滚?”
王孙满将馒头放落那乞丐手上,道:“老人家,你还是快走吧。”不料那老人忽然身
体一歪,摔倒地上,那馒头也滚落地上被人踢得远远不见。原来那老人身边的丁统领看他
不顺眼,一脚踢将过去,居然还踢得甚是敏捷。王孙满本待阻止,见此情形,吃了一惊,
暗道:“不好,我这眼力可还真是有待长进。他虽然武功不甚好,但也实在并无我想象的
那么不堪。王孙满啊王孙满,你怎么可以因为讨厌一人,就故意低估他?爹的训戒我难道
忘得这么快?”
那丁统领酒劲发作,一脚脚怒踢过去,口中怒道:“他妈的,老乞丐竟然跑这里来败
兴!难道不知道老子是官吗?三天不打,就忘了痛?”那老乞丐苦苦求道:“官长发发善
心,老儿一路行乞过来,听说此地有哺饥饭,不知该当回避官长,请官长饶命!”王孙满
正要出手,却被王统领拉住,只听他含糊不清道:“王大人,这些乃是刁民,专会在你高
兴的时候来败你的兴。不好好揍他一顿,哪能管三个月清闲?”
王孙满推开他,正想拦住那丁统领,不料却被那丁统领一下撇开。本来以王孙满的身
手,若真要用力,丁统领绝然撇不开他。但他眼见丁统领大醉之态,出力甚重,兼又是怒
极之下,自己若是使大力,极可能当场便跟他打将起来。王孙满无奈之下,干脆也向那乞
丐踢了一脚,只这一脚在劲力上使得有些好处,暗中将那乞丐送得滚开了几步。
那丁统领一脚踢空,整个人几乎跌倒,这才勉强停了下来,顺势朝王孙满望了一眼。
王孙满急忙对那老乞丐喝道:“老头,既然有官长不高兴,怎地还不识趣?还不快滚?”
说着便又是一脚,将那老乞丐踢得滚得更远。那丁统领醉意极浓,看过来的那一眼其实乃
是无心,并非是识破了什么。这下他见老乞丐又被踢得甚惨,哈哈大笑道:“原来……原
来王大人也是明白之人,武功也还有两下子。嘿嘿,先前我们还以为你只是个娘娘腔呢。
”
那老乞丐被踢得滚到一边,抖抖站起。屈元想要去扶他,却被王孙满示意停止,只好
也拿了两个冷馒头,朝自己那边茅厕一方的草地上扔了开去,喝道:“要馒头?那里有!
”众人见是茅厕之旁,都是哈哈大笑。一人笑道:“不错不错!趁现在还没野狗,还不快
点去?”
那老乞丐爬将起来,一拐一拐挨将过去,抖抖地拾起那两个馒头,慢慢而去。这边店
主则急急忙忙又擦又冲,连连向众人道歉,大骂自己没注意,导致放了个老乞丐进来败兴
。王孙满叹了口气,拉屈元坐下,轻轻道:“屈老弟,这样的事,你以后还会经历很多的
。出来历练,不光要自己受苦,还要能多看多知别人之苦,更还要学会怎样去对待一些不
平之事。世上之苦事,不是都能随便乱救的。一但弄错,只怕不但救不了人,反而自己也
遭殃。这里不比庄子里,凡事还是要小心些,隐蔽些。”
屈元看了看正在那边大笑的人,叹了口气,垂头丧气道:“我知道。”忽又悄悄道:
“那老乞为什么嚷嚷哺饥饭?那是什么?”王孙满悄声道:“相传几年前,晋国的相国赵
盾出游时路过这里,看见有一个人在地上昏迷不醒,就叫人把那人叫醒,却是一个饿晕倒
了的人。赵盾心生怜悯,就命从人给了他一箪饭让他吃。不料此人虽然饿极,吃前却先拿
出一个小筐,把饭菜先装了一半,然后才吃剩下一半。赵盾很奇怪,问他为什么。那人说
:‘我游学在外,已经三年了,一直无法回来,不知道老母是不是还活着。现在我已到了
离母亲不到十里的地方,要是天幸母亲还在人世,也好让她老人家能饱上一顿。’”
屈元赞道:“这人真乃一条汉子!后来呢?”王孙满道:“后来赵盾也甚是感动,就
让他直接先把所有的全都吃饱,然后又给他装满小筐,让他带回去孝敬老母。从那以后,
此地的乞丐在求人的时候,就经常会将别人比作相国,以多求他们给自己点‘哺饥饭’。
只是……”屈元奇道:“只是什么?”王孙满低声道:“只是近来此地多遇旱涝,又遇新
官到任,急需搜刮。人民更穷之下,无以施舍,对这反而更加反感。有人甚至觉给他们东
西能触霉运。”
屈元吃了一惊,道:“真乃岂有此理!不给也就罢了,居然……”王孙满一把捂住他
嘴巴,示意他低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争端。王孙满见那两人似乎没听见,这才放下了心
,道:“也不能这么说。他们也是穷极无奈,自己跟乞丐也差不了多少。”屈元愤愤道:
“这两位大将军,似乎跟乞丐还是差不少罢?”王孙满叹了口气,道:“算了,别再说了
。”
等那二位统领醉卧又醒,众人才继续行路。待次日又到一个驿站时,离晋都的路程已
比离栖凤岭的还要近,但这二位将军却还是不肯离去,照样在那里大吃大喝。王孙满暗暗
摇头,但也没有办法,只好暗暗先做了到时给他们路费、打发他们回去的心理准备。他勉
强笑脸相陪,忽然心头又想:“不好,我是不是太大方了?他们要是总也不走,那可怎么
办?”
那丁王二位将军自然是不管这些的,照样是大吹大擂自己义气多高,不管山高路远都
要护送客人到底。他们先还时不时吹捧一下王孙满为人义气,重友轻财,但不多时后,二
人照旧又是胡话越来越多,哪里还顾得上顺便说别人的好话?一时间,二人都是争相吹嘘
自己等这一趟辛苦义气,虽然毛贼不来,自己等失去了升官发财的机会,也还是无怨无悔
。
王孙满正自跟屈元二人大眼瞪小眼,各自暗暗叹气,忽觉似乎有些不对。王孙满急忙
转头来看,却见一个粗豪大汉不知何时起,竟然已站到了身旁,而且还正冷冷地看着那丁
统领。王孙满一惊,直觉便觉有些不对,正要站起喝问,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竟然站立不
稳,跌坐回椅子上,只是神智还勉强清楚。
王孙满心头大骇:“我怎么反应如此迟钝?甚至连站立还头晕?难道我中了蒙汗药?
”那丁统领尚自丝毫不觉,兀自道:“老王,老王,这升官发财之机,何日才来?”那人
冷冷道:“机会现在就来了,只是你恐怕已经抓不住了。”
王孙满慢慢道:“客人尊姓?”那人看了看他,冷笑道:“我便是你们口中那悍匪之
头。你或许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灵名毅。你们这些狗官,日后
尽可派发布告,抓我便是。反正布告已多的是,再多几张又有何妨?”
这时候王孙满才发现,周围之人大都已软倒在了桌上。只是自己内功较深,屈元进食
较少,二人尚能勉强清醒,但也都是身体无力。那灵毅身后也已来了几人,都手持刀剑望
他示下。后面有个把士兵挣扎着要起来的,都被这几人拳打脚踢,接着便晕迷不动了。
灵毅见那丁统领和王统领已是晕得甚深,已听不见自己说话,便走上前去朝他二人狠
狠打了几个耳光,又抬手朝王孙满搧来。王孙满身体无法运功,只能本能地一闪。幸好这
一掌却也只是灵毅泄愤之举动,并未用身真力,只这一闪便避了开来,未能扫中脸颊。但
王孙满浑身已如软泥,这一竭力之闪导致把握不住重心,直直摔倒在地。
灵毅一击未中,心下微奇,看了王孙满一眼,嘿道:“这小子中了我的迷药,竟然还
能躲开我这一掌?嘿嘿,若是清醒,或许还可与我一拼。……老赵,过来认认人,看看哪
个是哪个?”他一发话,身后许多人都是一声声呼了出来:“老赵,出来罢!”
过了片刻,一名老乞丐一拐一拐而来,却竟然就是那名讨馒头的乞丐。只是其神情依
然甚是紧张,总在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看。旁边有人笑道:“人已经全麻软了,还怕什么怕
?”那老赵尴尬一笑,道:“还是以防万一才好。”见众人扶起倒在地上的王孙满给他认
,立刻道:“就是此人给了我几个馒头,但后来见长官发怒,却又附和起来,还踢了我两
大脚。”
那灵毅点了点头,道:“以我亲自所看来说,此人应该不是真想踢你。否则以他身手
,不论哪里随便一脚,你只怕就已没命了。”那老丐一怔,恍然大悟,道:“是,是,也
有道理。那看来他开始给我馒头,也不是假的了。”
旁边忽一人道:“但他看不起老赵,却也不能轻饶。”老赵道:“我……当时很脏,
也许不能怪他。”又一人忽冷冷道:“你现在不脏么?我们能闻得,他怎么就闻不得?”
这话撩起了众人心底之痛,立刻便有许多人都附和起来。
灵毅目光闪动,转过头看了看王孙满,道:“你虽然也是官宦人家,乃是吃民脂民膏
长大,终于也还不算是酒囊饭袋。今日我便不难为你,放你一条生路。只是你的多余之财
,却是不能给你留下。”王孙满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群情激昂的众人,终于还是什么
也没说。
灵毅转身瞪了那丁统领和王统领一眼,冷冷道:“这两人却实在是饭捅。其身为统领
之人,竟然这么快就软成这样,简直连手下都不如。他二人说我与他们不是对手,可还真
是不错。”说着一脚踢去,桌椅一震,那二人都软软摔倒在地上,却还是一无所觉。
灵毅接过手下递过来的一柄刀,望空虚劈了一下,恨恨道:“你们这些狗官,当初把
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可曾预料到今日?连年饥荒,我们穷得吃草根吃树皮,你们却
吃民脂民膏吃得这般肥壮!当日你们若肯放粮几日,又何曾会有今日之事?你们可曾想到
你们吃的就是我们身上的肉?今天我若不让你们这些狗官一寸寸好好受些苦,我便不姓灵
!”他说罢,也不见怎么挥手,只刀光一闪,那丁统领和王统领便齐声惨叫,头上鲜血淋
漓。原来他们双耳已被割下,剧痛之下,终于还是被痛醒了。灵毅身后的人都齐声欢呼,
便有人去将那二人提起,在椅子上摆得坐得端正,似乎要让老大更加悠闲地来整治他。
灵毅冷笑一声,却先看了看众倒地之人,冷笑道:“不忙不忙,且待押回寨再慢慢收
拾他们两个。那店家就算了。但照规矩,凡不给老赵馒头的狗官兵,都起码要掉两只耳朵
。”他顿了一顿,忽又转身向屈元走了过来,看了屈元一眼,见他年纪虽小,却衣饰华丽
,哼道:“象这等膏粱子弟,全不知民活之苦,整日里只知道乘肥马,衣轻裘,养尊处优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留下来,只不过又多耗几十年粮食而已,不如宰之。”
王孙满急道:“他是我朋友!”他一说话,旁边立刻嘘声大起。灵毅笑道:“朋友?
这两个狗官,不也是你朋友么?老赵,就是这小贼侮辱你的吧?”屈元急道:“我不是侮
辱他,是想办法给他吃的!”灵毅心头一动,但见屈元一喊之际,身上珍饰振动,越发显
得和老赵对比明显,心头大怒,喝道:“谁能信你这等纨绔子弟?你以为我们是穷人,就
不配有尊严了?我把馒头扔在粪坑边叫你去吃,你会感激我还是恨我?”众人一听,更是
恼怒万分,便有人道:“他一定是官长子弟,难道要留他长成贪官,害人之后再杀么?”
王孙满急得满头大汗,大叫“不是的!不是的!”。但那灵毅充耳不闻,只是恶狠狠地朝
屈元行了过来。
屈元见灵毅两眼中凶光大露,大踏步而来,心中更急,道:“我虽然是富家之子,却
不是纨绔子弟!”灵毅呵呵笑道:“当今天下,富家之子中,又有几人不是纨绔之辈?你
丝毫不会武功,显然也是从来没下过什么苦力。既然整日里寄生而活,日后长大便是吸血
官长!你也配称自己不是纨裤子弟?哈哈,哈哈!”那些身后之人也是哄然而笑。
屈元知道辩解无用,忽然朗声道:“种萝卜当选秋霜之际;栌笋当收于晚春;青菜霜
露之后最佳;孵蛋时需睬水辨生;喂牛要五料俱全;饲羊需……”灵毅一怔,听他所言确
实是农务之理,象是要长期亲身务农才能通晓。可这小孩一身华贵光鲜,却是无论怎么看
,也实在不象是日常从事这些农活的农家子弟。灵毅迟疑了一下,暗道:“是了,定然是
他是从农书上看来的,现在为了保命,立刻便背了出来。”但又想:“即便是从书上所的
,这么一个小孩能知道这些,却也不易。”
他心念动处,忽然抓起屈元之手看了一看,却见其手上隐隐约约有干活留下的茧,而
且很显然跟练剑练掌的茧不一样,这可是完全冒充不来的。灵毅心中越发奇怪:“这个还
真是邪门了。莫非他还真不是纨绔子弟?”但再一看屈元那比王孙满还要贵重的衣帽,心
头实在是怎么也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偏偏还能生有干农活的茧?一时之间,灵毅几乎
都疑心是不是自己也被麻晕了。他自不知屈元从小经历坎坷,若论经历之惨,只怕还在他
之上。但说实在话,即使换了任何一人,亲眼见这些农活之茧长在衣衫如此华贵之人手上
,那实在是没法不觉得邪门。
灵毅思之不透,转身挥了挥手,手下那些人便纷纷开始动手。他们都很熟练地从那些
倒地的官兵身上解下值钱之物,但每搜一人完毕,便会朝那人身上猛踢一脚。到得后来,
又把他们都捆作一串。丁王二人,却是分开单独捆绑。
灵毅呵呵冷笑道:“我等本来是只劫财物不杀人的,最多也就是割下耳朵而已,但今
日你二人却是不同。你二人自己想想,你们成天花天酒地,现在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论
起耗的粮食,只怕已比十个人四十岁的人耗费的还多。你二人如此活法,实在有伤天理太
多。我代老天将你们收回去,帮你们少活几天,便算是你们积德。”说罢举刀便砍。
忽听“当”的一声响,灵毅的单刀竟然被荡开。灵毅大惊,连忙顺势一转稳住刀势,
转头一望,却见眼前居然多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那青年冷冷地看着灵毅,腰间佩剑轻
轻晃来晃去,似刚才就是他以这未出鞘之剑,震开了灵毅单刀。灵毅怒道:“阁下是谁?
却为何要来多管闲事?”那青年仰天长笑道:“我是谁,似乎还轮不到你来问。我倒是要
问问你,知道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那丁统领和王统领喜道:“韩公子,是你!”
那韩公子忽然怒瞪了他二人一眼,丁统领和王统领都立刻脸色如土,低下了头。那韩
公子冷冷道:“你们还一个个有脸来喊我?你二人我虽然是要救,但说起来,便让他杀了
你二人也不为过。我先前一直不现身,就是要让你们吃些苦头,以后也好收敛些!不然的
话,你们可都知道,我七叔便对赵相国,也毁过车斩过使的!”那丁统领和王统领听他如
此不客气,眼中微现愤恨之色,但更多的却还是畏惧。
王统领小心翼翼道:“韩公子,穷山恶水专出刁民,他们……”忽见那韩公子正目光
如刀,直视自己二人身上的衣服和眼前的酒桌,立刻住口。那韩公子冷笑道:“那你们是
不是还知道,是谁把这里变成穷山恶水的?穷山恶水专出刁民?我看是穷山恶水专出富官
!”王孙满心念电闪,忽然大悟:“这定是晋国韩赵魏三族中,韩家年轻一辈的公子韩无
忌。他一家在晋国地位尊崇,他自己也极有才华,是以年纪轻轻,便被这些统领们认识。
”
韩无忌不理丁统领和王统领,转身向灵毅道:“阁下做的是盗匪之事,口气却还真是
广大。若说是方圆百里无人能制你,在以前只有这两个饭桶的时候,或许还不错。但既然
今日我奉赵相国和家父之命巡游各地,你这话就不免有些太言过其实了。”灵毅知道自己
遇了平生劲敌,完全不回答,只是紧握着刀死死盯着对方。韩无忌微笑道:“我想你也知
道你不是我对手。这样罢,你束手就擒,或许还能少受一番痛苦,也免得我麻烦。”
灵毅大吼一声,挥刀直进,正是中原流行的马王刀法中的“一刀断流”。但由他使将
出来,其威势比之寻常江湖彪师、侠客威势要大得多,劈出时风雷作响,显是内功已有火
候。王孙满虽然无法运功,但眼力耳力尚无大损,一看这刀势,便知道这灵毅武功属刚猛
一路。只是灵毅武功似乎过于刚猛,施用过于费力,变招有些不易。自己若是清醒,当可
施展轻功与他周旋,要赢他需在百招左右。这韩无忌是自己同辈中有名的高手之一,威名
早已响彻江湖,但武功究竟如何,却也是没多少人见过。这此对敌,自是一个好时机。
韩无忌并不拔剑,身子只是微微一动,竟不知怎么的移开了半尺,堪堪避开了这一刀
,笑道:“不错。”这比武争斗中有句名言,乃是“宁砸十下实,不砸一下虚”,说的便
是若是劲力使足却又砸空的话,那便比跟敌人拼命硬抵还要吃亏十倍,乃是武道大忌。
灵毅虽然知自己这一下未必便能砍中敌人,但想来也是敌人出剑隔档,自己便可籍机
变招,却万没想到敌人只是轻轻一闪,便完全避开了自己这一招。他慌乱之下,连忙就地
一滚,消了刀势,同时使出地堂刀法中的“盘古开天”护住头脸。韩无忌却并不乘机追袭
,仍是负手一旁,连剑柄都没摸。
灵毅定了定神,忽然又挥刀横劈。这下虽然仍是马王刀法,但却并未一如刀法中所强
调的“力大刀沉”,而是保留了三分回势。韩无忌一闪身,顺手已拔出了佩剑,一下挡开
,口中赞道:“小子居然一招之下,就知道变通,莫非不是楚蛮?”
屈元父亲本可说是楚人,闻言立刻大声道:“无数人言惟楚有才,你却为何如此蔑视
楚人?”那灵毅闻听此言,也是怒发如狂,挥刀进袭,竟然已无开始时候的窥探比试之意
,全是拼命的招术。韩无忌边招架边笑道:“原来那位小兄弟也是楚人,还念念不忘故土
。” 屈元道:“我非楚人,但我家住在郑楚边境,所见楚人也不少。”
这时候随同赵德威之后的一些士兵,已用冷水淋浸众人头顶。王孙满等都慢慢清醒过
来,只是众人看场中斗得激烈,都只凝神观望而不说话。灵毅手下居然也并不逃走。韩无
忌又挡几招,忽然清啸一声,剑交左手,右手忽在灵毅刀背上弹了一下。灵毅手臂剧震,
手中之刀便如要脱手飞出一般,当下不及思索,尽力前倾握住刀柄。但韩无忌弹指之举正
是要他如此,见他身体前倾无暇顾及侧面,左手平翻之下,剑锋已轻轻搁在了灵毅的颈上
。
灵毅面色惨白,抛去单刀,闭目直立。韩无忌收下剑来,微一示意,两边军兵上前将
灵毅捆绑了起来。灵毅任他捆绑,并不挣扎。只听韩无忌道:“我已知道你叫灵毅,不知
是不是真名?你敢杀官长,想来是彻底要跟衙门对着干了?”灵毅怒道:“什么真名假名
?我就是真人要做此事!只不过这些事都是我所做,与周围这些乡民无关。”韩无忌笑道
:“你当我是瞎子吗?这么些人都供你使唤,说他们无关,只怕是连丁统领王统领他们都
不会被骗。”
他随行兵丁都是哈哈大笑,丁王二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装作没听见,忙着指挥自
己手下去帮忙,将灵毅的那些同伙绑起来。灵毅后面那些人纷纷道:“大哥,我们生死同
体,早就过命的交情了,还怎么说这等话?事是我们一起做的,今天既然失了手,自然是
大伙一起共担。焉有大哥一人顶罪,我等拍屁股便走之理?”
灵毅怒道:“兄弟们,你们不过是分些钱粮活命,真正打架抢劫的事,从来都是我来
干的。你们何必来自认,去受揽砍头之刑?”一人道:“兄弟们虽然打不得架,但平日里
摇旗呐喊,以壮大哥声势也是有的,说起来这事怎么也算得上有一份。”又有人道:“若
非大哥,我们早都饿死了。如今多活这些时日,已全是赖大哥之福,哪能死时不陪?”灵
毅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听一人道:“大哥,纵是他们放我们走,我们却又能走到哪里去?
只要还是这群官长当官,没了大哥,逃没得逃,劫狗官也没得劫,我们还不是一样得饿死
?”
灵毅厉声喝道:“这些事都是我一人所做,与我这些乡民无关!便是这老赵,亦是我
逼迫,方才答应入伙的。你们需当只究我一人!”那丁统领冷笑道:“你自己当然是五马
分尸,自身都难保了,还能对别人指手画脚?你剩下的这些喽罗们尽是些刁民,放他们回
去,难道还继续让他们当强盗么?”韩无忌冷冷看着众人,似乎是一点都不关心。
王孙满忽道:“他们不过是些穷极了的饥民,只要能有口饭吃,自然便不是盗了。况
且民为万事之本,灾年之时,贵地若能开仓放粮救济,自然便民多盗少。他们能活命,日
后还不是又能交租?各位何必只重一时的储粮蓄税,而忽略万世之利?”
那王统领冷笑道:“本地上报从来都是粮米之乡,好几任官长都靠此升迁,从没听说
开仓放粮、施以救济之事。再说了,这些刁民从来都是得寸进尺,当初赵相国给了一人一
次饭,他们便天天来要,便如我们欠了他们似的。若是给他们开仓放粮,他们还不以为仓
库里的也都该是他们的,抢起来更无顾忌?更何况这些人已经身犯死罪……”
屈元忽道:“这些人拦路行劫,似乎并未伤害人命,显与平常杀人越货之强盗不同。
依我看,他们也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纵然有罪,亦是罪不致死。况且今日情形大家也见
了,他们人人不避生死,乃是血气之民,并非见利忘义之徒……”说着向丁统领王统领看
了一眼,见二人已向自己怒目而视,又道:“日后或者能为国家出力,也说不定。若是今
日能只究首犯,赦免这些人众,施以少许米粮,其余盗匪闻之必然星散。这是只略施恩泽
,即可平全国之盗匪的美事,又何乐而不为?”丁统领怒道:“他们割了我们耳朵了,你
瞎眼了?”
屈元怒极,一句“没砍你们脑袋就算好的”险些脱口而出,还好勉强忍住。韩无忌哼
了一声,道:“黄口小儿,居然也说此等大话。不过这开仓……”王统领看了看韩无忌,
忽又转过来大声道:“本地并无救济之法令,擅自开仓开库,不但不值,其罪便是韩大人
也承担不起。”他二人曾被这些乡民踢了几脚,心下恨之入骨,巴不得他们全都死去,是
以索性用话把韩无忌也套住。
王孙满叹了口气,默默不言,场中一时沉默下来。屈元忽然大声道:“今日我来开仓
放粮!”说罢叫来还躲在角落里的家和、家财,道:“我们只留去洛阳的盘缠和束金就可
以了。你们俩个,把这些多余的都分给他们。只要他们每人能买到一头耕牛,便能安家立
业。”那俩仆人面露难色,道:“这……”屈元怒道:“还不快去!”二仆只得应声开分
。
那些站立的人都不肯接受,但灵毅却忽然点了点头。那些人大是诧异,但还是伸手收
下。
丁统领转向韩无忌望去,见他并无阻拦之意,忙道:“韩大人,这些刁民乃是有天生
的习性,若是放虎归山,日后定然匪患不绝……”赵德威忽然狠狠煽了丁统领和王统领两
个耳光,怒道:“甚么刁民习性?什么盗匪不绝?我看你们天生有把人逼成刁民的习性,
这才是真!只要有你们,这里便永远都会盗匪不绝!”他这下下手奇重,那丁统领和王统
领被他打得脸颊肿起老高。但二人见韩无忌这下动了真怒,却也不敢伸手去捂。
韩无忌冷笑一声,转过来道:“王大人和这位小兄弟只管放心,这些小民倒确实是饥
寒所致,并无大恶。在下便便宜行事,今日不会多难为他们。但是他们得跟我们去本地登
记户籍,日后才好做平民。这灵毅乃是首要鼓动之人,却是不能轻放。不过他似乎也还有
些气概,在下准备将他带回去,面见主上和相国,请父亲帮他争取戴罪立功的机会。但是
不是能得准奏,就要看他运气了。”
屈元还待说什么,王孙满已道:“国法不可轻废,这个已是难为韩大人了。”韩无忌
一笑,续道:“小公子破了财,这些人走了运。本来是要抢的,这下可好,干脆双手送给
了他们。对了,在下先前所说浴猴而冠之语,本不过玩笑,小兄弟不必认真。小兄弟如此
年纪,便已有如此胸襟,哪怕异日不遂王霸之业?”说罢哈哈大笑。
屈元心中一震,不知怎的,竟对他随口而说的“遂王霸之业”甚是反感,连忙岔开道
:“其实家父所付之资,乃是过于丰足,行路之际反恐不便。如今散之于众,于我无损,
于人有益,自是功德。况且即便是我等愿散资财,若无韩大人气量如海,先担下这一宗风
险责任,这些饥民又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处。”
韩无忌似乎并无觉察,只是笑道:“小兄弟过谦了。在下食君之渌,忠君之事,想法
安民,乃是份所当然。嘿嘿,小兄弟小小年纪,便能看透钱字,超脱世情,慨然相助,却
是令我等大人汗颜。”屈元叹道:“我从小吃过苦,知道穷人的苦处,是以对他们格外同
情些。再说这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有手有脑,总能再来,怕个甚么?”
韩无忌道:“小兄弟年纪虽轻,行事却似已饱经风霜,虽然富足,却又似是一生孤苦
。若非我有事在身还有几处要巡游,还得想办法处置这两个混蛋,还真是想好好跟你们同
行几段,多看看你这个人。不过不管怎么说,你和王大人这两位朋友我是交定了。二位往
洛阳之行,前面当已无阻碍,想来也不必再多护送。你们既然要归周,说不定还会遇到我
少时同伴赵德威,若是先跟他交个朋友,便已等于跟我成友了。好了,在下告辞。一切保
重!”
屈元和王孙满均抱拳回揖。韩无忌哈哈大笑中,手下兵丁已拉上灵毅和丁统领王统领
行去,只是却并无捆绑之事,这自然是因为知他三人无法逃脱之故。那周围围站着的群盗
在众兵的催促下正要随行,忽然不约而同跪于地上,口中皆道:“多谢二位公子相救之恩
。”屈元和王孙满慌忙一一扶起,连说“不敢当”。
众人起来后,却依然不甚肯走,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好开口。王孙满知其心意,
道:“你们大哥灵毅乃是血性男儿,这位韩公子亦是人中龙凤,英雄相惜,自会回护,未
必便会受斧钺之邢。灵兄弟似乎还没断送过人命,又有韩大人父子求情保全,又有立功之
力,应该是问题不大。当今之世诸国争雄,大都求才若渴,或许此行对灵兄来说,反而因
祸得福亦说不定。你们也莫要自暴自弃,只日后好好过上生活,莫再劫掠行人,便不枉我
等心意了。”那些人皆垂首道:“恩人言及此训,我等敢不从命?”不一会,便都相携跟
去。
屈元和王孙满对望一眼,王孙满笑道:“小兄弟如此慷慨,只怕到得周都后,不能如
令尊所想的那样锦衣玉食了。”屈元也笑道:“难道王大哥看我,便象是看养尊处优、无
珠玉便不能活之子弟么?其实既与王大哥同行,沿途皆有官差伺候,根本便是用不着盘缠
。到得洛阳,入门拜师,想来也花费不大。我性情恬淡,不求享乐,这所剩盘费便支持十
年亦是有余,自无冻饿之虞。”王孙满道:“只是令尊怕是心有不安哪。”
屈元道:“这个好办。”转身向那二位仆人道:“你二人日后回禀老爷的时候,只许
说我在洛阳一切安好便可,不可说及此间之事,以免他老人家担心。听见了么?”二人皆
连声相应。王孙满笑而不言,只整顿人马,招呼启程。
这后面一路上果然甚是平静,一行人走走停停,不上几天就到了绛城。王孙满自去传
使,自是甚忙,但屈元却也闲得住。又过几日,王孙满大事办完,一行人便是直取洛阳。
洛阳与晋都说是不远,但也不近,但中间又要渡河什么的,所花时间却也不少。
到了洛阳,屈元、家和、家财都禁不住赞叹不已。要知周室自东迁以来,虽然权威衰
败,地小人寡,但也正因如此,诸侯们若要打其主意,那便“裂其地不足以扩土,攫其民
不足以强兵”,还要背上个弑君的名声,白给别的诸侯国一个口实。因此,洛阳就象处在
暴风眼中的船一样,反而在周围大国环伺之下数百年安享太平。
当然了,若是自洛阳被定为东都算来,其间也至少有王子颓、太叔带两次变故,但其
战斗却都实在是不能说惨烈。正因为洛阳城数百年来,从无大规模战事摧残,世间避战之
富户也就大多喜居此地。多年以来,洛阳屡经扩建,年复一年,终于成为天下繁华之地,
倒也不亏了天子脚下之名。同时,除富之外,好武任侠乃是当时天下通例。周都之人虽远
不以好战为称,但尚武之风也还是甚浓,街上佩刀佩剑之人依然随处可见。
屈元虽已是多日远离家乡,但他非心窄之人,心中思念渐轻,一路上小孩心性早已是
开始渐渐复现,见到这远方大都的兴奋感自然是令他欢喜万分。他虽然身处富豪之家,但
终究长居乡野山村,并未见过这等大都排场,乃是见什么都稀奇,什么都要问问。王孙满
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见屈元已与离家当日的深沉完全盼若两人,纵情欢笑之际
,已不复压抑内敛的影子,心中也自替屈元高兴。
这日王孙满先去料理了朝政事物,便带着屈元拜见了自己父母。所谓老人看新人,一
眼便已明,那王大人及夫人一见之下,便知屈元是富家中难得的勤快孩子,对屈元甚是喜
爱。二老欢喜之余,甚至都隐隐约约暗有收为义子之意,对屈元所赐极多,金银珠宝之外
,不论小孩用的还是大人用的,都是一应俱全。屈元本来不愿领受太多,但既然王孙满示
意他不要太过推辞,也就只好收下。
那二老知屈元肯定不愿住在自己家中,倒也并不勉强,只口中嘱咐,叫他日后长居之
时,可以常常来见,生活若有所需要,万万不可客气。同时,还为屈元准备好了投递名刺
,更交代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规矩。屈元见二老殷勤关切,心中更是感慨。
第二天,王孙满备好名刺礼品,带了屈元和一些乡土仪品,便去拜见师尊。屈元见他
从人带了两小匣金银,道:“王大哥,这是学费么?”王孙满道:“不全是。这里学费虽
然不菲,但你爹肯定能付的。这些乃是给那帐房先生,还有你师兄弟们的一点礼品,是我
爹爹妈特地关照的。”屈元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不过我爹不是准备了许多乡产土仪
么?你说过的,他们大都也是富家之子,我想应该不太会看重这些金银之物罢?”
王孙满笑道:“这你可就错了。越富的人往往越爱钱。你我之类的人,只怕远非多数
。你有了钱,他们才会更看重你那些乡土仪品,才会在说看不起黄白之物时,大赞你那些
乡土仪品的‘礼轻情谊重’。这些你可要学好了。”屈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二人带着仆从,来到了洛阳第一武林大家公孙老人公孙贤门口,首先便是求见其帐房
先生崔总贤。等待之时,屈元见其门第建筑极是壮丽,就连普通的仆役衣着也甚光鲜,不
由道:“学武不是说要吃苦么?可这里怎么这么富?我觉得好象都不象学武的门派呀。”
王孙满道:“现在不比从前,他们也收些学文的。再说现在的学武之人,早已不是当年的
那样了。”
原来几十年来,公孙老人的三个徒儿威名远振,其门下大为增多,已渐渐成为许多王
孙公子、巨室贵胄们争相想挤进,想要沾光的门派。就门徒数量而论,公孙贤自己只有三
位亲授门徒,可是再下一代,每一弟子门下光长住的都已好几十人了。另外,象王孙满这
种主要是挂个名、不怎么常住的,也不少于这个数。既然数量已如此之大,公孙贤又已深
居简出,不愿管事,这一代的门徒自不能象当日公孙贤收徒那样考究,可说已什么人都有
了。
司天仪、孟云辉、郑金明三人都早已有了家室,再说为了本派能长久立足,自然也是
无法全然拒绝这些人,没法太挑。只是他们实在管不过来,便也干脆睁只眼闭之眼,只各
重点培养几名肯学肯练的贴身弟子。其余的人,也就让他们进来混几年日子便算。
对于这些,大家自然都是心知肚明,那些不大肯学的更是求之不得。要知他们前来,
许多根本就一来是为了远离父母管教,二来也是在这些富贵同学间建立人脉。真要逼他们
太过苦学,那还不如杀了他们。不过不管怎么说,公孙门下毕竟也已算是各门派中比较严
的了,天天要坚持操练,不能随便找理由不去。即使有些门徒要私下里花天酒地,最多也
只能是晚上。是以公孙门中弟子们,虽然平均起来远不如司天仪这一辈,但总地来说,也
还是勉强能拿得出手。也正因为如此,才有更多的人老想要把儿子送来。
正是为了人脉的原因,王孙满一家虽对这股渐渐滋长的歪风不以为然,但也还是不得
不想办法,让儿子也去挂个名。这次他们为屈元前途着想,更是极力帮忙,想让他也挤进
去。但如此一来,这平日多与平常门人打交道的帐房先生,便成了一个“现管”之位,地
位甚是尊崇。凡新来求拜之人,必先经他看上一看,只有看得上眼的人,才能有机会正式
拜师。
王孙满和屈元等了许久,才得那崔总贤先生的接见。王孙满甚是恭敬,首先引着屈元
大称先生,既而说自己这点小小意思,是请帐房先生打赏给仆人们的茶钱。那崔总贤接过
名刺,看了一眼那两匣珠宝,问屈元道:“娃娃,你叫屈元?什么出身啊?”
屈元正要据实回答,王孙满急忙抢道:“他……是楚王族之后,还……还……很近,
在九世以内。”顿了顿,又道:“不过在五世之外,是以名声不甚显。”那崔总贤皱了皱
眉,没说什么,道:“他就拜入司大侠门下,跟你同门,做第七十七弟子。明天先来把学
费交齐。等本季之末,和你那几个新师兄弟一起拜师。”王孙满应了一声,呈上土仪,这
事便算成了。
回去的路上,屈元撅起嘴道:“王大哥,我不喜欢这里。”王孙满道:“我也不喜欢
这里,但还不是得来?这一门其实就有些象整个天下,也好给你预先见识见识,熟悉熟悉
。况且这些人虽然庸俗些,但此门中也确实有些毅勇之人,不可一概而论。要学本事,要
是连这点不开心都受不了,那怎么行?”屈元无奈,只好答应忍耐,但心头怏怏之意却终
是难禁。
这些交学费之事,自然是不用他担心,王府管家自引着家和家财去办好了归来。等过
了几天,到得季末,王孙满又带他去拜师。只见司天仪等三人并排端坐椅上,跟屈元一样
要本次拜师的人,都跪成一排,向他们磕头。这一次入门刚好九人,而且居然分配得整整
齐齐,司天仪等每人三名。
本来这仪式完后,一切便算完成,以后便是再难得见司天仪等人了。但司天仪见屈元
甚小,不免有些注意,招了招手叫他过来问话。王孙满受宠若惊,急忙要拉着屈元过去。
司天仪面露不悦之色,道:“王孙满,你退后,让他自己过来。”
屈元只好自己过去。司天仪看了几眼他,忽然笑道:“你……十四岁了?”屈元已先
得王孙满提示,忙道:“是。很快就到了。”司天仪一笑,道:“小娃娃还这么小,就学
会撒谎了?”满场中顿时笑声一片。屈元满脸通红。司天仪看了看他之手,转头向孟云辉
笑道:“还不错,可惜太小了点,基础也太差了些。”孟云辉道:“看运气罢,或许还有
得教。”
屈元怯怯道:“我爹爹让我学文。”司天仪笑道:“在我门中,文武必然兼备,只不
过可以各有专攻而已。你要主学文,可有广大人脉,世家巨胄为后助?”屈元低头道:“
我……是楚先王九世孙。”司天仪一怔,失笑道:“五世出服,视同路人。九世还算人脉
?”众弟子都是哈哈大笑。王孙满也甚是惭愧,但屈元正背对自己,无法使眼色,却也只
能干着急。
司天仪挥了挥手,众人笑声止歇。他对屈元微笑道:“小娃娃,你虽然进来了,但现
在还太小太幼稚。你先去跟师兄们学一两年,师父再来教你。”又转过头对众弟子道:“
你们这个小师弟甚小,你们就替为师关照关照。代师传艺,也是你们之责。今日散礼。”
说着一挥袍袖,满院中百把人同时恭送,拜师大典便已收场。
屈元迫不及待地回到王孙满身边,似乎要跟他再回王家。王孙满摇了摇头,笑道:“
你不是一直都想不住在我家么?从今天起,你就应该住在这里了。为人总要长大……”屈
元皱眉望了望那些人,道:“我不想跟他们住在一起。我可以搬到其他地方住。”王孙满
叹了口气,道:“你行李什么的都安顿好了,现在还怎么能不去?你不跟他们一起,怎么
学文习武?我不两天就又要远行了,没办法总在你身边的。”
屈元无奈,只好退开,跟王孙满告别。等他回来一看,见满院中已是没几个人,这寂
寞感立时倍增,几乎都想要冲出去立刻回家。家和道:“少爷,先去安歇吧。”屈元皱了
皱眉,勉强点点头,便要随行。忽然一名正低头撒扫的仆人道:“仆人送到入门,便当止
步。我门中比你富贵之人多的是,他们都没把仆人带进门,你们怎能特殊?”
家和急道:“可是我家少爷年纪小……”那仆人冷冷道:“若是太小,便请先回家吃
奶。”家财家和都是甚怒,道:“岂有此理!”那仆人一瞪眼,冷笑道:“怎么?想打架
?”屈元急忙道:“你们回去吧。这里我自己来就是。”家和家财甚是无奈,但想起屈元
将来毕竟还是要一个人呆在这里,得罪了这些里面的人也终是不好,只好耷拉着头退了出
去。
屈元来到自己住宿之处,但见大家都是一人一间小房间,所铺所陈倒还甚是讲究。他
记取王孙满和爹爹的话,便想去隔壁几名师兄处拜访,拉拉关系。不料他拍了几扇门,却
都是全无人声相应,似乎他们是出去玩什么了。他倍感寂寞,也没心思去拍其余那许多间
的人,更加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只能一个人待在屋里,闷闷等待。
如此直等到晚饭过后,才有一群群的师兄们回来,不过都在高谈阔论什么自己听不大
懂之事。他鼓起勇气开门,想上去搭讪,但一见他们聚在一起的样子,自己居然不知为什
么,死活也开不了口。那些师兄偶尔瞟他一眼,也根本不招呼他。屈元心头落寞更深,只
好又关门回屋闷坐,呆呆望那跃动的烛光。这短短几个时辰,他心头想家,竟已是无可遏
制。
他正呆呆出神,忽然外面一人大声嚷道:“女鬼来了!”屈元吓了一大跳,急忙就要
缩成一团,却听外面众人哄笑一团,似乎无人害怕什么。只听外面又一人道:“我来看看
那个新来的小师弟。他住哪间?”声音虽然也有些稚嫩,但却并非女声。一人道:“那小
……小……鬼啊……”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只听那人续道:“在靠左第四房。”
屈元这时已明白过来,那“女鬼”八成是某一位师兄的绰号,这才放下心来。他想起
自己刚刚不脱小孩心性,一听女鬼二字,立刻吓得缩成一团,不免更是窘迫,急忙站起来
定了定神,方才开门。只见一位大约十四五岁、面目比少女还要清秀的少年站在门口,正
对自己笑嘻嘻道:“小师弟你好,我叫魏颉,外号女鬼。”身后众人都是大笑。其中一人
还笑道:“这回小小师弟来了,我们可也得给他起个外号才是。大家说叫他出尸鬼怎么样
?”又一人摇头道:“不妥不妥。不如叫他吃奶师弟最妙。”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屈元满脸通红,连忙将魏颉让进屋中,请他坐下。魏颉笑道:“小师弟别介意,人人
都有绰号的。大家本来就都是这样互相取笑,并不是专门对你。”屈元微微宽心,道:“
这样就好了。师兄怎么叫女鬼?”魏颉也是微现尴尬,道:“我的姓氏拆开,其中有女鬼
二字。他们有人想叫你‘出尸鬼’,也是对你的姓氏开玩笑,不是什么别的。”
屈元舒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但定睛一看,却又觉他俊秀非常,自己长这么大
,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英俊的美少年,忍不住笑道:“不对不对。我看他们叫你女鬼,是笑
你俊秀得象个女孩子。”魏颉尴尬道:“这是他们胡说八道。对了,我来是告诉你,让你
有些心理准备。”屈元奇道:“什么心理准备?”魏颉道:“你我虽属不同师父,但平时
还是大多住在一起的。这其中本来是我最小,现在可就变成你最小了,因此平时大家可能
会欺负你的。
”
屈元大吃一惊,道:“为什么要欺负我?师父……师父不是要大家关照我么?”魏颉
摇头道:“你师父那是场面话,大家答应也是场面话。当初我师父还不是这样说?可事实
上却是我最受欺负。现在你来了,我可能会解脱一些了,但你可就要小心了。”屈元大急
,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呀?我对同村比我小的伙伴们都很爱护的,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
我?”
魏颉眨了眨眼睛,笑道:“去年我来的时候,也是莫名其妙。但现在……特别是你来
了之后,我好象明白许多了。”屈元更是摸不着头脑,道:“什么?”魏颉道:“你想啊
,大家平时在家里,不是常常都习惯宠着老小吗?师徒长幼如父子,师父自然也就顺口要
大家关照你。可是人人都想受宠,要一个人愿意去宠别人,那是需要很深的感情为基础的
。这师兄弟之间,亲情毕竟远不如亲兄弟姐妹,而彼此竞争的压力,却要大上许多。这样
一来,许多人自然更倾向于来嘲笑你欺负你,有几个人还肯来关照你?”
屈元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皱眉道:“真是这样的么?那你……不是还来帮忙关照么?
”魏颉笑道:“我也没说所有人都会欺负你呀。其实要不是我自己先前受过些欺负,只怕
连我也想欺负你的。对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年纪小,却跟大家同列,很多人
心里会不高兴,觉得你比他们强。因此,他们有时可能会排斥你嘲笑你的。这个你总明白
吧?”
屈元想了想,觉得似乎也有道理,心头不免更是郁闷。要知这同学之间,感情确实甚
是微妙,很多时候不易掌握。如果一个人年纪比自己大,却跟自己同列,那么自己若是比
他差些,自然是觉得自己年纪小,本来就应该比他差些;而若是比他强,心头自然更是得
意。可如果比自己小的人学业上比不过自己,这得意感便会大为减弱。如果其竟还比自己
强,那自己的脸可往哪搁?因此无论如何,面对比自己小的人,有时反而会感到紧张和压
力,并进而生出些距离感。此乃是人之常情,并不是说这人本身就嫉妒心特别强,或是什
么坏人。
魏颉见他垂头丧气,连忙安慰道:“小师弟,也别太怕什么。其实这些年师父虽然收
徒越来越多,但起码也还是挑了一挑的,师兄们也不是什么坏人。大家最多也就偶尔笑笑
你,并不是就故意想欺负你,或是跟你有仇有恨的。你看,要不是我先受过一些,我不是
也想欺负你么?再说了,你看我不也是熬过来了那几个月么?其实也没什么,习惯了就好
。我来告诉你,是想让你先有点心理准备,免得一点受不了就想跑回家去,那样才真是让
人瞧不起。
”
屈元想了想,觉得也是,展颜笑道:“小师兄说的是。我现在不怕了。”魏颉见他开
颜,也自开心,笑道:“好了,天色也晚了,我也要回去了。你先好好睡一觉,明天开始
大家就要练功了。对了,我师父是你郑师叔,我住在东院第二排右起第三间,你有初来不
懂的事,就来找我吧。我们年纪相仿,又同病相怜,应该抱抱团,才好少受欺负。你说对
不对?”
屈元甚是感激,道:“多谢小师兄。”魏颉一笑,掩门出去,却听外面有人怪叫:“
岂有此理,哪有进来一整天了,还没取好外号之理?大伙简直都可以撞墙死了!”又有人
道:“一时取不好,以后再来嘛。现在大家还是各自来罢,反正也没别人叫出尸鬼吃奶鬼
什么的。”众人哈哈大笑,也就各自散去睡觉。屈元摇了摇头,虽觉自己这两个可能的外
号,都实在是太过刺耳难听,但想起魏颉的女鬼二字,也就心平气和了许多;这一觉也睡
得还算安稳。
次日一大早,便有本门大师兄传令,除了那几个被师父特地叫去亲传的弟子外,大家
都得跑去城外的小河边的沙滩练功。屈元自然不甘落后,也是跟着。但他人小力弱,跑了
个死去活来,却还是落在尾巴尖上,更是引得众人大肆嘲笑。等到开练时,师父却并没有
来,而是由还没辞师回家的几位老资历师兄监督。
屈元这一队由大师兄监督。大师兄一言:“蹲马步!”所有人都是立刻拉开架势开练
。屈元没练过马步,也自急忙照葫芦画瓢,象模象样地练。那大师兄看了一看,皱了皱眉
,却也没理他。接下来不管什么,屈元都是在一片取笑声中依样自学。等到了下午回去时
,屈元全身都已是如同要散架一样。这当然是逃不过师兄弟们的眼睛,自然又有无数人来
嘲笑,都说他应该先回去多吃几天奶。
屈元回到自己居室,只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运起父亲所教的那消乏之法转了几
转,这才好了些。晚上魏颉又来,问道:“怎么样?”屈元愁眉苦脸道:“也没怎么样,
就是累。书也看不进去。”说着把白天众人的嘲笑说了一遍。
魏颉道:“看来你比我当时倒霉多了。不过也许是你太小之故罢,再多坚持几天就好
了。”说着拿出一瓶药膏给他,让他自己抹在关节上,或许可以稍减疼痛。屈元连声道谢
。
但第二日却依然如此,嘲笑声全无半点收敛之势,其后更一连十好几日都是如此。屈
元实在忍不住了,问魏颉道:“你当时到第几天才好?”魏颉想了想,道:“我当时好象
第二天就好多了啊。象你这样的,可还真是有些奇怪。不过还是放宽心罢,说不定以后再
来一拨人,你就会好些的。”屈元方才一喜,立刻又愁眉苦脸道:“万一新来的还是比我
大呢?”魏颉搔了搔头,道:“我也不知道。”
送走魏颉,屈元不知怎地,许多天来头一次觉得沮丧。本来第一天晚上,他虽然想家
,但经过魏颉提醒后,已是好了许多,可现在再来的沮丧,却是与那次完全不同。他并非
没吃过苦的人,也以为自己可以不太在乎的,可是却没想过,当初他在家时年纪还太小,
都还没怎么记事的,感觉自然未必很强烈。再说了,那时父亲虽然心情不好,但毕竟大多
数时候还是没有打骂。可是现在,自己成天置身于这些师兄们的包围之中,每做一件事都
被嘲笑,完全没有喘息的机会,这种感觉却又如何忍受?
屈元实在忍不住,终于还是在出门跟家和家财见面时吐露了此事,又问王孙满回来没
有。家和道:“王公子只怕还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少爷,不如这样,或许这里有什么见
面礼的规矩。我们托门仆去送几样土仪给你师兄,或许会好些。”屈元想了想,道:“似
乎没听说过啊。我看你们还是不要送了。我今天说说,也不过是烦恼之下,想听听你们声
音而已。”
不料次日之晚,屈元却觉得师兄们看自己的目光更加不屑了,甚至有人在说什么“怪
不得是乡下人”、“真土”之类的话。屈元正自心头一动,魏颉已急匆匆过来,道:“你
是不是让你仆人送东西来了?这样反而会更让人瞧不起你的!”
屈元一惊,道:“他们真送来了?”魏颉见如此情形,知非他本意,道:“你那两仆
人太过世故,不明白青年人的事,反而弄糟了。本来大家笑你就是因为你小,可现在你那
两仆人想来帮你讨好,却更给人以你离不开大人的吃奶印象。现在他们虽然面上照收不误
,可以后那些嘲笑你的人,肯定更加有劲嘲笑你了。”屈元大是沮丧,道:“那可怎么办
?”
魏颉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但起码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嗯,我给你拉个大家伙
过来问问,也许会好一点。”屈元还没来得及问是谁,魏颉已经一阵风般跑了出去,过了
一气,已拉着一位将近三十岁、微显沧桑的青年过来。外面三三两两的人都是哄笑:“黑
屁股来了!”“哈哈,女鬼,黑屁股,吃奶鬼怎么跑一块去了?”“还真是物以类聚,人
以群分!”
屈元将二人迎入房中,关好门,便听魏颉道:“这位是有名的老好人‘黑屁股’,进
门很早的,你出生之前他就已经拜入门中了。他师父是孟二师伯。”那“黑屁股”道:“
小师弟,你好。”果然语气甚是温和,跟屈元自己那些师兄大不相同。屈元大起亲近之感
,连忙拱手道:“小弟见过师兄。……师兄姓甚名谁?叫‘黑屁股’总不大妥当罢。”
黑屁股笑道:“没关系,我名字的确就叫黑屁股的。”魏颉嘻嘻笑道:“这位师兄姓
姬,名黑臀,可不就是黑屁股么?他乃是大名鼎鼎的晋文公幼子,晋襄公的亲弟弟,当今
晋君夷皋的叔叔。当初他出生时,他母亲梦见有神人用黑手把他的屁股涂黑,不知是什么
用意,于是就干脆给他取名为黑臀。”说着哈哈大笑。屈元也忍不住莞尔,道:“这可真
是好玩。我先还觉得自己委屈,怎么赶着这么一个糟糕外号,现在才知道跟我同病相怜者
不少。”
魏颉道:“姬师兄,出尸鬼……小师弟的事你也知道了,你觉得怎么办才好?”姬黑
臀叹道:“这等之事是没办法的事,当年我也还不是一样?你呆时间长了,以后再来人接
下来,才是最好的办法。如今之计,只能是你先努力放平心态,多多忍受。另外,要多表
现得象个男子汉,不要给人以承担不住什么的印象,更要避免让人觉得你得被单独照顾、
开小灶才能生存。”屈元垂头丧气,没有说话。姬黑臀想了一想,忽然又道:“不过嘲笑
归嘲笑,也没有象这么长时间还不褪的。说不定是……”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
屈元奇道:“是什么?”姬黑臀迟疑了一下,终于道:“其实也没什么。我看哪,还
是因为你还太小。他们常常笑你吃奶,没准觉得跟你都有了辈份的不同,是以心理上更难
接受你。”屈元将信将疑,正待再问,却听魏颉笑道:“这个好办。再过些天是大比之日
,小师弟只要能打赢他任何一位师兄,便可让人刮目相看,轻松好多。”
姬黑臀也笑道:“这个办法倒是不错。不过……”屈元急道:“可我怕我实在是打不
过啊。”姬黑臀看了看他,忽然一拳直击屈元前胸,乃是入门弟子要练的基本拳法之起手
式。屈元急忙应对,却已手忙脚乱,全然不及。姬黑臀拳收于半途,摇头道:“那些人饭
桶虽多,但小师弟毕竟入门太浅,我看也是一个都打不过。看来你还得多熬些日子。”
魏颉见屈元极度失望,也替他神伤。他甚至还想到一个办法,就是自己去假装给屈元
打败,可是屈元拳法实在太烂,便白痴都肯定能看出来自己是在让他,那样必然会弄巧成
拙。这时忽听姬黑臀沉吟道:“不对不对。小师弟,你到底练过拳法没有?”屈元道:“
练过这十几天吧。”姬黑臀道:“就算只是十几天,也不应该这么样啊?”屈元脸一红,
正待答话,魏颉道:“姬师兄,他的大师兄好象从来没矫正过他。”
姬黑臀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这拳脚虽然比内功容易模仿,但对于你这完全没
有任何基础的人来说,还是很难摸着正道。”屈元垂头丧气道:“是不是他们都觉得我太
笨,不屑于教我?”姬黑臀摇头道:“那倒不至于。就算你再没基础,他们也应该帮你矫
正啊,否则连门都摸不着,那怎么练?我看还是因为他们觉得你还是太小,教你就象是跟
顽童瞎玩一样,没什么意思。”
屈元叹了口气,道:“我想干脆学文,可是每天都累个半死,看书也看不进去,而且
也更加没人教我。”姬黑臀忽道:“刚刚开始,确实不应该让你跟别人一起练的,他们明
显不肯关照你嘛。不过别灰心,他们不教,我们可以来教你。就算别的不行,起码这入门
拳法大家都一样,怎么也是八九不离十。不过这次大比太近,你可能还是打不过别人的。
”
魏颉也自大喜,立刻便怂恿开始。姬黑臀一笑,叫屈元摆了个姿势,自己给他纠正手
腕腰腿和用力取向。不料他才一摸屈元腕脉,就吃了一惊,道:“不对呀,你好象有内功
啊。怎么会完全不会武功?”屈元道:“王孙满大哥也这么说。他说我爹爹有武功,而且
我爹爹在我小时候曾经教过我。他还说,我的那种恢复疲劳的办法,其实就是内功。”
姬黑臀笑道:“我看也是。这样一来,那就好办一些了。”屈元兴奋道:“几天就能
打人了?”姬黑臀笑道:“哪这么快?你这内功虽然不浅,可惜完全自然流散,似乎难以
聚集运用。当然,以后你若能好好利用,肯定是会好许多的。”屈元道:“要怎么样,才
能会用呢?”姬黑臀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们自己的真气好象都是本来就随心
的,你的怎么这样,我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过些天师父回来,我替你问问他。”屈元
无奈,却也没有办法。当下二人兴致勃勃给他矫正了一番,但一时效果也不甚显,只得各
自告辞回去。
屈元甚是灰心,那沮丧之念也越来越重,不免苦笑:“人说身在福中不知福,离了家
才知道想家爱家,可真是一点都不假。我来这里做什么?难道真的要以后去谋个什么官职
么?难道在莲花村平安终老一生不好么?”他想起自己在家乡时的快乐,想起牛群和乡村
里的同伴们,更是颓废和难过。忽然,他心头一动:“难道他们其实是打心底里就看不起
我,所以才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但没有失去嘲笑我的兴趣,反而还越来越甚?”
一想到这里,顿时那许许多多的情形都又浮了上来,越想越觉只有这个原因是最最可
能的。要知他在莲花村中时,虽然衣着极朴素,但人人都知他是大财主的少爷,从来无人
敢瞧不起他,他自然也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一天被人瞧不起。可是到了这里,
大家都是不但巨富,更都还有朝堂权势。自己爹爹不过是一个根本没见过世面、连九世王
孙之类的关系都想拉的乡下土财主,又如何看得上他们之眼?
姬黑臀是晋文公的亲生儿子,虽然跟君位是沾不上边了,没什么权势可能,但毕竟也
还是在位晋君的亲叔父。魏颉是晋国第一勇将魏武子嫡孙,伯父魏绛、父亲魏颗等现在正
在晋国北部边境防范狄人戎人,可说现在就已有权有势,将来更是不可限量。连他们二人
都还受到过嘲笑,可以想见这帮人人人都有类似的家世背景。自己在这里,岂非格格不入
?
而且更糟糕的是,爹爹怕自己到大地方受歧视,特地准备了出奇华丽的衣服。由于自
己并没穿过,不免有些不习惯,自是更容易让那些世家子弟觉得,自己是有点钱就拼命想
显的暴发户,更觉自己俗气。爹爹打发来的那两个照应的仆人,也让人容易起一种断不了
奶的感觉。等到他们效仿小地方拉关系的做法,给师兄们大送土仪,自然就更被那些世家
子弟打心眼里看不起来。因此,他们眼里肯定觉得自己什么都土,根本就不愿跟自己为伍
。
也许正因为如此,姬黑臀和魏颉虽然也曾倒过霉,但熟悉之后,也就没人再有太多劲
来嘲笑。可自己却完全不一样,自己能进来,完全是王孙满之父极力举荐的结果,而且即
使这样,人家还爱理不理的。自己的家世,又怎么能跟这些公侯贵胄子弟相比?
这些念头一股脑地涌将上来,令屈元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羞辱:自己不论曾经
多么苦多么压抑,可毕竟还从来没有这样被人瞧不起过。他联想起师父对自己的丝毫不理
,联想起到现在为止,都从来没有得到过师父的半句指点,联想起当初那扫地仆人的轻蔑
,联想起这里根本就是一个大富大贵人家才配来的地方,心头不禁阵阵心酸。
屈元呆呆望着烛火,心头那本来深深藏着的莫名其妙的骄傲被一阵阵地刺着,令他分
外地难受。他本来从没觉得自己应该自卑或是骄傲,可是到了今天,这种巨大的应该自卑
的感觉,却反而滋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应该骄傲的反抗。而且这种骄傲感,似乎跟他天生
就更能结合得好似的,完完全全地吞噬了他。一时间,他甚至都觉得,即使是姬黑臀和魏
颉,也不过是可怜自己才来帮自己,而且不过是用自己来满足他们居高临下的施舍之心。
屈元慢慢地想着,终于,一个念头到了他的脑海。接下来的许多日夜,他都在尽力苦
练,从来没有觉得武功这样有用过。从来以来,他都是觉得学武用处太小,因为武功再高
只能卫一二人,而学文却可以一计而力敌万人。可是现在,他却发现,如果自己没有显赫
的地位,想学那些文臣去发话指挥别人,只会根本无人听从,那可还真是完完全全一点用
都没有。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镇不住别人,那还谈什么去指挥别人?
他近乎偏执地傻练着,似乎真的要在这十来天内,就把所有的人都打败,以为自己赢
得自尊。众师兄见他如此,越发嘲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