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第 五 回 万事最难唯此运
(2005-09-01 20: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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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rdnineh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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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万王之王第 五 回 万事最难唯此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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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王之王第 五 回 万事最难唯此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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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终于下山,因为两人肯定不便于住在杨老爹之店中,于是到杨老爹店里结算了房钱。
莲伽叶出手极是阔绰,赏了杨老爹二两喜钱,接下来便到集上一家大许多的客栈去住了下
来。
二人都不提前往楚都之事,心中也都生怕对方提起这件事,便象是避蛇竭一般。偶尔一想
起此事,二人便立刻想:“此地一鳄虽除,难保还不会有其他鳄鱼,起码也要在此观察一
段时间,才能算是了结。”只要一想到这里,孔任心头便能全然不顾先前的分析,而且也
全不想去,到底要在此地留上多久才能算是“彻底免除鳄患”。
日子一天天过去,孔任每日与莲伽叶抚琴论曲,弹剑作歌,极是逍遥畅快。又过了月余,
莲伽叶身体不适,经郎中一诊,竟是怀孕之状。孔任大喜,同时也就更多了个理由:“阿
叶现在刚刚有孕在身,自然该当平心静气好生调养,岂能长途跋涉伤了胎气?”他心知如
此而推,到两三个月时自己必定又会想:“三个月乃是发育之正中,更加动之不得。”日
后若到七八个月时,必定又会想:“行百里者半九十,岂能半途而废?”但他虽明知如此
,却也不愿意去想这里面的矛盾之处,心中始终只是一个意念:“干嘛要去楚都,惹上那
些权力之事?”
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天道已是渐渐入秋,但暑气却仍未稍减。一日清晨论琴完毕,孔任
将莲伽叶送回客栈安顿好,照例出来巡游河道,算是在“巡视鳄患”。到得天色还未晚,
孔任便欲回客栈见莲伽叶,正回至原来遇鳄之处,前面忽然慢慢踱出一个青袍老者。孔任
定睛一看,却见那老者竟正是那日《下里》《巴人》之会时,自己碰见的那位老人。
孔任一见,立刻心头惭愧感大起,几乎想要躲避,但却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那老
人一见孔任,似乎也是微觉奇异,但立刻笑道:“你来回竟然如此之速?莫非你已经去了
郢都,受了重职,现在乃是微服私访?”孔任心下大窘,连忙拱手道:“老丈,说来惭愧
,小子还未到楚都受职,现在正和……正和妻子在此巡视……巡视鳄患。”他心中发虚,
知道自己虽非全无道理,但终是理亏,说话间便露出心虚之态。
那老人吃了一惊,却居然没有发火,只是冷冷道:“那看来,你是不打算前去为万民着想
,只顾自己妻子之欢乐了。我老头子老眼昏花,算是看错了你。”说着一拂衣袖,转身欲
行。孔任面红耳赤,连忙躬身道:“这事是小子错了。只是当日小子不甚想与二王子同行
过久,是以想待他先行,自己随后去楚都受职,这样既可利万民,又不需与他们太过应承
。不料后来在下欲行之际,却遇到……遇到了她,后来……后来……”
那老人停下脚步道:“后来便娶了她做妻子,后来便在准备长期巡视于此,根除鳄患?”
孔任见他早知自己心意,心中更是惭愧,只能涨红了脸垂手而立,额上汗珠一颗颗滚下。
那老人轻轻叹道:“娶妻乃是人生大事,也是男儿必经之事,算不上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前人中无数大英雄圣贤,亦大多都是婚后方成大器。就算你还未秉明你父母,但此地离周
都极远,何况你也有为万民就地谋利的要务在身,先娶后秉也不算是出格。你父亲想来也
不是鼠肚鸡肠、纠缠小节之辈,更何况你眼界不低,那姑娘相当不错,也不辱没了他门庭
。但是那姑娘再好,也不能是你停留不去之理由。最起码来说,去了楚都,你们依然还是
夫妻,同时却又可为万民谋利,或许还可以调解二位王子间之争位纠纷,更是功德无量。
可你现在,却以根除鳄患为名,整日里只在此与你妻子一人相对,这却根本就是因为你自
己心中一己之私太过,不想冒上一点险和付出一点官场应酬,不肯将自己的才华献于万民
。我就算不说你,你扪心自问,你可是真的仅仅是为了根除鳄患,而留在这里的吗?”
孔任呆立受训,根本不敢回答。那老人又道:“你文武兼备,你妻子也是兼备不俗之人,
不然你也看不上。她行走江湖也有时日,若是留此,不会一点寂寞也忍受不了。若是同去
,她又岂会连这一点点车马劳顿都经受不起?到得楚都,以你除鳄的名声才气,加上二王
子先前的赏识,受职乃是指日间事,又岂会要你花出太多时间去四处应酬?一旦授职之后
,你奉公守法,一心为国为民办事,大不了自己走人,也不见得需应付太多情面。当今楚
王虽然略为好战,但倒也不算是个昏君,岂会容不下你?这又需要你付出多少?若是实在
奸臣当道,你实在无法行善政,你二人皆身有武功,到时候挂冠而去,谁又拦得住你们?
你瞻前顾后,裹足不前,又如何对得起你父母尊长的培育,还有那千千万万本来可以受你
福泽的百姓?”
孔任听得头上冷汗连连,连一句辩解也不敢。其实他自己心中,自然也不是不知这些道理
,只是少年人新婚之际,骨肉酥麻,只盼日日放上长假,好天天夫妻相对而乐。因此,他
不愿去续招凡俗之事,却也是人之常情。但现在这老人既然一一说将出来,他心下自然无
可辩驳躲藏,只得打起精神要去楚都。
孔任定了定神,道:“老丈……”可是一抬头,那老人竟然不知道何时已悄然离开。孔任
心头暗暗吃惊:“父亲武功已是深不可测,这老人看来武功竟然还在父亲之上。看年纪,
他似乎比父亲还老着一辈。论眼光,他对自己心想了如指掌,实在深不可测。想来,这位
老人家定是一位前辈名宿。父亲肯定跟自己提起过他名号的,只不知是哪一位?”
孔任想着想着,却始终无法想起这老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无论如何,这老人说的话总是
没有错的。孔任叹了口气,缓慢缓回到客栈中,心想:“自己去,自然是理所当然之事;
但莲伽叶自孕后百事慵懒,一心到晚心中念的全是腹中胎儿,只怕是更不愿去受那官场俗
气。不如让她留在这里,我先去,待摸熟情形,再来接她也不迟。”
莲伽叶见他神色有异,问道:“大哥,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孔任苦笑道:“也没什么。
不过我今日受一长者点化,想起尊长教诲和与楚二王子的约定,可能得去楚国朝廷中为民
效力了。你有孕在身,不如就在此暂养身子吧。此行虽然并无凶险,但是此去楚都数百里
之遥,往返不遍,只怕不能时常回来见你。唉,老人家说的是,我们不可太过自私只顾自
己,凡事当以仁义为重,只是……只是……我们新婚不久就要远离你,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
莲伽叶笑道:“我还道是什么事呢,原来如此。其实我也知道,以你之才华,当属于天下
之人,又怎么会只属于我一个人?但你既然不提,我也就乐得故作不知,现在想起来,也
确实有自私之嫌。不过,大哥却怎么只想自己一个人前去,而不想到跟叶儿一起去呢?大
哥有约,叶儿也有师父之命要去维护楚国王室呀。我们先前不是说过,要去调和他们兄弟
么?”
孔任大喜,一把拥住莲伽叶,望着她的眼睛道:“叶儿,你愿意与我同去?”莲伽叶啐道
:“你看你,连这都高兴成这样,也不怕人笑话。”停了停又轻轻地道:“我是你的妻子
,无论你到哪里去,我都跟着你……”说着头慢慢贴在孔任胸前。孔任轻轻抚着怀中娇妻
的丝丝柔发,心中泛起一片柔情:“有叶儿相伴,便天天置身官场之中,也如日日飞身云
台之巅。”
莲伽叶轻轻道:“大哥,在我们去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孔任神思飞扬,道:“别
说一件,便百件千件,我答应起来也是丝毫不皱一下眉头。”莲伽叶一笑,软软道:“大
哥,我知道百姓养育了你,你不能只属于我。可是我很自私,我希望你最多留世间二十年
,报了世人大恩之后,你就得完完全全属于我。那个时候,我们再也不管世事,永远一起
。你说好不好?”
她说的温情款款,一个仙女一样的不染尘世的女孩子,竟然处处都透着对那些凡俗之事的
容忍。孔任心头极是感动,想也不想就道:“我答应你。”莲伽叶大喜,忽道:“你还没
问过你爹爹,就这么答应我了?”孔任一呆,继而笑道:“人生其实真正做事的年纪,也
就那二三十年。我拼命在二十年里苦苦而做,多报世人,爹爹想来也不会太难为我们的。
”
莲伽叶听他说的坚决,心头越发心花怒放,轻轻道:“大哥,要是你做不过来,我帮你做
。我们忍二十年后,你我就真正只属于你我了。那时……那时……”孔任怀中拥着玉人,
想起那个时候的轻松美好,心头简直比一口气饮了百坛甘蜜还要甜。他忽然亲了莲伽叶小
脸一下,道:“我们要是再努力些,提早几年的话,不知道行不行?”莲伽叶大羞,狠狠
推了他一把,却被孔任一下轻轻握住,羞得她直低下头去。二人相依相偎,心际都是甜蜜
无限。
到了第二天,二人已收拾好行囊,便即出发前往楚都。他们虽然已有家室之累,到底都是
江湖儿女,又有车马之助,行走自速,不多日便已到了郢都。那郢都数百年之经营,果然
宏伟非凡,一应城池布局,皆类中原诸国之都。而若论其城墙高阔广大,却还在许多国都
之上。孔任行至城中宫廷之处,见其殿塔壮丽,戒备森严,更还颇类周王都之气象,心下
暗想:“怪不得楚人僭号称王,看来其志不在小,未必便完全是负气冲动。”
二人问得公子职也就是景子职之所,便取出随身玉佩递给守门兵丁。那守门之兵见是主公
信物,又知主公向来求才若渴,不敢怠慢,连忙一面将二人先请至内堂,一面急急通报景
子职。不一会景子职急急而来,满脸堆欢,连声道:“孔兄终于肯屈尊降贵来相助在下,
在下实在是荣幸之至。”又转头看了看莲伽叶,道:“这位是孔兄的……”
这时的莲伽叶已是多了些易容,但孔任微觉尴尬,忙道:“这位是在下的妻子,莲伽叶莲
姑娘。”心下暗想:“当日与他一别之时,尚无家室,今日一见却又带有家眷,定然会让
他看出我迟迟不来,是因贪恋温柔。”景子职却是神色如常,并无取笑之色,道:“原来
是孔夫人。这莲姑娘三个字,乃是孔兄之专用。我等外人,岂可随便乱叫?”
莲伽叶第一次听到有人称自己为“孔夫人”,心下又羞又喜,低头不语。孔任怕她尴尬,
连忙道:“哪里哪里,公子说笑了。其实她本是应公子之兄商臣之邀而来,和在下一样,
也是为国效力之人。公子不必太过客气。”景子职听得她乃是商臣之士,微微一怔,立刻
又笑道:“原来如此。我兄弟二人为楚国招贤纳才,不想却招到夫妻二人,乃是亲上加亲
,国之幸也。”他顿了顿,又道:“孔兄直告家眷之事,足见相见之诚,在下不可以不坦
诚相待。在下之妻室姓赵,出身将军之家,说来也是武学世家中人。待在下叫她出来,说
不定还可与尊夫人做个姐妹。”说罢一挥手,旁边一位乖巧仆人已入内去了。
不一位一位丽人出来,向孔任和莲伽叶施礼,二人连忙答礼。莲伽叶看了几眼,见景子职
的夫人不但端庄美丽,更难得的是其气度幽雅,心下立时便起喜欢之意。那丽人见莲伽叶
清秀可人,明艳无比,心下也自亲近欢喜。如此一来二去,二人已是不知不觉间走近了些
。景子职对孔任道:“这位便是在下夫人,姓赵名心兰,乃是我楚国累世功臣之后。”他
顿了顿,忽又笑道:“看来不单是你我二人英雄相惜,她二人虽还未交一言,却已大有结
交之意。”孔任也自失笑。
停了一停,景子职又笑道:“说起来,今日还真是难得之盛会。我兄弟二人为国招才,却
召来夫妻。你我二人之夫人一见面,便又各有欢喜之意。而且还有一点,你还未必知道的
,便是在下之夫人与在下大哥之夫人,乃是同胞之亲姐妹。这一切简直就都是亲上加亲,
孔兄因缘际会,想来于我大楚,必有大福啊。孔兄今来,不妨先在在下府中好生休整一下
。明日早朝下后,我当请孔兄去见我父王,那时,孔兄便可一展才华,我荆楚民众也是有
福了。”孔任也觉甚是巧合,当下便道:“说起这些事倒也确实难得。不过内人有孕在身
,恐怕是不便打扰尊府上下。不如在下先去寻一家客栈安定下来,三日后再去见伯父大人
如何?”
孔任用“伯父大人”,而不用楚人自用的大王,自然是因为他乃是周人,不认这楚人自封
的王号。既然彼此早知身份,这些景子职自然都是心领神会,对这当然都是意料之中。他
求贤若渴之下,哪里还去管这些芝麻小事?
但景子职还没答话,便听兰夫人喜道:“原来妹妹也有孕在身。不知道妹妹的几个月了?
”莲伽叶大羞,但见她问意甚诚,只得答道:“三月有余了。……莫非姐姐也是有孕?”
兰夫人笑道:“这可就更巧了,我的这身孕,说起来也是大约三月了。而且在下姐姐云夫
人也是有数月之孕,时常前来小住几日,与妾身交流育胎经验。妹妹一听身孕便如此之羞
,想来也是初次有孕,并无经验。不如妹妹就跟我和我姐姐同住,我们几个正好作个伴,
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这里汤药齐全,又有太医侍奉,更有我们姐妹互相说话作伴,岂不是
好?”
孔任还未插话,景子职已先道:“如此美事,怎能一错而过?”孔任见莲伽叶与兰夫人两
相执手,私语连连,知道她心中已有允意。而且这兰夫人也确实人如其名端庄贤淑,让人
一见便生敬重之意,对于莲伽叶之孕或许还真有助益,也说不定。再说了,他们留客之意
甚诚,彼此都是大富之家,无人去在乎什么花费之事。因此,孔任心下也已同意,只是嘴
上客气道:“公子美意实在盛情难却。只不过内人她还奉有师命,要前往公子兄长那里一
行,似乎不便立刻便留居此地……”
景子职道:“这是当然该去。在下这府邸与家兄相距也不太远,孔兄和尊夫人若是住在这
里,来往我兄弟之间必是倍增方便。”兰夫人也道:“正是。这里离家兄之府不过几条街
便是,远近于市中客栈往来。对了,我还正准备这两天去看我姐姐,今天既然二位来了,
我正好今天跟妹妹一起去。妹妹这么好的人儿,那是说什么也要介绍给姐姐认识认识。”
孔任见莲伽叶满脸神情都是要自己同意,加上自己心下其实也早已允了,当下便道:“既
是如此,那么我夫妻二人就只好打扰了。”景子职听他答应,连忙吩咐下人准备精致上房
,安顿孔任夫妻。孔任回首之间,见莲伽叶已被兰夫人拉往内室去赏花去了,而且去得甚
急之下,只能回头向孔任微笑致意。景子职摇头道:“她们二人一见如故,看来已是知心
好友了。我们这两个做丈夫的,反而显得多余。”说罢与孔任相视而笑。
不一会午饭开始,孔任和景子职巨觥交错,多论天下大事。莲伽叶和兰夫人却是小杯互酌
,互道育儿苦乐。一时间,四人虽是各有所乐,却也都是相处极欢。席毕,兰夫人与莲伽
叶一起,前往公子商臣之处拜访。孔任与景子职则在静室以棋消遣。
一局快要收尾时,景子职棋势孤困,忽然叹道:“这人生就象是这棋盘一般,越下越困,
越困越下,不知何日才得清闲。”孔任听他忽然借棋感慨,话中似是另有所指,心下微微
警惕。要知景子职在此前,对孔任绝口不提要孔任为他谋划之事,到后来听到莲伽叶乃是
为其兄办事,也依然不动声色。可以说,若非孔任先从那老人那里,知道了他兄弟二人之
间的猜忌,现在只看他二人之说话江夫人之血缘亲情的话,只怕还会以为他二人手足情深
、如胶似漆呢。孔任心头早已拿定主意:“无论他怎么说,我断不答应做他死党,这样才
可以居中调停,也可超然于外。”当下随口答道:“是啊,人生便如一张大网。人人都想
做撒网的渔夫,可实际上,人人都是网中的鱼儿。”
景子职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门外的修竹,幽幽地道:“可世上毕竟还是有人撒网,有人
落网。我……这现在到底是在撒网呢,还是正在落网呢?”孔任默默不答。景子职苦笑道
:“你我都是明眼人,我也不想瞒你。你可能也知道世人有言我兄弟不和吧?”孔任想了
想,道:“在下也是有所耳闻。不过现在看来,也许只是谣言吧?”
景子职摇了摇头道:“你不用替我遮掩,这确实是事实。说起来,这也都是为了一个‘权
’字。”他回过头来望了望孔任,叹道:“我生于王侯之家,生来便是锦衣玉食享之不尽
,本不是快乐无比么?可却因王位之事,而今兄弟不和,亲情不再,日日相互防备,是不
是太过愚蠢?”孔任凝耳细听,不发一言。
景子职顿了顿,又道:“我楚国传位,向来并无甚么非嫡长子不传之传统,是以争位之事
屡有发生。当今我父王立嗣之意未坚,举棋不定已是多年,导致庙堂山野皆传闻不断。我
兄弟也因此失和,为国人所笑。这些年来,父王深恶谈及此事,朝臣一说到这事上,父王
便大发雷霆,要蒸要煮,导致现在无人敢提此事。而朝野间猜测传言,更是甚嚣尘土,不
可抑制。我们兄弟二人,连带着父王过继的几个养子,都是各拉亲近,人人自危。朝臣也
纷纷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偌大一个朝庭,现在竟已没几个真心为国办事之人。”
孔任心想:“他说的,我虽然并未亲眼见过,但想来倒也确是实情。只不知他为何要将这
些事直接告知自己?”正寻思间,只听景子职又道:“这其中最大的两个可能,当然是我
和我王兄了。我们乃是爹爹亲生,乃是嫡系,其他几位公子乃是旁系,单这一点就比不了
。本来我王兄多年前就已经被立为太子,但就在这几年里,忽然有传言说父王又有悔意,
说是父王认为我王兄才华虽高,但性情稍嫌骄纵暴戾,想改立我当太子。但父王并未对我
二人之词色有所变化,传言虽多年,却仍然只是传言而已,只徒然使得兄弟生隙。现在我
兄长对我加意防范,有事很少与我商量,虽然面上仍是客客气气,实际上却早已无小时候
的手足之情了。唉,其实若是无此传言,情形哪会这么糟?我兄弟二人中有一人当了国君
,按照惯例,其余兄弟只要才堪任用,向来获封重职肥邑。只要不谋反,一生亦能位高权
重,声名赫赫,比国君也差不了多少,兄弟之情自然无伤。可是现在情形已然至此,若是
长此以往,势必更加难以相处,不论是谁当国君,这嫌隙只怕也是难以消除。事情已到这
份上,只怕彼此即使都想退回去,也都难了。”
孔任心中微动,道:“那景兄你的意思是……”景子职苦笑道:“我的意思,自然是想兄
弟重归于好了。可这却又谈何容易?”孔任想了一想,道:“没做过,却又怎么知道不行
呢?”景子职苦笑道:“我不是没做过,而是已经做了,而且还正在做。当初王兄娶赵将
军家的大小姐为王妃,我便觉此事或者是一机缘,想亲上加亲好说话,通过妻子来缓和一
下。于是,我也去求了赵将军和父王,想娶他家二小姐为我之妻室,他们也一口应允。”
孔任心道:“那赵将军自然是一口答应了。将来不论是你们哪个当了国君,他都是稳当当
的国戚之尊。至于你父亲嘛,想来也想试试,看看能不能让你兄弟俩重归于好。”他心头
如此想,口中已道:“那现在情形如何?”景子职道:“现在自然是好一些了,要不然刚
才兰儿也不会说去就去我大哥家里了。只不过她两姐妹虽然是好得无以复加,可我总觉得
,我们兄弟俩还是象有些嫌隙难以消除。唉,都说男子汉心胸开阔,容易不计前嫌,可现
在我们两个大男人若和她们两姐妹比起来,可还真是惭愧欲死。”
孔任也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跨出了第一步,以后就好办了。只要你兄弟有
心,又哪里会有冰释不了的心结?”心下却想:“看你说得似乎是你尽受委屈,焉知不是
你故作姿态,想博我同情,以感我为你效力?当然,若你确实如此想,那也确实是冤枉你
了,只是我自己却不可失了警惕。”
景子职苦笑道:“希望如此。唉,当年我们兄弟何等情深?哥哥对别人虽然凶狠些,但却
几乎从来不跟我抢什么吃的玩的,连爹爹都说他这一点还真是不错。后来我们虽时常吵架
,但也总能不到一天就冰释前嫌。唉,怎么人长大了,却彼此心胸都小了窄了,眼光也都
短了?我准备再过得几月,待兰儿和云夫人都产下儿女,身子康健之后,选个春日,约上
大哥大嫂,带上小儿女好好地长谈一番,那样或许有些效果。希望那个时候,我们彼此看
着小儿女们的情形,能够回复些我们小时候的情景。”
孔任心想:“这恐怕却难。小时候心性皆属纯洁,也并无太多利益牵扯,纵有打架之事,
亦不过一时意气之争,恶感自然容易消除。可是现在你二人争的,可是一国之君这个位子
,这也是能回避、能忽略的?再加上你们嫌隙已久,对对方都深加防范,只怕是想再真正
说说心里话也是为难,更何况要完全冰释?即使你二人立下字据,约定一人当了国君,便
依照祖先故事大封兄弟,只怕也是没别人会相信。你二人之间,肯定也都信不过对方。”
孔任正想间,忽然心中一惊:“我怎地尽给他们和好之事泼冷水?我来此目的之一,便是
努力想和好他们,可怎么事还没办,便一个劲地给自己泄气?难道是我想敷衍塞责么?”
但无论如何,他听了景子职的自述,一经细想,心中却还是觉得此事难以调和。当初那老
人交代此事之时,自己的那份豪情信心,似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二人谈了又谈,一会让人多些信心,一会却又少些信任,直让孔任无所适从。孔任正胡思
乱想间,忽然耳边一阵欢笑之声,却是莲伽叶与兰夫人拜访商臣回来了。只听兰夫人笑道
:“相公和孔公子快出来呀,我姐姐来了!”二人连忙推开棋局出去迎接,只见莲伽叶和
兰夫人一左一右,正拉住一位夫人之手笑闹。孔任见礼之际,见这云夫人与兰夫人一样,
也是秀雅贤淑,而且眉目之间与兰夫人很是相象,心道:“果然是同胞姐妹,居然如此相
象。这赵将军也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居然一连生出这么好一对女儿。”
原来,大公子商臣听说孔任和莲伽叶夫妻到来,便想来拜访一下,顺便大家欢乐一下。而
云夫人爱妹心切,早就等不及了,这晚便已迫不及待先来了。这三位夫人年貌相近,心性
也相近,又都是刚刚有孕在身,一聚之下,全都有说不完的话,硬是把景子职和孔任给撂
在一旁好久。到最后,还是云夫人首先察觉,才解了二人尴尬。
说笑间,三位夫人不免说起家世。云夫人和兰夫人之母乃是卫国公主德姬,二十余年前嫁
至赵家为夫人,虽然没生儿子,却生了两个漂亮女儿。现在可说未来国后和太子都已囊于
手中,却是比生一群儿子还要风光。二位夫人问起莲伽叶,莲伽叶说自己和齐国有些渊源
,但又明告二人,说是自己不方便太多说。二位夫人心中本来喜欢她,也就不多勉强。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景子职忙着吩咐家人,准备宴席,以款待兄长。孔任一面帮忙,一面
深思,忽然想到莫非是他大哥也有和解之意,是以借次机会来到弟弟府中聚一下?这说来
虽然不可全信,但二人若是当真都觉得,彼此若只为国君之位和重臣之位的差别,就弄得
你死我活、冒太大风险不值得的话,这倒也不无可能。毕竟当今之世,列国国君与重臣之
间常如周天子与诸侯一般,名为君臣,其实各自都为君。只要不谋反,除了偶尔大朝之时
行行大礼之外,实在也没多大差别。何况现在大位本来就还没定,凭空便生嫌隙,确实也
有自寻烦恼之嫌。孔任想到这里,顿觉事情又有了些希望,心下不知不觉畅快了些。
不多时那大公子商臣已然到了,他穿着与景子建十分类似,身边只一个从人。那从人三十
来岁年纪,行步之间稳重轻灵兼且有之,眼中也常常闪出精芒,孔任一见之下,便知此人
必是一位高手,心下暗暗警惕。
商臣一见到孔任,立刻上来抱拳道:“先前在武胜关,在下及众门客无礼,实在是抱歉之
至。孔兄如此高人,在下竟然失之交臂,实在是在下有眼无珠。是以近日以来,在下日日
静思自己心性之错,不敢再留丝毫霸气,而后才敢来见贵人。不过孔兄毕竟还是为舍弟所
识,尊夫人又与我祖上有些渊源,如今孔兄既肯为我楚地民众效力,也还是算是一家人了
。”
孔任见他忽然执礼甚恭,而且自己先前见他时的那种略微显出的倨傲之气,也已不见踪
影,心下对他的厌恶之意自然大减,当下也抱拳道:“哪里哪里,公子言重了。山野相逢
,多有误会,乃是常事,公子又何必如此挂念?”
商臣道:“孔公子果是快人。”说罢一拱手,又对孔任道:“这是我的朋友斗越椒,乃是
若敖氏斗支英雄。若敖氏是我楚国世代大族,源出楚先君芈仪之子孙。斗家为我楚国立有
大功,累世在楚为将为相。那从小被虎乳喂大的名相斗子文,即为这位兄弟的族兄。斗家
功大,斗越椒虽可唾手而取富贵,但他却不愿白手受封,硬是将爵位让与旁支兄弟,要自
己白手新创基业。在下最欣赏的,便是这种英雄好汉,是以对他只以朋友相交,不论君臣
之份。只是他性情怪癖,不善于饮宴,是以不便入席,还请各位见谅。”
众人彼此见礼入座,那斗越椒果然不肯入席,只肯在一旁另坐一席。宾主饮宴,欢乐非凡
,莲伽叶等三位夫人,却是在内室另开有宴。席间商臣问起孔任欲任何职,孔任随口说起
自己对律典颇有兴趣。商臣喜道:“那敢情好。现我朝正缺一位司刑副卿,若是孔兄肯先
屈尊降贵,我兄弟二人明日定当向父王极力推荐。”
孔任已和景子职论及过楚国官制,知这司刑副卿地位颇高。其字面意思,虽是大司刑的副
职,但大司刑多年来一直是由极老的贵族出任,而且其职司也不过是监管王室家法,平时
反而有些象是闲职。这司刑副卿,其实才是真正掌管一国大半律令起草、审核、颁布之人
。因此,司刑副卿单独设有官衙,而且衙内属官也都各有朝廷品级。这等高位,通常只有
累世大族、官宦世家之人,才能担任。自己二十未到,若是即授此职,怎么说都是一超大
之担了。孔任当下笑道:“位高权重,责任重大。在下新来,恐怕力难胜任……”
景子职道:“正因为位高权重,才更要找德才兼备的高人来掌管。孔兄才学品德都是上上
之选,何必推辞?而且孔兄初来敝国,与此地权贵并无纠葛,自然会秉公执刑,决不会去
徇私枉法。何况此职设立已有多年,规章制度均有成例,衙中也有多位经验丰富之老吏,
上手甚易。熟手之后,于前法之废立,便可了然于胸。那时候,孔兄才华自可一展天下,
惠及我荆楚万千民众,也为中原孔家积德,为周天子扬名。”商臣也道:“是啊,孔兄不
用推辞。说起来我们怕的不是孔兄不能胜任,而是怕这职位辱没了孔兄。孔兄推辞,莫非
是嫌此职太小?不过孔兄才华横溢,虽先屈尊一时,日后又怎会无相国、令尹之份?”
孔任见他们其意甚诚,也就不再推辞,道:“既是如此,我便先谢谢诸位了。我若能执掌
刑法,自当尽心竭力为国出力,奉公守法,绝不会对任何人徇私。”说着有意无意地望了
商臣与景子职一眼,却见二人神色如常。商臣笑道:“正该如此。对一人徇私,即是对他
人不公。满朝人众,便是保举你的我们兄弟二人,也是不可例外。”孔任见他们直接点明
,心下反觉自己有些把别人设想得太过阴暗,以为别人事事都是想结纳自己,有些不好意
思,于是道:“二位公子说笑了。总之我必当以国事为重,以报两位知遇之恩。”
由于事已多半挑明,接下来的饮宴,孔任心下介蒂已去大半。再到后来,众人都只谈风土
人情,不谈法治国政,这宴席便更是欢畅;直至半夜子时,众人才散席回家。
孔任跟着景子职,送走商臣一行后,回到房中,莲伽叶已早早相待,还准备好了热水让他
擦洗。莲伽叶见他回来后并无醉态,抿嘴笑道:“原来你并没喝醉啊。我中间出来时,看
见你在席上左一杯右一杯的,还以为你要成一团乱泥才肯罢休呢。”孔任一边用毛巾擦脸
一边笑道:“叶儿,你不在席上,我便千杯不醉。你若在我旁边,我不饮都醉了。”莲伽
叶脸上一红,啐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爱讨便宜……你看他们相处得怎么样?”
孔任想了想道:“从表面上看来,他们似乎已无介蒂。但此事终究涉及国君之位,他们未
必就真是对对方全无防备之心。”莲伽叶道:“我观那随行的斗越椒武功非凡,只怕不在
你我之下。”孔任道:“我也有此感觉。想来商臣来此,虽然未必便有恶意,但毕竟也是
有所防备,是以才带了这么一位高手前来。如果那商臣所说乃是事实的话,那可真是难得
。想不到这楚地贵族中,竟然也有如此的人物,居然不恋富贵,愿意重新创业。”莲伽叶
将头轻轻靠在他胸膛上,闭起眼睛道:“我不是也喜欢上你这个不在家中享福,却偏要出
来闯荡的傻瓜了么?”
孔任一笑,轻抚着她秀发道:“是啊,这样的傻瓜一百年也没几个,今天居然还聚在了一
起,真是难得。”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怎么样,他们毕竟见了面,而
且也还没破脸。若是能够依他们的妻子的联系,再加上你我从中对他们多加劝戒,说起争
位过度的害处,或许能够免除一场人伦惨剧。”
莲伽叶道:“只怕即使面上最终没闹出事来,心中介蒂却难以最终消除。”孔任道:“那
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何况就算是心里有介蒂难消,只要不真正破脸做出杀伐之事来,我们
也算是对得起自己了。这正如一个经常有到库房中去偷金银的念头,但是只要他一生中都
从来没有真的去偷的话,那么我们就不能说他是贼,他对别人也没有什么妨碍。”
莲伽叶撅起小嘴道:“哼,怎么说都是你对……”孔任忙道:“不不不,只要是老婆不肯
的事,那便是再对也不对,老婆总是最重要的嘛……”莲伽叶轻轻一笑,道:“就你会贫
嘴……”忽听孔任大喝一声:“谁?”
他一声喝出,窗外果然微有响动。孔任一个翻身从窗中穿出追去,却见前方一个黑影在前
面朝外面急窜,去势极快。孔任提气急追,不料那黑影似对景子职家中甚为熟悉,每当遇
到拐角之处都能立刻转开,反而是孔任自己连连追错。追得几个起落,那人已是越来越远
,远远看去已只是个小黑点在晃动。
这时莲伽叶也追到了,见了那人的身形,摇了摇头,叹道:“若是在平地,我或许还能勉
强追上。可是他在这屋际檐角趋避得如此之熟,我只怕也是追之不上。再说我也有孕在身
……”孔任道:“确实如此。只是此人深夜前来窃听我等谈话,实在不知道是敌是友。”
二人对望了一眼,均觉是敌者居多,脸上都是深有忧色。
次日孔任往见楚王,果然得授司刑副卿之职。只是他初始新到,私邸尚未起好,莲伽叶又
不愿意搬离兰夫人,便暂时还住在景子职家里。商臣夫妻也常来拜访,相处甚是欢畅;他
兄弟二人间话也渐多,已不似第一次时多半靠妻子们撑场了。而后来,却也再无夜行人深
夜来访。孔任和莲伽叶本来有疑,怀疑那夜行人是商臣随从斗越椒所为,但是后来多次见
面,那斗越椒神色一如往昔,而且也很少开言,反而让二人心头始终难定。
如此又过了数月,天气已是先冷后暖,已近早春时节。莲伽叶肚子渐大,已近生产之期,
却半点也没有想搬出去的意思。三位夫人来往更是丝毫不断,几乎每隔三两日,便要聚上
一聚。孔任开始还常去催促新府邸的进展,奈何新邸因为两位公子加意照顾,基址选得甚
大,完工甚是不易,数月间还只完了一半,待要住进,还不知道需要多少时日。同时,孔
任见莲伽叶与云夫人兰夫人之间相处得极好,言语之间根本就不想搬,于是也就干脆放下
了一心想早点搬走的心思,决定先行安住下来,直至产下麟儿、府邸完工再说。
又不数日,楚王之妹江夫人来郢,与三位夫人亦甚是相得。这江夫人乃是楚王之幼妹,嫁
于江国国君,已有二子。这次她是归宁省亲,依惯例小住月余。江夫人已是中年夫人,经
验丰富,兼且又是骨肉之亲,自然与莲伽叶和二位公子夫人皆无话不谈。多日以来,江夫
人皆是喜住于公子职之宅,三位夫人自然是朝夕见面,亲热非凡,不至夜半二更不归宅。
只是江夫人后来似是不喜商臣,虽然孔任等多加沟通,江夫人仍是不愿答礼。幸而商臣也
不介意,只是自嘲自己喜武疏文,而江夫人素重礼仪,是以才不甚相得。由于商臣、景子
职和孔任诸人,各因夫人皆喜于公子期之宅后花园论育儿之经,颇自嘲冷落,是以他们几
个反而多聚于商臣之所,演武论政,戏言“此处方多男子之气”。但说是这么说,随着产
期临近,各人心思渐渐集中于各自夫人即将生产之上。因此,三人谈论之间,亦是家事渐
多,国事渐少。先前那心中介蒂,居然也都一时都淡了。
三月时节,兰夫人先举一男,举宅欢庆,热闹非凡。景子职大喜,当即取名为“建”。商
臣孔任等自然也来相贺,相处甚欢。两日后,莲伽叶又举一男,珍爱非凡,众人取名为“
理”,景子职宅中自然又是一番热闹。席间商臣先醉,醉眼朦胧之际,对景子职道:“二
弟,看来尊宅实有宜男之相。阿云近日也是将产,况她与弟妹、孔夫人交好至此,不若就
让她这几日搬将过来,受受此宅福气,也好为我添上一子。”
景子职笑道:“大哥,嫂嫂肯降临蔽宅,乃是做弟弟的万千之喜,怎么还说这等客气话?
要说此宅,其实风水未必上佳。近日连举二男,只怕是沾了兄长和嫂嫂的贵气。”孔任心
觉添丁之时人容易心胸豁达,亦是尽解嫌隙之机,自然也是极力鼓动。待告之于内室,三
位夫人皆极喜欢。当晚云夫人果然不再回商臣之第,宾主之间极是欢畅。
此后商臣日日来看夫人,三日后,云夫人果然又举一男。商臣闻之大喜,当晚便迫不及待
取名为“德”,亲携巨觥舞乐来到景子职之宅,要与众人作通宵之饮。本来孔任景子职二
人均知他喜好武勇,都担心他若是生得一女,怕会心有不甘。今见他亦举一男,人人都是
大出了一口气,知他此来欢宴确是真心。
席间三人相贺不绝,虽然都属量高之人,不上一个时辰也都是嘴眼蓬松,话也渐渐多了起
来。正在渐渐开始有满口胡话之际,商臣忽然站起身来,举起一爵向景子职跌跌撞撞走了
过来,左右相扶也被他撇开。景子职也摇摇晃晃站起相应。商臣结结巴巴道:“二弟啊,
做哥哥的……做哥哥的说起来……实是对你不起。你我这么些时日,三五日即一饮宴,次
次……次次都似是尽欢,可只有今日,才是我真心待你……”
孔任虽然也是醉意甚浓,但心头还算明白,暗暗喜道:“或者真心话便就此而出。嗯,真
正触及实质,最好还是在这种半醉时候。”景子职也是说话困难,举杯道:“大哥……大
哥说哪里话?若说此事,小弟更是惭愧。前些时日……前些时日,小弟对大哥之提防之心
,只怕还在大哥之上,实是惭愧啊惭愧。”
二人面对着一饮而尽,商臣伸袖抹了抹面上的酒珠,道:“兄弟,不瞒你说,自从我二人
年事渐长,开始有嗣位之别后,我便一直提防你,嫉妒你,对你心存介蒂。论武功,你或
许不及我,但论才学心性,却是我不及你……”
景子职张口欲待接言,商臣晃了晃,摇摇手,不让他说话,自己却顺着酒意在景子职桌前
坐了下来,喃喃道:“当日父王曾论及诸子,说及你我乃是这一辈中的翘楚。你胜于才学
,我胜于武勇,然而我二人却也都是两方面都有,只是各有所长而已。当日我听此言语,
一时间极是反感,觉得我甚么都应该是第一。可是这么些年来,我想来想去,却又觉得此
话实是中肯之极。”他说着说着,又抹了抹脸上酒汗,续道:“我虽然早已被立为世子,
但心中却始终担心你会后来居上,父王会废长立幼。到得后来,我数年不与你交语,总是
四面收拾部下,拉拢朝臣,要他们说你坏话。可你多年来言行甚谨,我竟自始至终抓不到
把柄。”
景子职叹道:“些许伤心之事,又何需再提?实不相瞒,小弟其实也曾做类似之事啊。”
商臣道:“不然。我年比你长,理应由我为一众兄弟做出德行榜样。可我却是自己生隙在
先,你防备在后,怎么说也是我的不是居多。”
孔任听了默然,暗想:“看来你倒也有自知之明。”只听商臣又道:“老宋……老宋一次
次劝我,说起当世各国皆是公子众多,然国君还不是都只一人?可是各国公子间,却多还
是能和睦相处。只要一人为国君,兄弟为重臣,其实也实在相差不大,多还是富贵终生。
而那些兄弟相残者,不但兄弟间徒结仇怨恨,当世群臣百姓也都畏惧,恐其残忍以致杀身
之祸。再后后世,更是徒惹史家笑柄,成后世千古谈资。嘿嘿,可笑我当日还曾笑老宋迂
腐,甚还对他大发雷霆,不料自己后来这念头竟也越来越是明显,几乎不可抑制。”
这时左右之人又为商臣满上酒爵,商臣一饮而尽,叹道:“可是到了前几日,我之心情却
又有反复,起因竟然是弟妹产子。我喜好武勇,唯喜男儿;当时见弟妹已举一男,心中甚
是嫉妒,深恐云儿产下一女,那便在气势上输于了你。当日说送云儿前来之语,其实亦是
心中感愤无由之语。到得今日,云儿果然也举一男,我当真做了父亲。等我再回头审视,
居然大觉自己鼠肚鸡肠、心胸狭窄之至。既然本来已经打算放下猜忌之意,却又怎么为一
个小儿而又起介蒂之心?更何况你我皆是王孙公子,日后各自子嗣无数,又何必去为这个
而自寻烦恼?这只怪我凡事总是顺性而为,多凭心中感觉,而不喜去仔细思考道理是非。
”
景子职道:“哥哥这话确实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老实说,人当了父亲,还真是不一样。就
那短短一天,我就不知为什么,想跟哥哥和好的念头比前面强了十倍还不止。说起来,我
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绝不是因为心头觉得比哥哥多个儿子。”孔任笑道:“这个乃是
人之常情,在下也是不能免俗。但凡人知有了自己亲骨肉降世,都是本能地想让他平安稳
妥一生,那许多先前的狂野冲撞念头,都会小上许多。生个儿子如此想,生个女儿,只怕
更易如此想。”三人虽在醉中,但闻听此大实话,还是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商臣又一饮而尽,道:“当时……当时我想到那些不是,忽又想起,自己确实心性上不如
你。我先还怪父王迟迟不行册封世子成人之礼,现在却忽然警觉,父王虽不行此礼,却又
始终不肯更换世子之份,莫不成父王是故意如此,想让我警惕自己之心胸?我扪心自问,
也觉我若是心胸狭窄,做了国君,对国于民之残害那是不消说了,便是对自己,只怕也是
祸非福。”景子职摇头道:“大哥折杀小弟了。其实纵然先前小弟心胸略有胜出,今日大
哥能不避旁人,将此直接说出,只怕大哥心性之开阔已远在小弟之上了。”
商臣摇头道:“不然。人之心性,需长时期之积累教化。若说一日之内突然大变,虽然并
非没有,但为兄却自知还远非此等彻悟之人。”景子职急道:“可是……”商臣伸手止住
他,哈哈笑道:“你不必为为兄遮掩。你看为兄是妄自菲薄之人么?为兄做事喜欢争胜,
现在虽淡了许多,却也依然没有淡完。为兄先前心性不如你甚远,可今日既直诉而出,可
见心性虽然未见得比你为高,也算是大有进步,最起码不算先前庸俗小人了。若说以前,
我武功气魄胜你不多,你心性胜我甚多,因此我为君还不如你为君的话;现在却是你心性
也胜我不多,你我目前反算是扯直。在做国君一事之上,现在的你我,反而是无甚分别。
”
孔任听他现在说到这里,心中虽然仍略有不以为然,但见他说话之间甚是坦诚,心想:“
以我之想,为国君者重在治理。勇力虽然不可全然没有,以免堕入胆怯懦弱之道,但比较
起来,终是次要。可是不管怎么样,你今日能将这直接说出,虽是借醉而起,也可见你心
性确实已大有改观,确实不能再说是狭小了……嗯,你这勇力略次之语,亦是你个人之想
,倒也不见得便一定对。”孔任侧目望向景子职,见他一脸醉态之余,也点头称是,心下
又想:“不管如何,这怎么也算是解了些许介蒂。万事开头难,以后就好办许多了。”
孔任正思考间,商臣又道:“既然我已有如此之心胸,又何愁兄弟不能相处,国家不能强
盛?想我大楚,虽为华夏护疆数百年,其间多又功于商、周,却仍被许多中原之人目为蛮
夷。若我们再不团结合作,一致强楚,又何日才能扬名于诸侯?我楚国先人辟路蓝缕,数
百年来仍是地广人稀,野兽横行,人民自危。若是我们朝堂之上,宫庭之中,都先闹起手
足相残,又有面目去教导百姓兄友弟恭,繁荣门庭?想同辈兄弟尚多年幼,我二人实为我
王室双长,为何一定要两相嫉妒,徒然内耗?要说当年,有周太王之子泰伯让于文王。周
有泰伯之让,终兴于天下。泰伯亦为千秋万世德者之极,其所受景仰,岂在文王之下?若
是当初他来争上一争,只怕兄弟子孙全都被商纣杀光,又哪里有后来的周朝?要说现在,
便有我自己的门客斗越椒不愿袭职,非要自行开创,令我时常想起,都是惭愧万分。我二
人从小无母,可说是相依为命,如今长大,多受礼仪,难道反不如前人今人,定要相残么
?”
景子职甚是感动,扔下酒杯,执住商臣双臂道:“大哥此言亦是小弟多日之想。别国、先
世可以多贤并存,相得益彰,我二人又为什么只能做手足失和的蠢事?”商臣道:“现下
父王尚在抉择,无非亦是想以他多年之经验,在我等中选出更好、更适合的一位来做国君
。实话说来,你我二人,在重臣和国君之间,还不都是更想当国君?只是却不需要为此而
伤兄弟和气,更不能最终伤我楚国之元气。我二人何不开诚布公,正面做君子之争呢?”
景子职笑道:“大哥此言,甚合我意。君子之争,虽争犹友。若能竟于德、智、勇、力、
心,于双方皆有助益,更能以自身为万民之榜样。不过这君子之争,却需明了一事,那便
是‘君子好让不争’之话,不能适用于此。我二人乃是为国为民而竞德智勇武,若是彼此
光知好让,而不去尽力,又怎么对得起国家百姓和我们自己?是以小弟虽是弟弟,却也只
好先行告罪于大哥,日后必当努力争先,于德智之上绝不相让。大哥也不可只是一念要爱
护小弟,而暗中相让。否则的话,我二人都行沽名钓誉之事,智勇仁德定难达致各自极致
。”
商臣大笑道:“正该如此。你我二人皆直认想当国君,乃是你我皆实在之人,都不虚伪。
你我二人又定竞位之约,又可见你我皆好胜之人,竞争之际各尽其能,于国有益。你我能
于兄弟之间,开诚布公直约此事,更可见你我又都是家国历历,政情兄弟之情分得清清楚
楚,毫不互相干扰。如此之约,想来必不致愧对两位先祖,日后说不定也能让后人景仰。
”
景子职也笑道:“正是。我二人虽然会文武兼修,但想来终是我会略长于文,大哥略长于
武。若是大哥日后做了国君,倘若觉得小弟还不是酒囊饭袋的话,可得封我个文职,让我
也一展胸中所学。”商臣道:“兄弟之才,我是知道的。若是果真由我作国君,只怕这令
尹之职你是推也推不掉的。倒是若是你做了国君,我却不愿意当令尹。这令尹虽是百官之
首,然既为相国,文书案犊之事必多,大哥我心中着实不喜。不若你封我个将军,我也好
领兵为战,庶几可报那多年前大败于晋国之辱。”景子职道:“单单一个将军,只怕是不
够大哥施展才华。小弟若是当了国君,这大司马之职,怕也是非大哥莫数了。”二人相视
哈哈大笑。
孔任在旁听得他二人侃侃而谈,言辞甚是坦白,心下也是有些感触。看来,也许二人确实
是暗斗太久,都觉无甚意思,在众门客之劝导下,心中俱有悔意,是以借这生子欢庆之机
会,把心中所念向对方说出;而且对方果然也借坡下驴。从目前来看,这一装糊涂的结果
,是保留了君子之争,而不是虚伪地假装让来让去,看来确实是心中一直有和解之意。
不过二人心中,即使是真的想和好,也肯定还是有些介蒂未能动完全消去。当然了,这也
是人之常情。若说一下子什么都消失了,那反而没人肯相信。只要现在二人话已说开,日
后定然不再定定视对方如寇仇,有事便可开口讨价还价,不致于一人苦苦闷想,总是好事
。否则的话,往往各自都越想越觉对方可怕,自己必须用最狠之略来让彼此双输。因此,
只要能继续和解下去,也许一人得位之后,纵有防备和介蒂,也还不至于杀戮对方。
孔任想到这里,先前的抑郁之意顿时一扫而空,心知那老人交代的和解二人之事,已经是
办得有些眉目。可是他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此事纵能办妥,似乎也应该说大半乃是商臣与
景子职二人自己之力之智,是因为他们彼此知道各退一步以求双赢,自己实在没出上多少
力。日后若是再碰上那老人,问及此事的话,自己又如何好意思回答完成任务?
宴席之间顾忌既然说明,双方心中也就不再那么提防,这宴席后半段自更是酣畅淋漓。直
至四更将近,方才尽欢撤席。而商臣醉意已深,竟不归家,就在位上便欲沉沉睡去。众人
呵护,将他送诸内室,发才及枕,已是酣声如雷,酒臭更是难闻之极,人人皆是掩闭摇头
。景子职与孔任也醉意极浓,倒头便睡。这一觉三人都睡至日上三竿方醒,梳洗之下,见
对方也大有虚脱勉复之状,皆是相视而笑。
数日之间,商臣和景子职和解之事,居然已是传遍全城。一时间,人人都道二位公子心胸
开阔,乃是众人之福气,甚至连一向不喜商臣的楚成王之妹、江夫人江芈,也对商臣不再
那么厌恶了。深居宫中的楚王,也亲自下诏嘉许。
这日三人聚于府中闲聊,不免谈及产妇婴儿。三个婴儿一个个都长得白白胖胖,极是可爱
,三位夫人都要互相抢抱,反而三个男人没什么趣,给挤在一边无人理会。尤其是云夫人
和兰夫人,都是不住口地又说又笑,连说兄弟和解之下,两个儿子也沾了喜气,日后定是
比亲兄弟姐妹还亲。
孔任等三人实在凑不进去,自己也觉尴尬,只好到一边喝酒打发。景子职望见云夫人、兰
夫人和莲伽叶聚在一起对婴儿们指点嘻笑、亲密无间的神气,忽然叹了口气,道:“大哥
,说句我们不大愿意承认的话,她们两个女人,居然还真是改变了我们两个男人。”商臣
一怔,摇头道:“这女人哪,就是一个绝招,那就是唠叨。这些天里,我耳朵都快被阿云
给磨出茧来了。我心情烦闷之极,甚还曾大发脾气,说她要是再说的话,我只会更反感。
不料阿云还是坚持要这么重复来重复去,没想到居然也还真有效果。嘿嘿,这还真是岂有
此理。”
孔任皱眉道:“效果或许有,不过顶多也就是个接线。真正能成这样,还是因为你们都是
明白人,都不想做双输傻瓜。其实这女人嘛……”商臣大喜,笑道:“二弟跟我差不多,
我是知道的,却不知道孔兄弟也是烦恼女人。唉,这女人嘛,一能起点什么作用,就大吹
特吹,生怕你每天不诵她三百遍。……对了,你那口子,会不会比我们这两口子还要烦?
”
孔任甚是尴尬,正要说话,景子职忽然低声道:“小声点!”二人一怔,都是一笑。景子
职忽然叹道:“我们重要,她们也重要。要不是有她们牵线,让我们能借个因头,见见面
说说话,那可还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唉,说起来,也还真是因为她们姐妹,才救了我们兄
弟。”商臣皱眉道:“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这样一来,她们岂不是把我们兄弟抬不起头来
?我们还活不活?你耳朵莫非还没起够茧?”孔任和景子职都是哈哈大笑。
莲伽叶等听他们忽然大笑,不免朝这边看了看,见他们一个个面色诡异,自然疑心不是好
事。云夫人见莲伽叶似要发话,道:“妹妹算啦,男人们凑在一块,从来没好事的。别理
他们就是了。”莲伽叶笑道:“话是这么说,可也不能太纵容了。”说着便转身道:“喂
,你跟二位公子在瞎说什么呀?是不是你老挂在嘴边的那些公事啊?”
孔任听她语带嘲笑之意,甚是尴尬,憋了几憋,呐呐道:“我们……我们在说……在说…
…若是将来给两位公孙,也娶上一对亲姐妹做老婆,不知会怎样?”
他这话自是情急之下的无心之语,但那两男三女一听,却是人人两眼放光,都觉此提议极
是新奇,值得考虑。兰夫人道:“不管他们刚才是真谈论这也好,是假也好,娶两姐妹总
是好。最起码看看我们,也就知道了。”云夫人笑道:“别再说了,他们耳朵都要起茧了
。”莲伽叶忽道:“不知有没有三姐妹?我也想挤进来看看。”三人都是嘻笑不已。
云夫人道:“既然说到了儿媳妇,不如明天三朝之时,让老樊把他家小姑娘带过来玩玩?
说起来,这可是名份先定了的儿媳妇,只不知是我的,还是兰妹的。”兰夫人笑道:“昨
天不是已商量好,让他们长大后都喊姐姐你为大妈,我为二妈么?不管那小姑娘是谁的老
婆,都是我们的儿媳妇。明天让那小媳妇先抱抱两个备选老公,看看会不会笑翻一桌人。
”
三人都是忍不住轻轻而笑。要知天下许多家族宗族甚严,的确许多许多人家是兄弟几个的
儿女一起排行,不论是谁的儿女,都管兄弟几个的正妻叫大妈二妈三妈的,是以这名份上
实在也没什么可多扯的。众人笑了一会,莲伽叶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是樊家的女
儿?多大?”兰夫人笑道:“快三岁了吧,正所谓女大三,抱金砖。对了,莫非你也想要
?”莲伽叶想了想,忽道:“是不是眼睛大大的,特别……特别灵秀可爱的那个?”
云夫人微微一怔,忽然轻笑道:“要是连妹妹你都这么称赞的,那就只有一个了,肯定就
是樊云山的女儿,当年父王亲口说是未来国后的。妹妹呀,你虽然也是看上了,可却已来
不及了。”莲伽叶微笑道:“本来我确实是想要的,这下看来是完了。唉,不过你们也不
还是有一个捞不着么?光笑我做什么?”
三人闹作一团,却也没忘了提醒这边的三个男人,要他们去准备次日的三朝之礼。这三朝
之礼甚是仓促,不可能太多人来,故一般只有关系近也住得近,而且还能刚好赶上趟的人
才能来。那樊云山平时喜欢多涉山野之景,有时夜不归家,是以需要特别关照。另外,本
来这其实只是云夫人之子的三朝,要论第一个的兰夫人之子,只怕已六七朝了。但既然一
连产了三子,总不能天天都要那些人来贺喜三朝罢?三人既情同姐妹,干脆便办在一起了
。
到了第三日,果然外面一大早便已是门庭若市。朝臣都知此三朝说是一个,其实是三个三
朝办在了一起,是以但凡来得了的,统统都来了,送礼也都是加倍丰厚。虽然管家得力,
到底宾客太多,商臣、景子职和孔任忙前忙后,来回招呼,还是一个个累得晕头转向。
待到快到午间要上午膳的时候,众人才勉强安顿下来。孔任等人也算有了一点空闲,能坐
下来聊聊天。但樊云山偏偏前些天去了后面的铜绿山一带,好象是去采集一种喂白兔的怪
草去了,虽已有人连夜快马寻找催促,现在也还是一时没能回来。
孔任正在应酬,忽听一人道:“老宋,今天让你上位,下次可就该我了。”那“老宋”回
答道:“我乃半个主人,坐这席次乃是古礼,怎能叫‘让’?下次是下次的,怎能跟这扯
在一起?”声音却并不甚“老”。孔任一听,疑是那个劝过商臣、结果反被讥笑的“老宋
”,连忙看将过去。果然,一位三十上下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在那里跟旁边几人应酬。
孔任步将过去,拱手道:“原来这位就是力挽狂澜的……的……老……宋先生。不知如何
称呼?”那老宋见这位新贵来跟自己客气,连忙还礼道:“下官宋德昌,见过孔大人。”
他官职虽比孔任低,但年纪却跟孔任相差不太大,乃是孔任习惯称兄道弟的那种。不过今
天乃是喜庆之日,这大人大人的,听着甚是刺耳。
孔任微微一笑,道:“今日不是官朝之日,我们又是一辈之人,何必大人大人?若是这样
,那便见外了。在下在洛阳时,便久闻宋兄大名,今日一见,宋兄不但礼仪精湛,可比周
鼎,见识更是高广。想当日若非宋兄坚持进谏,又怎么能化解得了这场干戈?宋兄的这份
坚持,实在令人钦佩。”
宋德昌道:“孔兄弟过奖了。在下自幼身体不佳,不擅武艺,不能文武兼备,想起来时有
遗憾。这单纯文人,所凭只能是一腔热血和气节,若是脊梁再一软,那就什么也剩不下。
在下当时之所以那么坚持进谏,其实也是担心,生怕自己一退的话,就什么用也没有了。
”
一名年轻将军道:“宋兄不必过谦。宋兄一谏而全兄弟之情,免相残之惨,为万民之表率
,其功岂下于我等?文人武人,是不是人,只看有没有几根硬骨头。这跟是文是武,又有
何关系?”这时,忽然外面声声喧闹,却是商臣所请之江夫人江芈驾临。
商臣本来正在跟人寒喧,闻声急忙窜过来拜倒,口称:“侄儿恭迎姑姑驾到!姑姑那天驾
临,侄儿竟然失礼,还请姑姑千万不要见怪。”那江夫人笑道:“孩子,能知错就好。要
是姑姑见怪,今天怎么肯来?既然姑姑现在知道了,当时你是心里有些失落才致行为失常
,又哪里还会再怪你?”商臣大喜,连忙迎入厅中正座。
原来这江芈是楚王嫡亲幼妹,当年还曾带过商臣兄弟几天,身份不凡。前几日商臣请她过
府,想请她以长辈身份,借景子职生子之际,先代自己送一份厚礼,以便缓和。不料开始
还好,中间商臣想起自己不知是生男还是生女,心头郁闷,一时举止不觉失礼。后来虽然
急忙弥补,江夫人却已大怒而去。众宾客虽然并未亲见,但都是明白人,一看这情形,也
就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个个脸露微笑。
江芈被云夫人兰夫人和莲伽叶拥簇着,慢慢来到正厅坐定。她见商臣又要忙着出去迎客,
一把唤住他,训道:“你那天愁眉苦脸,强装笑容还装不象,现在怎么就如此满面春风?
难道就是因为你也生了个儿子?儿子有什么好?你看看你们兄弟两个,简直就是两个白痴
,哪里比得上人家姐妹,从小到大一直情深?你们哪,也还真是不怕丑。”
商臣和景子职都是大窘,齐齐躬身道:“姑姑教训的是。”江芈哼道:“说起儿女,姑姑
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只要听进一点姑姑的话,不要跟你爹一样太过好色,将来子嗣只
会怕多,哪还怕少?你爹我都劝过他无数次了,他却总是阳奉阴违,我也不能老回来省亲
给他提醒。结果呢?结果是直现在,也还只有你们两个兔崽子。看来呀,还是要枕边人天
天提醒,那才有用。云儿,兰儿,你们两个责任重大啊。”云夫人和兰夫人都满面通红。
江芈又转过来对商臣道:“瞧你这死脑筋,一生了个儿子就满面春风的,连被姑姑训都还
笑得合不拢嘴,真是让人看着便有气。也罢,以后还是让你老婆来训你。床上的话,没准
比厅上的好听。”众宾客都是忍不住偷笑。商臣尴尬道:“谢姑姑一片苦心。侄儿知错,
以后再也不敢了。”江芈见他满脸尴尬,老想早点退出去,只好摇了摇头,挥挥手放他离
开。
旁边一名官员道:“看来江夫人当年的远见,今日终于结出了硕果,真是可喜可贺。”众
人一看,却是令尹斗般。斗般论辈份,其实是斗越椒族侄,但年纪却是比斗越椒大了一辈
还不止。江芈笑道:“令尹过誉了。说实在话,当年我劝王兄给他们娶亲姐妹的时候,还
本来还以为会飞快和解的;现在想起来,真是惭愧。不过起码现在已经好了不少,我也就
不怕别人笑话,先来抢份功劳。再说了,便不算此事,今天也是三喜临门,我今天怎能不
来?”
她说着说着,忽然拉过莲伽叶看了看,笑道:“不好,这个更要劝老公了。依我看哪,幸
亏她没嫁给我这两个不成器的侄儿,不然还真不得了。”莲伽叶大羞,轻轻道:“阿姨笑
话了。两位姐姐气度雍容华贵,端庄幽闲,比我这小丫头强太多了。”江芈微笑道:“好
孩子,论起当今天下出美女的,最有名的是姬、姜、嬴、妫四大源流。你是哪一脉?”
莲伽叶窘道:“我……没门没脉,是个野丫头。”江芈摇头笑道:“我不相信。这么漂亮
的姑娘,怎么会一点点渊源都没有?别说这么个好姑娘,便是我这人老珠黄的老女人,说
起来娘亲却也是桃花夫人呢。阿姨都这么老这么丑了,还不害羞地抢着说,你怕什么?”
众人都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莲伽叶只好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师父从齐地捡回来收养
,确实不太明白是什么渊源。若是算齐人的话,那便勉强可算是姜这一枝了罢。”江芈见
她神色不似作伪,叹道:“唉,真是苦命的孩子。不过,你嫁个老公却比我这两个侄儿好
。”
莲伽叶大羞,怕她再多说,只能依依唯唯,不敢多接。外面忽然又喧闹起来,众人注目观
望时,却是斗越椒携着夫人,还拉着一名才一两岁、勉强学会走路的小公子前来。斗越椒
虽是商臣的好友,平时极是随便,但现在是正式喜庆场合,他来的时候还是朝服礼仪一样
不少。
斗越椒夫人拉着那小公子进到厅内,向江夫人盈盈拜倒,道:“樊氏拜见姑姑。愿姑姑福
如东海,寿比南山。”那小公子也一口稚嫩,跟着母亲一口口念。斗越椒在一旁陪笑道:
“臣在路上已碰到樊大人了,他正快马加鞭往家赶,想来一会换好衣服便能来。”
江芈一把搂过那小公子,摸了摸他脸蛋,笑道:“樊丫头嘴巴又不甜了。却怎么不祝老身
容颜返青,月貌花颜啊?”那“樊丫头”陪笑道:“姑姑说笑了。贲皇,快叫太夫人好。
”那小公子伊呀学语道:“太夫人好。”江芈乐得合不拢嘴,道:“好,好,一百个好,
一千个好。”她抬头见厅中之人越来越多,已颇有拥挤之象,挥手道:“这厅中,除了老
令尹和两位高德外,男人一概出去,不要偷听。对了,还有贲皇这小娃娃能留下。哈哈!
”
孔任等本来还站在边缘,这时也只好都退到外边。江芈拉过那樊姑娘,看了几看,道:“
孩子,你这些年还过得好吗?他待你好吧?”樊姑娘脸上微红,窘道:“谢姑姑关心,很
好很好。”江芈摸了摸斗贲皇的小脸,笑道:“好,好,那姑姑就放心了。起码嘛,一看
这小家伙,就知道他对你是很好了。对了,月儿呢?”樊姑娘甚是窘迫,道:“姑姑亲自
关照,恩情天高地厚。月华跟她三叔到巴东的紫竹林去玩了,没赶上这一趟。”
江芈一笑,道:“那别忘了带些糖果给她。我跟这两个死脑筋侄儿不一样,偏偏就是喜欢
女孩儿。说起来,这事姑姑有些对你不起。当初你家和赵家都是备位之选,分别出自文姜
和宣姜之后,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性情也都好得不得了。说实在的,你们都是当王后
的好人选。本来呢,二哥也是准备给他兄弟二人一人搭一线的。可惜后来姑姑我多嘴,力
劝二哥为他们娶了赵家两姐妹,却把你给冷落了。不过你下嫁的斗越椒,倒起码是比我这
两个呆头侄儿强了很多。尤其是这些年看到他对你很好,我也就少些负疚了。”
那樊小姐道:“太夫人当初所想,乃是为国为民,正跟樊家家教一样,当然是应行之道。
当年大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认我为义女,册封我为公主,还直指我娘家侄女为太孙一代的
国后,这等荣宠,虽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姑姑亲自为我主婚,后来更还几次想提拔斗越
椒,这简直让侄女每一想起都心头有愧。侄女只盼能报父王和姑姑之大恩,又哪里来什么
遗憾?”
江芈笑道:“好,好。你这样的姑娘,将来福份不会低的。斗越椒是文武全才,再多磨练
些时日,便斗令尹现在的这位置,也不是不可能。还有这贲皇,将来也必是人杰。”说着
从手上褪下一个碧玉环,套在了樊小姐手腕上。那樊小姐大喜,道:“多谢姑姑厚爱。”
这时日已近午,前后喜席都已摆开,显是只等客人最后来齐,便要开宴。孔任见这满厅满
堂言欢之人,除了口音略异之外,一个个都跟中原之人实在无甚分别,心下感叹:“楚人
没有被蛮荒之风淹没,几百年来始终坚持在这千里之外传播中原礼仪,当今也是结出了硕
果。这些礼仪,有的简直比中原自己还要有古意,中原人又何必定要总将他们视为蛮夷?
难道也是跟那些不肯自己开创新天地的人一样,死活要去嘲笑冠剑远游者?”
他正自微微感慨,外面忽然人欢马跃,寒喧声大起。原来那久等不至的樊云山,终于紧赶
慢赶地来了。樊家因为几年前的国后之选没有中选,有些委屈,再加上下一次国后已是捏
在他家手中了,是以楚国从楚王到朝臣,都对他家关爱有加,礼遇非常。因此,虽然樊云
山本人任的虽是闲职,心性亦不在朝堂,但这一趟前来,却还是隐然有主客之势。
那樊云山满脸赶忙之色,显然得信甚迟,来得颇显匆忙。他左手拉着一个极漂亮极其可爱
的小姑娘,满座中简直人人都是忍不住赞上一句:“这小姑娘真是漂亮,真不愧是未来国
后。”有人干脆想:“大王赶忙认定孙辈王后,自然人人都以为是为了安抚樊家。不过现
在看来,只怕大王还是大大占了便宜才是。不然的话,现在抢着来说亲的,只怕已挤破头
了。”
樊云山还没来得及排开众人的迎接,那小姑娘就已一声欢叫,直朝莲伽叶怀里钻:“阿姨
,你果然来了。华儿好想你呀!”莲伽叶一笑,急忙放下手中婴儿,一把抱起她哄道:“
好宝贝,阿姨也好想好想你呀。”说着在她柔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将她高高举起,又轻
搂下来贴在自己颈边,备极亲爱。云夫人微笑对兰夫人道:“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幸亏大
王比莲妹妹早,抢先定了下来。不然看这样子啊,只怕她就不是我们家的人了。”
兰夫人笑道:“说起来我也后怕。”这时江芈已急道:“岂有此理,快送过来让姑姑看看
呀!小丫头一来,你们这群丫头就都忘了姑姑了?”众人一听,果然想起刚才人人都忙着
逗那小姑娘,确实是把姑姑给挤在后面了,连忙把那小姑娘抱过去。
那小姑娘一见江芈,立刻叫道:“奶奶好!”江芈乐开了花,在她脸上亲了又亲,不住口
地道:“好,好。见了你,还有什么不好的?”说着轻轻摸了摸那小姑娘的头,哄她道:
“来来来,见见你两位婆婆。”那小姑娘看了看云夫人和兰夫人,眨着眼睛,奇道:“婆
婆?两位阿姨好年轻好漂亮啊,为什么要叫婆婆呢?”云夫人和兰夫人都是眉花眼笑。莲
伽叶微笑道:“好宝贝,一见你呀,两位阿姨想当婆婆都想疯了。……嘻嘻,她们跟别人
不同,是最喜欢被叫婆婆的。”
那小姑娘眨眨眼睛,见莲伽叶又再点头肯定,果然欢叫道:“婆婆!婆婆!”云夫人和兰
夫人都是如饮醇酒,心花怒放,同时放开怀中婴儿就想要去抱她。可江芈却根本舍不得放
,当宝一样不肯松手。云夫人无奈,只得哄道:“宝宝,来给大家说说,你爹爹现在给你
取的,是什么名字呀?”那小姑娘脆声道:“我叫樊舜华。”
兰夫人笑道:“果然是王后的名字,那是跑都跑不掉的了。”莲伽叶笑道:“都说婆媳是
冤家,你们这婆媳可还真是少见。”云夫人笑道:“有这样的好儿媳,便想成冤家都没门
。就算跟儿子成冤家了,跟她也难成冤家。唉,要是我也有这样一个女儿,那该多好?”
那边樊云山好不容易从众同僚中挤将过来,拜道:“樊云山拜见江太夫人,祝江太夫人…
…”江芈一脸不耐烦,一挥手止住他道:“别说了,下去下去。没看见我们正哄舜华吗?
”一阵哄笑声中,樊云山只得满脸尴尬退了下去。商臣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莫尴尬,
莫尴尬,俺们也都是被赶下来的。你被赶下来,还是因女儿被宠,我们却是因为自己不争
气。”
这时既然主客已齐,景子职的管家一声令下,锣鼓已是喧天价吵将起来;家人们忙里忙外
,去外面向乞丐穷人派发喜钱,同时在里面来回穿梭般地要上菜上酒。然而厅中众女根本
就不理会外面的,只是一个劲地逗弄樊舜华,厅内根本没法开席。幸亏管家明白,已将老
令尹和另外两位老臣悄悄先请出来就坐,以免他们饿晕。
莲伽叶本来还是第一个见到樊舜华的,现在想多抱抱居然一时还抢不上,心头不免郁闷,
也慢慢挤了出来。孔任见她如此,知她心意,笑着悄悄道:“其实小时候好看,长大了也
不一定太好看。你看,我小时候特别英俊潇洒,现在却变成了这幅模样。我们的理儿,将
来还是要找跟你一样漂亮的老婆才好。”
莲伽叶脸上一红,道:“又老没正经。”她虽然明知孔任也大半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但听他这么说,自己居然也的确好受了许多。忽听云夫人对樊舜华笑道:“来来来,乖宝
宝,来抱抱老公。”樊舜华奇道:“什么老公?”兰夫人笑道:“老公是一种很好很好的
玩具,你抱一抱,他就是你的了。”樊舜华喜道:“好啊好啊!”说着便伸手去抱起一个
婴儿,那婴儿睡得甚熟,自然倒还乖。接着她又抱起一个婴儿,不料那婴儿忽然醒来,一
见陌生人要抱自己,立刻大哭起来。
樊舜华吓了一跳,自己也被吓哭了。莲伽叶等三人都是一样的心思,都想将来只能有一个
人有福气娶到她,是以便想趁现在还小,让她来抱抱自己儿子的。这其中的微妙心理,甚
是难以言传,大致是万一儿子错过了这么一个好老婆,那么让他们小时候抱抱也好,也算
是少些遗憾。这下樊舜华给吓哭了,莲伽叶倒也算是逮着机会,急忙抢上前搂住她道:“
宝宝别哭,阿姨来哄你。”可是这一下着实吓得樊舜华不轻,那婴儿也拼命哇哇大哭,两
种哭声互相感染,一时间倒还真不容易停下。莲伽叶一急,忽道:“你看,大笨熊来了!
”
樊舜华一听,居然真的止住了哭声,奇道:“真的?在哪里?”孔任连忙知趣地上前被莲
伽叶打了几下,还装了几声熊叫。樊舜华一乐,也跟着笑了起来,道:“果然是大笨熊叔
叔。我也打打。”孔任无奈,只好让她也来学样打了几下。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直到这时,内厅之人才意识到厅上还没开席,这才将孔任又赶了下去,传唤开宴。孔任回
去归席,却见满座之人都是面露诡笑看着自己,顿时心觉不妙。可他才要找借口避席一会
,一人已发难道:“孔兄真是武功高强,耳目聪敏,尊夫人一声大笨熊,立刻便过去了。
”席上众人全都哈哈大笑。
孔任刚才行动时,脑子完全没想到别的,现在才能回过神来细想。他想起自己刚才确实是
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凑过去让莲伽叶打,可说是大大有失面子,不免面红耳赤,只好装
傻。那些在座的人,虽然也有些怕老婆、平时被人取笑的,但还从来无人在这大庭广众之
下,还被被呼来喝去。这下既然抓住了一个孔任,那无数取笑之语,如“原来施刑者也有
受刑之日”“司刑正卿原来不是屈大人,而是孔夫人”等等,都是铺天盖地而来。而且奇
怪的,越是平时被取笑的多的,就笑得越起劲,就象是要把自己被笑的补回来。
孔任正自无法招架,忽听到外面象是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呵斥之声。他心头一动,知肯定是
仆人在训外面的人。这本来乃是常事,但现在这个时候传来,那还不啻是救命之机?当下
他不顾众人取笑拦阻,大叫外面“有人违法,当去理刑”,就死活要出去。但众人如此机
会,怎肯放过?一时间竟然拉扯不开。莲伽叶见孔任势苦,也来帮忙,但却更惹众人取笑
,其中甚至还有人怪声大叫道:“外面之事,该当云夫人兰夫人去办,你挤什么呀?”
商臣和景子职似是想解围,但见群情汹涌,也就只好牺牲孔任了。云夫人笑道:“妹妹,
你先看孩子们,我去外面看看。”兰夫人应了一声,樊舜华却忽然笑嘻嘻地道:“外面是
什么?我也想去看。”云夫人一笑,抱起了她,便有仆人带路。她姐妹一体,人人皆知,
是以这里虽是兰夫人应为主母,但她去处理,却也极是自然。
云夫人出来一看,见两名仆人正大声呵斥一名瘦瘦小小的乞儿,要赶他离开。那乞儿正要
离开,一见云夫人,忽然转身就跑。樊舜华忽然叫道:“是小熊,他是小熊!”云夫人奇
道:“什么小熊?”但心想还是先带回来问问再说,一摆手之下,几名仆人已大步追上去
,将那小孩抓了回来。
那小孩被按得跪在地上,低低道:“夫人。”云夫人见他极是瘦小,年龄也极稚,道:“
你先起来说话。刚才怎么啦?”那小乞儿囁嘘了几下,还是没敢开口。旁边一名五大三粗
的仆人道:“禀夫人:刚刚这小贼已来要过一次喜钱,可是现在居然又想来要一次。小的
们依照规矩不肯给,训斥了他两声。他正要走时,夫人便出来了。”
那小童忽然掉下泪来,道:“夫人,我不是小贼,我不是想来故意多拿的。刚才我才走到
街头,忽然跌了一跤,钱跌得老远。等我再爬起来时,钱已经被别的乞伴捡走了。我问他
们要,他们不肯认。我……好想今天能够吃个热包子……我真的不是故意来多讨的,我…
…”
那仆人大声道:“你这样的小贼我见得多了,现在居然还想来骗夫人?你们人人都来这样
,我们哪有这么多喜钱派发?便是你真的丢了,这派发喜钱历来也是只发一次,你丢了也
只能怪你自己!”转身又道:“夫人,这等小贼经常这样的,夫人还请不要理会。越是理
会,他们就越猖狂,便当面收了钱,心里也还会骂我们是白痴。”
云夫人看了几看,道:“今天有没有别的人来这样?”那仆人道:“还没有。”云夫人取
出一锭小小银子,道:“孩子,阿姨相信你。你去罢,这一次可别再丢了。”那乞儿热泪
盈眶,连连磕头道:“谢谢夫人!谢谢夫人!”转身就要离去。云夫人看了看远处几个游
荡着的乞儿,想了想,忽道:“慢着,回来。”那乞儿回来,不知所措。云夫人取回那锭
银子,道:“阿旺,你们几个把身上的铜钱都搜出来给他,再去拿几个热包子来。这银子
赏给你们。”
那小乞儿还不知所措,不知她为何要这样。云夫人柔声道:“孩子,你身上有银子,只怕
更加不安全,更容易被抢,还是零散铜钱好些。你先吃了包子,有了力气再走。”那小乞
儿哭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连磕了几个头,转身慢慢离开。
樊舜华道:“婆婆,里面不是有好多好多的热包子,吃都吃不完吗?为什么小熊这么想吃
还吃不到呢?”云夫人一时语塞,叹了口气,道:“孩子,你还小,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心头却想:“若是他们兄弟不能和好,不知还要导致多少人不能吃到包子?”
她正在这样想时,忽听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你们知道怎么治心么?你们
知道怎么治心么?”这时孔任也已勉强挣扎出来,一听此声,面色大变,急忙止住云夫人
,道:“云夫人,好好看着孩子们,我先去看看再说。”说着,他已飞身全跃,倾刻间便
到了那慢慢过来的一黑一红两条人影面前,叹道:“失心婆婆,别来无恙?”
失心婆婆抬起头来呆呆望着他,便如不认识他一样;旁边那吴本木却不住地朝孔任打眼色
,似是叫他回避。吴本木身批一件更加破烂、但也更象血魔血衣的红衣,满脸风霜愁苦之
色,身上脸上全是拐伤脚踢的伤痕,一个二十岁都还不到的年轻人,竟然已是老如五六十
岁,甚至眼中都也有了些痴呆麻木之色。孔任心头一颤,道:“你……怎么成这样了?”
那失心婆婆忽然震天价一声怒吼:“你为什么不肯把我儿子变成血魔?你为什么不肯把我
儿子变成血魔?”铁拐一挥,便是猛地扫了过来,当真是势如疯虎、情逾拼命。孔任飞身
跃开,朝吴本木道:“吴兄弟,令堂……没有起色?”
吴本木含泪点了点头,不料忽然啪地一下,被失心婆婆从后面拦腰一拐,重重摔倒在地。
孔任大怒,心道:“天下间竟然有这样的母亲?”他正要出重手惩戒一下失心婆婆,但那
倒在地上的吴本木却忽地睁开眼睛,向他眨了眨,似是在暗示他自己其实没有受重伤。
孔任一怔,几乎险些被那铁拐拦腰扫到,急忙凝神迎敌。这时身后许多人也纷纷来到,见
孔任正和一个老丐妇斗在一起,都是不胜惊奇。等众人听那失心婆婆一面狠斗一面怒吼,
更是人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孔任能训练血魔?”但过了一会,见那婆婆疯象毕
露,神光散乱,这才释然:“原来是个疯子。”
孔任斗了一气,终于耗到失心婆婆招式渐渐又乱,连忙瞅准空隙一指过去,正中她麻哑之
穴。众人见二人打斗已停,都慢慢围将上来。孔任先去扶起吴本木,觉他虽的确是受了内
伤,但基本脉息依然平稳,远非将晕之象。孔任知那一套功夫也还是起了些作用,便道:
“吴兄弟,你怎么了?你还挺得住么?令……她怎么样了?”他心恨此女人之毒,连“令
堂”都已不愿称。众人见他居然跟这疯子的儿子相识,更是诧异,一时间私语不断。
吴本木惨然一笑,道:“谢谢……谢谢恩公,我还挺得住。”他略略转头,看到母亲看过
来的那怨毒目光,忽然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战。孔任心头如同被锉刀锉过一样难受,叹道
:“我错了,我真是不应该让你去改变她的。如今她没改变,你……你却要变了。我真蠢
!”
吴本木眼中一片凄凉,但却摇摇头道:“不,不,她已经有些改变了。她……已经不象原
来那么疯了,今天……今天只是又受了刺激。”孔任奇道:“真的?”莲伽叶忽道:“会
不会是你自己也已变得有些疯了,是以觉得她不那么疯?”
吴本木脸色苍白,默默不答,良久才慢慢道:“不,不是的。无论她怎么样,她都是我的
母亲。我真的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求求你们不要打击我。……对了,你们有没有
更红、更象那天血魔的衣服?”孔任奇道:“为什么?”但立刻明白他是要尽量象血魔,
以求让母亲满意,心头不由得更痛。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兄弟,这只怕不是办
法。我看你可能要好好考虑是不是该离开她了。若是担心她无人养,我们可以想办法……
”
吴本木忽然厉声道:“不,不,她是我母亲,她永远都是我母亲!我永远也不能离开她!
”他情绪极度激动之下,竟然整个人都如同猛兽受袭一样,猛然跃将起来。他那凄厉的吼
声,不知是对母亲的深爱和依恋多些,还是对母亲的委屈和怨恨多些,令每一个人的心头
都是直颤:“难道他的心,竟然已经扭曲成了这样?这却如何是好?”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甚至连叹息声也都微弱的可怜。吴本木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看了看众
人身上的欢喜服色,泪水忽又汹涌而出,颤声道:“谢谢各位的关爱。我母亲……我母亲
惊扰了各位的喜宴,还请各位见谅。”说着忽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头,众人竟不及拦
阻。吴本木轻轻扶起母亲,点开了她麻穴哑穴,那失心婆婆却忽然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厉声道:“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我偏不走!你没学成血魔,有什么资格教训为娘?
”
吴本木任由那痰挂在脸上,只是低下了头,拼命压制止泪水,颤声道:“各位,我母亲本
来待我极……极……好的,后来因为受了恶人陷害,才这样的。大家不要怪她。我……自
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家也别多问她,别刺激她,好不好?”众人心头实在不知是什
么感觉,可是看那失心婆婆的疯狂之样,却也无法苛责。兰夫人心头难过,忽地一下转过
身去,眼泪哗哗直落。许多人也情不自禁地纷纷仿效,惹得几名婴儿纷纷大哭起来。
斗越椒忽然走了过来,深深一礼,道:“失心婆婆,今天是我们中三个人的添丁大喜之日
,婆婆若有伤心事要宣泄,还请日后再来。我等都深深感激。”那失心婆婆冷冷望着他,
又看看那些被拉着抱着的小孩们,却是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忽然,她猛地一下探爪,
就想朝最靠近的斗贲皇抓去。众人大惊,急忙隔挡而开。那失心婆婆一面疯狂抓扑,一面
凄声吼道:“什么喜事?婆婆我马上就让你们变丧事!婆婆我一定要让你们变丧事!”
斗越椒惊魂稍定,急忙示意众人把小孩子们都远远带到后面去,沉声道:“婆婆遭遇凄惨
,激动之下才出手,我们可以理解;但今天实是添丁增口的欢喜日子。我们实在不愿伤害
婆婆,只能恳请婆婆给我们一条活路。”那婆婆飞身退开,恶毒的目光冷电般扫过每个人
的面上,颤声道:“你好,你们好……”忽然厉声狂笑道:“添丁增口?添丁增口?添丁
增口有什么了不起?难道我儿子就不会么?难道我们就不会么?难道我们就不能么?”
她声声凄厉,忽然一回手,重重打了吴本木一个耳光,将他如拖死鱼一样倒拖着,飞身逝
于远方。二人身形飞逝之际,那凄厉刺耳的声音却还是远远传来:“猪!赶快回去找个女
人生儿子,生一大群儿子给他们看看!让普天下人都知道,我们也能生儿子!”
众人呆了一阵,终于慢慢回过神来。孔任简略把事情说了个大概,众人想破脑袋,却也想
不出什么事能把她刺激成这样。但她失心疯疯成这样,却是人人亲眼所见。众人扪心自问
,若非绝大心伤,又怎么可能如此?一时之间人人叹气,个个摇头。
等回到府中众人才又想起来,无论如何,今天应当高兴才是,这才慢慢又努力高兴起来。
那事毕竟已经过去,而且甚是没头没脑,众人又大多酒意在身,不一会便如没发生过一样
。孔任心头虽还常忍不住想去想她们母子,但也还算能克制住自己,不叹气出声。
如此一下午兼半晚上,人人都已喝了个烂醉如泥。旁人开始时,对商臣和景子职和好之事
,还有些不相信乃至讽刺;待闻得商臣竟然放心醉卧弟宅,而景子职居然也不加害,才渐
渐有些人相信起来。当然,更多的人却还是想今天借这个机会,来亲眼看看,所谓眼见方
为实。今日人人皆是亲眼所见,商臣和景子职的确跟以前不可同日而语,这才都渐渐相信
起来。那许多曾经的猜疑绝迹之后,这酒自也就更是放量大喝大醉,全然无忌。待到天色
已黑,众宾客或倒乘轿,或歪骑马,终于勉强散场。
商臣虽然也是醉得死去活来,但强灌了几碗醒酒汤后,居然也能勉强骑马,还顺路送江芈
回馆。景子职这边,却是一直忙到深夜,方才勉强打点完毕。等送完最后一批宾客,孔任
简直就象是浑身散架一样,说不出的烦累,却又显然不是消耗功力什么的。他心中不免一
叹:“人人都以为消耗功力和体力为累,却不知这等应酬大大能消耗心力,实在是加倍的
累。看来,我还是不太适合这等官场之事。阿叶给我定的二十年期限,不知能不能提前?
”
他想到这里,心头充满了甜蜜,暗笑她居然还曾怕自己到时候迷恋尘世不肯走。他勉强洗
浴归来,见云夫人兰夫人也已各自回房休息,屋内应的声音只莲伽叶一人,心下忽莫名其
妙地重新有了一种欹旎的感觉。但他还算立刻惊觉,慌忙大骂自己太过无耻,同时庆幸还
没说出来。要知夫人生产之后,通常是至少七七四十九天不能同房。因此,三位夫人各有
静室休养,三位丈夫只能时而来看上一看。
进门之后,孔任望着正为理儿忙碌、几乎都忘了自己进来的莲伽叶,心头充满了柔情,伸
手想抱一抱她。莲伽叶一下避开,眼却还是望着孩子,口中道:“你看你,也不怕吓着了
孩子!”孔任笑道:“看来二位公子说的没错,你们一旦生了孩子,这丈夫便是多余了。
我初时还以为就是他们二人有此经历,不料自己也终于体会到其中之苦了。”莲伽白了他
一眼,嗔道:“你看你,都当爹了,居然还跟孩子吃起醋来。”但身体却终还是款款靠了
过来。孔任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笑道:“是啊,当爹的哪能去跟孩子吃醋呢?看来我是只
好去别处睡了。”莲伽叶啐了她一口,身体却仍是在他怀里不起来,二人都是沉溺于温柔
之中。
许久许久,莲伽叶忽然轻轻道:“大哥,我好象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孔任侧耳细听,
却是除风声之外毫无动静。他心头奇怪,正待询问,忽然明白过来,忙道:“好老婆,我
是该走了,我马上走。”忽又笑道:“你看你,连日劳累,竟然连我心里的心声都听来了
。唉,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了。”莲伽叶脸上微红,甜甜一笑道:“那你还说我不要你了
呢……”孔任道:“是啊,你不要我,可是我要你啊……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说着出了门。
孔任心情舒畅,行路快捷,不一会便已至自己门前。他正要入内,却听前面茅厕之内似有
猫捉老鼠般的响动。一见茅厕,孔任忽然内急,便直奔过去。待他出来之际,忽然眼前一
花,似乎是什么黑影掠过了自己。那黑影似是极快极快,而且象极了多日前的那晚,在深
夜出现的黑衣夜行之人。孔任一惊,立刻纵身急追,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几乎都要疑
心自己是不是酒醉看花了眼,但立刻又想:“叶儿到底轻功较我为高,她说似乎有什么声
音,难道还真是有?当时还以为是她诈我,不料却还真诈着一位梁上君子。他手上拿的什
么?不会是什么古董罢?这次我路径已熟,那自是说什么也不能在让你给跑了。”
孔任急奔数步,忽然竟又发现一黑衣人,也是一般装束朝前急奔。那些黑衣人似乎发现了
孔任在暗中观望,但居然也不改变前进路线,仍是径直前行。孔任大奇,心知这些黑衣人
突然大量聚集于此,自然是于此不利。而且看他们装束行为,似乎不象是什么偷盗或打劫
之人,反象是有什么图谋。他眼见黑衣人刹那间便已越来越多,而且队列也越来越整齐,
心中愈来愈惊,正待厉声喝问,忽听得前面景子职卧房内传出一声大喝:“谁?”
孔任一听之下,便知是景子职之声音,但其声音痛楚,而且中气不足,竟似是已经受了伤
。孔任大惊,急奔而至,果见景子职正手执长剑与一黑衣人搏斗。放眼望去,景子职身上
尤是睡衣,左肩之处鲜血渗出,渗血处还插着一枚小小匕首,显已中了暗算。那黑衣人显
然想立刻杀死竞赛子职,出手极快,且招招致命。景子职武功本来久仰不及那黑衣人,又
猝不及防受了暗算,立刻便是险象环生。
孔任眼见情势危急,身虽还在空中,已是先摸出二枚铜钱,直取那黑衣人双目。那黑衣人
突然转身,头微一偏,已是避开,手中利剑仍是中宫直进。景子职连忙挥剑格挡,但这一
剑竟是力量奇大,竟然没能挡开。转眼间,敌剑剑势不停,已顺势向景子职的手腕削来。
景子职大惊之下连忙弃剑,侧身一滚,总算解了断手之危。但这一滚之下,他肩头那匕首
却扎得更加深了。那黑衣人见良机大至,立刻变削为劈,向地上的景子职横砍过去。
这时候孔任已经和身扑至,双掌一错便直击那黑衣人之腰际。那黑衣人轻轻一翻,已避开
此击,但却不回击,剑势又是直取景子职右腿。孔任借这一缓之机,也是一滚,顺手拾起
景子职之长剑便加以格挡。
孔任一剑在手,形势立刻大缓。他孔门虽然长于用掌,但剑上却也有独到之处,斗室之内
已是剑光霍霍,便泼水也难泼进。那黑衣人多次要突破剑幕杀死景子职,但孔家剑法已经
施展开来,哪里能轻易让他得逞?
激斗数招之后,景子职已然能咬牙站起。他扯下衣服,胡乱包扎了一下伤口,从床头又取
下一柄长剑加入战团。孔任见他那些血并非黑色,知道无毒,也就并未喝止。斗不数招,
那黑衣人渐落下风。孔任道:“莫伤他性命!我们要活的!”景子职道:“好!”
那黑衣人却忽然笑道:“不用了!你们马上就知道我们是谁了!”说着忽然一个倒翻跃出
窗外。这黑衣人发话时,声音毫无故作假装之腔调,明显是斗越椒的声音。那窗本来是关
闭着的,可斗越椒这跃出之势却是丝毫不缓,反而是房室被带得摇摇欲坠。显然,斗越椒
早已看好门路,一见二人来同斗自己,立刻便向窗边靠去,等再觉情形不对,立时翻身跃
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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