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第 三 回 迷茫九重闻天音
(2005-09-01 20: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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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rdnineh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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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万王之王第 三 回 迷茫九重闻天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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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王之王第 三 回 迷茫九重闻天音
(本书"万王之王"为九头鸟原创且保留全部权利.信件请发至supernineheadbird@yahoo.
com.九头鸟可能无法即时回信或回贴,请原谅.要看本书各回目的汇合版,请到九头鸟自己
的网页http://www.ece.osu.edu/~weim/,然后选"中文版",进去后选"本庄庄文".网页更新可能有延迟,请谅解.)
孔任见那少女看自己的目光故意极是轻蔑,看得自己浑身不对劲,不免极是窘迫。他定了
定神,喉头干咳了一声,想要说什么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情急之下,他居然干脆深
深一揖到地,脸上早已涨得通红,呐呐道:“姑……姑娘,对不起……对不起。”
那少女似乎完全没有看见,慢慢弯腰将那小姑娘轻轻放在草地上,柔声道:“小妹妹,阿
姨要打大坏熊,你喜欢不喜欢看呀?”那小姑娘拍手道:“喜欢喜欢!”但立刻又道:“
阿姨,这位叔叔就是大坏熊吗?他犯了错,要被打屁股吗?他好象已经知错了啊。”孔任
一听,急忙又是深深一揖,道:“在下真的知错了,向姑娘陪罪了。”
那少女秀脸一红,道:“他不是叔叔,他是大坏熊。”说着忽然纤手一抖,两条索带已是
握在了手中。那小姑娘很是奇怪,道:“我家的小熊熊不听话,爸爸就叫我打它屁屁。阿
姨是大人,打大熊是也打屁屁么?是用这漂亮的丝带捆起来打么?”
那少女被她问得无可回答,恨极了孔任,忽然素手微微一缩,那两条索带已不见踪影,恨
恨道:“今天算你走运。”说着将那小姑娘又轻轻抱起,柔声道:“阿姨回去教你,好不
好?”那小姑娘奇道:“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在这里教呢?”忽然又自拍手笑道:“阿姨
,我明白了。要是被大坏熊看见了,被他知道,躲了起来,就打不着了。”
那少女忍不住噗哧一笑,立刻又觉自己失态,回头狠狠瞪了孔任一眼,抱起那小姑娘就飞
身跑开。孔任只觉眼前浮光乱闪,那轻轻的一笑,简直就如同千万根闪着神光的孔雀翎,
令自己的脑海灵光完全黯然失色。等他勉强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少女已是不见踪影。但那
微微一笑,却依然还在那花草地上飘逸和回旋,让人心醉,更让人叹息。
孔任呆呆地站在那里,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应该回家,应该休息好第二天再来。直到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才终于知道,自己应该回去……回去。冷风拂在他面上,让他那
迷茫狂乱的脑海终于慢慢静了下来。他叹了口气,想起那少女虽然也很漂亮,但明明不能
说甚美,不过就是一双眼睛出类拔萃而已。可自己却怎么总是会如此的失魂落魄,为之倾
倒?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是她就是她?
这位少女怎么有这么大的魔力?为什么她闯荡世间,别的人似乎对她也没什么特别注意?
难道是自己天生就跟她有缘分?这些问题孔任一个也无法回答。他只是莫名其妙的有一种
感觉,那就是在这个少女面前,自己似有了一种对自己的全新认识:原来自己除了能为爹
爹的严训所折服,还能够为少女的嗔怒和美丽所折服。自己甚至想也没想,就莫名其妙地
顾不得男子汉的自尊,愿意向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陪罪,这为的是什么?是真的只为了陪
罪,还是潜意识里就想看她一笑?爹爹一再说过,陪罪主要就是一为自己解脱,二为对方
解脱。可是自己这样莫名其妙地反复陪罪,难道真的是为了遵循爹爹的教诲么?
这一次,孔任终于再也无法完全逃避那个现实,那就是自己真的是在悄悄仰慕她了。他的
心头忽然充满了无比的恐惧,似乎在恐惧自己从此将不再能了无牵挂而闯天下。然而他还
有更加恐惧的发现,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是爹爹、叔父、乃至自己所一直认为的那种
铁石之人,未必能够漠视一切干扰,只求事业上尽善尽美。万一自己真的不是这种人,又
这么早就受到了这么大的干扰,那么自己还能攀登事业高峰么?
孔任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回避她,尽管这个答案本来应该是那样的确切无疑。他很
害怕那少女会阴魂不散地再在自己面前出现,可是他却又根本无法欺骗自己,因为自己根
本就是在希望那少女再出现。他想着想着,渐渐的,已是从内到外、从肉体到精神,都完
全地害怕起来了。
忽然,孔任猛地坐在了地上,极其冷静地慢慢运功,要让自己进入物我两忘状态,一点点
地恢复体力和心力,以驱除心“魔”。在这关键时刻,那十几年的非人苦练终于还是没有
辜负他。他终于还是成功了:那思绪的洪水,竟然真的就被制伏了。
然而第二天孔任醒来之时,虽然依然没有狂想连篇,但却也没有平常运功成功之后的那种
神清气爽感。他叹了口气,依然如先前计划一样去那里,并没有去刻意回避什么或是盼望
什么。他很平静地一直干到晚上,那位少女也果然如他所愿并没有来。他望着夕阳一点点
地消失在地平线下,望着那已经被植完的山头,心头简直就如同失去了什么一样。
孔任忽然发觉,昨天的自己,其实就象是一道就要被水漫过的堤防,虽然看起来无限危险
,但却终于还是经受住了洪水的考验。然而今天,当水退去时,他还没来得及欣慰就发现
,那水其实早已将堤防泡胀到了只需一阵风吹,自己就会慢慢软垮的地步。
自己还会再见她么?她还会再见自己么?孔任完全不知道。父亲严厉的目光和那殷切的期
望,终于还是占了上风,使他有了一种类似将要摆脱、但还未完全摆脱陈姜时的感觉。也
许万事都是先苦后甜,如果自己不先去面对摆脱的痛苦,又怎么能享受到摆脱的快乐?就
算不想多面对痛苦,那也不是没有办法啊。这几天自己忙死忙或,明天不就是自己享受一
下的时间么?自己又何不借机轻松一下,转移一下心情?
第二天孔任和往常一样起床,叹了口气,便想登山。他思李小二之铺就在路口,自己可先
去歇歇,侃上几句,说不定还能问到一条能不错过任何一处好景致的路径,便信步而往。
其时天色尚极早,杨老爹等其实并未起身。但孔任昨晚已先关照过,说自己明日当早起散
步,不必起来服侍云云,是以杨老爹特地留下内开之栓,方便其自行出门。
时晨曦尚浅,略有星光,孔任延河岸缓缓而行。其河虽甚小,但河弯甚多,看在孔任这北
地之人的眼中,亦是颇多景致。孔任甚是心旷神怡,走得甚慢,暗想:“南国山水果然锦
绣,一如南国之人,多于细微处见精华,曲折之处无不如意。嗯,她……是不是也是南国
之人?”他一想到这里,不由得面红耳赤,立刻如避瘟疫一样避开,极力要逼自己去想别
的事。
忽然,前面数丈之外的苇荡内微响了几声,苇枝荡了几荡,似是有什么东西藏于其内。孔
任何等眼力,立时惊觉,知绝飞风过之象,亦非山猫也鼠之扰所致,必有体格较大之物潜
藏于内。他心念一动,已疑是埋伏之盗伙。
其时各国皆为盗贼所苦,盗寇所过之处,大则劫城破关,以抢珠宝,小则伏于路上,以掠
行人。因此,行路之人无不备剑结伴而行,以期让山贼有所忌惮。这些孔任乃是亲自体验
过,自然更是深有体会。他略略一想,不由得暗笑:自己带有盘缠,那些盗贼眼尖,想是
看了出来。自己孤身一人行于荒野之处,又脸有书卷之气,看在盗匪眼中,自是容易打发
乃是肥羊一只。不过这些盗伙今日碰上我孔某人,却是倒霉到了家。且待我除了他们,也
算是为此地之人除了一害。
当下他不动声色续往前行,不时还略做停留,似是在吟哦风景。这时孔任已离动处不到两
丈,却见前番所动之处毫无动静,心下暗道:这些山贼却还真沉得住气。然而一直到了离
苇枝仅有数尺之处,目力已能辨认叶脉,居然还是一无动静。孔任心下奇道:“莫非这些
盗寇见我孤身前来,疑心我身怀上乘武功,不肯出来?哼,这等劫匪为害乡里,人人得而
诛之。你们不来惹我,我就不来擒你?今日既然叫我碰上了,那便放你不得。”
转念间,他已手随心动,拔剑出鞘拨弄苇枝,口中喝道:“兀那盗寇,竟敢潜藏害人,还
不给我快快出来!”可连喝数声,却是一无所应。孔任益怒,微一侧身窜入苇枝之内,怒
道:“岂有此理!苇枝便能藏上一辈子么?”他行步间忽然左脚一沉,已陷入淤泥之中。
孔任心已有备,正待借力腾起,右脚边一物忽地向他猛扫了过来,而且其势竟然无可相信
的凶猛。显然,若被其正正扫中,自己定必拦腰而断,绝无活理。
孔任又惊又怒,怒喝一声:“好贼子!”然一脚已陷于泥中,急切间无法随意施用轻功,
眼见巨物已到,只好就地一个“铁板桥”,身子平平贴于泥面,同时左掌微侧,就其来势
向上斜击。只听啪的一声巨响,一个巨大身子险险擦着自己身体从上扫过,落在水中,溅
起泥水竟高数丈。然其物甚是敏捷,此身未即全落,另一端已又是唬的一声扑了过来。
孔任见那物身体如此力大灵动,触手亦似是极厚重的癞皮之类,身躯也是庞大长形,知必
是水沼嗜血巨兽一类。他见其又朝自己猛扑了过来,顿时连脸上泥水都来不及抹去,立时
一个侧翻,全身皆没入泥水之中。同时,他左手急运“吸云手”,顺着自己陷入的左腿连
捞数下,终于脱开了烂泥纠缠。但这时身体已失去平衡,只得随侧翻之势横卧于浅水厚泥
之上。
这一扑之间,孔任已看见了此巨物的基本轮廓。只见其身长竟达数丈,前粗后细,前面硕
大无比一个五六尺长的丑陋巨头,粗可一人合抱。从头至头身相接段,微微裂开一缝,其
中全是白森森的牙齿,简直是此头专为一嘴而生。再看其全身,乃是土灰色的块块癞皮,
极似武夫之鳞甲。其身侧有四只短短的脚,趾上皆有利爪,一看便知乃是水中巨霸。孔任
暗暗心惊,知道自己竟当真遇上了人人闻之色变的鳄鱼。
那鳄鱼一扫一扑,却都不中,那是它猎食生涯中从来没有之事,怒极之下,张开血盆大口
,一声怒吼又扑了过来。孔任乃北地之人,虽会水性,但终是不精。加上此时他身在泥水
混合之中,又怕着力过重重陷泥沼,一身武功无从施展,一时间只能跟巨鳄比拼蛮力。然
巨鳄如此庞大迅捷,沼泽之地方又是地利,人要和它拼蛮力,如何抵敌得过?
孔任眼见那巨口朝自己横腰咬来,一时不及细想,右手挥起宝剑就向巨鳄口中横砍过去,
同时身体借这一斫之势,向旁急闪。只听“喀擦”一声,这柄父亲临别赠己的精钢宝剑,
竟已被巨鳄生生咬断。
孔任更是心惊:“难道我孔任竟毙命于野兽之口?”那巨鳄又未咬中,更是狂怒,身子在
泥中猛的一搅,一大团黑泥和着河水扑面向孔任飞了过来。孔任不及闪避,满头皆被烂泥
击得生疼。那巨鳄见此击得中,吼了一声,四脚一撑,又扑了过来。
孔任不及擦去烂泥,右手摸到一块卵石,运起全身劲力向巨鳄眼睛狠狠砸去。那巨鳄似乎
甚怕眼睛被砸,身子一侧,舍了孔任向旁窜开,这一击竟没砸中。那大鳄闪开之时利爪横
撕,波的一声,孔任已是衣衫大裂,胸腹之间现出数道血痕。孔任极力告诉自己不可绝望
,一面急急续摸卵石,一面身体急速朝岸边退去。
那大鳄似是明了孔任之意,立刻又扑了上来。它似是吸取了教训,这次乃是微闭这边双眼
,但扑击之准仍是丝毫不差。孔任知道绝不可容其冲及自己身边,否则自己定被其身子再
次扑倒,其咬力奇大的巨嘴只要一回口,便可将自己要成两段。他见其来势甚急,且似有
不避卵石之势,急忙一抹眼前稀泥,运起“紫府流星”劲道,将石头向巨鳄之眼缘硬掷过
去。
孔任力道极大,巨鳄虽然闭眼,却还是大大吃痛,登时怒吼一声,身子却是不闪不避,依
然是直直飞扑了过来。只听哗的一声泥水大响,孔任已被其巨嘴斜斜压入了泥中。巨鳄立
时双爪伸出,向孔任奋力乱掏,意欲将其抓得摆正位置,好大快朵颐。
孔任整个人已被扑倒,兼且泥水混浊无法睁眼,其势已是千钧一发。他慌乱中,头脑微乱
,忽然不顾一切地忍住鳄爪抓体之剧痛,死死抱住巨鳄之嘴,心道:“我死也不让你张嘴
!”但这巨鳄咬力如此之巨,精钢宝剑都能一口咬断,自己这双膀之力,却又怎么禁得住
它的嘴?这无非就是自己本能的行为,盼望鳄口能迟到片刻而已。
不料那巨鳄似是对大口被制出奇地恼怒,全身极其狂暴地疯狂翻滚,双爪更是尽力乱抓,
头全力左右乱甩。孔任之躯被左右猛甩,头和身子数度撞在泥中乱石之上,痛得眼冒金星
几欲晕去。但孔任此时已经抱定必死之心,脑中已只有一个念头“我死也不让你好受!”
,双臂更是死死抱住不放。
如此良久,那巨鳄竟然还没有甩拖孔任之制,反而动作渐渐缓慢下来,似有气力不继只象
。孔任微觉奇怪,但头目仍是一片混乱,心中惊竦也是丝毫不减,双臂更是一丝不敢放松
。又过了一会,那巨鳄已是无力再剧烈甩头翻滚了,身子也已无力再动,但双爪兀自抓个
不停。
孔任这时已经渐渐清醒过来,心下对这奇事模模糊糊有了一点明白:“莫非这巨鳄张嘴之
力竟然如此之小,竟然都不过我一个将死之人的双臂之力?这世事真是可笑,想这巨鳄合
嘴咬力如此之巨,便是钢筋铁骨之人亦可一口咬断,可张嘴之力却是忒般之小,简直是让
人难以想象。噢,是了,世人一见巨鳄咬力之猛,自然心神俱裂,慌忙逃避,自然无从去
试。要是远避不及,也就成其美餐了,也一样无可去试。这样一来,谁能想到不让它张嘴
这个简单到愚蠢的办法,居然还是最有效?哈哈,我真是愚蠢,若是早知鳄鱼怕这个,又
何至于如此狼狈?”
孔任想到这里,不由得想笑上一笑,不料全身剧痛之下,这一笑却是没笑出来。他定了定
神,又想:“这巨鳄现在虽暂时被我制住,但终是鳄强我弱。一会我若是劲力衰弱,而它
缓过劲来,一个不小心让它给松了,自己终是还得饱其腹囊。不如趁现在自己还有点气力
的时候回到岸上吧。唉,在水中,自己还真不是它对手,它水沼之王的名号确实不是白叫
的。”
有了这个念头后,孔任便想慢慢朝岸边干处蹭去。但他双手却仍是决然不敢放松,只好拖
着这庞然大物,一起朝岸边慢慢蹭去。这样一来,自然就不知慢了多少倍、艰难了多少倍
。况且这时候,人又清醒了过来,感觉甚是清晰,想起自己居然要死死抱住这个浑身散发
着烂泥恶臭的丑陋凶兽,更是几番都要呕吐。但他毕竟知道,虽然最凶险之关已过,但仍
是生死关头,若不尽快退到干处,逃脱至有人之处,终究还是要葬身鳄腹。因此,无论他
多么难受和难以支持,却也只能死死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等终于退到了岸上干处,无论是孔任自己,还是巨鳄,都已经彻底筋疲力尽了。孔任但觉
自己双臂已是软如棉花,套在鳄嘴之上已是形同虚设,幸好鳄鱼也是疲惫至极,自己才能
勉强坚持到这里。但现在毕竟还是无论如何都再拖不动了,其势必须再想办法放手。
孔任喘了一会气,还是不见精力恢复,只得喃喃祝道:“鳄兄啊鳄兄,这次可实在是你对
不起我,而不是我要来捕杀你,论天理你不能吃我。加之现在已到了平地之上,已非你之
版图,所以若论地利,你也不应该吃我。天色已快亮,马上便有人过来,乃是我的帮手,
所以要论人和的话,你也不该吃我。这么不利之下,你何必坚持呢?不如现在我就放开手
,你若是还有力气的话,就趁此机会慢慢回到水里去,千万别费劲来吃我啊。”
那大鳄微张双眼,四爪不动,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孔任心道:“是生是死,也顾不了那么
多了。”忽然放开了双手,慢慢挪开身体。那巨鳄软软地爬伏于地,居然也未趁势来上一
口。孔任笑道:“看来我孔任还是命不该绝。”他又爬了数丈,依着一棵小树慢慢站了起
来,慢慢朝杨老爹之处走去。走不数丈,回头见那巨鳄仍是爬着一动不动,这才知道自己
这条命真算是捡了回来。他心中一阵轻松,正要长长出上一口气,不料大大放松之下,竟
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过了许久,孔任才在一阵低声议论中醒了过来,鼻畔满是污泥、草汁之类乱混的怪味。他
略略一睁眼,觉阳光极是刺目,竟然已近中午时分,想来自己已经晕了最少两个时辰了。
孔任才翻身一动,就听众围观之人纷纷道:“啊,他醒了!”“我就说他没死嘛,这下你
欠我酒钱了!”“不对不对,不能算我输。他身上全身是伤,却又不是刀剑之伤,衣服也
破成这样子,可是却又偏偏有一件这么鲜艳的外衣批在他身上。这简直就象是娘们穿的,
该不会是去偷情的小子,遇上了强盗野狗吧?”
孔任苦笑了一笑,想说说话,却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努力往旁边看去。只见自己晕前所
见的那鳄鱼爬伏之地上,已经不见了鳄鱼的踪影。再看那地方与水之间,似有一道长长的
痕迹,却又甚干,而且其痕迹尖细,显然不是自己拖鳄鱼上来所留。
孔任心知鳄鱼已回到水中,心中居然对它没死在众人手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旋即
知道不该如此之想。他顿了顿,想要告诉他们鳄鱼的事,但太累之下,别说坐起身来,简
直连开口的力气都快没有。
孔任本来生长北国,从没见过鳄鱼这中南方沼泽巨兽,今日一搏,果然凶险无比勇猛异常
。孔任知道父亲待己极严,尽管一直都告诫自己,说自己那点武功在江湖上简直算不了什
么,但事实上孔家世代文武双绝,而且近世更以武风为甚,这武功自是非同小可。多年来
父亲教己极严,刚会走路即授以武学根基,可说基础之扎实无人能比。后来稍大之后,练
功之苦,更是寻常武武世家所难以想象。
如此良才美质,加之多请明师悉心培育,才十五岁上,孔任就已是本宗族中出类拔萃之人
物了。再到后来,父亲的请的那些武师的武功,早已经瞧不上他的眼;纵使父亲同辈的一
些人,亦能看出他们其实还颇有不及自己的。只不过家教极严,他对这些人从来都是执礼
甚恭,从不敢露一丝一毫之颜色。
父亲命自己出游,自是希望自己能增广见识,以为日后更上一层楼做准备。虽然自己一路
上还是与人交手不多,但自己武功明显在名满天下的公孙老人三大门徒之上,那可不是轻
易能称的。父亲虽然对自己从来不假词色,但他也知道父亲对己期望极大。父亲为自己取
名为“任”,那自然是希望自己以天下兴亡为一己之重任了。
而且他其实也知道,父亲对自己的表现甚是满意。祭祖之时,自己的几个兄长都只被爹爹
草草带过,不痛不痒,惟独向祖先汇报自己的时候,却说了两句赞语,众兄弟都有艳羡之
色。要知道以父亲的眼光标准,若是能出一赞语,那简直都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今天遇到这巨鳄,自己竟然不是对手;若非最后无意中撞上了它的致命缺点,今日必
然葬身其腹。虽然此巨鳄也是占了在水中的便宜,但凭心而论,以其力大无穷、如灵蛇般
娇捷的身体,以及那灵活多变的智略,倘若自己没发现该弱点,便算是在陆上,自己也未
必能讨到便宜。他一向敬重高水平的对手,自然也就对这巨鳄了无恨意,反有佩服之意了
。
孔任闷想间,众人的议论声音也渐渐小了好多。孔任休息一会,虽还仰不起头来,却终于
已能清清嗓子,向他们问道:“请问各位大叔大婶,你们看我这样已经很久了吗?”只听
一个老者道:“年轻人,我是最早来的,也没多大一会你就醒了。”
孔任勉强扭过头去,向着鳄鱼原来趴伏之地,问道:“你们看见那里有什么东西吗?”那
老者道:“那地方虽然一团糟,好象是什么野兽在这里打都过。不过我来的时候,已经没
什么东西了。对了,年轻人,你不会是碰上了什么野兽吧?看你这样子能捡回条命就不容
易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以后千万别为了什么……什么……跟女人约会什么的,独自到荒
郊野外去啊。再说了,娶妻都是要三姑六礼齐备,才能成的,你……”
孔任知他是误会了自己,以为身上的那件蔽体衣服是自己偷情证物,连忙打断老者的话,
明知故问道:“是啊……请问老伯,这里离外城的投宿小店还有多远?”旁边一位中年人
道:“最近的杨记小店有三里多路罢,不过店很小。再往里面走,有大客栈。”
孔任道:“如此多谢了。我已经没事了,不过碰上了野兽而已,多谢各位看顾。现在我要
去投宿了,大家不用看我了,忙自己的事吧。”他见众人嘲笑情形,知若是说自己跟一头
巨鳄斗了个两败俱伤,众人定然无法相信,闹不不好还会责备自己说谎,骂自己是疯子有
幻觉。因此,他也就先含含糊糊地说碰上了野兽,等以后有精神时再好好说服他们。围观
人群见他现在神气充足,眼光明亮,虽然极显疲惫,但显然不是伤重待死的样,也就渐渐
散去。
待得众人去得远了,孔任静下心来休息了一会,便准备回家。忽然,他心中一动,又极力
扭转头,朝原来那巨鳄所伏之处看了看。果然,细看之下,他忽然发现那爬行之痕中露出
的土壤已甚是干燥,显然是已经露出较久、太阳暴晒之故。这也就是说,这巨鳄其实很早
就又能爬动了,而且很早就爬回了水中。
一想到这里,孔任立刻出了一身冷汗:要知道自己当初对这巨鳄说的什么“天时、地利、
人和都不该吃我”云云,其实皆只不过是给自己壮胆而已。如果很早该巨鳄就又能爬动的
话,周围又没有其他人,它极可能会趁机爬来将自己轻松吃掉。这么凶残嗜杀的一个庞然
大物,若是没有人威慑,又怎么会轻易大发慈悲,放过这么一顿美餐?更何况这顿美餐先
还曾给自己造成前所未有的麻烦?
一想到那巨鳄的凶残面容,以及它那矫捷身法,孔任便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那些围
观的众人当然没有理由去说谎,而且他们这些身无武功的老弱乡民,若是见到这旁边趴着
一头凶残巨兽,定会逃都来不及,又哪敢守在自己旁边,去威慑那巨鳄?他们既然说很晚
才来的话,那么必定是有人先来,而且还在那巨鳄精力略复、蠢蠢欲动之时便威慑住了它
,自己才得以幸免。
而此山道甚是偏僻,便大白天正午之时,农人们都还要结伴才肯行,更何况其时又天时甚
早?那个时候,要凑几个人走,其可能性实在甚微。因此,最有可能帮自己这一个大忙的
,显然就是这个给自己外衣覆体之人。可是这人既然孤身一人如此早来,定然也是艺高人
胆大之侠士,那么给自己盖的外衣,怎么会被众人一致认定是女子外衣?
孔任想了几想,始终觉得难以解释,忽然勉强侧身一滚,将那腰腿处的衣服滚了下来。接
下来他又连蹭几蹭,这才终于能低头细看那批着自己的外衣。只见那衣服莹白有如冰雪,
且似乎是一种特殊化的丝物所织,附于其上的烂泥居然都是一抖即落。因此,虽然无数烂
泥沾染,只随便一抖,那衣服便依然是一尘不染,精美绝伦。等再翻开细看,只看见衣上
的衣扣竟然都是珍珠绞结而成,扣眼皆锁以金线,极是名贵。
孔任心下苦笑,暗道:“这些农人也纯得可爱,这么贵重的东西谁都都看得出来,可他们
居然并不贪财拿走。莫非他们只是怕沾死人晦气?可世上不是连盗墓的那么多么?唉,我
这一路南游,所见所闻,尽多家财早已万贯,却仍处心积虑搜刮窃取的世家贵胄。可真正
路不拾遗、悠然有古礼者,却是每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升斗小民。看来爹爹以民为本
的思想,的确是金玉良言。我日后若是为政,定当敬民爱民。”
孔任想来想去,精神渐渐又恢复了些,挣了几挣,勉强站了起来。他实在太过无力,好不
容易才走了几步,那股污泥恶臭终于渐弱。忽然,他似是闻到衣服上正散发着一股极淡极
淡、似有似无的幽香,而且丝丝沁人心脾,令人说不出的舒服。孔任一怔,情不自禁地把
头凑下去,深深地吸了几口,顿时大觉心旷神怡,似乎连疲惫也是尽褪。他呆了一会,终
于定了定神,勉强站起身来,小心地紧了紧衣服,摇摇晃晃朝外城杨记小店的方向走去。
回到小店,杨老爹和众房客都似已知他登山遇险。杨老爹虽对那批着的女衣也甚是惊异,
好在他生意人家,知道有些事客人不说便是不当问。于是他就也没多问,只是马上准备好
了几桶热水,又赶到市上先买了一套跟孔任原来相近的衣服,送到孔任房中。孔任见诸事
齐备,便取了些钱打赏杨老爹,算是自己买了这些衣服。
大洗一场,疲伤尽褪,孔任换上衣物,打坐片刻后,又是神采弈弈。他是练武之人,身上
抓痕虽然甚多,但终属皮外之伤,自也不会放在心上。但等他晚间上床休憩时,却忍不住
又拿出了那件收拾得整整齐齐的那套女衣,反复翻看,轻轻闻上面的清香,细细回想究竟
会是位什么样的姑娘来救自己。忽然,他脑海中竟出现了一个一直回避着的倩影,那天误
会相遇、被逼着陪罪的情形,又陡然间清晰起来。孔任心头砰砰狂跳,心中一种莫名其妙
的情感迅速炙热起来,眼神只是定定地望着这件绣衣,脸上也似正在迅速发烫。
孔任忽然惊觉,立刻运起父亲传给自己的回春心法,希图震慑起精神,心头不停地默念:
“不,不,我不是在想她,我只不过是在猜测,是谁可能帮了我这个忙而已。她是我出游
以来第……三位女子,也是最可能对应这绣衣的女子,我才会想到她的。”他神思稍定,
却忽然又想到:“其实她也不一定就是啊。那天她穿的虽也是白衣,可显然并不是这件外
衣。也许就是哪一位过路的姑娘好心,随手拿了件衣服给我盖上……对吧?”
可孔任才一想到可能不是那少女所为,一时间竟然颇觉失望,立刻又想:“这绣衣如此高
雅美丽,普通小姐哪里能有?她衣服华贵,举止高雅,定是世家小姐无疑,这当然很可能
是她。”但又一念却又起来:“可她根本就恨我入骨,恨不得再狠狠揍我一顿,就算看见
了我,又怎么会如此帮我?就算是她猜我与鳄相搏,也不用给衣服我呀。而且这衣服有一
种说不出的清高秀美,一定要最美的姑娘才能穿的。她只不过风度很好、眼神灵动而已,
相貌似乎没有那么美……”想着想着忽然警觉,啐道:“呸……我去关心她美丑干什么?
”
此前的孔任,在父亲极严期待之下,一切清新寡欲,只求练武习文,对男女之事甚是少想
。孔家虽是大族,女眷甚多,但一来家中礼防甚严,二来父亲对己期望极高,常常教育自
己要注意戒绝酒色财气之属,是以虽年近二十,将行冠礼,却实在也没见过几位妇女。特
别是与自己年纪相近的漂亮女子,他更是着意避免多见。由于这些,也由于那少女确实仪
态非凡,那日他才一见那少女举止神态,其风华正茂气度便早已潜入内心,驱之难去。等
今日回过神来,一闻到这纱衣的少女香气,自然很容易便想到了那少女。
孔任反反复复苦恼了好久,饭菜也只胡乱吃了几口,连杨老爹何时进来收拾的碗筷,都没
什么印象。直到外面更敲三鼓,孔任方才心中一惊,暗暗道:“我这是怎么了?就算是她
,那又怎么样?若确实是她,日后见到她便向她道声谢便是。自己不日就要返家,以后自
然也就不会相见。若不是她,那更是与我毫不相干。我现在就如此心乱如麻,日后还怎么
能去探索混沌神功之大成?”
孔任想到这里,虽然心中微感惆怅,但毕竟渐渐平静下来。他不敢再多纠缠于此事上,极
力逼自己去想别的事:“今日那巨鳄虽然身体极大,但身法甚妙,便说其迅猛如苍鹰野隼
,灵动如西江白鲚,也是不为过。我若能活学活用,对武功进境定然大有助益。”于是,
他脑海中又细细回忆,认真去想白天与巨鳄舍命相搏的种种情形。
他本是聪明之人,家中众子弟教习之时,他无论是文是武,都是一点即会,且又肯用心刻
苦,众师无不对其赞不绝口。现在既能沉下心来细细回想,立时便觉该鳄之扑击无不暗合
武学之道,而武学中的身法又与该鳄丝丝合扣。渐渐的,他发觉许多原来觉得不是很通的
地方,现在也都似乎变得通了许多了,一时间竟大起与巨鳄相搏恨晚之感。
孔任有念如此,立刻又觉得巨鳄似乎可爱起来了,心想:“看来这巨鳄也不是一无是处,
并非非杀不可。”但立刻又觉不妥:“不对不对。现在我知如何斗它,又身怀武功,自然
是不怕它。但若是普通乡民,那却如何是它对手?他们非武人,又没有经过长期特殊训练
,纵使我将此压口秘诀告诉了他们,以他们的力量、临敌经验及胆略,也断乎不是此鳄之
敌手。何况此鳄本性凶残,又常埋伏于路边草从之中,危险极大……看来此鳄还是非死不
可。”他想通了这一节,虽然还是替那巨鳄颇觉可惜,但毕竟还是打定了注意,准备日后
去杀死该鳄。这宗心事定下,久久压抑的困意大起,当真是着枕立眠。
次日一起,孔任胡乱吃了早饭,先去市中购了一柄长剑,准备前去猎鳄。但他才买好剑,
想了一想,却又买了一柄长柄铁叉,心下笑道:“今日我且做一回渔人野老。”
楚地处南方,与吴越也算遥遥相闻,略有水线之通。那吴越一带,本史前蚩尤之地,而蚩
尤乃是战神,刚猛英勇,是以吴越一带一向武风甚盛。同时,蚩尤又是首开金属冶炼之术
的人,制得铜兵与炎黄二帝争衡天下,曾使黄帝九战不胜。后蚩尤虽兵败身死,但其冶炼
之技,却仍为吴越民众一脉相承,后又渐渐传于中原。数千载之下,各地铜师铁匠技艺虽
均日进,但天下仍以吴越兵器为最利。其时楚国亦有些自两地迁来之人,善能铸兵刃,多
年授业授徒之下,区区一小城之市,亦常能有不错的兵器买卖。
孔任出身世家,自小又非纨绔子弟,自是识货。他见这些极寻常刀剑铺里,居然也藏有好
剑,自是大喜,简直都要流连忘返。他选中的剑,虽非吹毛立断之神兵,然触之清冷,弹
之龙吟,以之试闲杂铜铁,也能勉强如试腐土,且长短大小、轻重厚薄都与原剑想仿。至
于那铁叉,虽然用材比宝剑大显粗糙,但长大厚重,且是一次成型,并非分铸之后熔焊之
物,想来应极是结实。那鳄鱼即使咬到了,也不见得就能一口咬断。如此二物,却仅需银
数两,自是物美价廉。只是对于他这个暂时的穷人来说,日后路费终还是少了不少。
孔任又买了几样蓑衣阳伞之物,心想:“此行哪得就能碰着那巨鳄?说不得要守侯几天,
这遮阳防雨之物不可不。既做渔人,也须有个渔人模样。”等回到小店,看见绣衣,心中
不免又是微波。他无奈之下,只好急忙转身敛神,胡乱穿戴好就出发。杨老爹也并不多问
。
一路无话。待孔任走近自己昨日晕迷之地,下意识地便想略略绕开,旋即又暗笑自己:“
大丈夫当刚直行事,有何事不可以示人?但得自己心平气和以平常处之,又何必做此等心
虚之举?”于是大踏步径直前行。但才走几步,忽然又想:“我何以如此急切,不待伤愈
,便想来猎鳄?难道仅只是为民之想么?”想着想着心头又甚是尴尬。
看看到了受巨鳄伏击之处,他便再不敢怠慢,运足耳力目力,左手执铁叉,右手执剑,微
微躬身向前,拨弄苇蒿,小心翼翼慢慢前行。他知这巨鳄之皮色形态极似烂木腐泥,是以
极其小心。然而搜索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看看天已近午,仍是一无所获。
孔任心头大觉失望:“莫非此鳄昨日与我相斗一场,现下竟是怕了我,连这绝好的伏击之
地,都不敢再埋伏了?”但转念一想,却又恍然:野兽伏待猎物,多是至少有三五处地方
,且从不重复头次猎食之所,这巨鳄自然也当如此。只是若是这样,便需要自己去找寻分
辨巨鳄所喜的藏身之地;而这对于自己来说,却是比直接猎鳄还要困难得多的难事。
孔任呆呆想了一气,苦笑道:“爹爹所说一点不差,这世上果是事事皆需学问。我今日学
做渔猎之民,这“形”是学得象了,“神髓”二字却是全无。唉,纵有一身武功,却又能
奈此鳄何?”心头沮丧之下,便想先去李小二茶铺休息休息,顺便与人攀谈攀谈,知道有
那些具备“神髓”的渔人,日后便可邀之同来,再碰运气。
孔任脚步轻快,李小二茶铺其实也不甚远,几下便已到了。他远远望去,见一华服公子也
坐在内,甚是醒目,似乎就是那日嘲笑自己之人,心下不免甚是厌恶。但走近细看,却见
其年纪形貌皆与那日之人甚象,但眉宇之间并无傲气,又似乎不是同一人。孔任见那公子
也在看自己,遂向他微微点头示意,那公子也点头回礼。
李小二一见孔任形貌装束,颇有奇异之态:“客官这是……”孔任笑道:“这里似乎有一
猛兽。我既游历来此,又身怀武功,这驱兽之事自是义不容辞。是以我想先学做一回渔人
。”
李小二也笑道:“莫非就是为那巨鳄?我小人在此经营也有熟年了,时常听人说起有这么
一条巨鳄,霸住了东南数百顷地面,无人敢去那里耕种。但说实在话,我是未曾亲见。此
地史志向无鳄鱼之记载,恐怕是因为有人从有鳄之地来,以讹传讹,说成了是这里。”
孔任没想到他们已是知道,便坐下来道:“我看这话却是不假,我昨日便碰见了一只。”
李小二一听,立时转过身来,嘴巴张开老大:“客官还真碰上了?客官……客官可不是说
笑吧?我前些时,还想去那里开点荒地,增些谷物收成的,这下……”
孔任笑了笑,道:“你看我会是专门以吹牛为乐的人吗?不过现下我正有猎鳄之意,若是
猎中,你或许便可真去开些荒地了。”说着又叹了口气,声音略大:“可惜我在此也呆不
了几日。若是老是再碰不上那鳄鱼,我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时旁边两个正在饮茶的人忽然插口道:“此地真有鳄鱼?”孔任随口答道:“确是如此
。在下昨天还亲身遇见过。”待见那二人都是手执鱼叉,不免微感意外,心下则是暗喜:
“莫非这两人便是我要找的渔人?那可要好好结交一下。”
只听那两人中的问话一人向另一高个人道:“大哥,莫非传言是真的?我们看来又要做一
笔好买卖了。”那高个子一笑,对孔任道:“兄台可看清了大小、形貌么?确实是鳄鱼么
?”孔任想了想,知若说自己跟鳄鱼徒手搏斗过,众人定然不信,于是道:“昨日我看时
离之甚近,确是鳄鱼无疑。看长短,似是从头至尾四丈有余,接近五丈。”
只听“呵呵”“嘿嘿”几声轻笑,却是由这两汉子所发。那矮壮汉子边笑边道:“大哥,
这北地之民全无常识。想我二人多年来以猎鳄贩鳄为生,十数年来见鳄何止数百,可曾见
得如此巨大之鳄?”那高个汉子亦笑道:“南荒所产鳄之一类,小者不足一丈,中者一二
丈,便最大者亦从无三丈之说。设若有鳄如此之长大,我兄弟二人早被其果腹了,那里还
能猎鳄十数年?想是这兄弟一见之下,立刻魂飞魄散转身便逃,其实并未敢看清。回去之
后添油加醋,也是有的。”说罢哈哈大笑,满座茶铺也大都跟着笑将起来。
孔任心下着恼,但随即又想:“我此时是渔人打扮,他们不知我身怀上乘武功,把我当寻
常渔人看待,却也怪他们不得。不过寻常渔人之中,岂无沉着冷静目力过人之士?他们可
也把别人看得忒也低了。哼,纵有本事,我也绝不愿意找他们相助。”当下充耳不闻,仍
是慢慢饮茶。
原来,这二人却是荆楚吴越交界一带猎扬子鳄、蜥、蛇等大爬虫的之人。他们每有鳄获,
皆捆绑起来,运至北地少见此物的市集,号为“龙肉”,其险虽大,但获利亦是甚巨。鳄
命甚长,有的时候,甚至还能活着运至市集。一旦有活鳄待售,则必有世家大族闻声而来
,高价购买,以在众宾客前活宰宴客。由于此事极壮本族声威,是以买主常常很舍得打赏
给献鳄之人。二人多年行此,都甚是得利。
这时正值晌午,烈日当头,众人皆有倦意,茶铺来客越来越多,生意甚是兴旺。众人正昏
昏欲谁是,忽见一梳着朝天辫的小孩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还边跑边喊:“爹!爹!城里的
那个人又跑到我们地里来了!”李小二一听,似乎甚是气愤,放下手中活计,便往那小孩
所指之处跑了开去。茶客中有似乎略知此事的,皆暗暗摇头叹息,有的道:“看来这事是
永无了期了。”孔任心中一动,跟了出去,众茶客亦有跟出去看热闹者。
不一会到了地头,却见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在围观。待再近些,已看清中间有两人正在争吵
,一人看身形正是立小二,另一人却是自己投宿之处的杨老爹。孔任心下甚是奇怪,因依
他所见,这二人都是淳朴忠厚之人,少有占人便宜之理,那怎的会去争吵?当下他便循着
围观数人,问了个大概。
原来二人几十年前都是各从外地迁来,此处田地相邻,当初丈量时约定以小河为界,并无
什么困扰。十余年前,杨老爹夫妻回老家吊丧,本以为很快便归,便并未处理田产。不料
遇上兵乱,这一去便是十几二十年滞留在外,归家不得,这土地也就荒了好些年。后来有
一年忽然发起洪水,水退后小河改道,于是原来杨老爹便有数十亩田给改到了李小二一边
。李小二见多年来杨老爹不归,加上近年来兵连祸结,只道杨老爹已去世,这么一片地荒
着可惜,加之河流改道也归在了自己这边,于是便耕种了七八年。
年前杨老爹终于回到家乡,丈量田地,发现自己短少了数十亩地。由于他多年来漂泊在外
,对这无地之苦实在是刻骨铭心,于是便要李小二归还。但此时李小二已播了种,便想等
此茬收获后再行交割。但由于二人都是外地迁移而来,口音有些相差,兼且二人都是直来
直去不会说话,一来二去,一个不小心,竟成了误会。李小二以为杨老爹倚老卖老,要贪
自己这一年的收成,杨老爹则以为李小二恃着年轻力壮和“依河为界”,想夺自己这块地
。
二人各自生了嫌隙,便更少搭言,只三两日里各自去整理田地,每次一来皆把对方上次休
整的给推掉重新来。若是碰上了,便争吵一番,怨气越结越重。因此,本来只是庄稼之争
的,现在双方各凭怨气,却硬是给变成了争“以河为界”这句话。结果好好一茬庄稼,硬
是给弄得七零八落;二人心中也都极是愤懑委屈。
孔任听了,也不禁暗暗摇头,心道:“我原以为这吵架之事,必有一方理屈,纵然双方都
有理,亦定有轻重之分。今日一见,却是二人都似有理,又都似没理,难以轻易责备任何
一方。”他转头看去,只见杨老爹泪花隐现,神情激动,而李小二也委屈满面,语声哽咽
,不禁又想:“唉,看来好人之间也还是会有矛盾的,我小时的那种‘世界都是好人就会
没矛盾’的想法,说起来还是太过幼稚。这二人也还都算是老实本分之人,只因初时理解
上的小误会而互相推挡,现在便给结下了实质上的怨气,只怕现在就算是解释清楚,一时
候也难放下脸来。这需得怎生想个法儿好?”
孔任退出人群,四面望了一望,只见果如李小所言,两人田地东南确有沃土数百亩,而且
似乎远比这片被争的地要肥沃得多。可惜的是,那一大片肥地上,一丛丛的野草高可没人
,显是因为巨鳄之传说,并未被开垦。若是今日那巨鳄之事解决,那二人不就可以放下日
日争辩之精力,来好好开他数块荒地,其利岂止百倍?
但孔任回头一想,却又觉仍不太妥:“现下二人已结下深隙,如何便肯放下争端,压抑怨
气,向对方示弱去开荒?便是双方都来开荒,争地旧事若不解决,新开之地定然又会多起
争端。唉,这区区数顷之地禾稼,于我世家来说,自然是微末小事,但对于他们这等日日
担心下顿的耕作之民,却是对生活大有补益的钱粮来源。这也难怪他们看的如此之重。”
孔任想了几想,心里有了个主意,于是又排开人群,向二人道:“二位且先略停一下,何
妨听我一言?”那李小二一听甚喜,道:“客官来得正好,正好为我评评理。我年年施肥
,苦苦耕作,多年变荒为不荒,难道无功?难道这一茬之稼,也要被他所吞吗?”
那杨老爹也道:“客官是正人君子,还请为我小老儿讨个公道。这‘依河为界’,本意是
定两边之地,地乃根本,河道不过是标志之物。若是长久慢慢改道,一年一年不易觉察,
那也就罢了。今改道如此之大、如此之明显,当然不可仅因此便夺我活命之田。他说变荒
为不荒有功,难道他那些年收的粮食都白收了么?我没报官追回就是好的了。我也不要他
这一茬之稼,他自己尽可割走,但此地我却要种些别的换季之菜。”
孔任心中一动,道:“依我看,你二位只是因说话太过直来直去,加上口音迥异,才生误
会。若是当初便有我等在场,说的分明,现在又何至此?你们每日在此争闹,多日以来谁
也得不到好处,乃是两损之事。二位都是忠厚本分之人,本来也都没有去占别人便宜之心
,吵成这样,却又何必?若是两边略略相让,又怎至此?这争地之事,想来也类于修宅争
基。我家……我家……附近有传说,说曾有人与邻人争地基,亦是小事而起,各逞意气。
结果彼此示强之下,最后连本来中间原有的小路,也都被挤占得不可通行。一家人遂修书
给朝中为官之父,要求作主。结果得到回书,中云‘地负三尺,情胜三分’。家人依命让
出三尺,不料邻人闻之,亦让出三尺。一时间两家争相请罪,反而传为佳话。今日二位之
忠厚淳朴,可说不在当年那些人之下,所争之物也未必便高出多少。那何不学上一学古人
,互相让让又有和妨?”他一口气说完,见两人似都略略起了些愧色,嘴唇囁嘘,欲言又
止,心下暗叫:“惭愧!看来说谎编造一点,有的时候也不见得是十恶不赦。”
孔任不待二人回答,又道:“二位请估算一下,这块地连这茬庄稼,价值几何?”杨老爹
叹了口气,心道:“他定是要以此为据而交割。论起来这位客人对我甚是客气,赏钱倍于
他人,这个面子……嗯,其实这样也好。我们争来争去,徒然两损,还当真是自寻烦恼。
唉,这些日子来,衙门连理都懒得理,村人也把我们当热闹看,有个什么意思?李小二耕
种数年,地也因此得以不荒。我才回来,别的肥地都续不极,说要赶着在这种菜,实在也
不过是气话。他跟我没来由地吵了这么日子,荒废了几多茶钱,何不就这庄稼来略作补偿
?”于是便道:“也不过就是十两银子,田八……田七稼三。”
李小二看了看孔任那充满期待的目光,犹豫了一下,终于也道:“杨老爹这却错了。我这
庄稼少的可怜,如何值得这许多?田九稼一便……”说到这里,他媳妇忽然悄悄扯了他一
下。李小二叹了口气,道:“也罢,杨老爹慷慨,就田……田八稼二罢。我……我年纪轻
些,不知敬老尊贤,说话直鲁,容易冲动。说起来这误会,还是我责任大些。”说着便陪
了一礼。那杨老爹也答了一礼。
孔任一笑,道:“既然是此美地宝稼,那我便依田八稼二数买了如何?今若不够,明日再
凑。”说着便摸出银两分送二人。二人本以为他是要主张分个什么,没想到他忽然要这样
做,皆有异色。但二人均想:“他买了也好,实在也确实是这个数。只不知他买这地,又
有何用?”手上则茫然接过银钱。
孔任又道:“我今买了此地,但我却又不能长居此地。若就此让地荒着,亦是可惜。我在
你二处盘桓了数日,看你二人忠厚老成,一时心喜,便想再将此地送给你二人,也一般般
依照八二之数。你们看如何?”二人大惊,李小二忙道:“万万不可!我实在受之有愧…
…”那边杨老爹亦道:“这是我二人之错,却如何厚颜劳客官出资?实在是承受不起啊!
”
孔任笑道:“若依此行事,你们固然是觉得凭空占了便宜,不愿身受。其实,你们不知我
也借你二人之机,占了大大便宜。我现在虽盘缠不多,但家中甚是富贵,所差者唯名声而
已。何况我乃北人,行至此间,知北人名声不甚佳,也曾因此而受难为。今日之事,不数
日定然传遍周围,既于北人之名声大有助益,我脸上身上也增光彩。日后北人行至南方,
自能因事而论,因人而异,不会统统都受冷淡。我之游历,亦会大增方便。是以今日之事
,实乃是天赐良机,你我各取所需,我大你小,人人都有好处。你们又何必觉得不好领受
?”
杨老爹知他这样说,乃是为了安自己之心,况且钱对这位公子也确实无大用,便道:“既
然如此,那便多谢了。此地离外城和路口茶铺均有一段路程,行人休憩不易。小老意欲从
客官之赏中,拿些钱来在此处建一小小凉亭,也可与行人方便。”话音未落,那李小二已
不顾媳妇拉扯,抢道:“我亦有此意。不光是行人,此亭亦可供农人日后午间休息之用,
可谓利人利己。”周围众人纷纷附和,有些人为人气所感,也纷纷拿出些大小铜钱来。
孔任见误会已经冰释,心中甚是快慰,又见对此利民之事众人踊跃,更是欣喜,暗想:“
俗话说,家和万事兴,所谓万事和为贵,齐心好办事。这邻里相和、乡里相和,不也一样
?想来这里既然已无误会,又有凉亭供休憩,待驱走了巨鳄,不日间这周围荒地定会成为
良田。那个时候,不知又可多解几人之冻饿……哎喲,不好!”
孔任一想到巨鳄,立刻便为那二位猎鳄之人担忧起来。他身随心动,已纵身跃上旁边一棵
大树之巅,只见甚远之一处,那二人正手执渔叉,深入到了苇荡之中。孔任心下大惊:“
这二人不信我之言,仍以对付中小鳄鱼的办法去对付,只怕会逢极大之险。他二人熟悉鳄
性,现在既肯深入到泥水之中,定是已经知道了鳄鱼便在左近。若是巨鳄突然扑出,他二
人如此轻敌,可不就是两条人命?”
孔任转念之间,身已跃下,几个起落便直奔那边。他虽然明知那二人若不亲见其大,那是
决然不会相信自己所说、听自己劝离开,自己其实并无多大责任,但心中仍是不住自责:
“当初我为何一听语气就生气,没去仔细跟他们将清楚?我又为何不跟他们同去?孔任啊
孔任,你还是未能如爹所愿,戒掉这‘意气’二字!这一时之意气,只怕又是两条人命!
”
等孔任终于奔到那二人之旁,心下才微微一松,大声叫道:“二位,快上岸来!……”但
正在这时,那其中一人正用来拨旁边草丛的鱼叉,忽然啪的一响,似是被什么夺过,扔在
了水面。同时,一大团黑泥猛地扑向了另一人面门,来势极速。
但那被黑泥袭向之人身手甚是敏捷,猛地将手中鱼叉往河底一插,身子借势飞起,右手中
便已多了一个甚粗的绳套。然而他身正在空中之时,正前方忽然斜竖起一条极长的巨尾,
而且正极快地向他竖扫过来。那人本来对鳄鱼之袭已有防备,见黑泥扑来之时,已知鳄鱼
大致方位和身体走向,是以立刻摸出绳套,想纵身跃至鳄尾稍后处,施以绳套。不料此鳄
如此之巨,这一下没能跃至尾部之后,反而正好将身体给送到了鳄尾前方。那人惊叫声中
,已正正被扫中腰身,立刻声音陡停,落向泥水之中,似已昏迷。
那矮壮之人一见兄长被袭倒地,又见巨鳄如此之大,心中大大惊恐。他大吼一声,左手绳
套飞出,右手以掌猛击中水以略阻巨鳄之攻势,自己则顺势往岸边扑去。不料那鳄鱼似乎
吸取了上次与孔任相搏之教训,并不驱身直上用嘴追咬,只是身子猛地一扫,顿时又是一
大团黑泥飞了起来,啪地打在那人身上。那人被击倒在泥中,双手却还知道死命连爬,极
力想要爬回岸上。那大鳄一见其背对自己,立时飞身扑上,血嘴大张,就要咬上。
孔任见事态紧急,不及停身,立刻便抓起一卵石,瞄准大口中间,尽力掷去。那巨鳄不不
防之下,竟被击落数枚牙齿,狂性更发之下,竟是不改初衷,仍直扑上去,似是欲狠狠咬
上,以泄其愤。孔任大惊,顾不得思考落脚之地,飞身便往矮壮者处直扑。但他见巨鳄咬
势已急,远水救不了近火,于是忙双手虚空向那巨鳄作势欲抱,期望那巨鳄心中尚有惊恐
之忆,见此逃开。
果然,那鳄一见此姿势便甚是害怕,大尾猛地向前横扫,身体硬生生滞住前进之势,斜向
右跃开。孔任一见,顿时松了口气,要知他身体其实尚远,那巨鳄若是蛮性依旧,即便一
口咬将下去,也还是能来得及在被他抱住之前,就钻入水底泥底。但那巨鳄那日实在是怕
极了这一招,现在一见又是那人向自己作势扑来,心下惧极,本能地便不顾一切想先逃命
。
孔任救下矮壮者,左手一把抓起他后领,右手抓住其腰,看准陆地上一处野草丛生之处,
用力掷了出去。他见那大鳄仍在只顾逃命,便又窜到先前被击倒的那高个之旁,将他也掷
回岸上。等他回头再看时,却见那大鳄爪尾齐用,直窜苇荡,眼看便要逃离。
孔任想起要捕鳄之事,心下顿时大悔:自己怎么把鱼叉忘在了茶铺?这下买了还不是就等
于没买?那二人的鱼叉在被击倒时,已深深沉入了泥水中,急切间也是无从找寻。孔任心
头一叹,眼见那大鳄行动极速,转念间身子已经大半看不见了,只剩下尾巴尚在竭力摆动
,便干脆徒手跃身,纵追该鳄。
那巨鳄见敌人逼近,心中更急,身子一扭,便又往右前方急速逃窜,但孔任却也能赶快纵
至右前方。那大鳄一见去路被堵,身子急扭,又往左前方逃窜。它转弯时甚是敏捷,如是
数次,始终不肯将头朝向孔任。孔任心下暗赞:“此鳄一战之后,便知道绝不将自己弱点
示人,可比那好些屡教不会的武馆弟子们强得多了。谁说人总比禽兽聪明的?”
这时已是深入苇荡,但巨鳄始终努力要以尾朝向孔任。前方苇蒿越来越密,孔任追击已是
越来越困难。而那巨鳄生长水泽,奔窜之势竟是丝毫不减。
孔任心中发急,忽然一把揽住鳄尾,尽力一扯。不料那鳄身巨力猛,这一下不但没止住巨
鳄前进之势,反而把孔任拉得连跌带滚,狼狈非常,那巨鳄更是抓住机会死命逃窜。孔任
连忙站起,飞身再纵落时,自然吸取上次教训,只扯住鳄尾之尖,就往旁边纵开。
那巨鳄全靠尾巴掌握方向,如今尾巴被制,方向立偏。孔任不与之力敌,总是观其前进之
势左右横拉。这样一来,巨鳄前进顿缓,头尾不能协调,极是费力,而孔任却无需多力。
如此数回,那巨鳄忽然耐受不住,大吼一声回头猛咬。孔任忙抓起黑泥,作抛石头状,直
击其口。巨鳄怕牙再次受损,立刻合嘴便往泥下猛窜。孔任立时双手迅速前出,已捏住了
巨鳄嘴巴两侧的上下侧皮,紧接着又抓住了嘴正前方的上下颌。
那巨鳄大口再次被制,立时又本能地左右拼命翻滚,希图摆脱。但孔任此次乃是有备而来
,又知其力大不宜力敌,身子便也随之左右摇晃,以顺其翻滚之势。但无论怎样摇晃,他
双手却仍是牢老抓住鳄口,毫不放松。片刻之后,那巨鳄终于又筋疲力尽,不再翻滚;但
一双土黄色的大眼却依然张得大开,与孔任狠狠对视。
孔任喘着粗气,勉强笑道:“瞪我有什么用?此地乃人居之地,不该是你的所在。今日你
遇上了我,那是你八辈子倒霉,我也替你可惜。”说着慢慢朝岸边退去。那大鳄身体软软
搭着,任他拖动,只是其身躯过于巨大,以孔任武功之高运力之巧,仍是退行得极为缓慢
。
那些本来田间看李小二杨老爹之事的人,连同原先茶铺中人,都早已聚集在岸边观看人鳄
之搏;待见到孔任终于制服巨鳄,立刻齐声欢呼,简直是响彻云宵。等见孔任将巨鳄朝岸
上拖时甚显艰难,便有人吵嚷该派人下水帮忙。但吵嚷了许久,却终于还是无人敢于下水
。孔任心下苦笑,只得自己一个人慢慢将其拖到岸上。
一到了岸上,立刻有人递过绳索。孔任知他们毕竟还是不敢太靠近,一切还得自己来,便
一手继续抓紧巨鳄上下颌,一手先试了试绳索的结实度,接着拿绳在其嘴上绕了几绕,打
了个结。然后,他才两手并用,在鳄嘴上又绕了好些圈。接下来,又连带着将鳄脚也捆了
几捆,叫它除尾后部外,彻底不能动弹。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大大吁了口气,完全放下心
来。众人欢呼声中,孔任又去看了看那两位捕鳄人,知他二人虽然伤重昏迷,但却已无生
命危险,便和众人一起,将他们和那大鳄都拖到茶棚附近。
李小二嘴巴都合不大拢,不住地道:“客官真是神人!我长这么大,可别说没看过人赤手
捕鳄,便连听都没听说过。客官真是神人!……”众茶客更是神采飞扬,赞声不断。一时
间,茶铺之内沸沸扬扬,人人激动,简直就象是每个人都赤手空拳捉到了一条大鳄鱼。
孔任听他们吵了一阵,笑道:“此鳄虽大,但捕捉方法还是一样。这种大嘴猛兽,尤其是
嘴巴狭长数尺的,多半咬力惊人。但天生万物,必各有弱点。这些大嘴猛物的弱点便是张
嘴之力甚微,且极怕嘴巴被制。一但嘴巴被制,它们立时失去理性,平日里种种奸谋策略
立刻忘个精光,只会拼命挣扎,不大会便会精力耗尽,任君摆布了。这可是我昨日以生命
换将来的,各位可千万要记得真切。”众人见他说的认真,也都信了几分,还有几人随声
附和。但随即又有人摇头叹息,说虽知如此,日后见了这等巨物,还是该当以逃遁为上。
这议一起,点头称是者自然远比想试之人要多许多。
孔任道:“今日既然此害已除,这南边数百沃土,自然可辟为良田了。凡是今天在场的本
地农人,都可分上一份。不过还望大家互谅互让,莫要又无端伤了邻里和气。”众人哄然
相应,四面喧哗。孔任斜目看了看那巨鳄,心道:“只不知何以此地竟会有鳄鱼?而且据
众人之说,似乎又仅此一条,周围百十里皆无此类。这孤零零的一条,是怎么来的?”
孔任心头疑惑,站起身来走到鳄旁,细细观察。那巨鳄似乎也无甚出奇特征,只是受缚之
下甚是沮丧颓废,任凭众人指点掐踹,与方才搏斗之际天差地别。
孔任忽起龙游浅滩之感,本已打定的“杀鳄”之意,也不知不觉淡了下来:“想此鳄本为
水泽巨霸,横行之际,何等威猛?现在它却落得如此光景,真是世事无常。……难道我真
要杀它么?此地传鳄多年,而众人仍多疑,显见此鳄其实也还未曾伤害人命,似乎罪不致
死。况且它与我相斗之时,聪明灵变,远胜一帮武馆蠢材,可说颇具灵性。而且依这二人
来看,他们捕鳄十数年还未能见如此巨鳄,显见其生长已然无数年月。这便如千年山龟、
五尺红鲤一般,已可谓造化灵兽,存世皆属不易,似该呵护才是。唉,可惜……可惜鳄性
终是凶残,常人实是无可抵御,难保它日后不为虐此地。唉,看来还是无论如何不能留它
。”
孔任想到这里,主意已定,但心中仍是怅然,不免叹了口气。这时旁边那位一直一言不发
的青年公子,忽然站了起来,朝他走了过来。孔任微微愕,正要问话,那公子已抱拳道:
“兄台自是英雄,但这巨鳄显是百年之龄,搏斗之际极是灵动,却也可称得上是一位英雄
。自古英雄相惜,我猜兄台必是为此事心有犹疑。在下虽非英雄,却也慕英雄之气,愿做
同义之人。这巨鳄便由在下买了如何?在下家有养鳄巨池,可移此鳄以入,以为镇宅之灵
兽,保证不宰杀之。这银钱嘛,想来兄台亦不以为意。在下便尽数捐了,以助此地乡农辟
地之用如何?”
孔任一听,心中大喜。这几天来,他已知楚地公卿大家之中,确实是传说有养鳄之风。此
人既风度非凡,想来不是言而无信之辈,那么他称买去做镇宅之用,多半是用来显他家族
声威。因此,不致宰杀的话,当属可信。孔任想到这里,便答道:“如此甚好。在下姓孔
名任,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公子还了一礼道:“在下姓景,双名子职二字。”孔任正要说些客气套话,忽然心头一
动,道:“我闻楚国之内,‘屈、景、昭’三姓皆同由芈姓而来,为王……君同姓。兄台
气宇不凡,名中又有‘子’一字,似与楚室王族颇合。不知是否属于王族?”景子职低声
笑道:“孔兄慧眼如炬,见识不凡,在下正是当今楚王之二王子。孔兄英雄英雄盖世,在
下猜来,孔兄定是洛阳城西孔家一脉,不知可猜的如何?”
孔任道:“正是,家父讳敬仁。这鳄……嗯,不知景兄如何移走此鳄?”景子职道:“此
鳄长大非凡,且数百里仅此一条,想是百年前某位贩鳄之人路过时遗下的小鳄。这数十年
来,此地甚是温暖,那小鳄竟然存活下来,就此发身长大,也说不定。在下想来,既然是
孔兄降伏此鳄,若是孔兄肯屈尊降贵,押送此鳄以至内廷,当属最妙也最安全。孔兄为民
除害辟地,力擒巨鳄,足见武功卓绝;排解纠纷,更可知胸怀宽广,宅心仁厚。若是孔兄
肯一至蔽都,定然千万人争相艳羡,若再加上在下从旁推举,也许还会获以重职。假以时
日,便令尹司马之职,亦是有望。不知孔兄意下如何?”说罢目光灼灼,直视孔任,盼他
答应。
孔任见此目光,知他想乘机结纳自己。但自己出身周室王臣世家,一生下来便受教的是忠
于周王天子,虽然各国诸侯少有把周天子当回事,可自己等却是对其敬若神明。在自己看
来,自己等身为王臣,乃是与诸侯并级甚至更高的,又怎能去做诸侯之属、为天子臣子之
臣?况且这景子职以买鳄为引,中间又亮以身份,极意接纳,显见买鳄不过是障眼取信之
法。
孔任少年气胜,不知其时公卿识士,皆以此法,未必便是太虚伪。加之他一路南来,对平
民之淳朴无遮甚是赞赏,对比之下,很容易认定景子职有“虚伪”之嫌。因此他心中微生
厌恶,便答道:“多谢景兄美意。然我一介云游之人,并无在此谋求蟒袍玉带之意,惟有
探寻闲云野鹤之心。此鳄已缚,凶气全无,不算大患。再说,数里外的城中自有精兵劲卒
,景兄乃王室嫡胄,自可调动,实是无需在下相助。是以在下实在是对不起兄台美意了。
”
景子职听他相辞,甚觉失望,但面上却仍是满脸堆欢,道:“孔兄有旷世之才,却怀处士
之志,真是令人惋惜之余,更觉钦佩。既然孔兄如此说,在下也不敢勉强。不过朝廷之位
,永为有才之士而开。孔兄日后若又有庙堂济世之意,在下随时握发相迎。今晚我将带士
卒来此搬运此鳄,若是孔兄那时又有柳暗花明之想,便是在下之幸。”说着朝孔任深深一
揖,径直往应山城去了。
孔任还了一揖,待他走远,方才回到座位上坐下。众茶客纷纷扰扰,定要凑钱请他多呆一
会,以增群兴。孔任也觉身体疲惫,且又想在旁照看巨鳄,于是也就准备多歇息一会。那
李小二更是眉飞色舞,欢喜不禁,来回穿梭以应众客。
看看天色将暮,忽见远处应山城方向来了一大群人。待到近前,却是人人手持香烛酒食,
纷纷跑来茶铺,皆口称“英雄”,要在今夜于此做彻夜之欢,以为英雄相庆。原来众百姓
闻恶兽已除,辟地极多,加之天色已暮,农事已完,便纷纷来看英雄和巨鳄。
孔任见来人甚多,场面壮观,甚是迫切,忽然心疑是那景子职故意安排,暗想:“莫非你
这样,便以为我会承你之情?可也把我看得忒也小了。”但那些百姓情态外露,都说今日
不但除了大鳄,正好又是歌舞望日,干脆便聚在这里开一小小盛会,请英雄看看高歌献舞
。孔任见他们其意甚诚,看来看去,不免又觉自己所疑似乎不是,反而疑自己有以小人之
嫌。再说了,就算真是那景子职布置的,景子职之意虽有虚伪之嫌,这众百姓敬佩英雄之
意却是真。同时,自己如此远游,不就是要多见多闻、见识各地风情么?孔任想到这里,
便也大大方方答应了。众人见他答应,更是欢声雷动,群起准备。
不一会儿,已是月上三竿。茶铺旁炬烛火把也是甚多,明灭之际,大显情趣。众乡民或男
或女,轮番上场,或歌或舞,甚是热闹。每有人上场之际,下面众人便随之或击节或伴乐
。他们所用的,虽是普通自制造之器乐,但率性而为之下,真情流露,全无为取悦他人而
做作之虑,反而出奇的自然流畅。楚地乐风之盛,不在习武之风之下;楚地民歌亦本就大
大有名。这下经众人合奏演绎,更是尽显乡土清新本色。乡民本多携有酒食,加之孔任已
先道明,茶铺中如有所用,皆算在自己身上,是以人人尽欢。
孔任也深受感染。周室虽然衰败已久,但终究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孔任出身王庭世家大
族,世代王臣,自视自然甚高,便是对寻常诸侯,亦常不以为然。因此,孔家对六艺中的
“乐”之一道,自然是精益求精,鼓瑟抚琴皆是高曲,寻常民歌俗乐哪里配入其耳?但孔
任今日亲自闻见众乡民歌舞之欢,却忽然又觉这似乎才更是乐之本源。音乐本期使人快乐
,“音”“乐”二字虽然不同音,但却实有暗寓意之通。若论乐以明心,歌以咏志,率性
而为,不事雕琢,那么这些普通歌舞,实在也与家传之古曲也并无太大分别。同时,虽然
这些普通的歌舞在“形”字上大是粗糙,但在这“意”字上,却是毫不逊色。
孔任想到这里,顾虑尽去,干脆放松心境,全身心地去欣赏体阅这些歌舞。正巧这时上一
场舞刚刚结束,乃是下场奏乐之时。只听一阵乐声从右响起,其声如诉,引人思乡,而另
一路乐声,却是深沉而又不失豪放,间或还有高亢,使人心中迭起震撼。二调皆毫不繁复
,可说甚是简单明晰;然反复之间,却每遍都似藏有更深之意味。孔任偶一回神,发觉已
不只是乐器在奏曲调,满场之中早已人人都在悄悄随唱。
孔任轻声问旁边之人:“这位大哥,且请问这是什么曲子?”那人如梦初醒,忙道:“此
是楚地两大名曲,一名《下里》,乃是叙楚地故里;一名《巴人》,乃是叙巴楚之民所思
所想。这二曲甚是通俗,是以楚地无论贩夫走卒,人人会唱。”
孔任暗道:“《下里》?《巴人》?名字虽平常,这曲调却是非凡。可见平凡之内,总是
能暗寓神奇不凡。”他又听了一阵,渐渐为乐所染,不禁回忆起自己的家乡和老父来。一
时间,他居然也有些不能自禁,竟不知不觉也跟着轻轻吟唱起来。
正在如醉如痴之际,孔任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蔑之笑,一个少女的娇嫩声音在耳边响了起
来:“先还以为是什么雅人,原来也不过如此!”孔任吃了一惊,心头狂跳,却见旁人仍
是在跟声同唱,似乎并未听见。但刚刚那声音如此清晰,怎么可能是幻觉?
孔任知是这声音是只对自己,连忙作势侧头乱望,自是什么也不见。他忽然又再回头一看
,却见远处白影一闪,殊忽欲逝。孔任立刻一个“金鹏展翅”倒翻而起,纵身跃至,却已
是空留余香。孔任一闻那少女所留气息,心头更是狂跳,暗道:“是她!”立时向前疾扑
。但追不数丈,那白影已忽然不见。他正在心中懊悔,却又见白影在前一闪,立刻又是不
见,耳边却又隐隐传来那少女的嘲笑声。孔任忙跃身大树,然四望茫茫,依然全无半点踪
影。
孔任无可奈何,只得纵回地面,心头兀自狂跳不止:“她就是那位生我气的少女,她也一
定就是那日以衣覆我之人。原来她也一直在关注我?!”想到自己衣衫为巨鳄撕裂之时,
一定是衣不蔽体,不禁忽然间面红耳赤。孔任定了定神,又想:“她武功很好,轻功更是
如此之高,方才还能以传音之术来笑我,那么能镇住大鳄之人,必非她莫属。”想到这里
,更是心头狂颤。但随即又想:“看情形,她似乎不喜这曲子,显是志趣不同。这却如何
是好?”
孔任一想到这里,立刻垂头丧气,甚是沮丧,一边朝回走一边暗想:“她关注我,定是只
不过是为了那日银球之事,想要掂掂我斤两而已,怎会有它意?我不日就要返家,便与她
志同道合,又有何用?这……不关我事。”但心头依然千回百转,终是不能以平常心待之
。
他只顾垂头走路,竟连连前面站了一个灰衣清瘦老者都浑然不觉,一个踉跄,竟险些撞到
了那人身上。孔任忙倒身纵开,提气戒备,却见那灰衣老者甚是清瘦,一派仙风道骨气象
,只是因行路险些被撞,脸上微现不快之色,似乎是恼孔任无礼。但他毕竟是世外高人,
这不快之色只一闪即逝,便又慢慢恢复了微笑平和。
孔任不知不觉为这老人的气质所摄,竟然都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他想起自己的冲撞
,心头惭愧,连忙抢上前去躬身道:“小子无礼,行路不慎,险些冲撞了老人家。小子罪
该万死,现下在此给您老人家深深陪罪了。”那老人微微一笑,摆手道:“不妨。年轻人
本有冲劲,兼又心神荡漾,行路不慎,在所难免。你心地仁厚,仅今日就有解劝邻里和擒
拿巨鳄两件大事传世,我小老儿又怎么会对你这点过错而介意呢?”
孔任面红耳赤,窘道:“原来老先生已经知道了小子这两件小事。老先生如此过誉,实是
让小子愧不敢当。”那老人道:“年轻人一日之内,就能做如此两件大大有利乡里之事,
怎能说是过誉?这人鳄之争,尚是小事,你反正是人,易于取舍。难得的是你能排解人人
之争,让双方都放下意气,平和乡里,这却是更大的一件公德。”孔任越发窘迫,忙道:
“这都是家父平日教诲,众尊长表率所致。家父有训,为人做事,事事当行君子之风;遇
有疑难,力所能及之处不应回避。小子今日虽远游在外,对这一层教诲,却是丝毫不敢忘
却。”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小老儿有一言,不知小哥可愿听?”孔任见这老人说话极有理致
,兼且风度非凡,便随便摆手之间,亦透有仙雅之风,心中极是敬畏。现下他见老者如此
客气,心中甚是惶恐,忙道:“小子谨听教诲,但有所教,莫敢不从。”
那老者道:“你今日排解了这二人之纠纷,惠及二人,声闻乡里,功德不小。然而楚地方
圆数千里,虽属地广人稀,但民众亦何止百万之数?我且问你,除了此地之外,别处民众
是否便无纠纷?”孔任一怔,道:“这……想来也是肯定有的。”那老人又道:“你一人
之力,自是有限。若是事事都要亲自到场,今日排解得这里,便排解不到那里。明日排解
得那里,便排解不到这里。所解之数,与天下之纠纷相较起来,又何者为大?”
孔任心头微震,嗫嘘道:“这……”老人道:“你可知今日之纠纷,其实源于何处?”他
见孔任一时回答不上来,又道:“这纠纷,其实源于律令不细不明,官吏懒惰无耻。设若
律令够细,官吏够明够勤够廉够智,则仅从日常告示例示之中,百姓便已能知此事应如何
解开,自然根本上也就少了无穷纠纷。如能这样,又何需伤了和气之后,再求排解?”
孔任道:“那老人家的意思是……”那老人叹道:“真正善战者,从无赫赫之功,这句话
你可明白?一个贤人,若身为平民,则一日之内,只可排一邻之事。可若此贤人为国之肱
股重臣,握编写典律之源,掌教化官吏之权,则律法明晰,下属官吏亦不敢不尽心教化乡
民。这样的话,一日之内实可排解举国之事。甚至可以说,他根本就不需要去具体排解太
多事,因为许多事本来就已经消于无形了。你是明白人,自然知郑庄公何以要故意纵容其
弟谋反,更加明白齐桓公为何救在邢救卫时,故意命军队缓行。虽然人不可能绝对没有私
心,我们不能对他们过分苛责,但此等故意纵容事情显露、令其无可收拾,然后再去解决
、以显自己声名的办法,却实在不是你现在所应仿效的。”
孔任垂头道:“前辈的意思,晚辈明白。只是……”那老人道:“今日那景子职来主动接
纳,或许确实有虚伪之嫌。但纵使他真是虚伪,你自己却可不虚伪。他重为己之心,你自
己却可重为民之心。人谚有“千古艰难唯一死”,老夫却以为不然。真正所谓天下之难,
实无过于身处在满朝贪官庸官包围之中,却依然能坚持奉公为民,廉洁自爱,并能自存。
若你能做到这一点,掌了国家重权,自可兴利除弊,以排举国之纠纷。这与你将朝臣重位
让于尸位素餐之辈,自己只做一闲云野鹤之人、日日去排眼前之纠纷,又何者为大义,何
者为小德?何者为容易,何者为困难?你逃避困难,只行小义,难道便是君子所为?”
孔任心中犹如茅塞顿开,只觉这老人简直无所不明,甚至都觉得其知道自己与景子职之事
,也是理所当然了。如此钦佩之下,他哪里还会怀疑这老人也可能是景子期请来的说客?
孔任想了想,沉吟道:“老人家教训的是。只不过我家世代王臣,我今又是奉命云游其外
,不管怎么说,终要回家的。若仕于楚国不归,未免有失父望……”
那老人笑道:“周为天下共主,楚虽曾谐号称王,但后来几次朝贡周室,也还是自称‘远
臣’,不能说完全跟周对着干。他称王自娱,只不过是周王的旗号不好挟以利用,有些郁
闷,想自己摆摆谱而已。论起对周天子的态度,其实跟晋齐秦燕等国,乃是一丘之貉。况
且论起来,楚还曾助周穆王平定江东徐堰王之乱,怎么能说完全敌对?中原诸侯其实人人
都知此中缘由,对此事也没什么人理,怎么反而你倒认真起来了?因此,仕楚亦为周之臣
子,楚民富足,亦是周之荣耀公德。至于你以王臣不可以为臣子之臣子,这却有有些小心
眼了。天下之所以为天下,乃是以民为本。周之能称王,亦是因有民之故。周地官多地少
,你若仕于周,纵能获重用,不过利五百里之民。而你若仕于楚,如此机遇之下,必然力
授重职,那却可利五千里之民。这其中的功德大小,岂非一目了然?若你仅仅计较于王臣
名位,那便是纠缠于小节,而不顾苍生了。”
孔任道:“前辈之言,字字真金,晚辈铭记于心,永不敢忘。只是为人子者,当唯父命。
现下我远游在外,父母望归心切,小子实在不忍不先回去一趟。而若一任楚地公职,便要
尽忠尽职,先国后家,不能以看父母为由长时间离职。不如待小子冠剑游毕,立刻回去禀
报父亲大人,得命之后,便可两相不误。前辈以为如何?”那老人一笑,忽道:“你觉得
,你父亲是不是永远不会死?”孔任一怔,但知他并无冒犯之意,道:“这个自然不是。
”
那老人又道:“若是事事要得命而行,你父若先死,那却又如何能得他之命?难道你便再
不做事了?难道你觉得,你父亲会死在你死之后?”孔任呐呐道:“父亲大人养育恩重,
小子不能以报万一,起码亦应为父送终,怎敢妄言先死?不过……”那老人道:“那你为
何又去拼命杀鳄?难道你有十成十的把握,能不死在你爹之前么?”
孔任一怔,但觉对这个问题,自己以前还真没想过。那老人慢慢道:“世上没什么事能完
全没有风险,便是你行在路上,还可能被天外飞石砸死,被地下开裂夹死。但既然人活着
,却不能不做事,不行路。既然事事都有许多不可预料,那么也就没有人能完全保证为父
送终。你父亲现在并未死,可你之所以杀鳄时不回去先请示,却是因为你一来觉此事不可
拖,二来你也知道,你父亲一定会应允,甚至还会训斥你不能自有主张独当一面。你又是
为何会知此确信?那是因为你心中,其实早已经有了深深潜藏的更大之命,而且贯穿于你
之灵智,连你父亲也一定要遵从。这更大之命,便是万事当以仁义、道德、智勇、毅理为
准。父命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你只要根据的是这些,便在你父亲面前,也能站得稳
逾九鼎。”
孔任垂头道:“前辈教训的是。”那老人叹了口气,道:“世人但知在老人身边日日孝顺
,便能让老人开心,却不知真正更让老人开心的,乃是子孙人人有出息。身为一个老人,
最希望的,就是子女人人能够独当一面,能在远方开拓自己的天地。最不希望的,就是发
现子女只能躺在自己这副老身躯打下来的基业上,才可生存。老人活了一世,难道图的就
是死的时候,你们都聚在身边趴着跪着?便有这类,也不是你爹和老夫这样的老人。只有
你们能自做决断,我们死时才不用担心,以后没了自己之命儿孙怎么存活。也正是因为这
样,你爹,还有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同好们,才坚持要年青人冠剑出游。可是你们却偏偏又
走了偏锋,以为冠剑之游不过是多体验痛苦,多见世面,反而把最重要的一点给忘了。这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想让你们明白,在没有父母之命的时候,你们要能有独立做重大
决断的能力。”
孔任听得浑身冷汗涔涔,忽然拜倒在地,虔诚叩首道:“晚辈愚蠢,竟然从未能领会先辈
之深义,实在万分惭愧。今日蒙尊长点化,实是感激莫名。”那老人轻轻叹道:“你起来
罢。这些话,我们都是打心底盼你们能够自己感悟出来,可你们中,却又有几个办到了?
当然了,你已算悟性高的了,我自己的儿孙……唉,也就不说了。你挟剑出游,为的也是
成人冠礼。但何者是成人?难道就是你活到了二十岁没死,就能算成人?真正来看是不是
成人,其实只自问两条:第一,你敢不敢、愿意不愿意自己来做重大决断,并去承担其风
险?第二,你有没有能力去承担这个风险?若是一个人能在八岁做到这两点,那么他八岁
就已经是一个成人。若是一个人始终无法做到这两点,那么哪怕他已活到八十岁,也依然
只能算个童子。”
孔任长长出了一口气,毅然道:“前辈说的极是,晚辈现在实还未能说是成人。但从今以
后,晚辈已知成人之方向,当尽一切之力,以成真正之成人。”那老人点了点头,道:“
你的父亲,我虽未曾谋面,但其高风亮节,我却也一向推崇。我与你爹神交已久,自信你
爹心思与老夫相近。你父令你远游,这‘游’不过是形而已,这‘神’却是要你立下以天
下苍生为重之理念,知道四方民生尚苦。在这之后,你才能更珍惜家境,更用心练武习文
,以便日后更好地行利万民。同样,在这目的中,激励你用功也是“形”,让你能造福万
民,才是其真正之“神”。今日你已面临千载良机,可以先行实践,先利楚民。待得有了
声望,若是归周,必然也获重用,又利周民。虽然那时你归家略晚,但却可说是小节略损
,大节尽归。那个时候,你父亲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责怪你呢?”
孔任这时已是顾虑尽解,只觉心中比以前要开阔了许多,但压力也大了许多:“看来也许
真是如这老人家所说,若能为一好官,没准更能利民。”那老人看着他,忽然笑道:“还
有一事,也是你可自作主张的。”孔任道:“是什么事?”那老人微笑道:“以老夫这么
多年的相人眼光来看,你认识的那个女孩子,是一位很优秀的姑娘。”
孔任顿时面红耳赤,道:“晚辈……晚辈……”那老人正色道:“成家立业,也是人生正
事,用不着太去回避。以老夫来看,那小姑娘对你已有青睐。但是不是能娶她进你家门,
却还要看你的造化,不能一定,更不要太勉强。不过你要注意,她也许太过优秀,老夫反
而有些担心你会沉迷于她。因此,你若娶她,虽然定是上佳之选,但未必就一定是最佳之
选。若是你真的沉迷温柔之乡,再无雄心壮志,你这一生可就又颓废了。老夫不是在危言
耸听,你这人不怕压,但凡不怕压的人,便可能极怕温柔之捧。你可要小心。”孔任想起
自己前几日的胡思乱想,心头越来越惊,毅然道:“是。晚辈一定小心在意,从今之后,
绝不再见她。”
那老人皱眉道:“老夫是让你小心,不是让你回避。嘿嘿,她便是天仙下凡,论起配不配
来,你却也还是配得上她。你爹一向精益求精,从生到养,从育到教,无不想求最好,你
最好还是顺着老人心意一些。你若能和这位小姑娘生子,定是世上最优秀的。你只不要太
过沉迷于她,也就是了。”孔任面上又红,呐呐不答。要知在他心中,那位少女就象真的
是天仙一样,自己连看一看她都觉得是在亵渎她,又怎么能去想什么“跟她生子”?但他
心头也莫名其妙地极是感激这位老人,因为他不知怎么回事,虽然只是得到了这个老人对
此事的放任,却似乎已经得到了父亲的默许一样,身心都感到了极大的解脱。
那老人忽然正色道:“你难道现在就沉迷了?”孔任吓了一跳,急道:“晚辈该死,该死
。”那老人笑道:“其实也没甚么。年轻人初次如此,也是难免。”他顿了一顿,又道:
“老夫虽然说了这么多,但这一切真正如何,却是你自己来选。老夫不是你,跟你爹一样
会早早老死,实在不愿勉强于你。”孔任道:“是。晚辈已决定了。若是老人家有闲,顺
便过周时若晚辈还未回去,便请代晚辈传一声话如何?家父最喜德高明性之人,定能与前
辈诗剑论交。”
那老人点了点头,道:“老夫正有此意,要不然也不会来提醒你不要错过这机会了。”他
忽然又微笑道:“你这趟随景子职前去,若是机缘巧合,小心相处,或许还能为楚民再立
一大功德。只是这乃是一笔烂账,可说是更大的一个挑战。你能成便成,若实在不能成,
也就算了。真那样的话,你最好两相中立,不要太过牵扯其中。”孔任奇道:“这话却是
怎说?”
老人道:“楚国与它国之君位继承略有不同。中原诸国多是嫡长子继承制,而楚国却是由
先君于众子中,择最有贤德者为嗣君,并无嫡庶长幼为制。这两种办法,前者易于稳定国
本,但却易出昏君。后者有利于选择贤能,但却易使诸子相争,不甚利于国家稳定。而且
,相争易生暴戾之气,虽不易出昏君,却是很容易出暴君。这暴君昏君夹在两端,实在也
是两大难。今楚王已立了长子商臣为太子,本来国势已定,但现在楚王又觉商臣过于傲慢
好战,又有些有意于次子。这两个儿子也都知父意,各自都在培植部曲,以备争夺王位。
摇摆不定,从来都是动乱之源。今楚王意有犹疑,二子又皆有能,若是相争起来,楚国极
可能兵连祸结,便打上数年亦有可能。那个时候,黎民百姓之祸,可定然不轻啊。”
孔任也觉甚是难办,便道:“那老人家的意思,是让晚辈如何?晚辈也觉得此事甚是难办
。这二人晚辈似乎都见过,若是一定要选,晚辈是略略倾向这景子职。但王命难测,且商
臣之意难料,若是一个不慎,弄不好反而更糟。”那老人叹道:“我现下也无良策,但世
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若用心去排解令他们和好,或许有转机也说不定。你看,景子
职已来了。”说着一指,孔任顺着一看,果见景子职举着火把朝自己走了过来。孔任连忙
回头,想问老人如何认识景子职的,却见身旁已是空林寂寂,老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景子职边走边道:“孔兄,在下遵循约定,已经按时候来了。银钱已发给在场之乡民,孔
兄茶铺取用之物也已两清,人人皆赞孔兄德隆。”只见他换了身衣服,越发显得跟上次茶
铺中所遇之人相象。孔任还不及答话,就听景子职喜道:“孔兄好象顾虑尽去,神态间已
隐现飞黄腾达之意。想来是我景某人有福,孔兄愿意屈尊庙堂了。”
孔任微微一笑,道:“职兄猜的不错。我想了许久,觉得还是居庙堂之高,更易造福更多
百姓。”景子职大喜,回头向随行兵卒高声叫叫:“今日大喜,有贵人愿意助我大楚之民
,赏钱加倍!”又回过头来道:“我今得与英才同治楚国,实在是人生之一大幸。求贤之
人,得才若渴。孔兄若无要事,何不就此随在下入都授职?”
孔任想自行在路上打听一下他的为人,不甚愿与他同行,便道:“此间鳄患不知平也未平
,况我尚有些许杂事需要处理些时日。不如景兄先行回都,我随后尽快便至。我辈中人,
一言九鼎,想来景兄还是信得过在下的。”景子职听到他说不能即时同去,微觉失望,待
听到他后半句,连忙截口道:“哪里哪里。孔兄人中龙风,一言既出,胜于他人万千契约
,在下怎么会信不过呢?”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双手递上,道:“此是我随身携带
信物,无论我手下众部曲,还是门丁下人,个个皆识。孔兄请带在身边,异日也能省去好
些麻烦。”
孔任见那玉佩光洁圆润,触之微温,通体翠绿欲滴,可比自己家传宝玉,知道确是王侯常
用信物。若是要传甚迅息,运用资财,有此为凭,便会方便许多。孔任伸手接过,对景子
职笑道:“如此多谢了。在下还有要事,便恕先离之罪。”说着二人相揖作别。
孔任走了数十步,忽然提气急奔。初夏之夜,和风甚是清凉,他不由的奔性更高,须臾已
到了杨老爹之栈。他进屋卸下渔人装束,待找出旧衣重新换上,一眼又见那件绣衣仍在自
己床上,不由得叹了口气,暗道:“此地终于还是不能久留,看来与此衣此人终是无缘。
”
孔任想到这里,不由得愁肠大起,又想了几想后,却忽然又念:“此地尚有名山未游,怎
么能就此离开?何况我也说过要晚些再去的。”当下打定主意,明日当好好去云台之巅好
好赏玩一番。但他所想的虽甚是单纯,心下却是烦乱之极。这一夜,他简直可说是怎么也
睡不沉,这梦便少说也做了五六十个。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少女一闪即逝的影子,
以及那种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
次晨孔任起得甚早,带剑登山,果见云蒸霞蔚,山色甚是秀丽,心下连叹不虚此行。一路
上偶有樵夫野老,因昨日之事多识得孔任,也都一个个上前来问好。再登片刻,樵径渐没
,人迹已稀,而景色却是越来越秀丽。孔任心情大佳,脚步更是不停。
不一会已经到了一处突崖之处,却见这突崖之上居然有一野院。孔任心下甚奇,暗道:“
方才所行之处已几无人迹,何以此处仍留的有院落?嗯,是了,杨老爹说他原来还曾爬上
过峰顶,看来原先这上面还是有人常来的。那么留下院落,又何足为奇?”这时候离山顶
已是不远,孔任略有休憩之意,于是便踱到院前细看。此院甚是破落狭小,似是已久无人
迹,但抬头一望,上面的三个大字“云台观”却甚显苍劲有力。孔任心想:“没想到这小
小野岭之上,也有名士曾来题字。这‘观’之一字,居然可用来指一处院落,当真甚奇。
”
孔任慢慢踱到后院,却见“飞云殿”残墙之外,便是一片山崖。那崖虽不及百丈,但此时
自上而下逆光下视,但见崖边百草丰茂,衔云为伴;崖底群林幽暗,承虹而居,还有一条
小小河道贯穿其中,却也着实让人有心旷神怡和不俗之感。孔任暗想:“如此美景,有前
辈雅人置院于此,后人竟不知传承观赏,以至荒废如此,岂非暴殓天物?”
忽然,一阵轻轻的琴音随着微微松涛传了过来,似乎是在嘲笑孔任刚才所叹之浅薄。孔任
大是惊奇,暗道:“原来这崖顶却也还有雅人闲居。看来这庭院虽然荒败,焉知不是高人
爱陋之故?我是把别人看得小了,却也难怪被如此嘲笑。”转头细听,却觉那琴音若隐若
现,时有时无,但每一段飘来,皆令人有浑然出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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