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万王之王> 第二回 魔踪倩影乱人心 作者 九头鸟
(2005-08-28 09:5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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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原创 <万王之王> 第二回 魔踪倩影乱人心 作者 九头鸟 (转载)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Sun Aug 28 11:45:46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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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原创 <万王之王> 第二回 魔踪倩影乱人心 作者 九头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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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回 魔踪倩影乱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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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老人笑道:“这么快就爱上她了?”那“夫人”全无表情,似乎在想着什么,但孔任却已羞窘无限,急道:“不……”孔敬礼笑道:“这么老了,也不在小辈面前留些口德,
还能随便说瞎话。”他看了一眼那“夫人”,正要说话,那“夫人”忽然拜倒在地,求道
:“孔前辈,请替小女子抚养小女,小女子万分感激。”
孔敬义摆了摆手,道:“任儿已答应为你找好人家了。你先等一等……”那“夫人”急道:“可是孔先辈,您也说过您可以抚养她的。孔前辈年望尊隆,谅来当不是戏言。”孔敬
义一呆,公孙老人已自笑道:“嘿嘿,自作自受,好极好极。”
那夫人垂泪道:“小女子绝非玩笑,求二位不要取笑。孔门能出如此高弟,必能将小女好好抚养。若是再找别人,又能找到什么更好的?”孔敬义见她极态,不好拒绝,只得道:
“话不能这么说。天下好人家多的是……”那“夫人”垂泪道:“但尊府却是小女子唯一
亲眼所见,也真正愿意相信的。至于别人,小女子实在害怕他们的心……若要扶养之费…
…”
公孙老人道:“孔老二,人家都说到抚养钱粮上了,你还在推什么?难道你孔门就多不出一口饭来么?孔家这两代阳盛阴衰实在太过,不好好养几个女儿孙女,终是跛腿,成什么
样子?”孔敬义叹了口气,只得道:“不是我不想要,而是她还太小,再说……”说到这
里,忽然住口不言,停了停,又道:“等她大些,还找不到的话,我自收养。姑娘你看如
何?”
那“夫人”呆呆望着他,慢慢爬了起来,道:“多谢前辈好意。小女子名声不好,延及小女,实在不敢怪前辈。小女子自会扶养小女,不敢再让前辈为难。”孔敬义一惊,急道:
“不,姑娘……”公孙老人皱眉道:“孔老二,你这就太过分了。长相或许有些延续,但
性情之类,怎能乱比?无论这位姑娘如何,这小女婴却是可以从头培养,长在哪家便是哪
家性情。你这家伙怎能这样迷信性情延代之传?我都看不过眼了。”
孔敬义一怔,顿时满面通红,忙道:“公孙兄说的是。在下目光短浅,实在有愧于姑娘,请姑娘不要见怪。在下现在就向姑娘立誓,定会好好抚养于她。若是有违此誓,天诛地灭,万箭穿心,子孙灭绝,世世受人唾骂。”那“夫人”见他发如此毒誓,显然确实是真心
诚意,心下也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逼他如此,确实也似有些过分。她心下颇觉歉然,道:
“前辈一言,小女子便深信如山,岂敢怀疑?这些毒誓实在不必,小女子亦谢罪了。只是
这个孩子,还望前辈这就抱去。宫廷风云难测,危机四伏,小女子实在不愿让她在郑宫多
呆一天。”
孔任本来还待想劝她先养几年,养健康一点再说,但既听她如此说,不免心中一动:这小姑娘若是在郑宫,肯定会受人暗中白眼和排斥,对其成长大大不利。那“夫人”似乎极怕
孔敬义又改变主意,立刻就想要将婴儿递过,却又一亲再亲,泪下如雨,几经递送,始终
递不出去。
孔敬义慢慢伸手抱过那婴儿,道:“老夫连夜就会找好乳娘,好好抚养于她,姑娘不必担心。老夫姓孔名敬义,孔府在洛阳人所共知,极好找认。日后姑娘不妨随时来探望,绝无
阻拦。只要姑娘不想让人知道,此事除了我三位兄弟外,绝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我们兄
弟之誉,公孙兄可以担保。我们抚养她,就跟自己女儿孙女一样,于爱于罚,都决不特殊
对待。”
那“夫人”点了点头,似乎想要说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只能磕头拜谢。可她毕竟乃是刚刚的产妇,又兼伤心过度,这一下竟然晕了过去。孔敬义叹了口气,道:“任儿,你把
血魔埋身处的特征说一下,我们可以自己去看。她身体太弱,不用再救醒她,令她又累又
慢,你只先抱她回去便是。我们先去找乳娘暂时托付好,等会血魔处见。”
孔任道:“是。”当下孔任指明了方位,便自抱起那女子身体朝郑宫室飞奔。他知这女子全身都有如一团致命诱惑,二叔特地指明要自己如此,实在是对自己极有信心,也是暗含
着对自己的期望。因此,他双臂平伸,心头狂念严父教诲,以求勉强制住心魔欲念。
奔了一阵,已远远看到了城门,忽见一群侍卫朝这边奔了过来。孔任正犹豫是不是现身相见,忽见陈姜亦从后面追来,心头不知怎地一颤。但他终于还是平静下来,忽然蛋荡??,让她跟那些侍卫离远些,也靠近自己些,这才跳出来跟她相见。
陈姜初时脸红,但见汤先觉没有跟来,也就平和下来,悄声道:“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我还以为出事了。那些……那些人也急了,终于还是出来找了。”顿了一顿,看了看那昏迷
的“夫人”,忽然低声道:“现在已经好多人猜测姐姐生产了。”
孔任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看来孩子还是由我二叔带走的好。”陈姜现在才注意到孩子没跟来,待孔任解释了一下,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二人正自又行,忽然
前面又出现一队宫甲,为首之人恭身道:“表小姐。臣等奉命迎公主回宫。”说着眼光落
在孔任手中抱着的那姑娘身上,似乎既有嫉妒,又有沉迷,还有些许的鄙视。
孔任看了看陈姜,见她点了点头,知她有把握他们不会对这位公主怎么样。他本想将那“夫人”点醒,但想起她现在未必想清醒过来见人,便直接伸手将其交给陈姜抱住,拱手道
:“告辞。”陈姜忽道:“公子贵姓?公子大德,我姐妹实在感铭于心。”孔任心头一跳
,头也不回,身形更家飞奔,只是远远道:“我姓……任。举手之劳,何必相忆?”
他一口气飞奔回去,陈姜和她姐姐的影子却还是在他面前晃动,将他心里搅得不知是痛是嫉是苦是涩。等他心情稍稍解脱,清醒些时,却已偏离了那埋血魔之处老远,只得又行跑
了过去。他怕去时心情激动被二叔查问,脚步也主动慢了下来。等他终于勉强平复,人也
已到了目的地,却见二叔和公孙老人都在凝目望着自己,但又都一言不发。
孔任被他们看得心虚,道:“二叔。公孙前辈。”孔敬义冷声道:“你又单独见了陈姜,感觉如何?”孔任囁嘘道:“这……这……”孔敬义慢慢道:“陈姜的确还未与你正式订亲,但她更加未与那位公子正式订亲。你若的确无法自拔,此事依然可以挽回。”
孔任心潮澎湃,面色数变,但想了几想,却又心头慢慢平静下来,道:“不用了。她既和
汤公子一见钟情,那是天缘配合,我当成人之美才是。他二人是天作之合,我何必去硬插
一脚,让三人都不快?”孔敬义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真的不后悔?”
孔任呐呐道:“我……我……”他极想一口说自己不后悔,而他心头的郁闷,更是使得他甚至都想要仰天长啸一声,把心中素有的郁闷都一扫而空,然后再坚定而又平和地说:“
今日非是我不配她,亦非是她不配我,乃是无缘。缘分之事,何必强求?爹爹说过,努力
是在自己,但真正面对前途,却也要学会随缘。大丈夫何患无妻?”
可是他却终于还是无法做到,因为他很明白这是真正的说谎,因为自己的的确不能那么轻松去面对。面对爹爹和三位叔父,自己怎么能够说谎?孔敬义叹了口气,还没说话,公孙
老人已自拍手笑道:“好,好!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能有如此心胸,相信自己,日后岂无
如花美眷?孔老二,你还想要什么?莫忘了他是第一次经历情场,跟你是比不得的。”
孔敬礼脸上一宽,点头道:“说的也是。”顿了顿,忽然脸上浮起了些许笑意,微微叹道:“任儿,你不能完全释怀,其实完全正常,不必介怀什么愧疚什么。其实你爹爹和我们
几个,都是对你期盼太大,让你受压极重。有时候我们想想,便是我们自己中的任何一个
,若受这些压力催逼,只怕也都是承受不住。你一人做这么多人,本来就难以全顾,不必
太为此事不能快速释然而惭愧什么。你能这样而不虚伪,已是超越我们期望了。”
孔任低头道:“谢二叔理解。侄儿知道爹爹和叔父们的期望和苦心,只恨自己资质愚钝,不能尽善尽美。”孔敬礼望着远方,慢慢道:“做父母做长辈的,虽然狠心逼你们出来游历,逼你们吃苦历练,似乎极是狠心,可是内心里面,哪个不是痛如刀割,恨不能以身代
受?你明明武功敏捷,便在冠礼出游之人中亦是上上之选,这趟出来,本来应是实在无甚
风险的。可是你爹爹却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这个二叔顺便对你暗中多多照看。他不敢
自己亲自来照看,为的是什么?这里面心疼、担心和期望诸般平衡考量,说起来实在令人
心酸。孩子,你若对童年有遗憾,也不要太怪你爹爹。他实在是太喜爱你了,不希望你为
了省去一时的磨难,而在人生真正长久的磨难中支持不住,从而无法独当一面、万世留名
。”
孔任鼻中微微发酸,哽咽道:“孩儿省得爹爹和三位叔父的期望。孩儿不敢说一定能成就什么,但却能说孩儿一定会尽全力,不让家里失望。”公孙老人笑道:“若是你尽力还办
不到,那也就没什么人能办到了。这句话都说了,孔老二,你还想要什么?”孔任勉强一
笑,道:“公孙前辈过誉了,小侄办不到而别人能办到的事,实在是太多了。若是汤先觉
一样努力,小侄只怕再尽力也无法得到陈姜的心。总不能杀了他罢?”
孔敬义和公孙老人一愕,既而都是哈哈大笑。孔任忽道:“那婴儿……”公孙老人道:“那个不用担心,已找好奶水充足的人家暂托几天了。我们给了她一家三倍于你路费的银子
,又特意帮忙搬顺她家前后的巨石,她绝对会照管好的。倒是这血魔的事让人头痛。”说
着扫了一眼那烂得除了血水,几乎什么都没剩下的坟穴,皱了皱眉头,道:“孔老二,你
看出什么了?”
孔敬礼面色凝重,慢慢道:“这血魔很象传说中许多年前为祸天下的血魔,但武功又差得太远。而且,那传说中的血魔,似也没听说有这么邪异的解体散功大法。”公孙贤道:“
依我看,这血衣人倒不是专门练什么武功来化形的,应是口中含了什么毒丸。他散功之后
,肌肉不能自制,抽搐之下咬破,这才腐蚀如此。要是果真如此,此血衣人可能是受人操
纵。”
孔敬义脸上忧色越来越浓,道:“我也是这么觉得。当年的血魔据说是自己时时发狂练功,但行凶时并不穿这等邪异血衣。他之所以得血魔之名,不过是其发狠时心狠手辣,加上
嗜用小儿之血练功,是以才人称血魔。但这人穿成这样,简直就象是本来就要来唬人的。
我觉得他们未必是一路。若说不是一路,那这血魔乃是受人训练,那么武功低些,便大有
可能。否则他武功高不高低不低,好象刚刚能以二敌我一人,似难称得上是昔年血魔的传
人。”
公孙贤道:“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完全确定。起码他也抢婴儿,便是一点可疑。任儿,你把情形再详细说一遍,包括他使用的武功,包括一切,一点都不能露。”孔任也知兹事体大,若错一丝,便可能引人入于歧途、浪费精力心神无数,是以搜肠刮肚,拼命回忆,
一点一点详细而叙。那原来对陈姜一时的难受,居然也象是真就销声匿迹了一般。
公孙贤和孔敬义,都是面色越听越是凝重。孔敬义道:“原来我还以为不是一路的,这么一说,我是完全无法判断了。”孔任想了想,忽道:“当年的血魔……究竟是什么样?”
公孙贤道:“当年的血魔声名极盛,武林中人,人人皆知其可怕。当年我还曾和你二叔和
东海的蓬莱狂客,以及另外一群年轻人,如秦国的歧山渔隐等人,去追剿过。但找了许久
,大家却是连影子都没见着。”孔敬义苦笑道:“我们当时也是还年轻,聚在一起听到消
息就想去。说到底,其实我们连他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只怕平时跟他对面错过,都还不知
道呢。当时,我们只知道一个传说,说是他发功时身上隐隐约约返起青色,就如一只大蝎
子一般。”
公孙贤叹息道:“那一次刹羽而归,吸取教训,便想等组织好些再去。不料后来却有更加年轻的三位年轻人自己去了,而且还真的杀了血魔……起码耗尽了他元气。”孔任道:“
就是指多年前宇木风、魏锋镝、燕行天三位大侠那一次?”
孔敬礼道:“正是。那一次他们三人一个极偶然的游山之时遭遇了血魔,并发现了其身份,四人立刻便血拼起来。三人都是青年一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兼又血气方刚,人人不要
性命之下,竟然将血魔打成重伤,但他们三人各自也都负伤极重。魏锋镝曾挡了血魔搏命
一掌,抱住了血魔为同伴争取机会,被其生生撕断双臂,不到半个时辰便去世,时年才二
十四岁。燕行天回到北地,似乎伤愈了,但还没入冬,就被一场极普通的伤寒夺去生命。
他死时全身发青,剧烈颤抖,状如疯狂,显然也是耗尽了元气之故,可能还中了奇毒。宇
木风那一战也是重伤,接着就再无生讯,许多人都传说他死于上山炼药之中。他们三个,
可说无一人资质在你之下,年纪也比你大些,武功可说都还在你现在之上。可惜啊可惜,
从那之后……”
公孙贤慢慢道:“我辈武人最敬这等死难之士,各人虽常有互相不服、看起来不顺眼的,唯独对他们三位实是无人不景仰。那个时候,若是他们能再多两三人,也许就不至于这样惨烈了。所幸两年多后,传说血魔被发现成了干尸,而且其后十多年,也确实再不闻有血
魔出现为害。他们虽都死难,但这许多年来,怎么也是救了千百条婴幼性命,他们的在天
之灵也是有所安慰了。可是想不到……想不到……竟然又有魔踪在这里出现。”说着叹了
口气,喃喃道:“我们几个当年没死的,看来也是该到死的时候了。”
孔敬义点头道:“当年他们三个还没一个人有儿女,尚且慷慨赴死;我们现在已多活了十几二十年了,都半截入土了,还有什么好缩的?嘿嘿,魔踪能再现,侠骨难道就绝种了么
?”孔任热血沸腾,道:“二叔,公孙前辈,不知我可能帮上什么忙?”
公孙贤一怔,似乎被他从记忆中惊醒,笑道:“其实现在我们也只是推测。真要说起来,我们还不是跟当年一样,根本不知道他具体在什么地方,是个什么样?”孔敬义也道:“若我们猜得不错,这应当还只是个小喽罗,真正的还在幕后。”
公孙贤道:“若是他能被活捉,或许我们能够从他身上看出些武功迹象,通融其武功的厉害之处和若点,也就好想想防备之策。可惜现在……”说着连连摇头,甚是可惜。孔敬义
叹道:“任儿他们已经想过活捉的了,但其这样而死,那是谁也想不到的。还是想想以后
吧。只是我们现在若是大张旗鼓,只怕他反而不出来了。嗯,对了,反正也没好的办法,
不如就说一个装血魔的人已被我们擒杀,宣扬一番,或许还有点对他的威慑作用,让他少
害点人。”公孙贤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似乎自己也不知此法是不是有用。
孔任看了看那血魔留下的脓血,忽道:“依我看,这个血魔的武功其实并不是太过诡异,
似乎还是有章法可循。而且他动作微有僵硬,好象我可以跟他游斗一番,未必就没有办法
对付……”孔敬义慢慢道:“任儿,你可是看不起他的武功?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在故意渲
染血魔的厉害?”孔任吃了一惊,忙道:“侄儿不敢。”
孔敬义冷冷看着他,忽然厉声道:“你知不知道,所有厉害的武功,都是从不厉害过来的?你知不知道,所有邪异的武功,最开始都是从不怎么邪异入手的?这血魔若果是能如你
先前描述的那样,现在的他应该还是在非常开始的阶段,待他后面的魔功突进之阶段,你
我普通人岂是能追上的?若等他练至极致,极可能天下无敌,只怕当年的宇木风、魏锋镝
、燕行天再联手,都还不一定能跟他拼个两败俱伤!”孔任垂头道:“孩儿……”孔敬义
怒喝道:“还要犟嘴?”孔任立刻拜倒在地,道:“孩儿知错,孩儿再也不敢了。”
公孙贤正要推开孔敬义,说几句圆场话,忽听一声尖厉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儿子想当血魔,求求你们把他变成血魔罢!求求你们!”三人一惊,却见旁边一名鬼魅般的黑衣妇人
拉着一个年轻人飞奔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声音极是可怕和凄厉。三人虽是武功卓绝,
耳目聪敏,但论及血魔,神思飞扬之下,竟不知他们是何时来至乱坟冈一带的。
公孙贤脸色凝重,道:“难道还真和那血魔有关?可要是如此,那便是掩藏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公然拼命想当血魔的?”再看孔敬仪,二人全是一脸困惑,却都是一言不发,手上
不约而同地暗暗蓄力戒备。
正疑惑间,那妇人已自拼命飞也似地奔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忽然又自一把按住那年轻人,狠狠逼他磕头,口中大叫大喊:“一,二,三,好孩子,你已经拜师
了,马上就可以成为血魔,天下无敌了!你说,你开心不开心?”那年轻人颤声道:“孩
儿……孩儿……”那妇人猛然一巴掌打去,嘶声道:“开心不开心?”
那年轻人被打得整个人都几乎翻转过来,面颊上又红又青,但却立刻道:“开心,孩儿开心极了。”他说话鼻中鲜血流出,早已全身都是,但却根本不敢擦,竟还真有些象那死去
的血衣人的血衣,甚是恐怖。公孙贤和孔敬义都是目光炯炯,冷冷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孔任心头似乎莫名其妙地对这少年充满了同情之意,想要去扶他起来,可一看二位尊长之
脸色,却又不敢。那妇人听到儿子说开心,忽然莫名其妙地掉下泪来,但立刻又疯狂地笑
了起来,道:“你很快就要天下第一了,娘比你还开心,娘比你还开心,娘真的很开心。
”
公孙贤面色凝重,道:“夫人和公子尊姓大名?为何事而如此伤心,乃至疯狂如此?”那妇人全身一震,似乎被这话狠狠地击了一棒,目光从她那批散斑白的乱发后面透出来,死
硬死硬地瞪着公孙贤,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那低头跪着的年青人忽然颤声道:“
我娘亲没有疯,三位不要如此说……”那妇人忽然又是一个巴掌狠狠击在他脸上,厉声道
:“师父说娘疯了,怎么不是疯了?你怎么敢不听师父的话?难道你不要成为天下第一了
?”
那儿子泪流满面,垂回头去,道:“是。”那妇人依旧呆呆望着公孙贤等,忽然又捣蒜般地疯狂磕头,嘶声道:“我疯了,我是疯了,求求师父把他变成血魔!”孔敬义叹了口气
,道:“我们是在探寻血魔之秘,猜测魔功威力,也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我们
培养血魔。况且,这个血衣人,也未必真是我们想象的血魔。夫人定是受了什么刺激,心
智受损,才如此逼迫公子。不知夫人有何苦难,我等可否效劳?”
他这几句话甚是和缓轻柔,字字如轻音一样,简直就象是在给人心灵按揉,正是当年郑国名医扁鹊传下的一门助人恢复放松的功夫,有人称之为回春心音。此法能够有一定的帮人
放松之效,用在伤者身上,有时能令伤者忘记一些病痛苦恼,药石之剂遂能有事半功倍之
效。只是要施展此法,耗费功力相当的大,力道也极难掌握。那妇人停止了磕头,呆呆而
跪,不知是听进心了,还是没有听进心。公孙贤目光黯然,轻轻一拂衣袖,想要带她站起
。
那妇人忽然发狂般地一跃而起,嘶声道:“不,你们能教,你们能教!你们自己之间说过能通融血魔武功的,为什么面对我就要骗我?你们为什么要骗我?你们为什么不肯教我儿
子?”一双枯爪般的手猛然袭向二人,其势其力竟然都是不弱。公孙贤二人早有防备,一
人一手架开,但却都未反击。
那妇人一击不中,忽然厉声朝那兀自跪在地上的年青人喝道:“为娘被人欺负,你眼睛瞎了?”那少年一下跃起,孔任立刻接住,道:“这位公子……”突听啪的一声轻响,公孙
贤已点了那疯婆子穴道。孔任手随心动,亦制住了那少年。
那疯婆子竟然并不叫喊,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等人,似乎是有心的愤恨,却又更似是无心地哀伤。众人望着她那恶毒的目光,心头都是不禁地暗暗心惊。公孙贤久久而望,忽道:“
你觉得她是不是真疯?”孔敬礼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妇人忽然哈哈笑道:
“我疯了,你们看不出来么?你们不是亲口说我疯了么?”说着又忽然流下泪来。
孔任道:“她……好象还是没有全疯。”公孙贤点了点头,忽然也用那回春心音柔声道:“夫人,心病还需心药医。你有何事,不妨说将出来,也许我等可以帮忙。”那妇人忽然紧闭双眼,似乎拼命想要摇头,可是却因为穴道受制,无法动首。公孙贤毫不气馁,声音
越来越轻柔,一遍一遍地慢慢重复,那话中的诚意也似乎越来越是让人无法拒绝。渐渐的
,他额上冒出了微微白气,那声音似已无法再进一步轻柔。孔敬义面色微变,伸手贴在他
背后助力。
那妇人忽然猛地睁开了眼睛,眼睛几乎就象是要喷出火来,疯狂道:“不,不,你们都吃我,我要吃掉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公孙贤和孔敬义见那妇人疯狂之意反而更甚,都是
面色大变,只能同时点她昏穴;互望一眼,都是面现惊悔之色。那少年本来似还抱着什么
希望,现在忽见母亲如此,痛苦地闭上眼睛,全身都颤抖起来,根本不能再看。
公孙贤叹了口气,道:“她心智受伤太重,我们不但无能为力,反而更加刺激了她的痛苦,可千万别真将她给逼成全疯。”孔敬义摇头道:“还是放她走吧。此等之事只怕神医扁
鹊也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唉,盼上天垂怜,过段时间,她心伤慢慢消褪些,也许就
……就……”说着自己却也摇了摇头。
公孙贤看了看那少年,忽然摇了摇头,道:“可惜呀,可惜。”孔任自是明白他看出这少年根骨不错,已微有收徒之意。但这位妇人如此情状,若无此少年日日受她之气,悉心照
顾于她,只怕一个月都等不到,这妇人就会变成真疯。
孔敬义轻轻点开那少年穴道,道:“孩子,你看好了。”说着忽然飞身腾开,全身如同无物一般,竟有飘浮之意。但他迅速又腾身翻滚,拳袖飞扬,招招威猛,直击得地面那些许
杂草乱叶疯狂飞舞。正自眼花缭乱间,孔敬义突然停止身形,如金鸡般独立,道:“任儿
,你来。”孔任道:“是!”立刻纵身扑上,直袭孔敬义。这一趟二人身法似乎慢了许多
,一招一式,分拆都甚是详细明晰。不多时二人又是停了下来,目光炯炯望着那少年。
那少年虎目蕴泪,拜倒在地道:“多谢三位大侠。小子……小子……”说着已哽咽不能语。公孙贤扶起他,叹道:“孩子,莫要太过伤心。老夫先以为任儿所受之苦已是极致,今
日才知你年纪轻轻,所受之灵肉折磨实已是让人难以想象。但无论如何,她终是你娘亲,
将来她能否复原,亦是大半在你身上。我们一来要事在身,二来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一
切都要靠你自己。”那少年含泪点了点头。
孔敬义慢慢道:“内功教导不易。这套功夫,乃是我和这位公孙老人研磨而来,虽然并不奇异,但却是由外而内,适合无基础者慢慢自学自练。其虽然慢些,也苦得多,但风险却
要小得多,而且最终也能内外兼修,殊途同归。只是你要多多忍受苦难,多多苦练摸索。
你若能长期坚持,从远来说,当能有武功大成。从近来说,亦可好好保护你母亲。同时,
还可以在多多承受些她的责打时,让自己少受伤害,也易于阻她无意中伤害别人。你母亲
心志之事,我等亦不知该如何是好。但让她多多发泄一下,少受刺激,也许不会有坏处。
”
那少年哽咽道:“多谢大侠指教,晚辈永铭于心。于生于死,都永不敢忘三位大恩大德。”公孙贤叹了口气,道:“孩子,你好好保重。若是日后有突发无解之难,可随时来洛阳找公孙一门或是孔家。也许我们也不能帮太多,但还是让徒儿们想办法尽量帮帮你们。你
带母亲走罢,好好让她休息,完全不要提我们几个人和今夜的事,以免她再受刺激。”
那少年应了一声,抖抖地扶起母亲,走了几步,忽然泪下如雨,飞也似地奔开,没入了黑暗之中。三人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心头都不知是什么滋味。孔敬礼道:“世上凄惨之事,
真是一个赛一个。我都不知怎么的有些心灰意冷了。”公孙贤注目道:“我也是。我们还
是早些回去看看那婴儿,早早带回去好好请尊夫人抚养,免得出什么意外,终生愧疚。”
二人相视一眼,都觉彼此的胆子象是变小了许多,居然已什么都怕出意外,只能摇头苦笑
一声,便要转身离去。孔任待要跟去,孔敬义忽停身道:“任儿,你还是去继续游历罢。
这些所见所闻,你在家里哪里能体验?二叔不想再暗中看着你了。嘿嘿,其实体验人间真
实疾苦,也许远胜我们专门对你刻意磨练。你若心有二叔为后恃,那算什么亲身体验?”
孔任心头感叹万分,停步不动,忽然想问问自己再去哪里,但转念一想,却又忍住:“二叔说的明白,我一切都应自己努力作主。往最难、最不熟悉的地方去便是,何必多问?”
他慢慢回去,脑中却始终反复闪着那少年和那妇人的凄惨景象,心头阵阵抽搐,暗思:“我也常以为爹爹教我实为天下严甚,我受之苦最多,但现在看来,却还是差得远。唉,我
毕竟还是有个疼爱我的爹爹。”又想:“爹爹其实远没有舍得真正磨练我,可我难道就这
样止步了么?孔门一门皆是迎难而上,我今天亲眼见了此情此景,若还怨苦自己所遇,那
还是人么?”
他想到这里,热血翻腾之下,全身竟然又充满了力量。待走到那先前五人力战血魔之处,又看到那盗墓贼聚会之地的方方块块,那先前还为陈姜、汤先觉之事所扰的情怀,竟已是变得说不出的可笑:自己完全不用回避,可是那份情怀却更似本身就知道了一样,已根本
不肯再现丝毫之身了。是啊,心事永远都是自己最聪明的敌人,它永远都只是在自己最不
希望来、最怕面对的时候来。当你希望它来、想要羞辱它的时候,它怎么会来?
孔任慢慢回到所住之地,见那空场地上还是原样,竟似乎没一个人来看热闹,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想来是他们即使听到异声,也必以为是闹鬼,只求远远避开,哪里还敢来看热
闹?他笑了一笑,自去跟往常一样洗浴入睡,心情却终还是比以前要不平静许多。
接下来几日,除了有胆大的好事之徒结伴而来,问他见鬼没有,几乎就没什么人来理他。虽然人们还是没有放松警惕,但秦军还是没有来的迹象。等他将整个西草料场基本整理好后,便去支领了工钱。那送信之人虽就在旁边,但二人却都似完全不认识。
孔任望着手上的铜铁之物,想起自己本来还想去买身好些的衣物、以进宫求见陈夫人陈小姐,不觉心下又是好笑。自己唯一两件要做的事,一件已经做完,一件却已完全不需要做
,剩下的时间已经完全是自己的了。现在甚至叔父都已不愿来看自己,这一个完全自由的
自己,将往何处而去?这种完全自由的选择,其难难道还在被逼做事、无可选择之上?
这念一起,连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孔任在街上转了几转,一面想哪里是什么“最难”“最不熟悉”的地方,一面找了几个穷人,将自己本来准备用来买衣衫的钱送了出去。等到手上无钱,心下却已有了主意:既然来了郑国,又碰上了这等失心疯之事,何不去扁鹊
故里去看看呢?虽然神医已然消隐,但能生长名医之所,也许医风甚盛,自己纵然不能找
到什么好的治失心疯之法,说不定也能有所启发。最起码,瞻仰一下医乡风采也好啊。
既定了主意,孔任出城而行,居然还找回了那已快成野马的马匹,飞马而进之下,不上一日就已近了传说中的地方。当晚露宿之际,孔任忽觉该地山川地势似乎有些什么印象,想
了许久,才忽然想起,这原来就是盗墓贼们说及的南郑铜矿一带。此念一起,好奇心起来
,自然便想要看看他们说的是否是真。但看来看去,发现自己实在无论于盗墓还是辨矿都
是外行,自然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徒劳无功之下,只好暗笑自己不自量力,和衣睡去
。
此日早来,天光明媚,人行马进之处,到处风光秀美。孔任快意之下,自然更对这“医乡”动了几分仰慕之感。可等他顺着道路进到一处村落,却见那村落里几乎家家户户关门闭
户,人人脸上都似有惊惶之色,许多人的家中还传出痛苦呻吟的声音。而且更奇怪的是,
只要一听他问及扁鹊,人人都是慌忙走避。
孔任甚是奇怪,忽然疑心有人瘟之类,不免都吓了一大跳;但随即又觉那种声音更象受伤呻吟,这才放下心来,但也更加奇怪:“这等医乡,多是人心向善,少与世争夺,怎么会
这么多人受伤?难道这里的村民也喜群聚械斗?”
孔任越来越是奇怪,再也忍受不住,死死拉住一人苦求原因。那人脱身不得,又见他甚是诚恳,不象是要为难什么,也就终于说出一番原委来。原来几天前,有一个自称失心婆婆
的妇人,带着一位名叫吴本木的年轻人,来这医乡逼问扁鹊和他的徒弟在不在。在得知扁
鹊数十年前便远遁它乡后,就逼人给她治心,治不好的人就随手一拐一脚。失心婆婆下手
甚重,受者无不痛彻心肝,许多人当场吐血倒地,至今不起。那少年有时会劝几句,但只
要一劝,失心婆婆便对他又打又骂,甚至让他不能动弹,还不时逼人要把他变成什么血魔
。
孔任一听便知是自己曾遇的那母子,心头大是吃惊:“难道她来郑地,本来就是为了找扁鹊故里,从而来治心?”那失心婆婆乃是武人,一脚下去,若是伤了内腑不早用内力抚慰
,以后便可能留下长久后患。他想到这些,急忙就一步冲进其家,找到伤者,便用自己那
还从没试过的办法去推宫过血。那家人本来急了眼,但渐渐也明白他是在帮忙,都甚是感
激。不一会,乡里人都知道了,人人都抬伤者前来,忙得孔任半死。
等好不容易勉强施完后,再问及那失心婆婆,却说是昨天已离开了,今天可能是到别村转悠去了。孔任大急,问明周围几个村的方位道路,策马疾驰。等到了一个村中,果然听到
了那令人毛骨竦然的凄惨声音:“快治我心,快治我心啊!”
孔任放眼过去,但见一人正被失心婆婆用拐杖压着脖子,旁边一名妇女拖着几名大大小小的男孩女孩,正苦苦跪在地上求着。再往稍远点看,只见旁边那少年吴本木身着一袭不伦
不类的红衣,昏倒在地上;脸上高高肿起,身上更是鼻血横流,显然又被狠狠打骂过。
孔任心头大怒,那本来对失心婆婆的同情立刻小了下去,眼看她就要一挥拐杖,将那人拦腰砸开,气得大喝一声:“失心婆婆,我来治你!”那失心婆婆吃了一惊,立刻转回身来
,桀桀笑道:“好哇,是你,是你!来呀,来呀!你要治,老娘就偏偏不给你们治!”
孔任一听她如此喊,立刻后悔莫及:“我本该先草草易容一下再来的。这下又刺激了她,这可如何是好?”但刚才她就要踢人,自己激愤之下,又哪里能考虑那么多?那失心婆婆根本不待他思索对策,已是挥舞拐杖横扫过来,威力竟还胜过初次相遇之时。
孔任不敢怠慢,横手一抓,想要将她拐杖握住夺下。可是那拐杖乃是生铁所铸,而且失心婆婆臂力非凡,这下不但没能夺下,反而险些被其带歪了身体。失心婆婆完全是拼命的招
式,完全不守,招招都如同不惜受任何损失,也都要将孔任砸成两半似的,威力不啻增强
倍余。
孔任知道不可小视,只得全神贯注先行应付再说。要知孔任这十几年来,虽然很少与外人动手,但司天仪等三人的名头和武功自己还是见过的。真要说起来,自己的武功其实还在
当世许多门派的宗主之上,不可谓不强。可这失心婆婆简直就象是从幽冥中跳出来的一样
,完全没有任何名气,却能逼得自己如此全神应对,那还真是少有的怪事。
那被失心婆婆甩开的男子大难得脱,又见双方恶斗之下,劲风扑面如刀,吓得急忙和妻子儿女躲到屋内,哪里还敢在外面看热闹?其他人更是早已藏得深深,偌大一块乡村空地,
已只有一个少年昏晕倒地,再加两个活人在拼命相斗。
孔任斗了几十招,已是连退了好几十步,但却渐渐有了些底。可是待想要擒她,却又怕她突然发威,有什么奇招怪术,不小心又着道。那失心婆婆拼命而攻,呼喝嘶喊,可是怎么
样也无法追及孔任。孔任打定主意,不去说话刺激他,只先耗费她功力,准备在其成擒后
,将其点晕,再试试帮她恢复。
那失心婆婆苦苦而攻,可却始终与孔任差那么几寸,始终无可伤他。失心婆婆忽然泪流满面,仰天凄笑一声,一下将那拐杖朝孔任狠狠掷来。孔任一个闪身,避开那拐杖,反身却
见失心婆婆不顾一切飞扑了过来,而且全然不顾章法,急忙又是回避。失心婆婆收势不及
,一下扑倒在地,打了几个滚。她脸上身上都被小石块割得鲜血淋漓,眼泪更是活着土灰
,说不出的可怖,但却发出狼嚎一般的凄厉之声,不顾一切扑上来又追。
孔任见她情状,心下不免又同情起来,忽然心下一颤:“她……这么恨我么?她是恨我,还是恨天下人?我是不是该让她抓住,让她出出气?”但这念只是一闪即逝:她恨自己入骨,若是真的失手被擒,只怕立刻便死于非命,绝非受一脚一拐这么简单。
孔任正在心头感慨,那失心婆婆又是在地上滚了几滚,情形更是凄惨。孔任心头一动:“我这般让她追之不上,还不如就跟她正面相搏,让她使力不空。”当下便停身不再疾退,
跟她对搏,只是每一下都跟她完全相当,既不让她受伤,也不让自己身退过快。那失心婆
婆声声嘶哑,满脸鲜血泪痕都完全不擦,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完完全全在拼命,观之心头难
忍。
刚刚又坚持了几十招,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怒道:“无耻贼子,竟然如此伤害一位老人家!”孔任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回看,眼前白影一晃,一位少女竟然不知何时已跃到了自
己身边,纤纤玉指直刺自己双目,其势之厉实不输于宝刀宝剑。
这一击迅快捷伦,待孔任惊觉时,一指几已离眼皮不到两寸,心下之惊实是十几年来绝无仅有。这当之下,他已是什么都顾不得,只能一下扑身滚地,飞速逃开数尺,脸上身上自
然也添了好几道血痕。那少女横眉怒目,骈指又刺,身形迅捷得前所未见。孔任没有一丝
机会可以跃将起来,只能猛然一下止住身形,突然回滚,这才避开了这一指。
那少女两指不中,更是羞怒,骂道:“恶贼奸诈!”忽然刷地自腰间带出一条索带,便如皮鞭一样拦腰横卷。孔任本已趁这一隙站了起来,一见她丝索如灵蛇吐信般袭来,旁边还
有那失心婆婆如疯如狂般的拦截扑抓,顿时形势再度极危。孔任急忙一掌接住失心婆婆,
忽然间巧力使出,一个反身错位,竟和失心婆婆陡然间换了个位置。但就在这一瞬间,孔
任手上已被失心婆婆尖利的指甲,给生生抓掉了一块皮肉。
那少女一个收索不及,险些反卷住失心婆婆,更是大怒,左手忽又是一根索带飞袭过来。孔任大惊,见失心婆婆身形已乱,忽然一个挥手,似乎要从其面前飞跃。失心婆婆猛然冲截,孔任这下却是虚招,乃是引其去挡那少女的索带。那少女果然无法递出,正自羞怒,
忽听失心婆婆一声闷哼,身体忽然平平飞起,却轻轻巧巧落在了那少年身边。原来孔任已
趁这小小一乱得手,制住了失心婆婆,已将她用巧劲送出圈外。
那少女气急败坏,喝道:“这样才好,姑娘我来好好收拾你这伤天害理的家伙!”两条索带一左一右,或直或曲,招式极为怪异,反而更增威胁。孔任见她轻功明显比自己高,连
逃都没法逃,暗暗叫苦之下,也只能打起精神跟她游斗。这次却跟先前孔任和失心婆婆相
斗完全不同,乃是孔任自己使不上力。不论他怎么想要抓住那索带,好运用自己的功力优
势,却始终无法碰触其边丝毫,反而每一下都被对方带动;一下下扑空之下,已是耗他心
神无数。
孔任大急:“这不是我对付失心婆婆的办法么?”他想到这里,不去抓抢,冒险叫道:“姑娘,她是害人,我是救人,你看清楚!”那少女怒道:“胡说!不是你干了丧尽天良之
事,老婆婆怎会跟你如此拼命?”说着索带已是连袭孔任好几处穴位,一处竟然已经擦着
他臂,令他微微一麻。孔任无奈,再也不敢说话,只能全神对敌,苦苦去抓那索带。
那少女冷笑连连,索带更是如飘逸无限,无可捉摸,调动得他半死不活。忽然,孔任竟舍了索带,猛然一下直朝少女抱了过来。那少女全然没有想到,顿时羞愤万分,急忙本能地
慌乱回护,结果手忙脚乱之下,不但没能利用他这空门大露的拙劣抱法,反而被孔任趁隙
一下抓住了两条索带。那少女怕孔任运力猛带之下将自己带将过去,情急之下,只好撒手
。
孔任飞身倒纵,缩手放索。那少女接索之际,他已安然退至那少年和失心婆婆之旁边,离那少女已有三丈,朗声道:“你们快出来作证!”心下却对自己刚刚情急之下出的损招大
是窘迫,脸上已是通红,根本不敢看那少女。那少女狠狠瞪着他,喘了几口气,正要再上
来狠狠教训他,忽然几名村民冲了出来叫道:“姑娘不要伤他,他是好人!”
那少女吃了一惊,道:“你们说什么?”那些村民连忙把刚刚的情形说了一遍。那少女将信将疑,忽道:“是不是他威胁你们这么说的?”那些村民一呆,急忙道:“不是,不是
。”有的情急之下还要撩起腰部腹部之伤指给那少女看。
那少女脸上一红,避过不看,忽然抱起一位三四岁的小姑娘问道:“小妹妹,刚才是谁坏呀?”那小女孩哭道:“是这位老奶奶逼我爸爸给她治心,我爸爸不会,她就要打我爸爸
。我们都跪着求她,可是她不肯听我们……”
那少女又抱起一位小女孩问了几问,这才面色慢慢平复下来,但一见那低头站在一边的孔任,还是怒从心头起,狠狠瞪着他,只觉便狠狠揍他百顿千顿,也难解被他羞辱之恨。这
时那些打斗时藏起的乡民也都慢慢聚集开来,许多人跑到孔任面前拜谢,请他不要介意那
少女的事,不要生气。那少女听了,更是愠怒。
孔任正在连声说不谢不谢,那少女忽然哼道:“喂,小子,你马上向我陪罪。”孔任一怔,但随即醒悟道:“在下刚刚出手有失思量,这里……”那少女粉脸顿红,怒道:“胡说
!你打人就是不对!还不马上老老实实陪罪!”
众村民一听,立刻炸开了锅,许多人叫道:“姑娘,是这老疯女人打我们,这位公子是救我们的呀!要他陪罪没道理啊!”“我二弟被她打了一拐,吐血升余,只怕几个月都不能
下地干活!她下手简直比男人还狠!”“她儿子劝了她几句,就被她打个半死,现在还醒
不过来,她根本就不是人,姑娘何必同情这疯女人?”
那少女充耳不闻,只是狠狠瞪着孔任。一个老成些的人道:“姑娘是好人,我们也都知道,但姑娘的确是看错了这位公子。这位公子乃是出于善心,其实和姑娘乃是同道中人,当
可体认才是……”那少女忽然转过头来冷冷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立刻吓得不敢说话。众人
一见连这老人都被她给阻住,余人自不待言。无人再敢言语之下,场面一时间反而静了下
来。
孔任忽然深深一揖到地,道:“在下跟姑娘相斗,实在……实在……不对,这里陪罪了。”满场中人都吃了一惊。那少女似乎也没料到他居然这么顺就道歉了,心下不知怎么,反而更羞更恼。她耳听着众人为孔任不服之声,更是恨极,哼了一声,狠狠瞪了他一眼,便
飞身而去。她走之际,衣袂轻舞,便如仙女一般飘逸灵动,让人观之忘俗。
那少女一走,众乡民才渐渐靠将上来,又是感谢孔任出手相助,又是安慰孔任不要太过介
怀此事,便请孔任出手帮忙救伤。孔任连说没有关系,随后先将吴本木救醒,又为她母亲
输了些真气,请他带母亲离开,接着便跟众人到各家内救人。
不知怎的,孔任做这些事的时候似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总想草草快些结束,然后就可以……就可以……再做什么。当然,他自小开始无与伦比的严格家教,还是帮他克服了这些想要敷衍了事的冲动。他一直忙了大半天,才终于将那些人伤势的大的方面都稳定下来,剩
下的么,自然就是慢慢调养的事了。医乡之人,岂能不会这些基本之事?
等到一切都完后,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莫名其妙地袭来,令孔任迫不及待就想要离开。那些村民坚持要送给他一些盘缠之类的聊表感谢,他却不知怎么的,比任何时候接受感谢都
要愧疚。当然他也知道,如过分拒绝,则可能会伤害他们之心,是以最后还是背了一袋馒
头和些须肉脯咸菜之类上路。但等到出了这一村,他立刻便如飞似地跑到另外一村,极快
极快地将这些东西放到别人家的后院里。等做完了这些,孔任心头莫名其妙地好象轻松了
许多许多,似乎可以去“面对”什么了。
究竟面对什么?孔任当然不知道。他只是在一点点地怀疑:那位少女武功如此高强,轻功更是卓绝,那么她会不会……会不会……跟血魔有关呢?起码他们都很怪异啊!叔父、公
孙老人,还有当年的许多青年英雄,不惜抛颅撒去去追捕血魔,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孔任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但忽然间心头又充满了愧疚:那少女是如此的灵动清秀,处处透
着远超普通人的灵秀之气,自己怎么能把她和那比普通人还要呆些的血魔相提并论?如果
只是把这称为自欺欺人,又怎么能够展现出自己的悔过?这简直就是对她的莫大的侮辱!
自己……自己既然有了如此的卑污想法,怎么能不去想办法替她洗清?
孔任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会如惊涛骇浪,一会却又如平湖明镜;两种完全不同的意境,竟然都以惊人的速度,在他心中脑中交替出现甚至同时出现,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已经完全不可分辨。他甚至都发觉脸上似是有些发烫,而这一发现简直就如泰山压顶一
般,简直比父亲最严厉的训斥,都还更让他感到惭愧和无法面对。这……究竟是为什么?
那少女似乎并不如陈姜姐妹美,自己已经见过了她们,自然是不会因为这一面就喜欢上她。这个显然是可以排除的了,是不是?孔任想到这里,心里立刻便平静了许多。不错,自
己不过是为了钦佩她,钦佩她挺身而出、制止自己打老婆婆的勇气。是这份勇气让自己自
叹不如,从而让自己脸红的,岂会有它?况且自己一时打不过她,情急之下居然使出损招
耍赖,自然就更应该脸红、而且该大红特红才对。至于她后来为这个而要求自己陪罪,自
己居然还犹豫了一小会,那实在是大大的不应该。自己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有错当然要面
对,怎么能不去愧疚脸红?
孔任的脸上终于浮起了微笑,似乎非常满意自己这份勇于承受、勇于面对错误的气魄,却完全不愿去想,自己在面对父亲叔父、认错愧疚的时候,那可绝对不是会“脸红”。当然
,无论如何,他终于已可以心平气和地去回想这位少女的种种“疑点”了。
这位少女似乎并不是太美,但是她的眼睛却似有一种惊人的灵动和清秀,美丽到连她狠狠瞪着自己的时候,自己都有一种如沐春风、甚至受宠若惊的感觉。无论任何人只要被她一
望,就都会觉得,只要她看自己一眼,自己就会与别人不同,同时也期盼她看自己时,能
够与她看别人时不同。这种美丽简直让人无法不去折服,难道不是一种连陈姜姐妹都有所
不及的神奇美丽么?
要说陈姜表姐的眼睛也极是厉害,厉害得也许她自己本没有想勾引别人什么,但别人却无法不产生肉欲。自己从小受万般磨练,对其陈姜表姐的勾魂之眼虽然也是难免失态,但归
根到底还是有一种深藏的鄙视的。因此,自己只是暂时失态,以后只要随时注意,应该不
会再有什么。可是这少女的美丽,却是这样的让人无法抗拒:她简直就象天生就是来征服
自己心防的,令自己根本找不到对她的抗拒点。
这样一双超凡的眼睛,怎么会只被这样一般的美丽所拥簇?孔任实在不明白。但是无论他怎么样回想,他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看不出那少女有什么易容痕迹。也许上天本
来就不愿意太不公平,既然她有了这样的亮点,那么也就不愿意给她其他更多的美丽,对
不对?
孔任似乎有点遗憾,但却更加佩服上苍的公平,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似乎能够在她面前保留一点点的自尊。那双眼睛自始至终就是在对自己不满,但是自己却依然如沐春风,那
么她开心起来会是什么样?若是能被她开心地看上一眼,那又会是什么感觉?
孔任几乎都有些不敢多想,因为他根本想象不出什么更加美好的东西,甚至还发自内心地便害怕起来,似乎生怕怕自己那不够美好的想象,会对她造成进一步的污辱。那双眼睛久
已离去,可孔任却总还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还是在被那双眼睛看着,在被她恨恨地瞪着
。也许自己从来就没有敢正视她看过来的目光,那么现在,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好好跟她的
目光对视呢?
在这位少女面前,自己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正是在她面前,自己才第一次完全远离了家中的那种气氛,远离了无处不严厉、无处不催促、无处不跟别人比较、必须把别人比
下去的压迫感,也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灵的无拘无束。是的,爹爹和二叔近来也曾帮自己放
松,可是无论他们说什么,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和蔼,自己最后还是会更加地愧疚,更加地
要求自己。然而这少女这样生气地看着自己,还跟自己打架,没来由地逼自己陪罪,自己
却反而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放松感。这是为什么?
自己真的是情急无奈,才想出那损招的吗?自己真的是被逼无奈,才向她陪罪的吗?自己真的是想厘清她和血魔的关系,才努力去想她的吗?自己……自己……真的是这么高尚,
是为了天下人着想吗?
所有的问题都挤进了孔任的脑海,让他无可面对,羞愧万分。自己怎么会一见她面,就如此失魂落魄,思绪难制?这一切怎么会来得如此突兀,而且还逼自己直直地就面对,不给
自己半点适应的机会,不肯给自己半丝回旋的余地?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它究竟会对自己
怎么样?
孔任终于害怕起来,本能地选择了保护自己。无论如何,她走了,自己也将离开,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那么又担心什么?那曾经让自己心头起伏的陈姜,不也就是在短短几天之
内就随风而逝,什么都没剩下么?那曾经让自己当众失态,当然因为人人都失态、根本无
暇注意别人,因此也就谈不上什么“当众”的那位公主,不也如此消逝了么?既然一切都
会随着时间而消逝,自己又何必去担心它?
孔任终于又轻松起来,可是他却又本能地不愿去尝试,更不愿去检验自己是不是已真能坦然去面对。现在才刚刚过去一会,怎么能现在就体验?微微夜风之下,他静静仰卧着,望
着那闪烁的星星,回忆那漫山的苍茫,心头不知自己是变得明白了,还是变得糊涂了。
第二天,孔任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选定了先前的计划:自己已经来到南郑,已靠近楚国,那么何不去传说中为尚为蛮夷的楚国看一看,去体验一下更“难”、更“不熟悉”的
感觉?为了自己能够顺利完成冠剑之游,也为了真正完成父亲的期望,还是不要跟她纠缠
的好。至于那少女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但……应该不是向南罢?
楚地的阳春时节,端的是和风丽日,旭日如酥。四望之下,楚天广阔,桑麻遍野,农人如织,商贾不绝。斜阳之下,一个少年正站在高处负手感慨:“看来,楚地已远不是三晋之
士口中的边远蛮荒之地了。此地离楚都郢都尚远,其繁华平和竟已经不在中原之下,想那
郢都之繁华,定当有洛阳之华,临淄之盛。嘿嘿,如此说来,中原之人也是有些坐井观天
。看来爹令我日夜练功、恨不能一日掰成两天用之际,仍命我外出游历,可当真是用心良
苦。孔任啊孔任,你可不要辜负了爹让你增广见闻的这番苦心啊……”
这少年正是冠剑远游的孔任。他从南郑入楚,但觉一路上道路渐渐难行,自然也就有些顺理成章地认同,觉得中原人传统上认为南边都是蛮荒之地的想法也不为错。但现在过了楚
最北之关隘,又行几十百把里后,前面却又渐有渐渐开阔之势,让人大起世间天地原来比
想象中更大的感慨。如今在他眼前的,更已是一片广大平原,其广阔平坦丝毫不下于中原
所见,而且其土地之肥沃富庶,竟然似还有过之,只是人烟尚稀。他一路走,一路感慨,
不免就想将眼前的景象,拿来和对众诸侯国的印象做些比较。
中原诸国之政治人情,虽各有不同,然终属大同小异。但地近江汉之后华夷杂处,多有蛮荒之地,其名虽奉天子政,算为封国之土,实本来就无甚人可言,自然也无甚政可言。郑
楚之间,当然也是有若干大小封国,而且许多还都是周之同姓。可惜的是,这些封国大都
目光短浅,甚只有的还对先王将自己封于此蛮荒之地心怀不满,于是抱残守缺不思进取,
自然也就不足以开发周围,更别提什么教化周围之民礼仪文化了。孔任一路上所经这些小
国,往往国都十里之外,即不见桑麻,四野之外尤多刀耕火种民生困苦之民,甚显荒凉。
然而他一入楚深处,却见楚地民风教化皆颇近中原,农桑衣食亦与中原无异,顿时大起亲
近之感。
而这其中最让孔任意想不到的,就是楚地之人文繁华,居然殊不落于中原之后。在这一点上,与中原士人心头的传统“南荒”印象,相去尤远。看着这一派田园风光,孔任竟然颇
有一种他乡故土之感,心想:“楚先君初受封之时,其实也在中原边缘,但地在荆山,国
仅子爵,且僻处中原南翼、汉水丹阳,国小民弱,为诸侯所轻。然风水轮流转,当年国小
民弱、四受欺凌的楚国,今日居然成了大国,而且其境内耕种农桑如此繁盛,中原礼仪播
于四野,大有化夷为夏之功。凡此种种,不可不叹其先民坚持不懈之志,敬其筚路蓝缕之
苦。可楚国又公然称王,对周室极为不逊。我日后必为天子之臣,那该怎样面对楚国?”
孔任脑海中浮想联翩,那原来许多关于楚的各种支离破碎的源流印象,似乎又回到了眼前
,而且每一样都似与眼前既相同又不同,让他感叹不已。天下列国,若按各自认的源流宗
考而论,自然都是华夏远祖炎黄嫡后无疑。但既然大都还尊周为天下共主,自然彼此之间
也常常以与周一系分支的远近关系来定亲疏,有时甚至互相看不起。
周代商后,若不算更小的附庸,封国七十有余,大都为同姓之国。如今虽然已过好几百年,各国之间兼并取代之事常有,但兼并之风毕竟还是初起,现在乃是人称“大国不大,小
国不小;强国不强,弱国不弱”的情形。因此,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家,往往也可以与
晋、楚、秦、齐等大国一战,还经常能败之。
当今天下所遗的主要国家,终还是以“姬”姓为多,如鲁、卫、晋、燕、草、郑、蔡、吴等。另外,还有齐国是周名臣姜太公之后。商朝王族之后裔,有名些的主要是宋国,以及
还有僻封远处的箕子朝鲜等等。再往上溯,便是夏朝,其部分王族直系后代为杞国,便是
传说“杞人忧天”的出处所在。另外,北部的鬼方等部,传说也是部分夏朝王族后裔所聚
。同时,若论起夏来,还有一些国家能论上比较近些的关系。如越国虽非夏快亡时的王族
后裔,但却是夏禹之后。秦楚两国皆为颛顼帝后裔,很多人也认为是与夏同源。
由于有这些关系,传统上,与周关系近、国家又强大的,其国民中有些人就会对别的国家有一种优越感,比如晋、齐、燕等国,便常以本枝上爵自居。他们一来看不起杞宋等“过
气”之国,二来看不起秦楚等“旁支”、“蛮夷”。尽管晋、齐、燕等因也因处于中原外
围,导致也染了些戎、狄、夷之风,但这却并不妨碍他们将楚贬为“南蛮”,将秦蔑为“
西戎”。三来,他们也还看不起越国,甚至看不起与自己本来同宗盟的吴国。这则是因为
其太过偏远,国家又还小,在中原人印象中,他们早已被淹没在蛮夷之中了。
楚之一系,论起来乃颛顼帝高阳氏嫡传苗裔,商周之际曾助周伐商。当武王伐纣时,楚虽因国小民寡、地处偏远,并未直接出兵相会孟津,但其先王鬻熊却以九十高寿,不辞辛劳
亲诣文王,并被文王奉为己师。世人皆以为是姜尚说的名言,如‘使臣捕兽逐鹿已老矣,
若使坐策国事,臣年尚少’等,其实正出于鬻熊。
鬻熊适周,周文、武、成王三代都以其为师,问以国事,其功劳不可谓不显,道德不可谓不隆。然毕竟一来当时其国民尚少,军力太弱,没有能力亲自出兵帮忙打仗,二来也只是
名列华夏远支。因此,其受封之地甚是狭小,而且偏僻边远,甚是贫瘠,自然很不起眼。
周天子大祭之时,楚曾和鲜卑使者一起被派去看守火堆,可谓国微已甚。
而且其倒霉之事还不仅于此,就在其受封后不久,故土便渐渐被侵,国都被占。其后数百年间,楚被迫南迁千余里,直到到了中原诸侯根本不屑一顾的江汉南荒,才得以喘息下来
,重新立国。为了生存,楚许多代国君都死于与蛮夷的作战,或者是死于中原本来没有的
一些古怪瘟疫。也正因为此,楚国强盛后,近几代国君常常以此为借口,企图激励自己的
士兵进兵中原,争夺天下权柄。
孔任正在感慨,忽见一队兵丁列队走过,号角有声。孔任出身文武兼备之世家,自然知道这是各国军队通行的平日操练。前方农人一听到号角便立刻集合起来,人数虽仅三五人,
但队列整齐,表情肃穆,会合该队兵士共同演练。他们配合默契,进退之际皆合兵法,显
是平时已操练有时。不一会兵丁演练已毕,众农人也三三俩俩回田间作业去了。
孔任见了,不由得又生感慨:“楚地民风果然武勇。我这一路看将过来,但见男子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市井庶民,人人带刀,勇烈之气尽显无疑,看来也难怪楚人有‘三年不出师
,死不得见祖’之谚。”又想:“嗯,楚初封之地即为中原边缘,山林茂密,人少兽多,
远不如中原腹地之富庶安全。他们为求生存,自然要先学会保护自己。后来稍有开发后,
便又引人垂涎,其封国渐被侵占蚕食,终于被迫南迁,其间不知道经历多少艰辛几许苦痛
。他们与周边之部族和战数百年,自然人人皆深深体认到,在这艰难时世之中,慷慨勇烈
和兵器武艺的重要性。因此,今天楚人习武风气比大多数中原之国要盛,也是理所当然。
”
一想到中原诸侯,孔任便有种说不出的情感,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兵丁们所驻扎的武胜关隘。自楚南迁之后,这里已渐渐成了楚国进出中原的重要门户。楚国自是重兵把守,附近的
庸国、晋国、陈国、宋国等,也是陈兵数万,相互防备。几百年来,此关已是不知经历了
多少站事风雨,城墙之上尚留有微微的冲撞车等攻城器具所造成的痕迹。夹着此关的两边
山上的野草间,也隐隐还有战死将士的枯骨。
孔任默默地看着这些,思绪却又回到了中原诸国身上:“中原诸侯,尽多狂妄自大却又鼠目寸光之辈,难以依靠。那被侯爵晋献公假道灭掉的虞錿二国,可还都是公爵呢。想当初
分封时,这些诸侯爵尊国大,又封于中原膏腴之地,外无蛮夷侵扰之苦,内有万民供奉之
享,王上以为肱股,以期长定天下。可惜后来他们一个个迷于酒色,乘肥马,衣轻裘,天
天比的就是酒色排场,祖宗艰苦创业的精神一扫而光。今日周室暗弱,天子与诸侯之间的
君臣礼仪伦丧殆尽,与这些世家子弟的颓废亦不无关系。唉,现在有的世家子弟竟不知道
剑为何物,‘君子无剑不游’这句古语对他们全是耳边风,一被问起,就用什么‘君子以
礼服人’之类的话来做挡箭牌。他们成天只知花鸟虫鱼诗赋酒色,似乎完全也不去想,周
围的外族来争战的时候,可根本不会跟你讲什么礼。先贤圣人强调过无数次的文武不可偏
废,对他们简直是对牛弹琴。唉,这种习气若是助长起来,只怕日后的中原,人人只尚涂
脂抹粉,个个推崇无病呻吟,那便会有积弱积贫之忧。”
这时候,孔任已近外城,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李记茶铺之旁。那小二搭着毛巾,过来招呼道:“客官远游辛苦,来喝杯茶解解乏吧!”说着拉开一张椅子请孔任坐下。孔任微微一
笑就势坐了下来,道:“叨扰小二哥了。随便来壶清茶吧。”
小二一边擦桌子倒水,一边笑道:“客官说哪里话。小的就身茶铺养家糊口,混口饭吃,这客人便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怎说得上‘叨扰’二字?对了,客人是从北方来的吧?俺这小铺虽然不大,客人也不算多,但地处武胜关路口,来来往往的客人也算是见得多了。象
客官这样,既操中原河洛口音,而又这么谦恭有礼的客人,可还真是不太多。”说着作势
扳指数了一数,道:“说实在的,有时便一整天也遇不上几位。”
孔任大感兴趣,笑问:“这倒还真是奇怪,在下还真没有感觉到。小二哥可知道这是为何?如若不忙的话,且请坐下来慢慢聊,茶钱在下必定多给。”
那小二见孔任言词温婉平易近人,加之此时亦非客忙之际,没什么别的客人,于是便拉过一条板凳,侧身坐了,笑道:“如此便多谢客官了。小人在此开茶铺也有几年了,家里也
有几亩薄田。我夫妻度日,虽然平淡,却也知足长乐。此地来来往往的客人,自然是以来
去中原的为多了。其中有些自中原来的客人很是傲慢,在小铺小坐的时候,就时不时地来
上几句‘没想到着蛮荒之民却也懂得些中原礼仪’之类的话,你说气人不气人?楚国虽然
地处南方,人民淳朴,繁文缛节上确实不如中原世家,可我们却也知道,平和待人、既不
盛气凌人也不妄自菲薄,才是君子根本之道。我看反而是他们自己,把这最基本的训导给
忘了。”
孔任心下一动,心想中原确实是不少人如此,自己不也是差点未能免俗?看来自己日后回到中原,定当好好向同仁们介绍一下楚地的概况,既长他们见识,也可免这些中原之人日
后再妄自尊大,惹人嘲笑。
这时那小二又道:“这些人动不动就说起楚国是苗蛮之地,爵位低微,还常引用当年诸侯之会时楚使守燎之事以为根据。其实我们楚国对周天子立的功勋也并不小啊,就说几百年
前,江东徐偃王欲与周穆王化江而治的那场乱子,最后不也还不是我们楚国出兵去平息的
?当初齐桓公率兵欲伐楚,居然责备什么楚已经多年没向天子进贡——哼,他齐国不也多
年没进贡了么?怎么刚一想称霸,想挟天子旗号,就拿这个先来怪我们?怪不得我们的先
君自己一怒之下称王,先文王也坚持不肯改号。”
孔任心想:“这话虽然偏颇,但这么多年来,楚国之所以常与中原之国不睦,这个心结倒也可算是一个小原因。不过当时楚其实也并未吃亏。齐想争盟主,当然不得不对楚国不朝
有所表示。但齐不敢问楚称王之大罪,故意只纠缠于苞茅小事,这本身不也就是想给双方
都讨个台阶下么?这些内情阴谋,小民自然未必能看出来。”
这时候只听得小二续道:“……这些客人虽然给的赏钱也不少,但老实说我心里可实在不痛快……”正在这时,一阵车马声音过来,一行人缓缓而来,小二忙去招呼了。孔任往那
边略略看了一眼,见为首是两名骑手,一人手中空无一物来回奔波,想是探路之先遣;另
一人手持一旗帜,上书“楚”字,字边有金纹灿灿,显是楚地高官世家之标志。再看车队
中第一辆上,坐了个衣服华贵的青年,神态之间颇显富贵,显是大家贵子。后面几辆车上
面坐着人则高矮胖瘦皆有,但大都表情肃穆,衣饰也各有奇异,似都是奇才异能之士。
孔任一瞥之下,已知这必是大家公子携众门客出游。时天下养士成风,孔家自己也养了许多门客,是以孔任对这类事甚是习以为常,也就没怎么注意。这时众人已到茶铺,纷纷下
车下马,小二自也忙得不亦乐乎。茶铺渐渐满了,但众人虽然涌入,却并不立刻坐下,直
等那公子下来,坐到了孔任旁边的一张桌上,其他人才依此在周围桌子上就坐。后来就坐
的人见桌椅板凳不够,于是有几人便直往前来,大咧咧地坐在了孔任的桌子边,却也并没
给孔任打招呼,询问是否方便。孔任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小二急忙跑了过来,看了看那三个大咧咧和孔任同桌的人一眼,似乎想要劝什么,但却终于还是转过头来,向孔任尴尬陪笑道:“客官,实在对不起。客人实在太多,就麻烦您将
就一下,让这三位客官也坐上一坐。小的实在是不好意思……”
孔任微微一笑,道:“没关系,四海之内皆兄弟嘛。出门远游,本来就当相互帮助,所谓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不会介意的……”不料他话未说完,那三个客人却已推开椅子站了
起来。其中一个道:“听阁下口音,原来阁下是中原河洛人士,天子脚下之民,失敬失敬
。只不过阁下虽不介意与我们同坐,我们几个却是不大想与阁下同坐。阁下既然来此是先
,我们几个看来是只好让开了。”说着向另外两人一呶嘴,三人一同到同伴的桌子上挤着
坐下。
孔任一怔,道:“兄台这是何意?我自问并无劣迹,何以三位如此不齿在下,不屑于与在下同席?”那三人中的另一人淡淡地道:“阁下风采非凡,自是世家子弟。既有先祖所封
膏美之地所出的租税奉养,自然是不需行甚么偷抢劣迹以活命。有天子礼仪所教化,自然
也不需要来理会我荆楚之蛮夷之民。是以我等愧不敢与阁下同坐。”
这时小二急急忙忙跑将过来道:“这位客官是通情达理之谦逊公子,并非蔑视楚国之人……”这时候另一个还未说话的汉子忽然一瞪眼,道:“我们客人在说话,你不用多嘴。难道还怕他不给茶钱?想来他这种自称并无劣迹之人,又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赖你这点
茶钱?再说,他要是不给的话,我们还可以代给的嘛!你怕个什么?”说话声音刚落,一
小锭白银已自他袖中掉落在桌面上。那银锭落下时虽声音甚响,却并不翻滚跳跃,显是掷
银之人手法了得,对银锭落下之劲力拿捏得掐到好处,示威炫耀之意甚是明显。
小二一时不敢说话。这时听旁边那位华服公子笑道:“陈三兄,不要难为他了。这位公子也不是什么坏人,就算是有点倨傲,你们三个就同他坐一会,难道就短少了你们几根毫毛
?”这话虽似是为孔任解围,但言辞之间却殊无劝解之意。那三人果然躬身道:“是。”
说着便又回来笑嘻嘻地坐在孔任旁边,故意大声交谈,轻蔑之意尽显。
孔任微微一笑,知道此处再留已是无趣,便起身向那华服公子和这三位团团一揖,道:“多谢各位美意,在下还有要事,就此先告辞了。”他转过身来,见小二还怔怔地看着那锭
白银,不时微微侧头头看孔任和那三人的脸色,但却不敢伸手去拿。孔任伸手拿起,握了
几握,递给了小二,笑道:“这是几位大爷赏给你的,难道还会收回去不成?”说着又摸
出几个钱送给小二道:“叨扰许久,这是茶钱。小二哥,日后再会。”说罢一笑,大踏步
离开。
这时小二忽然叫道:“天哪……这颗银球可真够圆的……”那三条大汉回目一看,只见自己扔下的那锭白银经孔任一握之后,竟已变成了一个银球。略一转动,在太阳照射之下,
那银球便一闪闪地发出极亮极滑的银光,显是表面被捏得极圆才得如此。
要知白银性非坚硬,普通人牙咬即可留下凹痕迹,学武之人若要用手捏动白银,自是决非难事。但难的是孔任能于不动声色间,随手握上几握,就将一锭白银捏得有如珍珠般圆润
光泽。要能捏银成这等之样,其所需手劲之大之巧,那可是绝非寻常武人所能望其项背。
但众人惊奇声中,孔任却已去得远了。
孔任初时心中甚是不快,心想自己远道而来,怎么也算是客,且自己言辞之间很是注意,从来都秉承父亲严训,讲求待人如己,却怎么还是被这帮人如此相待?待他远远听到后面人的惊叹之声,心中才略有快意,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众人围着那个小二手上的银
球唏嘘不已,独那位华服公子却仍是正襟危坐,只不过略略转过头侧侧身看了看。孔任微
怔,正要运足目力再看之际,忽似听到一声极熟悉的声音:“原来是到这里显来了!”
孔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这声音既似是那令自己魂思梦绕的少女,又似乎不是她的。他几乎弹跳一般地起来,四面张望,却是什么也没看见。那些本来惊奇于孔任所捏
银珠的人们见他忽然如此,更加诧异,纷纷又转过头来观看他举止。
孔任无可捉摸,心疑幻觉,只得叹了口气。他见众人纷纷看将过来,什么面色都有,忽然甚觉惭愧,心想:“这些人对我无礼固然不对,但我因此就特意去把那锭白银捏成圆球,
显给他们看,却不也是少年气盛、喜欢与人争斗所致?人家顺手扔出银锭,虽然无礼,手
劲也巧,但也可能确实是平日就不喜扔物翻滚之故。更有甚者,可能人家是专长暗器的,
长期练习之下,想不不拿捏好只怕都不大可能,实在未必便是很想向我显威风。可我如此
去把白银捏成球,却是十成十地要去跟人争胜。况且便是别人要来向自己显威,那又如何
?爹爹一向告诫我,遇事要沉着冷静,不要随便去与人争闲气,难道自己这么快就忘了么
?何况这一下使下去,要是被真正高人看见,那可就真是太丢人了。”
孔任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有些发怵,但再一想,却又觉得那华服青年与自己年貌相仿,应该不会是自己所说的那种“高人”的级别。但自己担心别人笑自己,这本身岂非又是存了争胜之心、好胜之念?既然事已经做了,又何必在乎别人笑不笑呢?他心头虽然这样劝
说自己,可是思绪间担心人笑的念头,却终还是始终驱之不去。
这时孔任已离茶铺甚远,再回头时,只见那些人围观者都已经站着在朝自己着边看过来,手中还指指点点。孔任心知他们是在看自己,回想他们对自己说话的情形,不由得心中又是一阵不快:“虽然楚国确实有委屈,却也不应这样对待每一个外来之人。他们怪中原之
人对他们无礼,他们自己却又何尝不是对别人无礼?这些人骑马乘车,显然都是大家人物
,见识却忒也短浅。以他们对自己及店小二的行事方式,便算他们不是面对外邦人,也不
见得就能客气到哪里去。相比之下,那店小二虽是一介平民,心境倒反而纯朴开明得多。
”
但不知怎的,孔任却又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头上:“自己对这芝麻小事始终耿耿于怀,那自己与这些人又有多少分别?唉,看来这争胜二字,实在是人之一大本性,虽然明知是小事
,也还是常常抑制不住。此次爹爹命我出来游历,只怕不只是为了增广见识,更重要的当
是学会容人的气量和处世之方法。说到这些,我等这些时代诗书传家的世家子弟们,却还
真是比不上一个根本没机会延请明师的纯朴升斗小民。唉,可惜啊可惜,世界上淳朴之人
,却常需日夜劳作,受穷困之苦。不过也不好直接给他钱什么的,那样只怕他不会就收。
嗯,这几天我常来照顾一下他的生意,倒还是办得到的。”
孔任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已变得特别的多愁善感,就这么一件芝麻般小事,居然也能引得自己浮想联翩。他一阵阵地想着,似乎总觉自己每想一次,所
理解的都似有新的道理,却又都有新的缺陷;想来想去,竟然连头都痛起来了。
孔任无奈之下,只好勉强一笑,暗骂自己:“想这些做什么?人总要清闲一下吧。”他回想当时情景,想起自己这么一闹,虽然过火,但那锭白银应该是会被全部赏给小二吧?自
己因为跟他攀谈了很久,故意多给了一点赏钱,那些家伙要跟自己争胜,那么这赏钱也就
绝不会比自己的低。即便那些人本来只是为了显示一下有钱,而不是全给那锭银子,谅他
们现在也不好意思收回去了。
孔任想到这里,人自然也轻松了许多。不一会,他已经到了城内一家小小客栈面前。本来虽然孔家不喜奢华,但毕竟高位之下,也不能太过不讲究。因此,若是孔门中人出外,日
常住宿,却也从来都是在中等以上客栈。孔任家资豪富,且于各国都有商产,出游资费若
要大量,只需随处到分号支取便是,那是绝然不会缺的。但他此行既然本来就是冠剑之游
,连野宿之事都要有,自然决不能去太挑什么客栈。再加上他今日与店小二一叙,对楚地
平民之生活大起好奇之心,于是便想停留在这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客栈里歇息。
孔任一进门,就看到一位老人正弓着身子洗菜。那老人发觉有客人来了,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招呼道:“啊,客官远来,我老头子竟然没有发觉,实是罪过罪过。”他一转头,
发现孔任衣服虽不华贵,但神采似乎不凡,顿时又觉自己这家针眼客栈配不上其驻足,立
刻改口道:“这位客人……是来找人的还是来投宿的?小老儿这店这两天还没有客人……
”
孔任一笑,道:“老人家,我是来投宿的。我是冠剑游子,今日便想来借住宝地一宿。”老人一怔,但看了看孔任神情甚是诚恳,样子倒也不象是另有图谋的样子,拍手道:“当然可以了,接待贵人是我们这小栈的福气。……客官是中原人氏吧?”
孔任心头一动,笑道:“正是。不知道是否可以住这客栈呢?”那老人忙道:“当然能啊,小老是求之不得。客官别误会,小老儿有此一问,是觉得客官的口音不类本地。说起来
,小老儿当年也是几十年外谋生活,实在是深知出远门的难处。这口音变去变来,水土顺
来顺去的,无一不是痛苦之极。因此,若是本店的客人是外地人,小老儿总是能帮些的就
帮些。若客官真是远来客人,小老儿便想告诉客官一些本地的风土人情,以利客官出游。
小老儿年纪大了,陪客人出去走做前导是不行了,但告诉客人一些本地的情况,倒还可以
胜任。小老儿姓杨,客官要是不嫌弃,不妨就叫我一声杨老爹吧。”
孔任心道:“看来是个淳朴之人,生活也甚为艰难。”于是道:“那我就住下了,杨老爹,先看看房间吧。”杨老爹将孔任领入正房,只见房间陈设甚为简陋,但打扫得甚是干净
,心中已是欣然,便道:“此房甚好。我先休息一下,晚间老爹若是有空的话,麻烦来告
知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或是名山胜境。”那杨老爹满口答应,倒退着出门去了。
孔任和衣而卧,脑中却翻翻滚滚难以入眠,心中老是不住在想:“这次来楚,还真是不虚此行。看来楚地之人也是一样,既有纯朴可亲之民,也有盛气凌人之辈。不过此种纨绔子
弟,各国皆在所难免,也是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起码这些普通小民终究还是纯朴可亲
得多。……嗯,楚国僻处南方,为中原诸侯所鄙,但坚持中原教化,礼仪上几乎没有不同
。不过因境内开发时间不长,总的来看国土虽大,仍当属地广人稀之处。不过这些市集怎
么也十分繁华,着实不落于中原之下?有楚于此,虽然也与北方各国龌龊不断,但毕竟行
事还可以依常理推测。同时,楚隔开了中原诸国与更南方的真正蛮夷,也算是替中原守卫
了边疆。若中原那些酒囊饭袋把持着的国家直接来面临这些蛮夷,怕不过几年,自己都变
成蛮夷了。”
又想:“其实祸福相倚的道理,还真是贯通古今。初封时诸侯皆视封己于中原外围为耻,争相要求被封到腹心一带,既可得肥田美宅,又可免夷狄侵挠之苦。可如今几个大国,如晋、楚、秦、齐、燕等,却偏偏都是当初比较靠外围国家。而当初初封时封得最好、爵位
为公爵的国家,如宋、虞、琥等,现在却不是弱就是亡。看来,只要有能坚持的雄心壮志
,被赶到这个偏远地方,也未必不是一种幸运。当初周天子东迁,王室衰弱之后,郑国乃
是第一个强盛的诸侯。郑庄公不可谓不是雄主,东征西讨从无败绩,自己又直任王臣,一
时国势之隆无可比拟。然郑地处繁华中原,乃是四战之地,周围封国无数,实在太难大肆
扩张地盘。到了现在,郑国居然落得只能夹于晋楚两强之间,摇摆不定,天天都在苦思艰
难求存。看来封国若在外围,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思进取贪图享受。若是能君民一
体,长期奋斗,那么国家图存自是不在话下,更因为周边无大的中原国家与之抗衡,反而
有利于去教化本国周围蛮民,大大增加国土。这几百年来,楚得南蛮,秦得西戎,齐得东
夷,晋、燕得北狄,今皆为大国,势力强盛,声威远震。而原来初封时爵尊国大的中原诸
国,却显得相对小得多了,势力也大不如前。国势变化如此之大,真是一大讽刺啊……嗯
,这也是此次远游的收获之一。”
孔任忽然又想:“这些国家如此强盛下去,日后势将寻求代周而有天下,届时周室何以自处?”他想到这里,不免又想起自己这次送信时,爹爹千万叮咛不可泄露周人身份的事,
情不自禁叹了口气。忽然,他又是一惊:“爹爹那样反复强调,是不是还在暗示我,万一
那人想要泄露,我应该将那些知情的人全都杀掉?二叔到郑就走,真的是来看着我的么?
”
孔任想到这里,不禁心头更受重压,总觉他们所行虽是为周着想,但却总有一点不近人情;自己似乎……似乎……也难以完全体认。但他终于还是认同了他们的做法:现在诸侯争
霸,勉强还算是都想打打周天子的旗号,显然是其力尚有未逮,想要避免成为众矢之敌。
日后若某一国极度强盛,等到了可以不顾他国反对的时候,武王克商时的牧野大战定会重
演。自己家族世代在天子朝廷为官,爹爹和自己一向都是以维护周天子为己任,届时天子
无着落,自己又将如何自处?自己等当然是要维护周室生存了。可是连爹爹等都想不到别
的办法,自己又能有什么好的办法来阻止?这等军国大事,本来就需铁血决断,岂容妇人
之仁?
孔任叹了口气,暗想:怪不得爹爹常说,国欲长久,必须强干弱枝。今周室及中原诸侯多数暗弱,而周边之国却甚为强盛,早已是弱干强枝之态。既然周室及中原诸侯实在扶不起
,那么剩下的办法,也就只有削弱周边之国。可是这些国家又怎么会无缘无故自己弱下去
?那岂非只有放任周边国家互相攻伐,或是内部闹乱?
说起来,这些可都还自称是天子之臣,文化上也都属华夏一脉,可说是靠了他们,才挡住周围之夷狄,中原近年来才无外族侵掠的。若是过于削弱了他们,导致外族坐大,那时干
枝均弱,若再来一次镐京为犬戎所破的大乱,只怕华夏文明自此全绝。那时候诸侯威胁虽
已不存,周王室以及自己宗族,却又能如何自处?
孔任反复反复想来想去,却终于无法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翻身跃起,看看天色已晚,不由得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就算是这样,也最少得数百年之后。几百年中,又
有多少玄机变故会发生,那能就这么平和地一路走将下去?现在边远各国,都是苦于地广
人稀,攫土之望远不如增民之望迫切。今后相当一段时间内,他们必定仍是以守土繁衍民
众为主,代周争有天下为辅。就现在看来,待到那一天出现,实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罢罢
罢,且先把眼前之事做好,其余之事尽力便是。我但求心中无愧于天子,无愧于百姓,也
就是了。”
正在此时,杨老爹端着盆热水敲门近来了,笑道:“客官风尘仆仆,小憩之后且先梳洗一下。晚饭呆会小老儿送到房中来。”孔任略一梳洗,见他又来取水,向他一点头,笑道:
“杨老爹辛苦。不知道现在可有空闲?若再无客人来,可否为我明日之游略指迷津?”
杨老爹笑满面道:“客官不必客气。说实在话,我这偏僻小店,便几日也难得来上一位客
人。可今日托客官之福,本店三间客房竟都已满了。便再有客人肯来屈就,小老儿也只好
礼送而出。因此,现在小老儿自是大大有闲。”孔任道:“如此甚好。老爹且先坐下慢慢
说。”
杨老爹道:“如此告罪了。”坐下后说道:“本地乃是南北地气交界之地,亦是云梦大泽之北缘,虽无高山大川,却也有奇峰大泽数处。若依远近来看,客官明日不妨先游云台。
”孔任道:“这‘云台’二字,甚是不俗。不知可有典故?”杨老爹道:“有没有典故,
请恕小老孤陋寡闻,实在是不知道。不过据说是登临其上时,能感云气,乃是此一带少有
。”
孔任点了点头,心想确是如此。自己一路南下,所过之处多为平原丘陵,道路虽然有时不佳,但乃是长期未开发之故,并非山体本身险峻高大。因此,此地之地势,虽然也有高低
变化,但多是慢慢变高慢慢变低。纵偶有突起小丘,亦甚是低矮,最多拨地数丈数十丈,
实在无以成蜂。因此,若有一能感云气的山,那便非常难得。
那杨老爹续道:“对了,客官自北来,想来一近本地,便有天地轮换之感吧?”孔任笑道:“正是。别的不说,这水是多多了。”北地河流甚少,此初春时节,河中多无甚么水,
接近断流。然一近武胜之关,山岭顿绿,水流不断,全无残冬虽竭、春意未至之气象。说
起来,这里虽非江南,却已经是大是让人觉得颇有传说中的吴越江南一带气象了。
只是此行道路不便,人烟稀少,野地甚多;且路上猛兽常有出没,甚至传说有还有鳄蟒熊罴野人隐现。自己身怀武功,当然不惧,但村夫野老们,那却是只有远远避开为上。中原
之人或以“鄂”喻楚地的这一片,说不定便寓有此地有蛇鳄之意。其实要说鳄鱼真正多的
地方,乃是在吴越与楚之间的一带少人之地,此处似还是离得有些远。
杨老爹笑道:“这两边地气截然不同,说起来也就是因一山一水之隔。这一水乃是淮河,今之云梦大泽即为其远源。这一山是指秦岭,我云台之山也可说是秦岭余脉。一过这一山一水,南边暗河之水的冷意便会大减,水气也更是丰足。小老儿少时常上山砍柴,也曾偶
至云台山巅略窥景致,但见云逝若流,气横如练,烟霞纵横,皆在此巅。这云台二字,想
来当与此有关。客官明日若是登山,当可亲谒此等气象了。”
孔任听得甚是神往,心想:“若真是如此名山,那可不能不拜。”当下便道:“听老爹所述,此山亦平日柴禾出处,想来当在左近。”杨老爹道:“正是。其实这小城便是依山而
建,说起来我这小店便是山脚。客官虽是在问如何登山,其实却已半在山中了。”孔任大
笑,赏了几个钱,杨老爹退了出去。
次日起来,先做了一会吐纳功课,并不出直去登山游览,却是问了杨老爹有什么地方可以做工。杨老爹甚是诧异,但想起冠剑之游的青年人中,确实是有些人会时不时做工补些路
费,也就给他指了几个地方让他去试试。本来孔任在郑那几天,便已是够了基本路费,但
这两天处处问人,不得不有赏钱。孔任既然不好意思太少给,自然又有些囊中羞涩了。
受杨老爹指点,孔任长了些心眼,略略改了中原口音,果然一路上和顺得多。但问了几处地方,却都一时没什么闲工。一直找到下午,他才找到一个机会,乃是在一处大户人家的
私家山林上,帮忙护林和种银耳。这事虽是以前闻所未闻,但他看了一看,也就会了。
学武之人身轻体健,耳聪目明,不到一天,孔任就已是熟练非凡,而且手法颇尽其妙。那
管家大喜,直接指给他一片腐木成堆、但以前却从来不及利用的小山,说是由他去种,只
按他报的方圆大小算钱,还一个劲地问他能不能长留下来。
长留自然是不行,但孔任算了一算,若是自己三天内能干完,那么便可抵三十天大方些使用,对这活自是欣然同意。到得那小山上的第二日下午,他便已经按照计划干完了大半。
黄昏之际,他见云气缭绕,景色甚是秀美,便放下活计,准备休息休息。
忽然,几个杂乱无章的声音过来,似是在嚷:“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快搜,别放跑了那小杂种!”孔任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定神看过去,便见一条瘦瘦小小的黑影连滚带爬地
从小丘下面窜过。恍惚看去,那小黑影的衣衫似是褴偻之极,活脱象只小猴子。孔任揉了
揉眼,正想看清楚时,忽后面一人大声喝道:“喂,开荒的,看见一个小杂种过去没有?
”
孔任本来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应先帮忙抓住那小童,问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可现下他一听这追的人如此无礼,心头不免大是气愤,便干脆装作没听见。新追来的另一人见孔任意甚
轻蔑,怒声道:“小子,你就算没长眼睛,难道耳朵也没长?大爷在问你话呢!是不欠揍
啊?”
孔任微微笑道:“不错,在下既没长眼睛,也没长耳朵,只长了两拳两脚。现在在下浑身发痒,还真的很是欠揍。”他说着,慢慢转过身来,见那两条大汉乃是僮仆打扮,心下更
是冷笑:“人说当别人奴才的,特别喜欢对另外的人耍威风,看来还真是不假。”
那二人甚是粗豪壮大,也有几分武功,从来都是横冲直撞,呼来喝去,是以常常被派以重责。可是现在,他们居然被一个并不十分强壮、甚至有些文弱的年青人如此轻视,那还了
得?二人相视一眼,虎吼一声,一左一右就扑了过去。孔任微微一笑,双手不知怎地随便
一抓一带,那二人便已是从空中由并扑变成了对扑。只听砰地一声,二人同时滚落在地,
都是鼻青脸肿。二人心知遇上了高人,正要逃跑,身体却已被踩住了。
孔任笑道:“二位究竟是为何要抓那小孩?早些说将出来,若是他有错,现在在下还来得及去替二位抓他回来。”那二人面面相觑,一人忽道:“那小杂种……”孔任面色一沉,
道:“你说什么?”那人吓了一跳,连忙住口。其同伴呐呐道:“那小孩装熊,吓我们小
姐。”
孔任气极反笑,道:“这么小一个小流浪儿,才不过五六岁,能装熊吓你们两个大汉护着的大小姐?便是千金小姐,也不能这么娇气,去跟小孩子计较!”那人忙道:“我们家小
姐只有两岁多,被他吓得哇哇大哭。”孔任一怔,心想:“这倒有可能。”他见那小孩似
乎就要消失,正要先去将他带回问话,忽觉脚下那二人同时发力,居然还真的挣脱开来,
要袭自己两腿。孔任冷冷一笑,只一飞身反踢,那二人便又被他踢倒在地。
孔任嘿嘿笑道:“二位想来是没有说实话,是以才这么怕对质。莫非你家小姐不是两岁多,而是二十多岁?”说着忽然一脚下去,那旁边碗口粗的木头竟然一下断了十几根。那二
人顿时面色苍白,一人苦苦哀求道:“大侠,是真的。”孔任怒道:“那你们怕什么?”
那二人不敢答话,只是时不时偷偷看他脸色。孔任见他们神气,知他们对那小孩恼火其实
未必真的很大,倒是蛮横惯了之后,对自己制住他们极为不满。孔任想到这里,心下反而
气消了些,道:“老实说清楚,便放你们走。若有隐瞒,你们今天就在这里躺一晚上,体
验一下月白风清的雅致。我这人不但没长眼没长耳,更加没长脑子,很好骗的。你们想不
想试试我的分辨能力啊?”
那二人垂头丧气,道:“不敢了,说什么也不敢了。”一人道:“老爷让我们几人陪小姐出游,采集花草,哄她开心,结果忽然看见黑影一闪就不见。小姐立刻好奇起来,连问是
不是小熊,要我们去捉来看看。我们一去,还没靠近,那家伙就从枯洞里跳起来跑了,吓
了我们一大跳,小姐更是哇哇大哭。我们要给小姐出气,就追过来想痛……打他几下。”
孔任一听,便知那小丐八成是见大家富贵之人来游山,想躲起来不被呵斥,不料还是被发现,便只好逃跑。那小女孩那么小,不过是受了些惊奇,哭过一阵就好了,哪有什么“气
”可言?还需要来专门出什么“气”?这二人张口就是要痛打,八成是他们大呼小孩停下
,结果人家更不敢停。他们恼羞成怒之下,便要狠狠揍那小孩出气。
孔任自从出游以来,对流浪儿和极贫之人见得甚多,深知其生活不易。因此,他对那什么蔑视他们的言语,颇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对这二人未免火大。但他想起天下富人颇多
如此,无论富人穷人,大都对此已是习以为常,也不好就过分独责他们,便冷冷道:“你
们撞上了我,算你们运气。你们走吧,以后别再让我听见你们见人就乱骂杂种,不然就会
这样。”说着一抬脚,放那二人起来。那二人忽然大吐起来,原来已是不知怎地,各自嘴
中被塞了一团还有泥污的陈年半干木耳。二人好不容易吐个干净,不敢露出丝毫怨色,便
即逃开。
孔任回头一看,那小童早已跑得不知去向,也就作罢。过了一会,他今日之活已是干完,眼见夕阳已是几乎正在地平线上,其大无比,灿灿金辉照耀云霞,其美无比。孔任大是赞叹,情不自禁地就到小丘不远处的小溪处,在花草掩映中,边洗手边赏析。
他正自赞美,忽听前面不远处似有一个极稚嫩的小女孩声音道:“阿姨,这里的太阳最好看么?跟阿姨的眼睛一样美么?”接着便听一个声音柔声答道:“小妹妹不要瞎说。阿姨
怎么会骗你?”那声音轻软柔美,听着说不出的舒服,但孔任却全身都是一阵颤抖,几乎
不知是想迎上去,还是干脆想要逃开。他实在是再明白不过了: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那
个仅仅一面,就让自己永远无法摆脱的少女!
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