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管宣传的白总原是一位高校下海的笔杆子,笔名白鸥,先前出版过两本不为人知的诗集,也曾在本地文化圈里混个脸熟,后投靠在鹏程麾下,写过不少商业软文,上头一高兴便赐了顶副总的花翎。公司内刊《汛》报发行刚刚半年,编辑部除了一个十项全能的干事小蒋,写稿的任务全落在了白鸥自己头上,每周得出十几个版面,着实辛苦烦恼,便托圈内朋友找来一位帮手,说是重庆作协的年轻人,笔头又快又好,工资要的也不高,抱的是南下体验生活的目标。
于是在白云机场的咖啡座里,随同白总前来迎接的双城见到了诗人尹汐。尹汐比双城大几岁,生得娇小圆润,尽管在室内,却戴着一顶花边缠绕的工艺草帽,脸蛋显得更加稚嫩,简直还象个学生。这样一张娃娃脸上,却挂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倒不是高傲,而是一种煞有介事,不为旁人所扰。“一本正经的小大人,”双城心里有点好笑。
尹汐从民族风格的蜡染口袋里掏出一本书递给白总:“这是我新出版的诗集,上面有我的签名,请多指教。”跟着偏过头向双城认真解释到:“我不知道你会来,所以只带了一本书。”说完一对圆眼睛气呼呼地瞪着她,仿佛责怪双城的出现造成了自己的不周全。尹汐跟双城认识的女孩都不一样,她感觉自己却并不讨厌她。
在白总的关照下,尹汐一来就搬进了双城那个单元,与总公司前台的小蛮腰合屋。尹汐的行李很多,她甚至带来了自己的羽绒枕头、真丝枕套,和一盏工艺复杂的玻璃台灯。“我每晚必须在这灯下读一段书,才睡得着。”她向双城进一步解释道:“托运又怕摔,一路举着过来,累死了。”双城帮她把电线绕过床头,笑着说:“你当广州点蜡烛啊?没看到楼底下整条街都是卖灯的?”“你不懂,这灯叫蒂梵尼,是一个朋友从国外带回的纪念品。”“你是说,一路从国外举着回来?”尹汐噗嗤一笑,又拿毛巾蘸水,仔仔细细将那台灯里外擦过一遍,跟着啪地一声,拨开黄铜底座上的按钮,蜜糖色的灯光随即映照在她们脸上,灯罩上的玻璃镶花立刻生动起来,才是一对翠绿的鹦鹉依偎在盛开的紫藤花下……两个人出神看了一会儿,继而相视一笑。
没来得及配钥匙,双城和尹汐归置好东西,留了张条给小蛮腰,便虚掩房门,下楼找地方吃了一顿。待二人回到宿舍,却见尹汐的房门紧锁,去杨姐那里问过,并没有留下钥匙或口信。尹汐只好要来小蛮腰的传呼号,发了条留言过去。好半天才回过话来,说晚上有事,十点才能到家。尹汐脾气大,当场就要发作,双城忙压下电话,拉她到自己屋里坐下,好声劝解。等到十点半,依然不见小蛮腰,尹汐忍着气又传呼了一次,这回索性没了回音。汀娜从外头回来,见双城带了朋友进屋便不痛快,冷着脸只顾洗漱。尹汐奇道:“这屋里都些什么人啊,个个架子这么大,谁欠她们的?”双城将一根手指竖到嘴边:“都在总公司上班,那个是前台,这个我不清楚,从没聊过。”尹汐于是偏过头,朝洗手间里放开嗓门说:“总公司有什么了不起!一样都是打工,一样住的公司宿舍,谁也没占谁便宜,谁也别给谁脸色看!”双城听洗手间里原本乒哩乓啷,气头不小,尹汐这一吼,倒没了动静,不禁一笑。
又磨蹭一阵,汀娜上床合拢了蚊帐,却没碰电灯开关。尹汐看看表,十一点已过五分,她刹住嘴里讲了一半的话,忽地起身就往外走。双城正疑惑,猛听得外面房门一声巨响,跟着又是一声,吓得对面汀娜也一跃而起,忙问出了什么事。待双城趿上拖鞋出去,才见尹汐叉着腰,涨红着脸雄赳赳地站在过道上,她和小蛮腰那屋的房门已被生生踹开,上锁的地方木头破裂开来,显然受了重伤。汀娜看得目瞪口呆,却没敢出声。双城回过神来不禁拍手笑道:“尹汐你可真厉害!你是写诗的还是练武的啊?这脚功夫,媲美黄飞鸿!”尹汐猫下腰揉着脚尖道:“兔子急了也咬人!唉哟脚好疼!”
那天小蛮腰直到半夜才回来,之后也没怎样,过两日杨姐叫人修了门锁,谁也没有多说。双城问尹汐是不是在墙上蘸血写了“踢门者尹汐”几个大字,尹汐噘嘴道:“有啊,全写在我脸上,她连瞧都不敢瞧!”
《汛》报编辑部设在珠江花园,距离双城办公室不远,就在鱼池假山的另一边。两人于是一同上下班,一同进三餐,工作以外的时间基本黏在一块儿。尹汐的娃娃脸上依然挂着凶巴巴的表情,但在双城看来,却一天比一天率真可爱,在这广如沙漠的异乡,她总算有了一个朋友。
编辑部人手短缺,尹汐除开写稿,还兼了文秘接待,美工排版;外勤记者小蒋则每天跑采访,接送稿,露面的时间很少;再算上下午才会出现的白总……个个忙得团团转。双城私下便替尹汐分担些写稿的工作,文章像模像样,白鸥看了夸赞她,双城只说:“千万别让毕总知道,否则她得剁了我包饺子。”
珠江花园俱乐部开业在即,盛丽竟顶替裴春琼领了总经理助理一职,待遇倒比公关经理裴春琼高出一级。裴春琼打烂牙齿咽肚里,私下对双城冷笑道:“看到没有,什么是朋友?这就是朋友,这就是广州。帮人的时候就别想着对方会记你一个好,更别指望什么回报。很多时候,帮得越多,反而越没朋友做。”双城想起她见过盛丽在酒楼训斥服务生,言辞刻薄,一脸跋扈;也想起另一次撞见毕晓玲坐在包房沙发上,盛丽则单腿跪地,下巴搁在她膝盖上,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不由暗叹这女孩当真圆滑达练,一人千面。
裴春琼打开粉盒,一边说话一边将眉毛描得漆黑,嘴唇抹得艳红,双城见她苍白的粉底下透出阴天的青色,不由想起古代的艺伎,还是含恨老去的那种。“不瞒你说,我已经在联系深圳的一家高尔夫球俱乐部,人家那档次……所以毕晓玲她爱用谁用谁,祝她俩幸福!”说完裴春琼啪嗒一声扣上粉盒,抬高了线条刚毅的下巴。那下巴中间有一道浅浅的沟壑,双城说林青霞的下巴也长这样,裴春琼白她一眼道:“什么林青霞,这叫欧米茄下巴,是条财路懂不懂?”
吸了口双城递上的可乐,裴春琼又说:“我不怪盛丽,她也不容易,家里有个生病的弟弟,一天到晚催她寄钱回去。只要有钱挣,她是会不顾一切往上扑的,别说我,她对自己也在所不惜。其实,我也不怪毕晓玲。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年轻的时候给了老板,老大不小才嫁人,又嫁得心不甘情不愿,没两年就离了,舔着脸回来讨把回头草吃。折腾半辈子,估计也没弄到几个钱,否则何必在集团受气,回来找我们发泄。当初一心惦记上位,忠心耿耿的,连个孩子也不敢要,没儿没女又没家,老了谁管?老板那儿可不缺肚子,当初跪着求也没赏她一发,到现在更别说了,她自己不也承认吗?都更年期了,还有啥盼头……”裴春琼幽幽叹了口气,仿佛对她正在刻画的悲剧人物感同身受。“所以双城,以后甭管走到哪儿,记住裴姐教你的一句话:实在赚不着钱、捞不着男人的时候,就给自己攒个孩子,人要活得有个人样,没点盼头可不行。都是血泪教训,你爱信不信!”
“哦!”双城孩子气地应了一声,笑着咽下嘴里的雪糕。
三小时的每日通勤因为尹汐的强烈抗议而结束。白总找到售楼部,借来园中一处空房,做了尹大编辑的临时宿舍。双城借光,向白总讨个人情,便得与尹汐同住,从此免去了奔波之苦。这原是一套没卖掉的复式房,位于底层角落,一楼光线极暗,大白天也得开灯,只能用作杂物仓库。二楼三个房间,统共一个厕所。厕所的位置显然设计失误,刚好卡在几间房当中,连扇气窗都没有,尹汐看了直摇头。
两人挑了靠边的卧室,面积虽小,却是户内唯一敞亮的房间。窗户恰好高过围墙,窗外半掩着一棵开花的紫薇树,剩下一半望去是几亩荒地,陌上杂草丛生,只等鹏程公司的挖掘机来打地基。小区杂货店里没有四川家常的竹席,她们只买回两卷绿色的灯芯草席。尹汐在屋里用力喷洒着味道甜腻的清新剂,催促双城赶紧架起蚊帐:“这儿又是水又是田,夜里蚊子要吃人的!”双城的蚊帐不过是高第街的大路货,尹汐那顶却是一帘新绿,上面印着秀丽的竹林,象是躺在潇湘馆里。“竹林里蚊子更多,”双城笑着说:“你这是存心招引。”
第一晚果然睡得不安宁。朝东的窗户吹不进一丝风,旁边的珠江倒象个大蒸笼,不断将潮湿的热气灌输进来。皮肤黏着草席,翻身的时候,几乎能感觉到丝丝粘连。落地扇除了扰人清梦,起不到任何降温的作用,反叫人充满饥渴,为那一点而过的热风感到恼火。尹汐梦中不觉手臂挨着蚊帐,竟隔着纱布被叮出密密麻麻一排疙瘩,只好起身拿一把筷子斜插在草席边上,将蚊帐扩开一圈,免得再给蚊子叮到。
双城被她吵醒,在帐子里轻笑:“丰满白嫩的宝姐姐,蚊子们的饕餮……”尹汐立刻还嘴:“就你瘦得皮包骨,蚊子叮下去都能杵个骨折。”热得再也睡不着的两人于是隔空聊了一夜,抱怨白总吝啬毕总粗暴,后来又谈起了小说诗歌,人生理想……最终才落到白天小心绕开的话题上。
尹汐早婚,丈夫是电视台编导,新近又提拔成了领导,钱途仕途一片看好,可尹汐心里却总有欠缺。“当时年纪小,被他追着哄着,产生了依赖感,以为那就是爱情。等结了婚,各忙各的,冷静下来才发现这并不是我想要。他不肯承认我们的问题,总想说服我,改变我,让我就范。一开始我以为他这是因为爱,慢慢才明白,他只是不在乎,他太忙了,没空折腾,也懒得花时间去处理我们的问题,起码对外,我让他拿得出手,保持体面就够了。他想要个孩子,可我觉得那不过是捆绑婚姻的手段,每次他一提什么完整啊,责任啊,我更觉得没法忍受,更想离开他。这也是我不计较工资的理由——离开重庆就行!”
“原来是娜拉出走!”
“我还没那个勇气,我只想给自己一点时间和空间,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无论是写作还是婚姻,都应该有所突破,我在原地徘徊太久了。”说到这儿,尹汐沉默了一会儿,象是在克制却终究没能忍住,又提起了另一个人:他在她的母校任教,根据尹汐的说法,两人因诗歌而结缘,却象众多悲情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一个已嫁,一个已娶,有缘相遇,却无缘相依。一年以后,对方太太察觉到了尹汐的存在,为了避免这段超凡脱俗的感情发展为一地鸡毛的狗血剧,尹汐毅然决然,自我牺牲,离开重庆,成全了一段回忆。
“我猜,他就是送你台灯的人?”双城问。尹汐没有回答,只轻声道:“现在你知道了,我接受这份千里之外的邀请,还有第三层的含义。”
别有幽愁暗恨生,尹汐说罢,沉默半晌,才从竹林里传出一句:“那么,你呢?”双城听她在对面翻了个身,挪动了一下枕头,似乎调整出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好等着双城端出她交换的故事。“说说吧,印在你睡衣上那个人——我没猜错吧?”
“我男朋友是个商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我老板。”讲完第一句,双城就觉得喉咙发干,同时预感到了讲述的艰难。除了静融和骆阳,她没有和第三个人分享过自己的恋爱。她明白别人眼中她和江南的关系一定与叶丹大同小异,也难怪,连她自己也扑朔迷离无法辨别的感情,又怎能指望旁人看清。怀着这种心虚,她越想简明扼要,就越发现这段故事的俗套,那些从堆积的岁月里几笔提炼的轮廓,绝难让人发现中年台商和女大学生之间会有什么新意,甚至在磕磕碰碰的讲述中,她自己也生出怀疑:一直以来小心翼翼捂在心底,使她不舍放弃的那点火苗,难道只是她自我催眠的幻象?只是一段被刻意美化的庸俗关系?
果然,还没讲完,就听尹汐从鼻子里发出轻轻一笑:“你这种女孩子啊,就是梦得太多,懂得太少。只看到花环,看不到圈套。”双城不作声,在黑暗中也笑了笑,她知道尹汐听得犯困了,便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交代。大半个淡黄的月亮挂在紫薇树梢,静静照在窗台上,不远处珠江正缓缓流淌,将一阵阵水藻的腥味连同水波柔和的声响直送到她们枕旁,做了梦的镶框。
那晚以后,双城再没向任何人提起过她和江南的爱情,倒不是她决意缄默,而是她发现无法找出准确的语言,来描述她真实的情感,她经历过的创痛与幸福,怎样千回百转的一场付出。谁能理解痛苦淋漓而产生的欢乐,谁能相信那个反复证明她失败的男人曾被她真心爱着?直到多年以后,她从马尔克斯的书中读到这样一句话:“他不是吝啬于向人展示这只装有他唯一宝藏的箱子,而是他在习惯于忍受孤独的漫长日子里,早已不小心丢失了那把打开宝箱的钥匙。”重读第二遍的时候,她伸出手指轻轻触摸那两行铅字,如同抚慰当时黑暗里,望着蚊帐顶蓬,毫无泪意却清楚感到一阵刺痛的自己。
搬家的时候,双城的皮凉鞋被一角翘起的钢板划穿了鞋底,直寻到附近的围村旁,才见珠江洄水处,大榕树的浓荫下,冷冷清清摆着个小摊,破自行车上挂着一块脏兮兮的纸板,拿墨汁写着“修鞋”的字样。围村中大部分农民已经搬走,只剩老弱孤寡和外乡盲流盘桓于此,修鞋的几乎已断了生意。双城在小板凳上坐下来,看鞋匠将凉鞋反扣在铸铁架子上,用锉刀细细切去因磨损而发毛的鞋底,再比划着量出一小块坚硬的橡胶覆盖上去……这还是一年前在南京,游玄武湖走坏了鞋,江南临时在街边替她买的,是他的品味,坏了也舍不得丢。
双城把目光从鞋上移开,抬头去看身畔的珠江。中午刚过,岸边颇为清静,只听得河水哗哗的声音和鞋匠手里的榔头捶打鞋底发出的梆梆声。那声音传得很远,象只啄木鸟。云影只微微两三片,淡淡地浮在天上,太阳直射江面,鱼鳞般的波光晃着她的眼。近处树荫下,水波呈现出不甚透明的绿色,浮着零星几点货船扔下的泡沫碎片,还有一丛丛茂盛的水藻,似乎都被一只看不见的船桨拨弄着,节奏整齐地一漾,一漾。依旧腥气扑鼻,她却有些惯了。这光景不知为何长远地烙印在了双城脑海里:普普通通的一幅乡村风景,画面中唯有她和鞋匠两个模糊的人影。
双城和尹汐搬进宿舍的第二个星期,二楼另外两个房间就被一群新来的女孩占领。一共十人,全都来自护士学校,是毕晓玲招来,从事俱乐部推拿按摩的。小护士们睡的是上下铺,大房住六个,剩下一间住四个。一楼的厕所堆满杂物,关闭了水龙,整个二楼只能合用一间厕所。于是洗澡如厕都变得跟打仗一样紧张,总有人在外面拍着门催促。不仅如此,每回等不到清洁工来,就已弄得满地积水,草纸、头发、削眉笔的木屑、描眼线的棉棒……更可怕的是蹲坑边废纸篓里永远堆得满满的卫生巾,也不曾卷裹一下,就那么光天化日血淋淋地叠在一起,被莲蓬头浇过,从底部渗出一股血水,蜿蜒流过半个厕所……双城忍着恶心收拾过两回,无奈女孩们教化有限,缺乏公德,很快又是一片狼藉。
最糟糕的是,这堆垃圾很快就成了蚊子饕餮的宴席,一只只明目张胆地叮在浸血的卫生巾上狂吸,尹汐小便时不得不一刻不停地抖动屁股,以防蚊子降落,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快感觉到来自腰间的一记刺痛,反手一拍,摊开来,只见掌中鲜血淋漓,不知来自自己,还是那堆正在散发恶臭的卫生巾!她忍无可忍,撅着带血的屁股,从那肮脏的厕所里发出一声惨叫,估计整个珠江花园都听得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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