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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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第二十二章. 看不见风景的房间(二)败走广州,双城叛变了自己

(2020-10-27 18:00:16) 下一个

梅湄已经开始在新公司上班,每天早出晚归,周末还得回姐姐家帮忙,双城一个人呆在屋里的时间便越来越长。昏睡了一天后,她拿上钥匙走下楼去,赌气似的绕着整个冼村东南西北地狂走,每一条街每一道巷,反复走,直到再也走不动,直到确信自己可以将半个冼村的地图信手画出,才停下了脚步。“我不会迷路了,”她对自己说。

这一通漫游的另一收获,是在小巷深处发现了一个租书铺。书籍种类以梁羽生、温瑞安的武侠小说为主,也掺杂了不少外头书店淘汰的旧书。于是,双城开始窝在楼上一本接一本昏天黑地地阅读。她专挑那些催泪的作品,以便躲在他人的悲剧中尽情痛哭。她看余华的《活着》,看琼瑶的《船》,看虹影《饥饿的女儿》……甚至不吃不喝看完了三本一套的路遥小说《平凡的世界》,哭到泪雨滂沱,哭到灵魂出窍,从那扇看不见风景的窗户里飞出,化作蝴蝶挣脱了坟墓。她几乎是在享受痛哭,享受那种酣畅淋漓的痛苦。

哭累了,她就从墙上悬挂的塑料袋里翻出几片面包,囫囵吞下去,一边嚼一边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那堵毫无表情的墙壁,和墙壁上方露出的,毫无表情的天空。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直到灰白的底色上偶尔掠过一只雀影,提醒她这死寂之中仍有鲜活。

刚搬来冼村的时候,双城并不沮丧,那时她有的是希望,觉得象微服私访。而如今,她真正泥足在此,发现自己越来越跟冼村融为一体,沾染上冼村的颜色、表情和气息……甚至村民们也不再给予她特别的注意,而将她与这村中的人群视作一体,这才使她真正感到了恐惧。

双城无法从窗口看见冼村,但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感受到冼村。它大得天网恢恢无边无际,它不仅仅是一座城中的屋村,而是许许多多人共同的命运。她设想自己若不是自己,而是身陷冼村的另一个女人,得不到任何帮助,看不到任何前途,也没有任何退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继续生活的勇气?是在贫穷浑噩中,麻木老去?还是无用挣扎,最后倒在这堵灰墙下,孤单凋零,直待腐朽,才被人发现抬出去……只需三五天后,这个世界就不再有人将她提起,她的痕迹将被彻底抹去,此生虚度无疑。仅仅是一番假设,已足以让双城不寒而栗。颤栗的同时,另一种念头忽然在心底亮起:还好她不是她们,她还有别的选择,别的资本,别的路径,她势必要挣脱这困境,她既然能倔犟,能坚强,那么为达目的,一定也能柔韧,能委曲。

那墙变成一面镜子,让她在最黑暗的背景中,照见了自己。

终于等到传呼机显示江南号码的时候,双城按捺住自己没有动。熬到晚上,传呼又响,一次次在身边震动,每震一次,都隐隐作痛。自打相识,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召唤。错过他的电话,甚至是她那些年最常存的担忧。

响第三次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双城淡定了许多,又捱了半个来小时,才下楼留言回复。一共三句:“我病了,但已经好了。你说的一年半早过了。如果太为难,我就不等了。”

传呼机直到十个小时以后,才又响起。是留言,双城连忙回复,传呼小姐干脆利落地转达了三个字:“——知道了。”和预料的一样。双城说不上期望,也并不担忧,她知道前面不过是等,而这个等字,一直是她的擅长。

为了不向家里开口,双城一直在动用自己的存款。她拿不准剩下这点钱够不够支撑到与江南见面,也拿不准如果江南的选择不是她,她是否能得到一份工作以代替他的支援……最差的结果是退回重庆,所以她预先留出了机票钱,余下的,便是她等待的底限。

她依然宅守家中,沉迷阅读。梅湄则来来回回,日渐忙碌。这让她觉得梅湄象一位信使,自己则是穴居的隐士。早上梅湄起床,双城也醒了,胳膊枕在脑袋下面,静静看她化妆。双城的床位靠窗,梅湄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她床垫上,借着墙外日光。她全神贯注地将眉尾描成细细下坠的形状,象一道流星划出的线条。嘴唇涂上艳丽的红色,总是湿漉漉的,象刚接完一个长吻。她的脸却并不低俗,每个毛孔都散发朝气,新鲜欲滴。化完妆,梅湄朝双城灿然一笑。双城正在恢复元气,她觉得是梅湄的温柔和善良灌溉了自己,有时象情人,有时象母亲。

跨年这日梅湄领了钱,硬拉双城出去透气。街上人多,双城嫌吵,两人在东山口随便吃了点东西,沿着农林路横街拐进去,在居民区的林荫小径上慢慢前行。梅湄告诉双城,自己试用期通过,涨了工资,正式头衔是市场部经理助理。“恭喜!看来广州决定录取你了。我被淘汰咯,梅湄!”双城叹着气,舒展了一下身体。

晚饭时分,各家都在炒菜,一路煎炒烹炸的香气。两人坐在长凳上,看着回家吃饭的孩子从身边跑过,嚷嚷一路。“这儿的楼房修得跟我家很象,尤其是阳台,一模一样,只有种的花不同,我家是米兰和茉莉。”梅湄问她是不是想家了,双城没接话,有户人家电视里传出《客途秋恨》的粤曲。双城听了一会儿说:“我不喜欢广州,我跟这地方八字不合,从我来,就没一件事称心如意过,除了你。车祸就是个兆头,警惕我此地不宜久留。”

“别瞎说,回去养一阵,过了年再来,又是一条好汉。”

双城没再开口,只听一个老头儿咿咿呀呀地唱着:“唔该享尽奢华福,就把锦绣江山委尘路。你系女流也晓兴亡恨,不枉梅花为骨玉为魂……”

梅湄提议看电影过新年,两人便走去农林下路电影院,买了五场连放通宵券,来得早,位置选在正中间。建国初期建的剧院,如今又旧又小,座椅变形,人的身体整个往后陷,非得昂着脖子才能看见屏幕。红丝绒座椅的屁股和后背早被磨蚀殆尽,剩下一层薄薄的灰布……而这一切,还都散发着地下室防空洞里那种沾染霉菌的气息。

说是电影,其实是用大屏幕播放的投影录像,画面模模糊糊,人脸都象浸在水中漂浮。前面都是热闹的武打片,看到第三部,两人已经支持不住,溜出来找路边摊填肚。卤水红肠烧鹅饭还没上桌,双城的传呼就响了。

“男朋友?”梅湄啜着没有茶味的茶问她。

“是何唯。”两个人于是都失落。

“叫他过来吧,一块过个年。”梅湄大大方方。

“他那儿男男女女热闹着呢。”双城还记仇。

“那不一样,他想见的人是你。”梅湄替她留了言,双城也不拦着。以梅湄跟何唯的关系,她反倒不好不让他来。

何唯到得很快,只说正在附近转悠。双城额上早摘了纱布,剩下指甲宽的一道结痂,何唯见了仍是吃惊不小。又听说小苏的事,更怪自己竟一无所知。双城淡淡说事情都过去了,梅湄乘机抱怨何唯总不来找她们。何唯喜见梅湄洒脱,便都忘了上次的约会,依旧亲密说笑,寻些闲话来聊。

吃完饭,何唯一看表:“嗬,已经是新年啦!”双城瞧了瞧兜里的传呼,屏幕灰暗如故。何唯说他懒得回番禺市桥,深更半夜的不如给她俩当个保镖,便也买了票一起进场。双城走在前头,拉梅湄坐了当中。里头演的正是那部《半生缘》:所有阴差阳错不过是爱得不够的藉口。

梅湄上班起得早,这时已经熬不住,蜷着身子睡着了。何唯脱下外套替她盖上,然后起身走去厕所,回来时兜到另一面,一声不响坐到了双城身边。

电影院上座不到五成,此时走掉一大半,稀稀拉拉的观众多在呼呼大睡。醒着的,不过几对情侣,没钱开房,就在黑暗中摸摸索索,相互抚慰。

“我就那么招你烦?”何唯的语气和平时不同,带着烫人的温度。

 “是我心烦,谁也不想见。”双城陡生烦恼,想起身逃掉。

“我跟梅湄,什么也没有。”何唯错会了她的烦恼。

“不关事。”双城苦笑。

最后一部电影是奥斯卡大奖《英国病人》,翻拍太多的录影带加重了镜头里撒哈拉的风沙,但这并不妨碍双城的入神,故事一开始,她就忘了何唯的存在,直到小护士举着火把来回荡漾,欣赏壁画的时候,双城才突然惊醒,感觉何唯的手紧紧握住了自己,他插入她每条指缝,将她扣紧。双城想挣脱,何唯这一次却下定了决心,黑暗中直视着她,既热烈又疼痛。

“还是做朋友吧,”她用她能够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央求。

何唯摇摇头,呼吸变得粗重。双城任他握着,克制着,没有给他任何反应。两个人都感觉到难过。

“何唯,就算你是能白头偕老的人,可我还没到白头偕老的时候。我们都有各自的计划,在一起,我怕我们会困住彼此。我不想放弃,不想做任何牺牲。我希望你也一样,继续加油,别被什么阻挡,别辜负了,咱们背井离乡这一场。”

“在一起就不能进步吗?谁说这是个矛盾?”何唯声音里,第一次有了生气的成分。

“何唯,你并不了解我,我不象你想的那么单纯,你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双城痛下决心,说出最后一句。

电影院大概不忍吵醒台下的观众,后面又加映了一部《甜蜜蜜》,双城和梅湄并头睡在一起,在她们身边,何唯若有所思,整夜未眠。

收到江南传呼时,双城正坐在冼村饭铺里,叫了份白菜猪肉馅儿饺子。东北口音的老板问她要不要来份凉拌三丝,配饺子正好。双城摇头说太多吃不了,那人于是扫她一眼,瘪了瘪嘴角。

“你怎么样?新年过得好吗?”电话里江南鼻音浓重,象感冒。

“歇了几天,再接着找工作吧。”热腾腾的饺子端到桌上,双城用目光清点完毕,正好十二只,一个不少。

“别找了,把东西处理一下,来上海吧,尽快。”

双城没说话,那边继续道:“我和叶丹分手了。这次不是出走,是我提的分手。”一个穿牛仔夹克的少女,倏忽从眼前闪过,饱满的狸子脸美得象牡丹初放,乌黑的大眼睛滴溜一转,洒落点点星光……

梅湄要搬到公司宿舍去住,可以省下房租和两小时交通。“等你回来,我们再一块儿住。”双城点点头,仿佛那是个认真的约定。

塑料衣柜叠起来,连同一箱带不走的东西,双城送到了尹汐那里。“我可不管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你要放就放下,回头再跟我要,可就没了!”“得了,全送你了!”“谁稀罕!”尹汐嘴巴撅起来,她从不唏嘘。

小蒋也在,笑着跟双城打了个招呼。等走到江边,尹汐才凑近说:“我和小蒋恋爱了,才刚开始,没来得及和你说。”双城一惊:“是打算离婚么?”

“两码事,你不懂。”尹汐转头去瞧那泛起水藻的绿波。“也是突如其来,我都弄不懂怎么会是他。不过来广州,不就是想遇见不一样的人么?”说着她冲双城一瞪眼:“比如你,烂西瓜!说走就走了,破烂往我这儿一扔,就不见了。我早看出来了,你最是个无情的,也难怪小苏恨你!”

“那,小蒋怎么想?”

“我们都没细想,等有必要考虑的时候再说吧。小蒋这孩子,心大着呢,他在我这儿,兴许也就歇歇脚,说实话,这样反而好,大家都轻松。合则无负担,分则不为难。我也说不准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也许很快,也许就不走了。你我都是爱流浪的人,注定每一步,都会有不同的相逢,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相见不如怀念,才是缘分最好的归宿。说不定将来,在什么地方遇见,我也只当不认识你了。此地的缘份此地了结。一旦换了时空,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尹汐滔滔不绝一路说下去,几乎成了自言自语,脸上仍是初见时那种严肃骄矜,带点怒气的表情。“再见啦,我的烂西瓜,我一定会把你写进小说里,等着瞧吧!”

双城收拾完毕,仍只有一只旅行箱,此刻正立在门旁,等待出发。双城的细软都送给了梅湄,包括江南寄来的录音机。梅湄工作忙,双城不让她送自己,起床后两人就象平日一样,挨坐在床垫上,各自举着小镜子化妆。每画两笔,就退后一点,将自己左右端详。

“你画那么带劲做什么?跟我比美啊?你又不去见男朋友。”

“见我老板啊,谁发工资给我,谁就是我最重要的男人!”梅湄眯缝起一只眼,仔细勾着眼线,笔锋往上一挑,象燕子的尾巴。

双城额头的伤已经痊愈,不仅如此,象一声令下,困扰她的痘疹,突然全部消失。那场车祸只在额角留下米粒大的一点痕迹,微微的凹陷,几乎看不见,但自己能摸着。

“也算个纪念,纪念你,梅湄。”

“我活得好好的,才不要你纪念。”

“那就纪念冼村这个房间,”双城抬起头周围看看说:“这儿是我这辈子的谷底,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了。”她象在发誓。

梅湄停下笔,认真一字一句:“可惜我没钱,否则,就包养了你。”

“梅湄,你会幸福的。”双城眼中一热。

“你会算命?”

“前两天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将来过得很好。”

“怎么个好?”

“嫁了个又高又帅的老公,不是那个飞行员,比他好。你家住在一个特漂亮的小区里,楼下到处种着花。你生了个儿子,长得象你。你还学会了开车,是一辆红色的跑车,可时髦了……而且这些,都是你的,你自己挣的。”最后一句,双城说得很笃定。

“这话我爱听。”

“我只奇怪你怎么还穿着地摊上淘的兔绒衫,玫红色那件,满天下地乱飞毛,等迷了眼,还得我帮你一根一根往外拈,你说你寒不寒碜?”

梅湄听得咯咯笑,手一颤,眉笔掉到了地上,惊起的灰尘在窗外投进的晨光中盘旋,象一群细小的精灵,舞蹈着,在转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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