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努力,尹汐终于迫使白总替她换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单位。十五楼阳台望出去,风景大不一样,生活终于靠近了她对南方的想象。有了地盘,就得请客,先叫了双城何唯和小苏,又邀了报社小蒋。
到那日,何唯先打车接了双城小苏,一进门,又赶紧挽起袖子冲进厨房,碰巧湖南人小蒋也是个手脚麻利的,两个男人于是占领了厨房,尹汐几个乐得不用动手,便聊着天,一样样摆上瓜果、零食和啤酒。何唯见双城着一条清爽悦目的冰蓝色背心裙,头顶绾着丸子发髻,耳边一对豌豆大小的坠子,风致秀美,一时竟难以移目。尹汐见状凑趣道:“我派她给你打个下手如何?”何唯笑说君子远庖厨,他做菜油烟大味道猛,小心沾了美女们头发衣服,还是踏踏实实等开饭吧。
双城与尹汐有日子不见,相逢甚欢,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小苏却走去书架前,取下一本诗歌精选,往沙发上一坐,托着腮阅读起来。女主人不想冷落任何人,便招呼她过来一起聊天,小苏淡淡笑着一摆手,依旧读诗,细腰在沙发上拧出一条撩人的曲线。尹汐朝双城一挤眼,悄声说必有好戏。
一时开了宴,川湘风味的冷盘热炒、清炖红烧,外加小苏带的广东甜汤,足足凑了十个菜,还未动筷,先饱了眼福。尹汐挨个尝过去,直夸何唯好手艺,双城便说喜欢小蒋做的剁椒牛、炒腊肉。剩小苏一票,踌躇半晌方道:“都挺好,不过,何唯哥哥做的更合我胃口。”
何唯小小得意,说他刚来广州时,缺乏本地经验,一时找不着对口的工作,便跟同学在三元里合伙开了间馆子,掌勺就他一个,半年下来生意没成,倒练就了一手厨艺。尹汐说小苏的好手艺大家都尝过,其实自己也爱烧菜,只是今天能人多,轮不到她施展拳脚。“只有双城懒,吃个西瓜都得我喂她。”小苏听了忙插话:“双城那是好福气,有男朋友宠着,做她后盾,还给她寄礼物,真叫人羡慕……”话没说完,小苏脸上先红了一片,好象她不该引大家注意似的。
不等双城开口,何唯先替她解围:“双城那是善解人意,想着给我们这些俗人留点表现空间,她样样都拔尖,如果连厨房的舞台都不放过,大家还怎么交朋友?”
这里小蒋见小苏新来,凑近搭话道:“小苏挺爱好文学的嘛。”
小苏柔声回答:“在尹汐姐姐面前,怎么敢说爱好文学,瞎翻翻而已。”
“刚才读的什么诗?席慕容,还是汪国真?”
小苏正色道:“这两位的作品我早就不看了,我读的是印度诗人泰戈尔。”
“那你给我们解释解释,这位泰戈尔比别人好在哪儿呢?”
“尹汐姐说过,诗歌是要讲缘份的。属于你的,不用解释,自然会有共鸣。如果不懂,也无需勉强,说明这首诗原本就不是为你而作。”
尹汐忙打圆场:“泰戈尔有句名言:要是总为错过阳光而洒泪,那一定也会错过繁星。他的意思是,先别管诗歌了,赶紧吃菜吧,不然都凉了。”
跟着何唯说起金庭花园前景不错,他也拿出积蓄投了一个单位。尹汐听了抢先举杯:“恭喜恭喜!为我们中间第一个成为业主的人干杯!”何唯笑:“什么业主,就一个楼花首付,还不知道啥时候收楼。不过升值应该没问题,赚多赚少而已,双城你知道吗,连小童和婷婷都合伙买了一间,如今哪儿还有比买楼更好的投资呢?和我一起去重庆招聘那位,大高个儿,东北女人,售楼部的销量冠军,现在也跟许总干了。开盘头一个月,她光提成就五万,厉害吧?听说她攒够钱,给自己买了房子,第一件事就是回沈阳把婚离了。”
双城听了便笑:“一个女人钱挣够了,就自由了。”“那一个男人呢?”何唯追问。“康德说,能主宰自己的欲望而不是被欲望左右就是自由。”尹汐抢答。何唯又问:“意思是四大皆空,才是自由?”双城想想说:“还是着了相,心若真自由,爱可以爱,我还是我,尽赤子之情,又无愧于心,可以融洽,可以互为成就。”小蒋笑说:“又是诗歌,又是哲学,我感觉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何唯冲他一点头:“说穿了,就是她们吟诗作赋,厨房里缺倆伙夫。”大家听罢都笑,便将阳春白雪撇过不提,只说些八卦逗趣。
秋老虎踌躇不去,说好饭后去附近游泳。何唯介绍说海角红楼游泳场四十年代就有了,热闹了半个世纪,伟大领袖都来游过。后来广州人的娱乐丰富了,岛上交通不便,慢慢冷落下来,最后索性关门。今年重开,也是珠江花园带回了人气之故。小苏红着脸说:“我不会游泳,一直想学,总也找不到人教我……不过,别为我扫了大家的兴,我可以帮你们看东西。”“我是托不住你,不过正好让何唯教你!”尹汐顺水推舟。双城背过身,白她一眼,尹汐便压低嗓门道:“烂西瓜,你吃啥飞醋,观察生活懂不懂?都是素材!”
池水浓重的漂白粉味让双城想念起暑假的校园。学校泳池外也有一栋红楼,她游累了便靠在池边,去瞧凉台上晾晒的衣服,种植的花草和门窗后隐隐透露的生活。可眼前的红楼新刷了一层呆呆的褚红色,并没有半点故事可寻……正恍惚着,尹汐吃力地划水过来,一脸兴奋指点着她身后。双城回头望去,小苏象一条白晃晃的鱼,正伏在何唯肩上,脸上含羞带笑……绿波交映白浪,百般起伏荡漾……
“男女授受不亲。可要是授都授了还不亲,那就是不敬了。”尹汐笑着用肩膀一顶双城:“若成了,也算你一桩功德。”双城不屑道:“给你自己记一功吧,我不稀罕这个。人家说做媒和做母亲是女人的基本欲望。我看你后一样当了逃兵,前一样就变本加厉。”尹汐回嘴:“占着茅坑不拉屎,你呀,是放不下架子,又熬不住寂寞。逃得了上海,躲不过广州。这就叫,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事后尹汐催着双城打听何唯那边对小苏印象如何,双城断然不肯打这电话,不料何唯却寻个借口打给了她。“我说这么好,主动约我,搞半天是你们有埋伏……那什么,以后就不要操心我的恋爱了。虽然我喜欢的人未必喜欢我,但喜欢我的人,也不少哦。那么大一公司,又是售楼部,又是行政部,大把女孩子呢!”这话听得双城心头一刺,立刻回道:“那就祝你早日觅得佳偶,以后不敢再耽误你的时间。”
何唯岂敢得罪,忙好声说:“我的意思是,我是个男的,当务之急得先站稳脚跟,集中精力把事情做好……否则,碰上喜欢的,连追的机会都没有。”
听双城这边没动静,何唯又说:“倒是那个小苏,人小算盘多,我看道行可不浅,你心里要有数……”
双城轻轻一笑:“我天天跟她住一块儿,还没怎么呢,你才教了她一下午,就看出道行来了?”
难得听她撒娇,何唯心下大是受用,忙笑道:“我是男人,有些事,自然比你女孩子看得清楚。好吧,不说她。那天人多不方便问你,你这段时间找工作,如果有什么困难,不管是哪方面的,千万别不好意思开口。真把我当个朋友,就别见外,好吗?”
双城不由紧张起来:“哦,不不,我不缺钱。吃饭的钱,还是有的。别的,我也不用……就这样吧,我得去准备应聘了,再见啊。”何唯又说了句什么,双城也没听清,就急急忙忙挂了电话。这末两句的殷勤竟然得罪了她。她何至于此,轮得到他来搭救。他知道她有人,说这话便显得有些瞧不起她。
何唯的意思,很快就辗转到了小苏那里。时逢国庆,小苏突然说要出门旅行。双城见她脸色冷淡,想是失落于何唯的缘故,便不好多问。找工作的事,眼看过节仍不见眉目,报纸翻来翻去,都是技术职位的招聘,她甚至跑了趟奥迪斯电梯公司,人家扫了一眼她的简历,提醒说只招维修人员和机械设计。
“我知道我的专业并不对口。但我想你们也需要销售人才,行政管理工作也可以。”
主管面试的中年女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们的销售人员,必须是懂行的,有专业基础的,可你……”
“我学东西很快的,我想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我就可以……”
“一段时间的培训?多长时间?一个月,还是一个星期?这都能速成的话,我们这些人的专业岂不是白念了?”那人说完,左右都笑起来,众目睽睽下,双城脸上开始发烫。
女人意犹未尽,语重心长道:“姑娘,老实说你的确很漂亮,在很多地方,这就是你的通行证。我很欣赏你的自信,不过,我们是一间专业技术公司,这也是一次非常严肃的招聘。目前我们只需要技术人员,再说,你也……不太符合我们企业的风格,我看,你还是去别的地方寻找适合你的领域吧,我们就不耽误你的发展了。”
节日的广州越发显得热闹,人潮车辆比平日更为喧嚣,声音和气流吸卷着她,双城站在街边,微微有些晕眩。那女人的话击中了她,从马可波罗号开始,她所得到的机会,哪一样是凭借了天赋以外的本事?回家的公车在面前停下,又离开了。双城上了一辆去麓湖的班车,一个多小时后,她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到了白云山顶鸿鹄楼的最高层。
东南方向,城市象一轴连绵的长卷铺呈在她眼前。隔着茂密的森林带,广州林立的高楼,填满了半边天际线。山下的树木成了一簇簇盆景,高尔夫球场绿波起伏的草毯上,麓湖像一块半透明的玻璃镶嵌其中。市声可闻,但已变得微弱,四下并无一人。双城眺望环市路和天河北方向:蓝色的中信大楼、金色的大都会广场、世贸南北双塔和六十三层的国际大厦……想象那些被下午的光线染成金色的玻璃背后,有多少令她羡慕的工作,而她怎样才能摸索到其中一扇门,然后幸运地跻身而入?
下山时双城选了一条与来时不同的小径。那路开始还清晰可寻,穿过一片小树林后,便渐渐隐没在草丛中。光线暗下去一点,双城放弃了往回走的念头,打算继续摸索。高尔夫球俱乐部就在目所能及的不远处,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餐厅的百叶窗户。不久前,她还在那排窗户后吃着龙肝凤胆,说着拿手的笑话……再往前走,她感觉自己偏离了方向,树荫遮挡着视线,原本的参照皆消失不见。四周异常安静,才刚山顶上依稀可闻的车流声全被树林挡住,耳中只剩自己悉悉索索的脚步。“最好别遇上任何人。”想到这儿,她鞋底打滑,趔趄了几步。
刚刚站稳,双城发现齐腿深的草丛里横着半截石碑,细看时,碑上铭文已经剥落,只剩光秃秃的一块空白。双城松口气,小声自语:“还好不是兰若寺”。才想笑,猛然见不远处还有另一块……两块……歪歪斜斜好多块,散落在草丘之间的——墓牌。最近的一块苔痕苍苍,却清晰可见“故显考妣某公某某及慈母某氏老大人之墓”又“一九四三年腊月”的字样!
才刚走得一身汗,此时山风吹来,背上一片冰凉,饶她再勇,也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怕也无用,她稳住神,默念了几句菩萨保佑,为自己的莽撞周围赔了不是,这才壮起胆,小心翼翼绕着坟地边缘走了出去。这样磕磕绊绊不知行了多久,双城终于返回主路,远远看见白云索道的招牌,才明白自己兜兜转转这半天,竟去到了山的另一面。
这一夜双城噩梦不断,猛然醒来又昏沉睡去,一时冷得裹紧了毯子,一时又热得恨不能躺到瓷砖上去……就这样折腾了整晚,破晓前才眯了会儿眼。醒来一量体温,三十八度七,烧得不低。小苏走后,厨房只剩几瓶佐料和一点大米。双城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吃东西,已经是二十个小时以前的事,稍一行动,立刻觉得发虚。她强打精神,烧了热水,加入两大勺白糖,一饮而尽,再找出方便面,浸到热水中,不等泡开,就几口咽了下去。
躺回床铺之前,她感觉每个骨节都散发出一种并不剧烈,却酸胀难熬的疼痛。这应该是一场流感,来势汹汹,估计得盘桓好几天。她决定趁还清醒,先弄一桶热水好好洗洗自己。没有淋浴,黄铜管做的“热得快”放进注满水的塑料桶中,一会儿功夫,便冒起了腾腾烟雾……热水刺激头皮和身体,她忍不住打起了哆嗦,感觉自己象日出时的小人鱼,变成了一堆软软的泡沫。
洗澡耗去了最后一点体力,她重新躺下,几近虚脱。病毒长驱直入,捱到午后,竟高过了四十度。她只能大口吞咽着热水,捂紧了被盖,任由病毒折磨。
各种各样的声音围绕在她枕边:谁家厨房中,一条鱼在油锅里炸得噼里啪啦,象在垂死挣扎……一个小孩挨了打,呼天抢地,声震屋宇……一段粤曲从祠堂外传来,女鬼一般凄厉……电视广告反复念叨着一串又一串的号码,象咒语箍紧了人的头皮……这些亦真亦幻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刺痛了她的神经,同时又给予她安慰,让她知道自己依然活在人群里,只消冲到窗口喊一声“救命”,他们就会赶过来帮助她,关心她……真的是这样吗?还是任凭她躺在路中央,蜷缩着身体,渐渐停止了呼吸……江南呢?江南在哪里?他会不会在她死去以后很久才辗转得到消息,然后永生永世痛苦不已……她得给他写一封信,最后一封信,告诉他自己临终的想法,对他最后的爱意……不,不能写,不留片言只字才是最好的结局。他可以选择将她忘记,或者在内心深处为她树碑,都随他去……颠倒的想法汇聚在一起,象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这小小的床垫高高托起,打着转儿,越来越快地旋转着,抛向一个遥远的境地……双城睡着了,一只手握着胸口的水晶,湿漉漉的长发散开在她头颅周围,在枕上、床垫上、瓷砖上开成一朵巨大的黑菊。
铃声唤醒了双城。她睁开眼,满屋都是奇异的斑斓的光点,象彩色的群星在四壁之间闪烁跳动。她以为是高烧引起的幻觉,过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是太阳在她胸口水晶上折射出的光芒。传呼机响了两次,是梅湄。她朦胧设想了一遍起身穿衣,下楼回电的过程,想完,又昏睡过去。再次清醒之前,她梦见了梅湄,站在水流湍急的岸边,挥着手臂呼喊自己。而她正顺水漂流,象一只塑料玩偶……梅湄的喊声愈发尖利,近在咫尺,震荡着她的耳膜。梦终于停止,房门被拍得震天响,梅湄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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