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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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喜相逢》第十四章.一枚月饼(五)一条腿换一艘船,最怕见的人突然出现

(2020-08-11 18:02:01) 下一个

当天中午,英国烟草史蒂文打来电话,说公司最终选定了柏屋月饼,加上同层办公的几家外企,总共要订三百盒。双城当然明白他热心的理由,但这并不影响她放下电话,兴奋得一声欢呼。好消息象结了伴,接踵而来。下午女孩们捷报频传,销量猛增,电话两头沸腾一片,月饼的大卖终于到来。  

那是让双城热血澎湃的一个礼拜,罗军载着她满城疯跑,又是计调补货,又是上阵推销,眼见仓库“小山”层层下降,账本数字却节节升高。尤其小童那边,奔着 “月饼西施”的新闻报导,来富安“打望”的人络绎不绝,柜台前从早到晚人仰马翻。小童忙得直喊救命,双城赶去帮忙,这样一来,西施成了双,顾客掏钱,倒也赚了个口福眼福一起同享。   

商场关门前,两人总算轻松了一点。双城吩咐小童去收银部对个数,自己收拾了台面,便好一起下班。刚码完货直起身来,忽见对面走来一对男女。女的眉眼标致,妆容考究,只因个子太过小巧,踩了一对足足十厘米的高跟,象芭蕾演员一样踮着脚尖行走,让人看得难受。她手里挽着的中年男子,尖脸削腮带着几分鼠相,半张面孔藏在一付金边眼镜之后,阴郁的样子双城十分眼熟——除了手里那柄陌生的拐杖。虽有拐杖相助,男人走起路来仍是一步一顿,显然瘸了。

“杨先生!”双城不由呼唤出声。她不知叶丹说的“摔伤腿”,后果竟如此严重。

杨学坚看了她一眼,双城立刻察觉他眼神的改变。“听说他改行卖月饼,顺路过来看看。我倒没猜错,报上说的‘月饼西施’,果然是你,好个不离不弃。”

双城嘴唇打颤:“杨先生,你的腿……”

“腿瘸了不大雅观是吧?不好意思,也是拜你所赐。”

双城语顿,唐小姐却回过神来,厉声问到:“阿坚,是不是她?”

杨学坚紧握拐杖,一双苍白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发青。他眼中百味杂陈,紧盯着双城只是一声不吭。唐小姐上前两步,沉着脸向双城道:“我买你两盒月饼,麻烦你替我念一句话。”

“什么话?”双城有些发懵。

唐小姐的目光匕首一般扎在双城脸上,一字一句说到:“很简单,就几个字:师傅靠边停一下!”

一声惊雷。双城眼光移向杨学坚,两人对峙着仿佛凝固。唐小姐顿时雪亮,向前一个耳光就朝双城扇过去。双城毫无防备,这巴掌正打在左边脸上,一声脆响。刚巧小童对账回来,不由惊呼:“怎么回事?怎么打人哪!”

唐小姐也不理会,只向着双城道:“赏你耳光算轻的。西施对吧?果然是滩祸水。也多亏了这张脸,阿坚还一直护着,否则,杵拐杖的,就不止他一个了。”

小童尖声叫道:“说什么呢!我叫保安去!”双城忙向她摆摆手,说你别管。

临去之前,杨学坚最后看了双城一眼,冷冷道:“一条腿换一艘船,你传个话,我跟他两清了。”

待二人扶持着走远,双城才向小童吩咐了一句:“没什么事,别跟人提。”打车回沙坪坝的路上,双城沉默不语,小童也没敢出声。窗外街道飞驰而去,渐渐连成一幕电影,画面不断,都是杨学坚惊慌、闪烁、焦虑、哀求的神情……“对不起”,双城脱口而出,声音很低,不知是对已经退场的杨学坚,还是对那个不堪回首的自己。小童听在耳中,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半晌才愣愣回了一句:“没关系”。

中秋节一过便是教师节,双城家里人去了学校组织的旅游,江南得空终于走进了她的小屋。刚下过雨,云未散尽,窗帘半卷着,室内空气清新。江南一进门,先瞧见五斗柜上方悬挂的照片。那还是静融的作品,放大成十寸,镶嵌在一个苍苔绿的老式像框里。照片上她穿着虞美人红裙,笑吟吟地站在洋槐树底下……天地如初,那时她和他还互不相扰。

江南端详了好一阵方道:“你不在的时候,每次想起你来,总是一付幽怨的表情,老在生我的气。这张笑容很好,有没有多的?给一张我带在身边。”双城想说笑得开心,是尚未遇到不淑之人,话到嘴边却换了一句:“回头洗了寄给你。”

屋里只一把椅子,两个人便坐上床,并肩靠着墙壁,床上铺的是开县水竹席,睡了多年,浸了人身上的油脂,黄澄澄的光亮如玉,触手一片凉意。江南说还缺点音乐,双城说不必,窗外一树蝉鸣,瓶中清水茉莉,没有什么比这会儿的声音、气味更好了去。江南点点头又道:“月饼竟然给你做成了,换我自己来,也未必卖得这样好……剩下就是太平洋进场的问题……”

“钱不是够了吗?还有问题?”双城不懂。

“朱天祥这种人,一旦意识到手里的权力,利用起来很快就变本加厉,这就是人性,台湾人、大陆人,都一样。竞争这样激烈,光靠沈小姐那点关系,太单薄。得想法控制他,而不是被他牵引,要知道贪婪的胃口一旦打开,就永远无法填平。”

“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这批月饼,不用本钱吗?柏屋那边,真的不会收账?”

“我猜叶丹已经用她自己付过帐了吧。当然,如果把钱缴回去,会带来更多的合作,但我要做的不是食品代理,并不需要长期合作。”江南直言不讳:“你看,刚说到人性如此,我自己就是个例子,被骗的人有朝一日也会成为骗子,在生存的前提下,我的底线可以放得很低。吓到你没有?”双城不答,心底闪过杨学坚的拐杖。

“关于叶丹,等太平洋的店上了正轨,我会跟她谈谈……你说我出钱送她念书好不好?进不了大学,职校夜校什么的也不错。一来可以从工作上与我分割开,二来对她也是一次机会,否则除了美貌,她大概找不出第二种生存的办法。”

双城不想和江南讨论怎么安置他的妾室,这太过滑稽,象一出戏,还是旧式得发霉的那种……于是只说:“先是遣我回学校,现在又要送她念书,每打发一个就得栽培一个,这样下去,江先生你实业家还没做成,倒先当上教育家了。”

江南哈哈一笑:“这张嘴,刻薄起来真是把软刀子。不过疼是疼来爽是爽,偏偏我喜欢。”说罢就去扑她,双城在家里诸多顾忌,忙起身道:“天热,我给你泡杯苦丁茶,降降火气。”

等她端茶回来,见江南正立身书架前上下打量。“原以为你满腹诗书,必汗牛充栋,谁知藏书这么少,莫非应了‘非借不能读’?”双城笑道:“寒门小户,哪来的牛和栋?凡我读过,便在脑子里复印了一套不会丢,再说值得长伴的,实在不多。”江南便指着其中翻旧的几本说:“比如这套《红楼梦》?所谓海棠无香,红楼未完,你是不是也讨厌高鹗的后半部?”

双城放下茶杯笑说那倒未必。“小时候恨高鹗,因为他是把梦写醒、写破的人,现在慢慢琢磨,没有山崩地裂,没有比翼化蝶,才没有流俗。他写出了无奈和妥协,而那正是人生的真实之处。”

江南点头赞许,目光又移向墙上的一纸作息。“从早到晚制订得如此周密,百分之百完成的,是不是只有这条‘准时就寝’?”双城掩面笑道:“我爱熬夜,就连这条也没做到。那又怎样?人生既难得几次如愿以偿的结局,何妨多一些兴致勃勃的开始?”

说话间江南坐到了书桌前,目光正落在那张童话洋房的日历上,双城解说道:“晚上学累了,就对着它做做梦,幻想自己住在里头。看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究竟何地,只希望有朝一日,能走进这画面里,亲眼看看去。”  

“这是旧金山的一个地方,”江南说完,若有所思一阵道:“你问过我以前的恋爱,其实没什么可隐瞒,只是零零散散,不知从何说起。难得今天高兴,如果不嫌烦,我就给你讲一段。”

双城立刻坐到床头,摆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要打开江南的过去并不容易,她得抓住机会解密。

“她名字里有个月字,所以我叫她月儿。她跟你一样,是我无法抵抗的天枰座,感性得要死,又理智得惊人。样子也有点象,白白净净,瘦瘦高高,当然没你漂亮,不过比你用功,台大毕业,又考上了美国的研究所。我和她差异很大,但我真的很喜欢她,不愿就此分开,最后决定她出国,我出钱,经济上的联系也是一种纽带,而且更实际、更有力,我心甘情愿。你看,我这个教育家从二十多岁就当上了。”

“二十多岁?你哪来的钱帮她?”

“没钱就去挣啊,于是我开始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白道黑道都有,一开始是为了她,但生意做得越大,自己陷得越深,钱挣够了,我却收不住手了。我并非守身如玉,她不在的时候,我又爱上了另一个女孩——叫Coco,西门町的酒廊小姐。”    

望着双城瞪大的眼睛,江南笑笑说:“我对风尘女子,向来没什么成见,更不会有恶感。我自己也不是什么蓝血,人和人的命运不同,从一出生就不公平。她们闯荡社会,凭借的只有身体,那又如何,不偷不抢,虽然不太体面,也算自食其力。我上夜总会谈生意,多去几次,Coco就留意我了,听说我在找一种紧缺的建筑材料,便记在心里,回去挨个儿给她的客人打电话。最后,我找了一圈朋友兄弟都没解决的问题,居然被一个陪酒小姐给搞定了。说实话,她傻乎乎地告诉我可以帮上忙的时候,我除了高兴,还有感动。以她的身份,求人办事不容易,这个我懂。我的感动让她更加感动,于是拼了命地帮我,一次又一次,我不要都不行。她能出的力,总不过是她的身体,后来我忍无可忍了,只好跟她大发脾气。她哭着问我为什么,我还能怎么说,我只能说,你要当我的女朋友,就不能再约会别的男人。她听完整个傻掉,女朋友三个字让她意想不到,回过神来就哭得更加厉害,呼天抢地怪吓人的。”

“她哭的是她的命,怕命不好配不上你。”双城轻声回应。

江南看看她,接着又说:“从那时候起,我同时有了两个女朋友,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眼前,不同的类型,让我对她们怀有完全不同的感情。这种状况后来反复发生,福总是双降,祸也不单行,好象成了一种宿命。说出来让你生气,只有当我同时有两个女朋友的时候,才觉得安全。其中一个一旦离开,就象失去了平衡,剩下那个也迟早会分手。逃不出的魔咒,你能理解吗?”

“不能,但我理解你想说什么。”

“几年后,月儿回到台湾,在一家大企业做事,很快升到了总经理助理的位置。我跟她又好了一阵,但就象还愿一样,除了安慰彼此这些年的相思,并没有产生出新的爱情。我是说,我们的差异越来越大,大到没法再骗自己,分手就成了定局。和我们自己的问题相比,Coco的存在并不致命,月儿知道有她,但是从不过问,她很要强,装作不在乎……也许真的不在乎,因为那个时候,她最在乎的,不再是我,而是她的工作。”

“那Coco呢?她也不在乎?无怨无悔跟着你?”  

“那不成了偶像剧?Coco当然在乎,因为她自卑。她的愤怒表现得象她的爱情一样惊天动地,她觉得我辜负了她,觉得我在玩弄她,大闹了几场就跟别人跑了,走的时候卷了她能带上的所有钱和物,带不走的统统砸个稀烂,墙上用油漆写着‘江南你个王八蛋去死!’好长时间,我都舍不得粉刷墙壁,想留着做个纪念。其实这才是我喜欢的Coco,她不是偶像剧,也拒绝演悲剧,她是一出武打戏,要么大获全胜,要么壮烈牺牲,很有趣。月儿曾说我是她的贵人,那么Coco这个酒家女就是我的贵人,她最后一次为我牵的线,就是和泰的黄董。”

“所以你在我身上看到了月儿的影子,而在叶丹身上找到了Coco,这就是你的平衡?”双城一颗心微微下沉。这个夏天,江南始终没有跨越最后的界限,双城明白,要保全这点,叶丹的存在便是他含而未宣的条件。

“我只能告诉你,这一切不是我的计划,但它毕竟又在我身上发生了。叶丹确实让我想起Coco,但她和coco不同,她非常依赖我,就象那种给口吃的就再也甩不掉的流浪小狗。倒是你,有一股决绝的劲头,所以你跟月儿也不同,月儿是我追不到的一个梦,而我,又成了你的梦。说实话,我很怕你醒,尽管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醒。”

双城想起罗军的话,心中微茫,只好绕道说:“你怎么认识月儿的?能说给我听吗?”

“哦,她们学校去碧潭春游,我骑着电单车正好同路,大概当时那个样子在女学生看来算是很酷,她们一帮女生嘻嘻哈哈地凑在窗边看我。我一眼就注意到她了,最安静的那个,却长着一对会说话的眼睛,这点很象你。我们本来只是同路一段而已,因为被她吸引,我干脆一路追着那辆校车跑,几次路口等灯,我跟她都会对视一阵。等车到了碧潭,她最后一个才下来,下了车反倒不敢看我了。从那个时刻起,我就决定追她了,整整七年,就因为不小心多看了一眼。”

“那她现在呢?结婚了吗?”

“早嫁了吧,象她那种人,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生子的时候生子,标准的生活就是完美的生活。她和沈小姐也认识,这次听说我遇到麻烦,还提出要帮我,说是至少,要把留学的钱还我。”说到这里,江南一声冷笑。

“你没要?”

“当然没要。谁的钱我都要,用借的,用骗的,用抢的,唯独她的钱我不能要。那是我七年的时间,很单纯的回忆,她不稀罕了,想还给我,但我还想留着,所以不能要。”

双城凑过身去,搂住江南一条胳膊。江南望着窗外,下巴在她头顶上来回摩挲:“我也会送你出国,正因为有月儿在前,我更不想逃避。该来的就来,老天自有安排。”他扫了一眼屋里又说:“今天总算看到了你的小屋,跟你在这儿呆上一会儿,一直是我的心愿。”

这一刻阳光重新露脸,正撒在窗前。窗台靠边摆着一盆花,赭黄色的宜兴花盆上雕刻着“月明风清”的字样,里头土培得松松的,种着一枝月季。双城俯身趴在桌上,歪着头望着那花儿不说话。顺着她的目光,江南见那株月季叶子长得颇为丰茂,花却只开了一朵,拳头大小,粉色的花瓣已经完全打开,薄薄两三层,微微颤颤。阳光倾泻下来,在花瓣上照出密密麻麻亮晶晶的光点……细看时,才是有人用针尖在花瓣上一点一点刺出了字样:J——N——J——N——J——N,每一瓣上竟然都是他的名字。不光花瓣,叶片上也有,光从每个针孔里透出来,点点绽开,融成一片,晕眩了他的眼。

双城被江南拉过来坐到腿上,一双手被他捏得生疼,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情人节收到你的玫瑰,就想找种子,自己种出来给你,比那外头买的有心意。可惜街上花店都只卖花,不卖种子,最后只能去学校花坛里偷了一株苗,也不知道品种,又不知道颜色,每天浇水,挪来挪去晒太阳,才总算开了这么一朵,可惜不够鲜艳。”

“带纹身的玫瑰,这可是我见过最美的花儿。要是我没来,或是来了没发现,岂不枉费你一片苦心?”

“该来的就来,老天自有安排,”双城一笑,“不是玫瑰,是月季。”说完嘟起嘴紧紧贴在了他的唇上。  

江南拎着一包现金回了成都,临走留下一盒月饼。“你也尝尝吧,仓库里最后一盒,各处都断了货。”

这晚窗外月光皎洁,照着双城一个人的庆功宴。她拿出那唯一的奖品,解开礼盒上的蝴蝶结,里头精精致致十枚月饼,都包在印花绸纹纸里。另一面整整齐齐列着乌龙茶包,茶香饼香混在一起,刚一揭开,便扑鼻而来。她拣起一枚枣泥的,拆了包装纸,一口一口咬下去,细滑不腻,香融满口,吃完一个,又拿起另一个……双城一边吃一边微笑着,望去窗前一轮满月高悬,分明又是一次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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