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秋天,没几件提劲的事。先是全国人民热血澎湃的申奥活动,遭遇失败,双城大学班上的女生们看完直播,集体抱头痛哭,到第二天依旧满脸悲愤,双目红肿,好象一夜之间都背上了国恨家仇。双城也感到沮丧,但看到同学们夸张的表情,又暗暗觉得滑稽。
接下来,双城喜欢的诗人顾城突然自杀;静融喜欢的歌星陈百强,也不幸离世。静融觉得难过,撑着下巴感叹人生无常。双城眼盯着小说,嘴里不住安慰道:“偶像的责任就是陪伴我们长大,任务完成了,老天就把他们带走了。”静融瞪了瞪眼瞧着她:“你这个人,这么薄情寡义。
龚老师走进教室宣布今天的粤语课临时取消,由和泰公司董事长亲自来给大家上堂课。说完,教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震动。双城听到动静,从小说中拔出眼来,迎面就撞上一张绝色的脸。美人相轻,彼此之间是很挑剔的。但眼前这张脸,让双城所有的标尺,都融化在了她的艳影里。这是个极年轻的女孩,留着俏丽的短发,正走在一行人的前头,与双城一般高挑的个子,穿一件靛蓝色牛仔夹克,露出粉色衬衣的领口和下摆,紧身短裙下,有一双顶顶漂亮的长腿。饱满的狸子脸上,一双乌黑晶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往教室里一转,便把所有的目光都黏在了她的身上。这“艳”既惊了大家,她便为自己这点过失,孩子似的低了头去,露出一种略含抱歉却更多调皮的表情。双城想起亦舒笔下的锁锁“眼睛沾了夕阳的金粉,宝光灿烂得叫人自惭形秽”,大约便是这样的光彩。
直到美人入座,留下一个婀娜的背影与她,双城才留意到一起进来的还有另外几人。紧随其后的中年女子,身材十分清瘦,米色风衣下一袭鸽灰羊绒裙,看来格外典雅。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是双城前几日在庆功宴上见过的杨学坚,而走在最后那个,双城觉得眼熟,直到他走上讲台,她才认出他来。
“各位好,我是江南。”醇和悦耳的男中音,字正腔圆的国语,让他每一句话听起来都象是电影对白。这位江先生将自己的名字用粉笔写在了黑板上,字体之娟秀竟不象男子的笔迹。马可波罗号的老板突然驾临,这本身就是个意外,更意外的是,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讲授的内容竟是跟游船毫不相干的环保话题。从地球的现状,讲到西方的绿色和平,从他在大陆的旅行,再讲到年轻人的生活态度。自打他走进教室,双城便合上了小说,直起身来……她有一种秘密的本领,擅于在倾听的时候,凝聚自己的目光,暗暗发力……眼神和悦且专注,总显得比旁人多一层的理解与同情,经年累月的练习,使她不必张嘴,却胜过千言万语。
可是今天,这个驾轻就熟的游戏却难以为继。江先生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种陌生感,再一次抓住了双城。她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停在他微微卷曲的头发和雪白挺括的衣领上,停在他说话时看似随意却又洒脱的手势上……还有几次,她的目光悄悄溜到另一面,停在了那个短发女孩的身上。从侧面打量,那女孩更显得五官精致。她倾听的时候,睫影轻颤象迎风的羽毛,花瓣形状的嘴唇微微张开,鼻尖的轮廓玲珑得如同工笔描画,皮肤在阳光下生出淡淡的光华,犹如夏日清早结在枝头的一颗水蜜桃。对这四面八方窥探而来的目光,女孩安之若素,象是早就习以为常,全不把自己的美丽放在心上,只专注望着台上的江先生,忽然嘴角上扬,看似立刻就要笑出声来一样,她连忙埋下头,咬住自己嫣红的嘴唇,将那个突如其来的玩笑按捺了下去。双城转头再看台上的江先生,正讲得朗朗自若,并无异样。
演讲结束,江先生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斜靠在讲台旁,再次打量了一圈教室里的女孩,然后随便指向其中一个:“这位同学,听我讲了这么多,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在你的理解中,环保与你个人的关系如何?”那个被他指到的女孩下意识一缩脖子,身体迅速矮了下去,仿佛江先生手里握着一把枪,她得赶紧闪开,好让子弹射向别人。江先生开玩笑地把手指移了移,依旧点在那女孩身上:“不要躲啦,不是别人,问的就是你。”教室里一阵窃笑。那女孩名叫徐晓岚,本是个憨货,此时一付五雷轰顶的模样,摸摸索索半天才站起来,嚅嗫着说自己还没想好。江先生也不为难她,微笑道:“那好,我给你换个简单点的问题,你一定知道答案。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众人又笑,女孩自己也笑了,报上名字,江先生便挥手让她坐下了。
“是不是我的问题太严肃?那好,后面那位同学,请你说说,为什么来这个培训班?为什么想当导游?”这一次,他点的是米拉。米拉倒不羞怯,直说本想考空姐,可惜视力不好没考上,所以觉得如果能上游轮工作,也算当了回长江上的空姐。“那叫江姐。”有人小声接了一句,双城见接茬的正是那个短发美人,身边的中年女子轻轻责备了一句,表情却并不严厉。双城这才看清那女人五官似乎有些耷拉,脸色微黄,实在算不得漂亮,但举手投足,眼角眉梢,却处处显出优雅。米拉回答完后,江先生也问了她的名字,并说这两个字很适合米拉,轻快活泼,象一串音符。
正如双城所料,江先生的目光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还有别的答案吗?”他问。双城知道他在等自己,她甚至隐隐约约觉得他站在那儿讲了整整一节课,就是为了最后来问自己一个问题。这个想法虽然夸张,但她却深有把握,所以更加沉着。她只是坐着,回望着江先生,揣着她的答案,一动不动。她从他眼中读到了好奇,与此同时,双城突然明白了,那种好奇和自己心里的“陌生感”其实是同一种东西。
“我记得你,在开学仪式上。”江先生这句话,双城觉得是夸奖。“能告诉我你的答案吗?”他格外温和。
双城站起来,声音尽量平静:“有句话我很喜欢,说‘灵魂和身体,必须有一样在路上,所以,要么去读书,要么去旅行。”江先生笑了,说这位同学的格言真不少。双城听出嘲讽的味道,面上一热,嘴里却不依不饶:“如果想听,我还有别的格言,可以回答您前面的问题。”屋里静了一下,江先生示意她继续,双城道:“您刚才问环保与个人有何关系。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我想一个人不能完成环保,但是每个人都可以构成环保。当我们把环保变成一种生活方式,那么它在改变世界的同时,也可以塑造我们自己。付出等于获得,体验即是修行。”双城直视江先生眼中的欣喜,接着又说:“现在我可以回答您最后一个问题了,”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她嫣然一笑:“我叫双城,《双城记》那个双城。”
天一下子就冻了起来。重庆的冬天,寒气并不象北方那样冰刀霜剑,而是象一条条细蛇,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进来,把毒液般的阴冷灌注到人的五脏六腑中去。长江以南没有供暖,室内似乎比外面冷得更加蚀骨。触手所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冰凉的,都在透过指尖汲取人体的温度。比冷更冷的,是潮湿。整个冬天,床上的被褥总是湿漉漉的,一觉醒来,双脚已冻到麻木,连前一晚的梦都是冷的。双城自小体弱,尤其怕冻。冬天一来,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连同思想全都凝固,既迟钝又沮丧,整个人蜷缩着,守着烤火炉,搂着暖水袋,象一只难以动弹的冬眠的动物。
唯有静融可以避寒。都长成了大人,双城还是喜欢走路时,将两只手塞到静融的腋窝下,央她夹紧了,好让自己取暖。两个人紧拥着走去后校门的幺店子,靠灶头的桌前坐下,叫一份炖得软糯的香辣蹄花。拳头大的猪蹄,在大锅里焖足了时辰,盛在盘中只只肉香扑鼻,晶莹粉嫩。双城说这哪里是猪蹄,分明是红酥手黄滕酒的一双柔荑。两人乘热你一只我一只细细啃了,连同辣乎乎的汤汁也一并喝下去,从背心那儿冒出一层毛毛汗,这才周身暖和,血脉匀停。
培训班勉强拉扯到年底,就无课可上了。好在有个春节,龚老师宣布提前放假,女孩们便一哄而散,只等年后上岗实习。双城因为在培训班耗掉不少时间精力,到期末落下一堆功课,只好暂时撂开那些万花筒般的幻想,一头扑进考试中去。既然混进了大学,家里便不大管她,双城的心思是从未放进课本过,只求每科都勉强及格,就称心如意阿弥陀佛。刚放寒假,龚老师突然上家来,通知她去一趟储奇门的环宇公司,说总经理何云鹏有事找。
从学校所在的沙坪坝到重庆市中区,自古有两条线路。一条走上半城,经石桥铺、大坪至两路口入城;另一条走下半城,过红岩村、牛角沱,经上清寺进城。前一条是电车路线,行车本来就慢,加上沿途总堵车,晃得人头晕脑胀,于是双城便从校门口上了一辆牛角沱方向的中巴。找靠窗的位置刚坐下,车身一抖,便已出发。
这条道沿嘉陵江而建,一面临江,一面靠崖,道路狭窄,以至于两边的店铺人家,从车里就能看个清清楚楚。双城喜欢那些一闪而过的镜头:柜台上讨价还价的商贩,发廊里没精打采的姑娘,孩子们追追打打,冲过马路差点被车撞倒,而他们的母亲却气定神闲在巷口扯着闲话……双城觉得她仿佛要穿过千万人的生活,才能走进自己的生活中去。对于她的即将登场,整个城市都是序曲。
窗外的嘉陵江呈现出冷清的灰色,连同岸边岩石、老树,裸露出篾条的吊脚楼……整个冬天,这座山城难得一束阳光,总是笼罩在雾气濛濛的瓦灰色调中,这正是“蜀犬吠日”的缘故,据说也是重庆女人皮肤白皙的理由。
那个时候,化龙桥一带的街道还都是陈旧的木板房,陡斜而上的长巷,似乎能一直延伸到五十年前。哪怕没有雨,地面也总是湿的,背阴的地方显得更暗,看久了,仿佛有长衫和旗袍身影一闪,让双城幻想起那些暗中接头的地下党……江面瘦瘠,河床裸露大半,一道细弯弯的礁石长长地拖在水面上,好象那里沉着一个罥烟蹙眉的女人。这样的风景,是要扯着人的心往下沉的,可双城总觉得心底有一股气力,把自己从那水底的女人手里拔河似的拽出来,脱离这片灰色。
颠簸了一个钟头,在人声鼎沸的牛角沱挤下汽车,然后再挤上另一辆电车,盘旋半小时终于抵达小什字。市中区双城并不熟悉,每年也就进城一两次。此刻,她加快步子,穿越在解放碑的洪流中,迎面而来的汹涌人潮,象城市张开的怀抱,迎接她这样一个新人。双城心里突然有了一种真正的,上班去的感觉。这崭新的感觉,好象一只正待投递的信封,工整地贴了邮票;又好象小时候大人给的红包,拿在手里鲜艳整齐,别有一种日新月异,当家做主的欢喜。
半岛上的重庆城,据说当初请道士按五行风水勘测过,照“九宫八卦”的说法,“九开八闭”共造了十七座城门,金木水火逐一命名,取的是“固若金汤,避水防火”之意。“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的儿歌,双城他们从小就会唱,可几百年下来,这地方水淹过,火烧过,攻陷过,轰炸过……丛丛磨难,到底一样都没躲过。但日子依旧向前,人们拆了界限,不断扩展城池,城门逐个消失,大都只剩下地名。储奇门一带,开埠时曾有过一段洋行林立,洋楼栉比的光景,眼下却只剩茅檐低小,泥泞吵闹的菜市民居。双城往南到了顺城街,不用对门牌,一眼就望见灰扑扑的旧房丛中立着一幢崭崭新的环宇大楼,楼外贴了一身粉红的马赛克,活象下嫁到穷乡僻壤的一位新媳妇。
何云鹏的办公室设在三楼尽头。相对于他在人前摆出的架势之大,这办公室实在显得逼仄。双城之所以注意到这点,是因为从一进门,何云鹏就在不停解释,这只是个过渡之所,等楼上冯总隔壁的办公室装修完了,他很快就会搬过去。椅子上堆满了文件夹,双城只得在沙发上坐下。何云鹏说公司选派了双城两天后出发,随自己到外地考察,赶在节前打点一番长江沿线的主管部门,为来年马可波罗号的试航先拜拜码头。“前一段你表现突出,公司决定给你这个机会,出去锻炼学习。这里头很多东西,不是你在学校能够见识的。”何云鹏说完,举头一笑。双城望过去,发现这一笑并不朝着自己,而是发射向天花板的某个角落。她忙表态感谢栽培,说这就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
何云鹏听罢拿起面前的茶杯,到饮水机上蓄了水,却往双城身边坐下,用手拍了拍她,说了些竞争激烈,机会难得,要懂事之类的话。嘱咐完了,手却忘记拿下来,依旧搁在双城肩膀上,隔着厚厚的滑雪衫用力往里捏了一把。双城一惊,本能地扳直身体,象一根瞬间绷开的弹簧,大幅的动作将何云鹏黏在她肩上的手震了下来。
双城往沙发的另一端移了移,同时扭转身正视着何云鹏。那张满是刀刻般的皱纹,却又异常苍白的脸孔,此时正朝她诡异地笑着,象一片腐败的白菜叶子随着阴沟里的污水漂浮过来……那阴沟里的笑脸被双城的目光迎面劈开之后,何云鹏突然眯上眼,象是遭遇了一道强光,整个人显出疲惫的样子,顺势倒在了沙发上。他用手揉捏着两个眼角,直说自己工作太忙,常常浑身酸痛,真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来给按摩一下……那阴沟里的污水已经顺着脚踝漫延上来,激起双城一背的鸡皮疙瘩。她迅速起身道:“何总工作辛苦,请多保重,有同学还在外面等我,就先告辞了。”何云鹏先是一愣,随后向她挥挥手:“那就去吧,让家里放心,十来天而已。记着,后天晚上九点上船,朝天门三码头,江渝18号。”
一直跑到解放碑,双城才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仅仅一小时前,她还头顶青天,足踏春风,满怀壮志豪情,而眼下,连迎面而来的人群,都面目可憎,似乎带着嘲笑。双城下意识拂了一下肩膀,好象那片腐败的菜叶还粘在那里,一想到何云鹏的手,她就双颊滚烫,象狠狠挨了谁一记耳光。回去的路上,双城推开满是灰尘的车窗,让冷风吹着脸,脑子里的想法才慢慢凸现……如果照实说给家里听,估计她的导游生涯还未开始,已到此为止。身为环宇二把手,何云鹏竟然如此不堪,那么这间公司显然和她几个月来的梦想相去甚远。可她转念又想,马可波罗号毕竟是真的,和泰那些举止风雅的“陌生人”也是真的,这场历险才刚开始,怎么舍得就此放弃?双城觉得自己可不是那种温室里的幼苗,经不起吓唬的小姑娘,她不过是遇上一个色迷迷的老头,这种事情现在有,将来还会有,她必须学会对付。
到沙坪坝一下车,双城就找电话亭,拨通了何云鹏的号码,告诉他自己正收拾行李,积极做好出差的准备。只是培训班还有一位同学,她的好朋友静融,也愿跟随何总出差,一来争取宝贵的学习机会,二来两人路上有个照应,家长才会安心放行。经过下午的会晤,何云鹏见双城人虽警惕,但行事说话倒还乖巧,也想对她稍作安抚,便一口答应。放下电话,双城已经决定对任何人都不再提起何云鹏办公室里那一幕,这第一天上班,虽不漂亮,但话说回来,她到底也未失一分。
上船那晚,大雾锁江。朝天门码头一片混乱,双城和静融失了方向,在面目不清的人群中,两人紧挽着手臂,左突右闪,用了快一个小时才找到江渝号停靠的地方。枯水季节,轮船吃水不够,靠不近岸,便从趸船上搭了几丈长的一条木板过去。那木板不到一尺宽,渐行向上,彼端高出水面好几米,踩上去颤得象弹簧。两个女孩哪见过这个,才走出几步,双脚受了弹力,几乎要腾空而起,尽管木板两边兜了尼龙网,但低头便见浑黑的江水滚滚流淌,在迷雾的夜里,象一个深渊,望不见底,多看一眼,就会被吞噬进去。静融是连坐车都犯晕,此刻早已缩成一团,倚靠在双城背后,半点不敢动弹。
双城一咬牙,提醒静融别往水面看,自己踮着脚试着继续向前,好不容易挪到桥板中间,船上不知哪个促狭的,望见二人窘相,故意朝水里扔东西,“噗通”一声,惊得双城差点翻下板去。此刻江风正猛,身体这一晃,便似收不住,双手乱舞起来,眼看就要失去平衡,两人顿时大叫出声,船上听得动静,才有一个船员过来,搀扶着她们上了船。踏上甲板,双城经过方才这番,两腿竟不住打颤,又怕被人耻笑,只得暗中扶稳栏杆,挺起身来。一问才是因为她们迟到,错过了登船时间,船上已经收起上客的路桥,只留这么一条窄板,供船员出入方便。江渝轮的二副接引了她们,一路走一路笑:“这个东西啊,叫跳板!只有船上的人才走得,要象武侠小说里的轻功一样,点着走,不能踏!老何不是说你们是来实习么?将来要跑船,就得学会这第一道功夫:走跳板!”
听说何云鹏明早才登船,二副把双城和静融安排到了四楼的二等舱。当时长航公司行驶于重庆武汉之间的江渝轮大都分四层五等,从脏乱不堪的底层散舱往上,楼层越高,价钱越贵,条件也越好。二等舱里安置了两张床,新换的被单枕套倒很清洁。靠墙有一张小桌,一把折叠椅,屋角竟然还有一个简单的盥洗瓷盆,半身镜下搁了块小小的香皂。跟二副道了谢关上门,双城一头扑倒在洁白的床铺上,嘴里呜哩哇啦地兴奋起来。这还是她头回离了家长,自己出远门,睡在陌生的地方。静融却顾不上好奇,只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从旅行袋中掏出各种各样吃的喝的用的东西,又拿一方小毛巾往水龙头上沾湿了,细细将床沿,桌面,甚至枕头边的墙面都抹了一遍。双城舒舒服服地靠在枕上,瞧着她忙碌,问她是不是打算在这儿住下过日子了。静融白眼说你偷懒还卖乖,双城被骂了,却更有一种安稳的愉快。
一时归整完毕,两人吃了静融带的点心,清洗一番后,便出门去寻厕所。出得舱来,但见漫天白雾,象一床巨大的被盖覆在江城之上,只近处码头几点桔色灯火,当真如幻如梦。两人倚在栏杆上看了一回,双城想起老电影里,江姐也曾站在这坡石梯上,怀揣着她的革命理想。革命的理想,双城是谈不上,但江姐的大衣旗袍,雪白的围巾,手拎的皮箱,倒一直烙印在她心上,是这块生养她的粗糙之地难得留下的优雅一笔。说给静融听,却让她想起中学的时候,双城总能设法卖掉学校发的电影票,有回放的就是这部《烈火中永生》,她们在电影院外站了半天也卖不掉。总算开演前,有人来问是什么片子,双城回答间谍片,这才脱手……一提两人都笑,从小到大,多少顽皮。
夜深回房熄了灯,双城在黑暗中仍旧说个不停,一会儿是夜半钟声到客船,一会儿是尼罗河上的惨案,直到静融的呼吸深重起来,她才住了嘴。这一静下来,耳中听得船外江水奔流,那一番闯荡的决心还未出发就添上几缕乡愁,当下拿定主意,无论如何,将来都不让静融离开自己,天长水阔,至少还有俩人同行。
等一觉醒来,船已快到涪陵,何时起锚出发的,梦中竟全然不知。两人忙出了船舱去寻那二副,才见何云鹏正与几个人在船长客厅说话。何云鹏打过招呼,便吩咐双城静融自去餐厅,说那边留了早餐给她们,跟着又一抬手,看了眼手表:“叫餐厅添俩菜吧,把中午饭一块吃咯!”双城脸一红,赶紧退了出去。饭后静融开始晕船,只得回舱躺下。甲板上寒风刺骨,双城略站了几分钟,胡乱看了一圈,便也缩回室内,伴着静融休息。好在何云鹏一上船,便如鱼得水游走在一干熟人当中,对二人不闻不问,竟没空打搅,双城心底方觉安稳。
第二天清早,突然有人捶打舱门,将她们从梦中惊醒。何云鹏在门外喊了一声:“快起来,上甲板!”双城回过神来,和静融胡乱穿戴完毕便奔去船头。此时天刚亮,甲板上人不多,夹岸已是崇山峻岭,山上密林巨石尚不分明,全都笼罩在一层藕灰色的雾霭中。长江象被拦腰一束,骤然收紧,白盐赤甲之间,夔门的身影犹如披着战袍的巨人,正渐渐逼近。何云鹏举着一部老式像机,让双城静融靠栏杆站好,自己佝偻下身体去瞄那镜头……双城见他在皮风衣外添了条羊毛围巾,又用一顶绒线帽罩住了稀疏的头顶,看上去老态毕露,风头全无,心想这也不过是个老头,迟暮之躯何以挡路,便迎着烈烈江风,于万水争流中展颜一笑。
毕竟有着半辈子的感情,何云鹏站在船头,指着前方横断江面的那扇岩壁,大声对她们喊道:“夔门天下雄!”一时迎风飞沫,激昂不已,但悬崖狭迫处,风声如雷,直灌双耳,双城什么也听不清,唯觉人在船中,渺如浪花一朵,只得随那洪流奔腾而去,绝无反顾。两面山崖几乎要撞及船舷,初生的朝阳将夔门向东的一壁染成赤红,江水拍岸,咆哮不止,双城和静融并肩站着,象千百年来她们的无数同乡一样,于这磅礴无言的画面中,一转眼便离了故乡而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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