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船,到万县靠港十七码头,已是傍晚。大船来泊,是码头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灯火通明的游轮象漂浮在江上的宫殿,抬眼望城郭高耸,似在云中。一坡天梯纵贯两端,梯上覆满了攀登入城的芸芸众生。夹道店铺掌灯,汇成两道星河,垂落水中,再化作半江霓虹……珠光闪闪,真如幻境一般。
一伙人上岸尝鲜,打算换换味口。此处江面较先前宽阔不少,码头的样子跟朝天门差不多,梯坎却是更陡,更高,叫来客都低头俯首恭恭敬敬爬上去,几百步的长梯,一来就灭了威风。众人上到一半才得歇脚,回头见来路险要,直插长江,陡峭几近直角,心中震撼,无以言表。
双城望长江静水深流,暮色四合,旅人归客,无不行色匆匆……她的祖籍便在这座江城之中,很小的时候跟家人来过,月光下老宅森森,天井里砌着一方水池,池中暗绿的青苔和金鱼忽闪而过的一抹嫣红是她记忆里唯一残留的影像。老祖母几年前离世后,余下的亲戚也纷纷搬走,宅子卖掉并不值几个钱,随便分一分,老家就算散了。
正想着,身后不知哪艘轮船离了港,“嘟——”地一声汽笛拉响,双城心里忽然一空,雄心壮志都被那声鸣笛吹得飞灰一般散入江中。
一坡到顶是万县著名的杨家街口,但见灯火明旺,人头涌涌,夹道的小店都把箩兜,摊子层层叠叠摆到了石阶上,就恨不得递到人眼皮底下来。竹篾条编的篓子里盛满了鲜艳的灯笼桔,陶瓷瓦罐中装着土产的麻辣豆腐乳,刷了一层薄油的卤鸡翅卤鸡腿在白炽灯下亮晶晶地排列着,金黄的玉米油亮的板栗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嬉笑怒骂,响成一片。沿江两环马路,最是热闹所在,街边店铺门脸都不大,做些水陆中转零售批发,街当中横拉着红底黄字的政策标语:“舍小家,为国家,搬新家!”“响应移民政策,建设美好家园!”仿佛因为寻常的日子即将到头,气氛反倒更加热闹,热闹中又有一种不知所措的烦躁。
街面逼仄,此时人流如织摩肩擦踵,若不是一路有卓然护着,双城几乎就要陷在里头。一帮人挣扎好半天,才穿过两三街口,下到隔壁码头一艘趸船上。一瞧离维多利亚号其实并不远,可恨不识路,废了这一番波折。
这船既改作餐馆,周围便点了无数葫芦型的红灯笼,梁柱上描了祥云龙凤,四面悬挂着绛色纱帘,一心打扮成古代画舫的样子。卓然伏在双城耳畔,问她象不象脂粉地秦淮河,双城抿嘴一笑只是不说。打量此处虽有几分造作,但这县城之中,俨然也算个顶尖所在了。楼上雅间设了全鱼宴:沸腾水煮鱼,泡椒耗儿鱼,酸菜鱼,烤全鱼……满满一大桌。东主是万县一位市长,为招商之故,与江南在重庆有过一面之缘,于是拿几位台胞当贵宾让了上座。那市长随身也带了两名年轻女子,花容月貌,身段窈窕,姿色竟不输叶丹,连双城都看得呆掉,更不要说吴社长黄董事之流,酒杯还没端起来,已酥了一身骨头。听介绍才是当地选美的冠亚军光临助兴,双城久闻云阳奉节昭君故里,钟灵秀气盛产美女,此时一见果然不虚。
推杯换盏吃了一阵,碍着一方长官,众人不免拘谨,还是江南拉起话头,先讲了些台湾人在大陆水土不合的趣事,接着频频与市长举杯对饮,等蕴了几分酒意,便提议各人讲笑话助兴。江南自己先讲了一个,说小时候家里常来一位叔叔,早年跟日本人打仗,常德会战被弹片炸瞎了一只眼睛,装了个假眼球戴着,时不时抠出来吓唬小孩子。晚上睡觉时,这位叔叔便把那人造的眼球摘下,泡在床头水杯里。岂知有回喝多了,夜里口渴,迷迷糊糊拿过杯子就一饮而尽,把颗眼珠子咽到了肚里,感觉不痛不痒,也没当回事。谁知过了几日,闹起了便秘,腹涨难忍,去医院挂了肛门科。
双城听到这儿,已忍不住握着嘴嗤嗤而笑,江南便看她一眼,示意不要作声,继续说那肛门科的老大夫,戴上老花镜,叫那叔叔脱掉裤子,趴到病床上检查。等凑近一看,老先生忽然吓得倒退两步,扶着桌子直叫唤:“哎呀不得了,老子看了一辈子P眼,没曾想今天,竟被P眼给看了!”
话音一落,满座男女轰然大笑,吴社长捶着江南肩膀道:“这个江南,平时最是仪表堂堂,灌两口黄汤,就敢当着这么多美女说粗话,真不是个东西,可我就是喜欢!”两位美娇娘花枝乱颤竞向市长肩头靠去,市长乐得险些打翻酒杯,兴头一起,竟也放下身段,说了个瞎公公和哑媳妇的笑话。蒋培军之流见市长与民同乐,也开了黄腔,便没了顾忌,一肚子浑话乘着酒气没皮没脸都往外倒。那吴社长是个识趣的,先拿自己同行开涮,说台北西门町的妓女到他们报社打广告,讲记者和妓者本是一家,广告内容就参照你们报上写的:欢迎来搞,园地开放,公开征搞,私下拉搞,长短不拘,搞费从优!
接下去到卓然,他放下筷子说小时候跟外公最亲,老人家常带他在花园玩。有天捉到只蚯蚓,想塞进小瓶里存起来做鱼饵,可惜瓶口太小,蚯蚓身子又软,怎么也塞不进去,急得哇哇大哭,外公见了心疼,忙去睡房拿了一管凝胶出来,将蚯蚓全身涂抹,浆得直直的,对准瓶口一送,立刻塞了进去。小卓然破涕为笑,直夸外公有办法,外公红着脸谦虚道:“还是你外婆有办法!”众人爆笑,连雅间两个服务员都乐弯了腰,唯独双城脸上有些迷茫,给卓然看到,更是心动神往。
酒酣耳熟之际,黄董吴社长又起哄叫女孩子们也来一个。趁淘沙米拉反应不及,叶丹抢先开口道:“讲就讲!仙女还有下凡的时候呢,何况我们!没什么张不开口!”众人都说痛快,只见叶丹酡红着一张俏脸,水汪着两只妙目,当下俐落起身,满满斟了一杯酒放在桌子当中,爽然道:“既然领导发了话,不就下个凡吗,又不是丰都鬼城下油锅。不过请市长大人做个主,笑话要是讲得合您胃口,您就劳驾笑一声,您要是笑了,这酒,让我老板江先生喝,您要是不笑,酒,我来喝,大家说公平不?”市长听完这一番话,笑说美女好气魄,还让左右娇娘多学着点。
叶丹眼波一转道,众所周知四川人好吃,台湾人好色。大伙儿听了一愣,回过神来都笑着说好,就这么着才爽快。叶丹接着说:“有这么一位台商,看上去跟我们吴社长一样有派头,胡主编一样有才学,还象卓先生一样帅哥……但骨子里是个色鬼。第一次来大陆,叫小姐开房被公安逮捕,驱逐回台湾,证件上加盖“色狼”的记录。”大家纷纷又笑,米拉嚷嚷要看黄董台胞证上是不是也有“色狼”的戳儿。黄董假意捂着口袋,不让她掏,二人于是又闹。
叶丹不理会他俩作浪,只接着说:“那人要回台湾见老婆,担心暴露,到街上找人另做了个戳,在“色狼”前面加盖“不是”两个字,回去哄老婆说,大陆的规矩,台商如果没犯错,派出所都给盖章出鉴定。就这么把老婆糊弄过去了。可没过两年,该台商再来大陆,贼心不死还去嫖,又给公安抓住了,没话说,这次永久驱逐。等翻开证件看见“不是嫖客”的戳,公安都笑,可台胞证上就小小一页纸,两戳一盖,地方满了,这可怎么办?要不还得说公安英明呢,灵机一动,刷刷添了两笔完事……”叶丹讲到这儿,故意顿了顿,眼睛周围一扫,见男人们挨了奚落,还都挂着笑,半张着嘴等她甩包袱,于是更来了精神,涂了丹蔻的手指一一点着黄董、吴社长、胡主编和卓然的头顶道:“加一个走之底:还——是——色——狼!”一语既罢,满桌人敲的敲盘子,碰的碰杯子,聒噪成一片。江南点头赞道:“小鱼儿这样很好!人就该有些披头散发打赤脚的时候!”说完他抓过桌上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底朝叶丹亮了亮,叶丹璨然一笑,二话不说,立刻陪饮了一杯。
晚餐后市长一行告辞离去,桌上杯盘狼藉,白酒也喝得差不多,江南叫人撤了席,换上水果小食,啤酒可乐。几个女孩早拉开嗓子,在一旁玩起了卡拉OK,双城因昨晚拔了头筹,此刻便在旁一心一意做她的观众,见欢畅处,女孩们通红着脸庞,互搭着臂膀,歌声娇脆道:“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双城靠着高背椅,侧身去看身畔长江,霓虹缭乱映在江面上,象杜十娘挥洒长袖,撒了一把珍珠玛瑙,晶莹闪亮。天上新月如钩,月下歌声袅袅,被风送得远了……不知有无异乡孤客,隔岸而听,勾起遐思种种……神游中忽听得有人唤她,才是卓然左手搂着叶丹杜鹃,右边倚着米拉陶沙,一边吼着“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儿西边黄河流”,一边朝她招手。双城笑着指指喉咙摇摇头,却因这一句,想起华岩寺的小和尚,不由抬头去寻江南,刚好撞上他递来的目光,两人皆是一笑,心事宛转,不在言中。
待众人声嘶力竭,唱到瘫掉,话筒才传到双城手中,倚窗见大江东去,无声暗涌,想起祖辈荣华,皆不敌世事沧桑,自己青春年少,却未知将来沉浮,胸中豪情与惆怅,连同席上的两杯酒齐齐涌上心头,便举唛念到:“君不见‘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珠玑琳琅,一路吟诵下去,令一干男子皆默然神往,叶丹米拉几个亦都安静下来,怔怔望着窗外,听她念白,于那些不谙深意的诗句中,柔软了情怀。
一滴眼泪在双城眸中转了又转,凝成眼角一粒珍珠,双城举起酒杯,想要遮挡它的滑落,嘴里稍一停顿,便听江南用筷子敲了一下酒杯,替她续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双城悄悄拭了泪,接着又念下去,直到“呼儿将出换美酒……”眼泪终于失去把控,直刷刷冲出来,打湿了面庞。卓然挨她近,忙扬声结了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说罢也干了自己杯中余酒。
众人称道之余,亦不免添了几分唏嘘。卓然递过纸巾,轻声问双城:“座中泣下谁最多?”热气痒痒拂在耳中,双城忙避闪着说,多喝了一杯让大家见笑。卓然又说他最爱末两句铁板铜琶的洒脱,双城擦擦眼角道:“我却喜欢‘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这自古以来的郎君,都是追问不得,流连不得,只好高歌一曲,自己倾吐了,尽兴了,便转身离去。日后相忆,只需记取当时明月,当时的自己。”卓然听罢,调笑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心叹双城小小年纪,难得她心如明镜不相欺。
直喝到东船西舫悄无言,众人才醺醺然收拾回船,零零落落走在已然冷清的河滩上。夜风从江面阵阵袭来,双城忍着头晕,望前面人影幢幢,好象是米拉喝多了,吊着黄董的膀子,再往前又好象是叶丹牵着江南的手,隔着几个人,不甚分明。登船时,那两个影子似乎贴得更近了,她想再看清楚一点,身子却随风一晃,卓然上前搀扶,见她心神浮动,似有机可乘,便顺势拉她到船舷一侧,附耳道:“等下我在顶层甲板等你,有话想跟你说,不见不散。” 双城见微光中卓然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眼底尽是央求之意,便有那么一两秒的恍惚,想起跟贺嘉在湖心亭避雨的情形,不禁轻抚了一下眼前俊美的面颊。卓然好不容易得了反应,也不顾有无他人在旁,立刻就要去搂她,双城闪身推了他一把,几步登上楼梯,回头向卓然道:“太晚了,别等我。”卓然仰起头,只答了一句:“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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