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维多利亚号首站停靠鬼城丰都。一船人乱哄哄地上了码头,马可波罗的女孩子们都穿上了蒋培军发的T恤短裤,束着玲珑的身段,晃着白生生的大腿,走在上山的人群中,煞是招眼。双城万绿丛中一点红,乘胜追击,着了她那条 “虞美人”。刚出门,见米拉挽着叶丹过来,相互一碰面,米拉便挑高了眉毛嚷嚷到:“哎呀双城,你不是真的要穿裙子去爬山吧?”双城心知她想替叶丹出头,倒也不急,扫了一眼米拉的高跟鞋道:“真能操心啊米拉,你既可以踩着细高跟去爬山,我穿裙子也就不稀奇了。”米拉口齿素来不敌她几个伶俐,是个爱惹事却又怕事的,见双城不肯相让,赶紧先软了脸,嘻哈几句完事。
一行人走到名山下的缆车站,见那缆车十分简陋,每车只容两人,不过椅子前方挡了两根铁杆:一根扶手,一根踏脚而已。不知何时,卓然悄悄排到了双城身边,二人便上了同一辆缆车。夏日里青翠的山林和农田从他们脚下滑过,双城给卓然讲她临时抱佛脚看来的丰都典故,以尽导游之责。讲到道家的鬼神之说,又讲到佛教入中国,却在年代上卡了壳。卓然小声提示到:“西元67年,白马驮经进洛阳。”双城微微一红脸,待要继续往下讲,卓然却不大要听,只问她在学校学什么专业,平时又有何爱好。他偏着头望着她,嘴角往一边翘起来似笑非笑,好象专因她的缘故,比人前的斯文儒雅格外多了种俏皮,双城一时走神,不禁拿他跟贺嘉比较起来,心里微微一动。
前面一辆车上坐着江南和叶丹,两个人头凑在一处,不知聊些什么,双城心里象装了付跷跷板,这头才翘起来,那头又低了下去。缆车经过中途立柱,座椅一阵颠簸,双城身子往后缩了缩,不由抓紧扶手,卓然乘势将右手覆在她左手之上,叫她不要害怕。双城心底舒了一口气,他触着她的一刹那,她发现自己心中并无荡漾,也就不怎么害怕了。正好前面叶丹回头打招呼,双城便轻轻抽出手来,朝那边若无其事摆了摆。
一路走过阎王殿,鬼门关,阴阳界,看完血肉模糊的十八层地狱,一班男女成群结伴踏黄泉路,登望乡台,摸三生石,跨奈何桥……说了一堆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玩笑,末了见忘川之畔,有人扮作孟婆,卖些瓜果饮料,日高人渴漫思茶,众人便闹哄哄挤在摊前买水喝。茶水婆的小摊挨着算命先生的木桌,那半仙最是会装神弄鬼糊弄年轻女子,几句话就把大家绊住。既问姻缘,便叫各人写下生辰,再从眼镜上方将女孩子们扫了一遍,拿住叶丹和双城两个编排起来。先一通天玄地冥的胡话,说叶丹面泛桃花,是心有所属,情根已种,只需带眼识人,小心把握,必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喜获良缘云云;又指双城虽也桃花势重,不过换了个字,变作“犯”桃花。陶沙忙问区别何在,半仙喝了一口茶清完嗓子方道:“命犯桃花,可藏劫运,这位小姐眼下红鸾、天喜、咸池、天姚四方旺气,为多人所求,但因运势太强,反而对冲不利,恐生争斗,伤及自身又累及他人……双城听他絮絮叨叨说下去,意思要自己买符护身,方可逢凶化吉,息事宁人,便一笑而过,钻出人群,向那石栏望江处,寻了棵根深叶茂的老树,坐下歇息。
双城虽不买账,心里到底受了些挑拨,因想那半仙说自己四方桃花,满算上贺嘉、杨学坚和眼前的卓然,仍缺着一角,未来尚可期待,又念自己芳华初开,已惹蜂狂蝶乱,沉吟中不禁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来……猛听得旁边“咔嚓咔嚓”快门乱响,才是卓然举着炮筒像机,拍下了她不少镜头。“算命先生怎么说?”卓然把那黑沉沉的像机从脖子上小心摘下,往双城身边一坐。他人生得肩宽腿长,虎背狼腰,一张脸却斯文俊俏,实难叫人抵挡。双城便笑:“还能怎么说,胡说呗,总不过见了小孩说学业,见了老人说寿命,男的求财运,女的问姻缘。”“姻缘?那我更要听听了。”卓然脸上撩弄的表情又浮现上来,双城忙定住神道:“我都没听,拿什么告诉你?听了歹话自己怄气,听了好的吧,是要给钱的,我舍不得,拔腿就走。”卓然听了哈哈笑,突然摊开手说:“我能读掌纹,来,给你免费!”见双城面色踌躇,不肯把手递给他,便压低声音道:“看来除了恐高,还恐跟人握手?”双城听他提起先前缆车上的内情,有些害羞,又有些不服,便将手一摊,任他握住指尖,研读起来。
“看出什么了?” 双城问。卓然笑道:“看出掌纹很浅,皮肤娇嫩,还看出……十指不沾阳春水,从不干活儿。”双城忙抽回手道:“卓先生何必拿我耍笑。”看出双城面子薄,卓然换了付温和的表情,说他为唱片公司写过歌词,其中有一句,说命运总在掌纹以内,掌握之外,刚才瞧着双城的手忽然想起了这个。“掌纹以内,掌握之外。好句子啊,”双城果然添了兴趣,问他怎么还写歌词。卓然笑说为了糊口啥都能做,还说自己刚出版了一本摄影文集,收录在大陆的所见所闻,名叫《童颜中国》。双城说“童颜”两个字有趣,问他如何解释。卓然左右望了望道:“中国虽然古老,但鹤发童颜,处处在萌生新的事物,童颜就是希望,是机会。比如这鬼城,这寺庙,可以这么古老,而你今天穿着这身红裙,站在那个房檐下,那个佛像旁,又这么年轻、闪亮,”卓然说着转过头来,眼里都是奉承话。“对我来说,你就是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童颜,等我回到台湾想起大陆来,说不定头一个就想到你了。”
双城听罢淡淡一笑:“卓先生平时舞文弄墨,讲话也这么浪漫。”卓然瞧着她道:“浪漫?你想说的是轻薄俗套吧?”他想了想又说:“什么是浪漫?浪漫是刹那间的心领神会。它不光存在于男女之间,也存在于朋友和朋友,甚至两个陌生人之间,一只鸟,一条鱼,一朵花,生在天地间,豁然照见另一个自己,这都是浪漫,都是自然而然的产物,无需躲避,只要心生欢喜,就是命里的福气。你懂我意思吗?”
双城听罢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你说的是挥洒出来的浪漫,而有时候蕴藏于内心,不加打扰,未必就不是浪漫。比如这山和水,江与岸,萍水相逢,可以两相缠绵,也可以互不相干,难道就不是自然?就不美好吗?”话没说完,却见江南朝这边望了一眼,双城忙刹住话头,起身说有机会一定拜读大作,说完抛下卓然走去了大伙儿中间。
上午游过鬼城名山,下午又登忠县石宝寨。石宝寨是一座背山面江的高阁,明朝万历年间所建,玲珑叠嶂,经久不坏,全楼上下,木楔相连,竟没用过一颗铁钉。楼阁周围皆是古代样式的月洞窗,外面浩荡的长江象被裱糊起来镶了框的水彩画,四面悬挂。双城纵然年轻,十二层楼一口气到顶也已喘息不定。叶丹米拉杜鹃三个正挤在窗棂前,扮作仕女图的样子,让卓然给她们拍照。陶沙一整天寸步不离跟紧了吴社长,这会儿两个人却不知鬼鬼祟祟哪里去了,剩双城一个人落了单,得闲靠近围栏,去看那烟波江上往来行船。
七月里江水浊浪浑黄,下午辰光,蝉声聒噪,两岸山野在骄阳下象曝光过度的照片,白花花的很是扎眼,跟古诗里那些“楼前长江百丈清,山头落日半轮明”的画面全不对号。又听说三峡筑坝之后,水位将没至阁楼下面两层,这数百年镇江之宝,未必还能幸存。这趟出来,双城心绪未得片刻安宁,因此眼里也全无风景,有的只是一个一个男人紧逼的面孔,伸着手,张着口。她感觉自己象武侠小说里初入江湖的小人物,小心翼翼行走在参差险恶的梅花桩上,一个不留心,就会掉下去,被他们其中某个一口噙住。
寻思中,双城忽见蒋培军朝她招手:“一个人看啥呢?怎么没跟她们玩去,是不是累了?”双城忙道:“累倒不累,就是刚才楼梯爬得太急,有点头晕,站这儿吹吹风,已经没事了,谢谢蒋总关心。”蒋培军一摆手:“别蒋总啦,叫蒋哥!”接着又说:“你第一次跟团出来,学习为主,不用太辛苦,不是早有分工吗,你只要做好江先生的秘书,多看看他有什么需要,帮着料理料理就好,别的留给她们几个导游去搞,多休息,别中暑。”双城听他话外有音,思忖是以卓然之故,又担心这提醒是奉了江先生的意思,一时竟怔在那里。
没多久一群人又热闹起来,才是吴社长拿了卓然的摄影机,堵在下层楼梯口,挨个给大家拍摄。那楼梯极窄又陡,入口只容得一身,楼上的人往下,必得扶着楼梯,倒退而行。待上面露出一双足蹬高跟鞋的腿来,那黄董吴社长几个便举着镜头凑过去嚷嚷:“玉腿玉腿……可惜短了一寸!”等上半个身子露出来,才是米拉,大伙儿不免哄笑。米拉下来捶着黄董喊下流,吴社长便说纤纤玉腿,君子好逑,大画家徐悲鸿在重庆时,就爱拎着板凳蹲女中门口看小腿,这跟玩瓷器讲究双耳、底书一样,都是品相。听得淘沙直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说着第二双腿又进了镜头,黄董嚷嚷嫌粗,臊得杜鹃下来一脸通红。第三个是叶丹,一双笔直的小腿比别人胳膊粗不了许多,吴社长便打趣说谁给递了双筷子下来,赶紧拿走,众人都笑,叶丹索性站在楼梯上,勾着长腿作势要去踢那摄像机,却被吴社长一把抓住脚踝握在手里,又是一番嬉闹。双城走在后面,握着裙角,小心翼翼地下来,双腿修长映着红色的裙摆,莹白鲜艳,骨肉匀停,竟是分毫不错,引得众人都说这一双腿,当真再无可挑剔。话音未落,两条腿毛浓密的男人腿咚咚踏了下来,走到半空还翘起一只脚,耍宝亮了个相,才是卓然最后一个下楼梯。底下的人都叫:“野兽!野兽!”那场面虽是粗鄙,但双城实在绷不住,也跟着大家笑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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