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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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成长小说《喜相逢》第八章.华岩寺(一)

(2020-05-18 10:35:41) 下一个

期末成绩下来,双城挂了一科,她虽无心攻书,但不及格的情况还从未有过,家里责备起来,双城愈加心烦,一时又无法摆脱这读书考试的囚笼,于是更把马可波罗公司当成了避难所。这天才到办公室,杨学坚便吩咐她赶紧去一趟朝天门码头,说江先生正在那边等她。双城一听急了,忙问:“朝天门好多码头呢,到底哪一个啊?”杨学坚只说他也不清楚就挂了电话。双城估摸他俩电话两端都是一笔糊涂,问也多余,忙出门打车奔了过去。  

朝天门形同船头,直插江心,正好位于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口,因古时州官在这里跪接圣旨面朝天而得名。沧海桑田,象征一方水土威严的城门早已不见,只遗留下巨大的条石,铺成了朝天门一望无尽的长梯,被南来北往的旅客踩踏着年复一年,慢慢淹没在江风秋月,时光荏苒之间。

双城下了车,抬头见前方一幢大楼上,“重庆港”三个红字招牌大得触目惊心,她心里微微一凛,无端觉得敬畏又有些惭愧,一时不明缘由。这本是千百年江河码头的历史显身唬住了她,但双城尚在混沌年纪,心里又揣着一团乱麻,哪得功夫琢磨,只顾左突右进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四下找寻江先生的身影。   

那时的朝天门跟重庆城里各处一样,比比皆是施工的泥泞,四下尘土飞扬,混乱不堪。有出租车相互阻了道,摇下窗户来破口大骂的;有街边摆张桌子支口锅,现做些稀饭凉面与路人充饥的;有拉扯着外地旅客,兜售地图快照的;还有更多象双城一样,嘴里吆喝着一个名字,彷徨四顾你寻我找的……双城突然想,江先生外来之人,他说的朝天门,多半是指那码头尖嘴之处,于是一路走,一路踮着脚尖远远张望,果然见那江边石坎最外沿,孤身站着一人。即便只是背影,在双城看来,已觉风神卓然,与周遭乱世遥不相干。那人面朝长江,正入定出神,待双城再走近些,才见他微微转身,露出半张侧脸:不是江南又是谁?  

双城 “江先生”三个字尚未出口,江南突然回头,就好象他们一直在聊天似的,他朝她日朗风清微微一笑道:“双城你看那儿,多么清晰。”双城望过去,见是江面上一条长长的界线隔开了碧绿的嘉陵江和浑黄的长江,中间竟无半点过渡的模糊,切割得一清二楚互不相干。这两江交汇的奇景双城也不常见到,不由赞叹。江南又说:“真是可惜,原本清澈的一条河,一旦交汇就被污染了,跳进长江洗不清啊,倒有点象做人。”双城按捺着喜悦,接茬说到:“可是不进长江,就永远见不到大海。等到了大海,自然也就清回去了。”江南听罢点头而笑:“说得好,这是‘见山还是山’的道理。”

江南原是要拜会港务局,待到了朝天门,才知领导办公室已迁至道门口。俩人于是沿街往上,边走边聊。江南再望了一眼朝天门长长的石阶,突然说到:“上次跟你提过我父母与重庆的渊源,说来话长,你想听么?”

双城连连点头,便听江南缓缓道:“民国二十六年冬天,也就是一九三七年,上海南京先后沦陷,我父母的大学内迁,一个从南京,一个从上海,前后脚在朝天门这儿下船,进了重庆。他们之前本是天南地北不相干的两个人,可是你知道,战争让很多人失散,也让很多人相遇。到重庆的第二年,他们在沙坪坝见了面,具体说,就在你们那个校园。后来他们结了婚,生了我大哥……”江南讲到这儿,突然一笑:“不过我可没那么老!我大哥和我年纪差好远,我是象独生子一样被家里宠大的。”  

双城听得有趣,不由追问:“那后来呢?您母亲没再念书了?”“没法念了。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很时髦,又热血,读的是复旦新闻系,迁到重庆后,据说教室宿舍被日本飞机轰炸了好几回,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上课了。我父亲倒是读到毕业,然后进中央政府做了个小职员。女人总归还是渴望安定吧,尤其是在炮火中,哪怕只是一间屋子,一张床,一个伴儿……不过她始终不肯承认这点,她总是埋怨我父亲当年着急娶她,害得她学业荒废,更埋怨我大哥着急出世,接着又有了二哥,把她从复旦的校花变成了江家的黄脸婆……”

“原来你是上海人,”双城笑道:“上海人总是瞧不起外地人,重庆人一生气,就说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世世代代喝我们的洗脚水。”江南也笑:“我不是上海人,我外公外婆祖籍苏州,我父亲家在北平,我自己又生长在台北。不过我母亲倒真是你说的那样,谁都瞧不起,尤其瞧不起家里这四个男人,她一辈子都在数落我们四个。”双城又问:“您父亲为国民政府做事,所以你们家才去了台湾吧?”江南点头说:“是啊,四九年这一走,直到三年前在台北去世,我父亲再也没回过大陆。早几年,说好回来探亲,偏就在那个时候生了病……”双城听了忙宽慰道:“等马可波罗号航行了,应该把您母亲请来,再走一次长江,再看一回三峡,然后从朝天门走进重庆城,一切都跟从前一样。”江南笑笑,轻叹道:“怎么可能一样?快六十年了。从朝天门下船的时候,她才十九岁……对了双城,你今年多大?”“十九岁。”双城一笑,略带羞涩。

俩人一路聊着,过了曹家巷,走到打铜街口,江南停下指了指说:“我父母结婚后,就在这条街上租了间房子住,我大哥也是在这儿出生的。大概是因为越回不来就越怀旧,小时候常听他们说起这条‘打铜街’,你是重庆人,应该知道街名的来历吧?”并不等双城回答,江南继续说到:“这里叫打铜街,是因为最早整条街都是打铜的铺子,重庆冬天阴冷,铜铺的炉膛里火种彻夜不熄,无家可归的人都聚在边上取暖,便可以活下来。开埠后,这里又成了川东华尔街,银行、洋行开得比米铺还多,我这回住的重庆饭店就是六十年前的川盐银行。德国人盖的房子,钢筋水泥,铜墙铁壁,北平沦陷后,好些故宫珍宝就藏在银行保险库里,躲过了日本人的轰炸。九二火灾的时候,大火烧到打铜街,也是被这些银行大楼挡住,才没蔓延到上半城去……”

双城听得入神,眼前恍惚回到了黑白泛黄的年代,镜头前晃动着模糊的白点。她不知道江南哪来的魔力,每次跟他在一起,身边熟悉的城市,就会呈现完全不同的样子,要么是清明上河图,要么是无声老电影。

 “你父母家火灾的时候没事吧?”双城问。“那是四九年了,抗战胜利后,他们就随政府迁回了南京。南京他们倒说得不多,大概最值得怀念的,还是新婚燕尔的重庆吧。虽然打着仗,但小两口荷包里有了钱,也跑去看电影,吃宵夜,玩到很晚才回家。因为洋行多,这里是重庆最早装电灯的一条街,那时候的路灯跟现在不一样,老大的一个半圆灯罩,跟个铁饭碗似的,用电线吊在马路中央。夜里江风吹过来,那灯就不停地晃,把地上的人影子也映得一晃一晃的,所以重庆人就把我父母那种夜不归家的小青年叫做‘灯儿晃’,是不是?”

“噢,灯——儿——晃!”双城用重庆话重复了一次,两个人都不禁笑起来……笑声中,双城看见马路对面并肩走来一对眉清目秀的男女,男人着长衫,女子穿旗袍。等近些再一瞧,男的竟是江先生,女的就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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