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现身的叶丹突然回到了视线中。二楼办公室大都已被占用,剩下靠里的一间,面积最小且紧挨厕所,平时摆了张桌,让罗军出车回来有个落脚之处。杨学坚暗嫌叶丹趋炎附势,打发她去和罗军同屋。叶丹倒不计较,很快便和罗军称兄道弟起来。罗军听说这女孩有江先生做后台,人既生得绝色,又肯跟自己亲近,哪有不迎合的道理,一时间边角小屋热闹起来,欢笑不绝,引了隔壁的设计师小张,出纳员小柯也忍不住循声加入,马可波罗公司只多了个叶丹,声势上倒象添了一倍人马。
陶沙开始还绷着架子,耐不住走廊那头阵阵笑声传入耳中,心痒得象钻进了蚂蚁,只得放下脸来邀约下班后一起烫火锅,还扯上蒋培军陈少飞两个,如此一来,大家吃好玩好再围着起个哄,账单也就充了公。
重庆火锅原是御寒之物,但本地纵使酷暑,火锅馆照样生意兴隆。三伏天围拢一坐,加麻加辣的火锅一开,满江红油翻滚,烤得人热汗淋漓。这时需将冷气机调到最大,团团白雾自头顶如瀑而下,再打开一瓶冰镇啤酒,其味之美,其情之畅,再无其它。重庆人吃火锅,也贪那围炉而聚的气氛,一碟碟食材烫下去,一勺勺美味捞起来,店家再送些糖水点心,瓜子毛豆……一顿火锅要比吃炒菜时间长出一倍来。时间长,吃下去的东西就多,拳能化食,于是火锅店里永远人声鼎沸,震耳欲聋。
当地流行一种叫“乱劈柴”的江湖拳,巴人风雅稍欠,却诙谐十足,划起拳来,文的武的,荤的素的只管往嘴里招呼,听来颇有一番野趣。象蒋培军这样的酒桌老将,几杯冰啤落肚,兼有一众美女怂恿,口中一呼“乱劈材”,便从“一号桥堵车,两路口淹水,三角碑杀人,七星岗闹鬼”,一路喊到九龙坡,石(十)桥铺……数的都是重庆街名,还藏着轶闻典故;又或胡诌些“舞(五)都不会跳,刘(六)晓庆洗澡,骑(七)个烂摩托,八方吃耙活(重庆话占便宜的意思)”的市井浑话取乐。这样此起彼伏,不分男女长幼地对喝起来,店堂里山呼海啸如万蝉炸锅,但凡要说上一句话,非得直着喉咙吼,外地人才走到店门口,就给吓得后退三步。
而这手“乱劈材”若是被叶丹陶沙这样的姑娘吆喝起来,那场面就更加精彩。跟莺啼燕转,宛若江南的川西蜀地相比,川东巴人后裔素以剽悍刚烈自诩,以至于面目姣好的重庆女人也普遍被灌输以这样一种观点:生得漂亮不算稀奇,漂亮之外,得有那么一股子不让须眉的烈性,才算得上正宗的重庆美女。于是叶丹陶沙之流,无不撸袖挥拳,极尽声势,唯恐飒爽之气输与了对方。叶丹天生一副低沉的“烟嗓”,陶沙却是石破天惊的女高音,两人都是市井街巷野惯的孩子,口齿急智颇有一拼,又贯憋着角力之心,这一比划嘴里妙语连珠,手上龙飞凤舞,立时引得左右围观,满堂喝彩,就连双城这门外汉,也不禁跟着叫起好来。
双城细瞧对座的叶丹,星眼微醺,闪着一点似酒非泪的波光,两颊绯红,映出鼻梁上几点淡淡的孩儿斑,更添三分俏丽。尤其那嘴唇,天然两瓣嫣红,因了酒意,更显得含珠欲滴。自初见起,但凡得了机会端详这张脸,双城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深陷。她暗想常说的红颜祸水,应该就是这般模样,纵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眼波流转已令人方寸大乱,这份玲珑,这份魅惑,这四下里的兵荒马乱……
与她的关注相反,叶丹整顿饭都在躲避双城的目光。叶丹自小是赢惯了的美人尖儿,陶沙米拉之流,从未是她对手,没曾想遇上这个双城,象是从小说诗文或是别的她不明里就之处走出来的人物,不一样的打扮,不一样的神情,看上去斯文秀气一个人,目光中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厉害劲儿。总能在叶丹得意忘形的时候,轻轻那么一眼,看得她一下子别扭起来,象是被人笑话了,却不知错在何处。
这边蒋培军他们又换了玩法,拿筷子敲着碗沿儿行令,轮到谁,谁就编排对家两句,内容不掬,压在韵上就行。设计师小张起头,指着对面蒋培军道:“胖趸胖趸(音den,肥壮的意思),操得嘿捆(音kun,混得有头有脸的意思),”众人都笑,蒋培军举杯一饮而尽,饮罢一指陶沙,陶沙对面是罗军,全不用顾忌,便拿筷子点着他头顶念到:“矮垛矮垛(音duo,个子矮的意思),哈皮矬矬(音cuo,粗话,呆呆傻傻的意思),”立时哄堂大笑,都叫过瘾,陶沙得意,赶紧点了叶丹。后者正取笑罗军,冷不防被人叫到,抬头一望对面的双城,一百句玩笑都卡在了喉咙里。众人催了两遍,才勉强说到:“啷长啷长(音lang,瘦长的意思),杀伤力强!”双城听着好歹算一句夸奖,便朝她盈盈一笑,心想这样美的女孩儿,交不成朋友,也别成为对手才好。
偶尔两人因公外出,也曾试过并肩走在解放碑街头,一般的容貌出挑,一般的长腿细腰,难免不引路人“打望”。这逛街买衣服本是女孩们彼此结交的契机,可她俩却象在T台上行走,众目睽睽下,只顾端足了气势,一心想要更胜一筹,早没了心思聊天。更有甚者,半路杀出个大胆的青年,拦住叶丹想要搭讪,或者某个没眼色的女学生,追着双城打听哪儿能买到她身上的衣裙……两人之间便似有了分数高低,更觉尴尬无比。如此一来,这种无用的努力非但没能拉近彼此距离,倒更显出格格不入。双城始信无缘,由得叶丹疏远了去。
杨学坚仍然会找机会把双城叫到楼上,大多数时间只在交代完公事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也总有那么两次,会在双城转身之际迅速上前从后面抱住她,仿佛每一次偷袭,都得绕开她的目光才能进行。杨学坚怕光,这间弥散着古龙水香味的屋子,永远帘幕低垂,凉意森森。在这隐秘而暧昧的空间里,双城自动解除了武装,她大胆体验着自己,并朦胧觉得曲径幽长,而杨学坚就横在这条道路的中央……
入了六月,气温猛地攀上三十八度。临近期末,双城往上清寺跑的时候少了许多,以至于和泰董事们抵达重庆,她也没见着。终于这天考完末一门主科,杨学坚打来电话,让她去一趟新华路的重庆饭店参加应酬。黄昏时分越发闷热,天气预报说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几十天的暑热都郁结在山城顶上,空气滚烫,仿佛一点就着。太阳西沉之时,两江蒸腾起大量水汽,半岛笼罩其中,房间里形同蒸笼,白天躲避烈日的人们,此刻焗热到难以忍受,都熬不住走出来,向那略感通风的路口,或开放冷气的商场外坐坐,摇着蒲扇咒骂着酷热……唯有双城穿着条裹身的牛仔布连衣裙,在新华路陡斜的街上急急奔走。一放下杨学坚的电话,她的心就激动了,胡乱梳妆过后,连雨伞都忘了拿,就冲上开往解放碑的中巴。她沉住气等了两个多月,就在春天里那段好日子等得快要褪色之际,终于有了动静。
推开重庆饭店古老沉重的黄铜大门,立刻清凉扑面,冰火迥然。饭店里坐了满满一桌,但江先生并不在,沈小姐也没来。到场的几位董事话都不多,唯领头那位身材矮胖的黄董事长,浓重的台湾腔夹杂着闽南话,一直滔滔不绝。其间他还训斥了杨学坚几句,大约总为督造不利,管理失序的问题。杨学坚只诺诺点头,也不申辩。叶丹不在,除淘沙外,另叫了米拉过来陪同。米拉妆扮性感,举止言谈却稚气娇憨,这正合了黄董胃口,手搭在她肩上整顿饭没舍得放下来。陶沙整晚心不在焉,全靠双城拿些风土人情的话题与在座敷衍。那黄董听说双城是大学生,非拿洋泾浜的英文跟她对话不可,结结巴巴说得象铁锅炒豆一颗一颗往外蹦,双城心里别扭,脸上只能陪笑应付着。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所幸几位董事白天在船厂积了暑气,累得取消饭后节目,早早都回了房间休息。独黄董临走前公然将米拉叫到一边,两人鬼鬼祟祟嘀咕了半天,大家都假作不见。余下众人往饭店门口各自拦车,杨学坚见双城脸色失落,只当她是受了黄董打扰,当下便要送她。蒋培军瞧见,赶紧拉了陈少飞和陶沙两个,同车离去。
双城刚刚坐定,杨学坚便紧贴了上来,才刚酒桌上多敬了几杯的缘故,他眼眶周围浮起一圈潮红,眼神也比平时放肆了许多。苦熬了整晚,才盼到现在……借着车内昏暗,他抱臂胸前,底下一只手悄悄伸过去握住她半侧胸脯,掌中弹跳绵柔,他不由闭眼假寐,专心享受这心驰魂荡的一刻。
双城抵挡不过,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毫无察觉的司机,只别过脸去任他手中漫游。出租车驶过前面路口,向下有条斜岔的马路,名叫打铜街,从那儿只需走一分钟,便是建行总部,贺嘉上班的地方。他们要好的时候,双城办事经过,特意绕到门口看了看,但从没进去过。当时心里的甜至今还清清楚楚,而贺嘉人却已消失在她的世界中。(待续)
人与人真是太不一样了
我碰到这种咸猪手杀了他的心都有
双城抵挡不过,....只别过脸去任他手中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