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喜相逢

文学,小说,影评,游记,散文,
时评,生活……
个人资料
正文

八爹发财记

(2013-04-12 20:47:25) 下一个

外公外婆去世的时候,家里九个孩子有一半尚未成年,大的也照顾不了,只好分送到各个亲戚家寄养。这样一来,姐妹几个境遇上便有了很大不同。运气最差的是我八姨妈,四川人管叫八孃,本来生得圆脸大眼最是讨喜,被一个亲戚先选了去,结果那家自己孩子也多,渐渐便有些顾不上。八孃十岁那年染了脑炎,没及时送医院,躺床上高烧了一周,后来命大活下来,眼睛和脑子就有点不好使了。

当了几年知青后,她被招进了当时新建的钢城攀枝花,在工厂里,遇上了我八爹。八爹排行老大,没咋念书,家里穷,拖累也最大。人长了一张眉清目秀的娃娃脸,老婆却始终娶不上。不知哪一天起,光棍铣工看上了闷声不响的女仓管员,世上便多了一家人,还有了我表妹。

这一家子都欠机灵,性格也懦弱些,容易吃亏,三个人因此便抱得特别紧,成天寸步不离,亲得叫外人看了都奇怪。大概也是因为太亲,表妹从小只黏着父母,不大合群,仅管后来眉清目秀跟他爸一个模子,却死活不肯找对象,硬是拖成了老姑娘,这是后话。

后来听说他们离了厂,娃娃脸的八爹竟然也跟人学着下海了。 为了养活他家两个女人,八爹试过各式各样的营生。首先是拿出积蓄买了一部二手摩托做起了摩的生意,初时还行,比厂里收入强不少,可没出仨月,就车祸了,说是晚上路灯坏了,连人带车摔进了建筑工地的深坑里,搭车的人断了腿,拿摩托车抵了医药费和罚款。

接着又跑单帮,往返于重庆和攀枝花之间进货出货,那正是我见他最多的时期。来得勤了,我家便成了他免费食宿的旅馆,每次只是给我和我哥带点零食就上门,爸妈也不上心思招呼,有什么吃什么,白天添双筷子,晚上铺块凉板而已。印象当中总是酷热的夏天,他隔三差五地就坐在我家客厅的饭桌前,红赤着脸庞,一件白色背心,长裤卷到膝盖的位置,穿黑色尼龙袜的脚搁在椅子上,堵着唯一的一把吱吱嘎嘎摇头叹息的电风扇。

饭后剔着牙的八爹,最常做的,是掏出一块进货用的袖珍计算器,一五一十地向我们全家演算他生意的成本,盈利,鸡生蛋,蛋生鸡……按这样下去,保守估计,一年能挣多少,两年又能挣多少……一路推算,直到心满意足地得到一个可以让他全家衣食无忧的数字。往往听个开头,观众们便起身擦桌子,洗碗,逐渐散了开去,只留下小板凳上的我,还专心听着。八爹并不介意,那时候的他面泛红光,满眼都是希望,于一个个累加的数字中眺望着人生的高潮。

“算出来的万元户,”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我们家背地里的一个笑话,直到有一回八爹进门就说遭人“洗白”了(四川话,被骗被劫的意思)说是刚出菜园坝火车站,就被两个重庆女人缠住,拉去野店子吃饭,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三个人同桌吃饭,再后来更不知怎么就多点了几个菜……最后又不知怎么的,身边的女人变成了几个男人,逼他结了一张账单,数目刚好和他身上揣的全部货款差不多。

“话说回来哈,那两个女的,长得好白噢……硬是白,我还从来没见过恁个白的皮肤”八爹回味的时候,有了皱纹的娃娃脸上泛着油光,兴奋的神色跟他拿着计算器向我演算的样子也相差无几……我一个小孩子听了,都有些瞧不上他。

记得后来又经人传授,搞起了家庭养殖海狸鼠。那玩意儿据说跟阴沟里的老鼠长得一样,个头却被八爹养到猪一样大,抄电表的吓得尖叫着冲出去。等到“出栏”,当初承诺高价回收的卖鼠人却始终没有出现,也不知后来那几只硕鼠是不是被他们慢慢吃掉了。

诸此种种,折腾到一家三口吃不上肉的地步,亲戚们看不下去,最能干的九嬢帮忙在德阳顶了一间极小的五金店面,举家将他们接了过去。有了五金铺的根基,加上九嬢客源上的帮衬,日子终于安定了下来。八孃常年身体不好,表妹却不知不觉长大了,知道每天一早起来给爹妈做好早饭,然后象儿子一样扛着沉重的门板,开了铺面,再打一盆水来,拧了毛巾上上下下仔细地擦啊,抹啊……那几平米的一块地方成了他们最珍贵的东西。

我现在还可以想象出这样的画面:八爹讨好地跟客人议着价钱,八孃坐在门口板凳上晒着太阳,手里或是缝补,或是理着中午要炒来吃的四季豆,而唯一的伙计,我那好看的表妹则穿梭在后面的厨房和走廊之间,又是搬货,又是烧饭,只不肯跟外人说话,街上的人是想要清清楚楚打量她一眼,也不能够的。三个人还是这么黏着,还是亲。

再亲,闺女也得嫁人,这个道理,八爹是懂的。催多了,表妹就哭。她底子虽有限,给爹妈宠得心气却很高,加上知道自己不难看,把这嫁人当成为家里扬眉吐气的事业,半点不愿含糊,倒比寻常女孩多了几分挑剔。相了几个,都不成,碰上对方条件差点,就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还得跟爹妈怄上几天气。

等我们都觉得没戏的时候,突然德阳传来消息说我那表妹结婚了……可不到半年,又离了。当初因为对方样貌般配,家境也好,八爹疼女儿,头脑一发热,竟然把五金店顶了出去,再跟做生意的亲戚借了二十万,大手笔买了套房子给闺女做嫁妆,图的是人穷气不短,在婆家有面子,日后说得起“硬话”。谁知表妹在家宝贝惯了,一出阁遇上个厉害婆婆,略受了点气便呼天抢地,“硬”过了头,坚决要离。那边也狠,说离就离,结婚证没捂热就变成了离婚证。

可怜我那傻表妹,拎几件衣服就跑回了娘家,反让对方占住了房子。八爹赔了女儿又折兵,气急攻心,追上门去打了女婿一耳光,这下把复婚的退路也断了个干净。官司没完没了地打着,借亲戚的二十万房款却不能不还,八爹苦想了一夜,决定以工抵债,只身再赴重庆为那亲戚跑货打工,留下八孃在德阳照顾饱受创伤的宝贝女儿。这一年,他六十岁,还是一张娃娃脸,但头发却全白了,听说还去过我家,仍旧爱算账,一笔一笔地在嘴里计划着,增涨着……

上个月,我哥打来电话说八爹生病住院,情况不好,医生说时间不多了。震惊之际,多年未见的八爹,那一张笑嘻嘻带着讨好的面孔,在眼前清晰起来。电话打过去,接听的倒是我表妹。表妹的声音意外地镇定,应答妥帖,坚定有礼,突然象是换了个人。一旁八爹听说是我的电话,从病床上挺起身,一把抢了手机过去,于是我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声音“哎,对头,我是八爹,我得病了,是肝癌!医生说是晚期!”他语调带着一贯的兴奋,象是刚中了奖似的,甚至有点兴高采烈的味道,让我想起他说“长得好白,硬是白……”的样子来。“你远在加拿大,还亲自来关心,八爹很高兴”在通话的末尾,他这么说,好像我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而那一刻,我正好看见他满面潮红,举着计算器,滔滔不绝地对着小板凳上仰着头倾听的我。

晚上爸妈聊起一件旧事,说你知道当初你八爹八孃为什么离开工厂吗?我说不是因为厂子倒闭,下岗什么的吗?我妈说不是,在钢厂原本挺稳定的,那阵你八爹八孃担心将来剩你表妹一个,要被人欺负,非要给她生个弟弟。违规悄悄又怀了一个,到处躲,被逮住的时候都快八个月了,还是拉去引了产,最后连饭碗都弄丢了。你八爹说胎儿引下来还哭了一声,果真是个儿子!

…………

隔天,我给我哥打回电话,让他寄点钱过去慰问一下,“要不我跑一趟德阳看看八爹?”我哥问。我想了想说:“先不要吧,让他们一家三口多呆一会儿。”

再多亲一会儿吧。

八爹平安。

××××××××××××××××××××××××××××××××××××××××××××××××××××××××××××××××××××××××××××××××××××××××××××××××××××××××××××

(后记:短文读罢,爸妈也很感慨,又历数了些我早已遗忘的,八爹托付过雄心的“事业”,诸如在邮局门口倒卖邮票,在小学前面摆蛋卷摊,推销灭蚊器,当狗贩子……虽说行行出状元,可他永远是失败者,爸妈说“到底是人笨了点”,据说每次到重庆来,一家子都在沙坪坝转盘的地下通道迷路,打手势,画地图都没用,最多的一次进出了三回都没对。说到这里大家都笑,八爹要是在场,他自己必定笑得最欢。所以他的人生并不悲凉,因为他有希望,他的希望就是一直满怀希望。

我一直认为我们喜欢听八爹说话是因为他可笑,后来长大了,看完《许三观卖血记》想起他来,才知道不仅仅是这样。吾国吾民,小人物的失败与伟大,(也许我又说大了)这正是我一直认为中国人拢着袖子互道“恭喜发财”最是冷暖动人的原因。)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
评论
高子 回复 悄悄话 笑得我心酸不已...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