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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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下(七)

(2013-04-12 16:20:04) 下一个

DAY7,Sep 23,Friday,
佛罗伦萨,晴朗
米开朗基罗广场——维奇奥廊桥——佛罗伦萨旧城区

托斯卡纳被誉为意大利最美的部分之一,在我看来,算是还好。有关它的影像资料上,丘陵绵延,绿野蔓坡,浅黄屋舍,赭红房顶……构成了最有代表性的景观,也常常出现在博物馆那些笔调细腻的风景油画上:常常是近景处的牧羊人领着他阡陌间的白羊,而远处湖面闪烁金光,群山背后,一场磅礴的山雨悄悄袭来……托斯卡纳的印象,就是这样浸着泥土之香。

行车去往佛罗伦萨的途中,这样的田原风景就在窗外路旁。它倒是让我想起小时候重庆郊外的村野,也是这样一望无际地起伏在蓝天艳阳下,隔得很远,也似乎能听见农院树荫下的知了……前日的疲劳还没散去,我朦朦胧胧在车上睡着了,中午时分一觉醒来,已是佛罗伦萨。(以下三图来自网络)

很奇怪怎样也记不得佛罗伦萨的酒店是如何了,那一小段回忆成了空白的一块补丁,胶片再接上的地方,我们已经离开住处,开车绕城外的山坡而上,抵达了可以俯览古城的米开朗基罗广场。这个名字来源于放置在那里的一尊青铜大卫像,而游人的重点却是长枪短炮地抢拍下午光线下,色彩亮丽的佛罗伦萨。

我们经过的每一处,都似乎与一部迤逦的电影有关,从《罗马假日》,到《托斯卡纳的艳阳下》,而在这里,甚至是连乌菲兹博物馆里,都会连轴不断地终日播放佛罗伦萨引以为傲的一部电影:《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其实这部电影如今看来,不过是宅女邂逅浪荡男的俗套,其中人物性格,细节台词都是纯正的英国味道,故事的后半段更是干脆搬回了英国乡村,但观众却只记得男女主角在佛罗伦萨古城里的不期而遇,和城外郊游途中,草浪翻滚的山坡上,青春汹涌的那场山雨……

此时站在高处,犹如站在佛罗伦萨的窗前,下午的阳光斜照,碧玉般的阿诺河围绕着城市,所有的建筑都覆盖着托斯卡纳特有的赭红色屋顶,这使巍峨的教堂,钟楼,蜿蜒的长街,小巷都笼罩在一种粉红的晕泽之中。佛罗伦萨之美,正如举止典雅的淑女抵挡不住一缕春情,而浮上双颊的红潮,那种有抑制却不禁流露的风情,非别处可以比拟,欣赏佛罗伦萨,你需要一双精致的眼睛。

开车沿山势而下,停停走走,穿越过一片幽静的宅居,风光甚好。夹道都是参天的法国梧桐,这种古典浪漫的树木,合衬着斑驳其间的午后光线,一路开去,象是电影冉冉的序幕。路边的别墅都掩映在花木浓荫之中。偶然露出一角藤蔓缠绕的凉台,或是半扇绿漆剥落的窗户,都象是藏着内幕的样子,是一个未曾确定的约会,是一段下落不明的等待。

花园并不严谨,随意地种着三角梅和芍药,开得蓬蓬勃勃。木门前靠一辆半旧的红色单车,绿墙边一只敦厚的大花瓷盆,或者树荫下两把滴溜的藤椅……人总见不着一个,但情思呢喃,却落落可见。

有时候游览一座城市,静静地欣赏她的民居院落,趣味更甚于参拜名胜。因为名胜是当家男人招呼宾客,侃侃而谈;民居却是屏风后的女眷倚门回首,半露罗裙青梅嗅。妩媚处,还不得宣然而示,要在后花园中迷了路径,才惊鸿一瞥地拾到,拿回去夜夜思想。

古城分内外双环,以著名的维奇奥廊桥为界。佛罗伦萨人惜城如金,连青石板的道路也是舍不得给车轮碾压的,所有的车辆必须停到一公里开外的地方,于是在落日绛红的余晖里,泊了车,步行往城里走去。

路上被一家琳琅的旧货店吸引了。这并不是一间招呼游客的古玩店,而是实实在在的一间旧货铺子。里面从日用器皿,到玩具书籍,一应俱全。不同于旅游纪念品,这里每一样东西都显得平实可亲,银柄雕花的镜子上拴着蝴蝶结,桃木的小圆几上铺着蕾丝编织的桌布……一本图案精美的童话书上,还写着某个孩子的名字,平凡的几个字因为时间的累积,变得珍贵起来。收藏着这样的物件,就象收藏了满屋子的回忆,买的人并不想知道湮灭的过去,只想在把玩之际,用想象去填满那些坑洼缺损,摩挲之间,回到彼处遥远的世纪。

不觉来到廊桥。作为佛罗伦萨的地标之一,维奇奥桥算起来有近千年的历史了,桥分上下三层,两侧起屋,中间是一条步道。几百年前,驻守此地的贵族大公,嫌弃桥上原有的肉铺腥臭粗鄙,令人轰走屠夫,改作了一溜儿的金店首饰铺,从此流光溢彩,赏心悦目起来。

橱窗里的黄金首饰极尽华美,推积在一起更有种金窟宝藏的诱人神秘,行走其间,耀眼的金粉沾上身来,人面似乎都有了宝光,仔细看才是桔黄的路灯相映而已。金铺的门面俱是古老笨重的旧式模样,我亲眼看见打烊的老板放下一掌宽厚的实木大门,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大串式样繁复的古老钥匙,在游人稀罕的注视下,表演戏法似的,层层锁上柜台门窗。

话说1944年,本地在德军的狂轰滥炸中,失去了所有的百年老桥,唯独此桥如有神助,安然无恙,在硝烟散去后,依然风姿绰约地安慰着历经战火的乡亲们。桥中央立着一尊不知名的铜像,男男女女便趴在那一段豁口处,看看风景,吹吹凉风,没完没了地接吻。流浪艺人在铜像边弹着吉它款款而唱,走倦了的游客便拾阶而坐,撑着下巴在歌声和微风中舒舒服服地发呆。

这也是一座跟恋爱有关的桥。据说年少的但丁在桥边遇见了心仪的女孩,彼此没有语言,芳心可可如桥底碧波荡漾,从此但丁有了诗歌,画家有了名作,人们有了一代又一代凭栏说故,伤春悲秋的理由。(以下两张小图来自网络)

过了桥沿河一直走,暮色四罩。回望河面上灯火辉煌的廊桥,有梦境般的美丽。我认为夜晚的廊桥更胜白昼之姿,桔色的灯火中,看得见街中行人,店里伙计,也看得见店家楼上的自家情形。靠窗的家具,光滑的楼梯,一闪而过的女眷身影。一段百姓生活便显得立体起来……还有那些虚掩的门楣,半垂的窗帘,你尽可以想象是金铺的儿子爱上了银器店的女儿,白天隔着窗户说一两句话,夜里睡不着流连河边,去窗口泼出的银盆水中寻觅她脂粉的味道……

沿河一带草坪,竖着爬满玫瑰的花架,下面摆着几张餐桌。有人闲坐在花园里,握着酒杯,望着廊桥夜色并不说话。我便再一次想象起我的老年。就象儿童盼望着成长,如今也常会遐想一段晚年光景,应该就是这样:花间,微风中,膝上合着一本书,手里握着一杯茶,远远望着他人的喧闹,想回忆又懒得回忆,一段似曾相识的时光。

走过了乌菲兹美术馆庞然的穹顶,灯火阑珊起来,便拐弯向城中而去,打算绕个圈子往回走。LD突然被路边立着的一根铜柱吸引过去。那边原是有一家不大的博物馆,这个时候已经关门。据墙上的说明,是按伽利略当年发明的一种测量仪器复制了一套,放在这小小的空地上,借助日冕投射之法,确定日历时间,星座四季什么的。理科生看完介绍,立刻爱不释手,趴在地上反复研究,最后找准他双子的星位,经纬分明地留影一张,才尽了兴。

我总觉得,我的感觉都是圆的,一颗颗的象珠子,圆融有晕,正是涣散不明之处,才是吸引我的地方;而他的心思是一堆亮晶晶的五角星,有棱角有几何有七巧的错落才会激起火花。

往前到共和广场附近,白天的人群正在散去,宝蓝色的夜幕下,白炽灯撒下一片片清淡的光辉,蓝白之间,有一种极雅丽的配搭,眼里有丝绒与珍珠摩挲的舒适。广场上的雕像面目不清,但黑黝黝的身体却显得加倍高大。

计划好明天将整日逗留佛罗伦萨,当下便十分闲散放松,难得有这样无目标地闲逛,两个人舒舒服服靠着走,愈发连说话都懒了起来。这一静下来,感觉整个城都随之安静,街道上的行人也不知哪去了,空出一条一条的石板街来,给我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敲得格外清响。

“怎么不说话?”我问。
“懒得说。”
“那在想什么呢?”再问。
“也懒得想。”
“我给你讲故事吧。”
“好啊,要听血腥暴力的。”LD乘势闹起来。
“那就给讲一个血腥的,暴力的,黑社会的……”我笑着开始讲到:“一个炎热的夏天,在‘佛罗伦萨’的神学院里,百叶窗前的亚瑟正在埋头整理一堆手稿……”

……突然,在百叶窗和亚瑟的画面后,另一个镜头浮凸出来:那是我第一次读到这一幕的情景,在学校医务室的院子里,两棵碧绿的芭蕉下,我坐在嘎吱响的藤椅上,等着补牙。心安理得地坐了一上午,牙没补成,书倒惊涛骇浪地看了半本……书里的国度,如今就在身旁,擦肩而过无数个象亚瑟一样,眼睛深邃漂亮的男子……从多伦多到佛罗伦萨的距离,何尝不是芭蕉树下到阿诺河边的一场跋涉,书外到书里的漫长旅行。

走过PITTI广场美术馆前宽阔的斜坡,意大利女雕塑家Rabarama的作品象只巨大的蜥蜴蹲在那里,成双成对舍不得归去的恋人倚靠着它大胆亲昵,“琼玛戴着顶宽边的草帽,从广场的另一端走来,向亚瑟挥着手……”我接着讲到。

不一会儿,我们从另一座拱桥回到了阿诺河的彼端,从桥上回望维奇奥,夜色中依然晶莹闪亮。“琼玛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亚瑟的脸上,他不再是亲爱的伙伴,在她眼中,亚瑟成了可耻的告密者……”我还在讲。

夜色中的佛罗伦萨象卸下浓妆的女人,从梳妆镜前缓缓回过身来,露出略有沧桑,却清艳如雪的脸庞。她用精致的浓妆展示给慕名而来的过客,用清嘉的本色面对真正了解,怜惜她的情人。佛罗伦萨的美,真正得是在夜晚。这样清幽的夜晚。

和罗马不同,这里的教堂晚上都关门,我们能看到的,只是教堂外面冷峻的雕像。店铺都是沉重的木门,上面钉着若干个黄铜圆钉。房屋不过三四层,墙壁在夜晚显得有点惨白,家居的窗户一律是橄榄的绿色,连同门框都是绿的,整座城都笼在一层濛濛的青色之中,跟灯光的清白相映出格外的静来。无人光顾的酒吧,连看守的人也走掉,昏昏欲睡地独自在街角亮着,一点声息也无。街灯都是冷色,在夜奔的归人眼里,也不那么笃定。你得加快些脚步,唯恐没到跟前,它就熄灭了。

“面对身世的真相,亚瑟想,要么自杀,要么出走。他掰断了生锈的铁栏,掀开窗子,从那里跳了出去……”我说着,指了指路边楼上的一扇窗户。这是一个狭小的亭子间,从两条窄巷斜汇处的夹楼上盖起来,托在突出的露台之上,掩着柚木色的两扇百叶窗,灯已经熄掉。我们停下脚步静望着那扇窗户,好象下一秒,那个英俊而忧郁的青年就要从窗后钻出来一样。

突然,“哇——”地一声,楼上传来某个婴儿的啼哭,打破了我们的遐想,连同佛罗伦萨正欲入眠的浅梦也被猛地打破。“朱利安罗!@#¥%&×&&×%¥#%#@!!”一个女人叫着孩子的名字,骂了一句,大概是叫他闭嘴,孩子哭得更凶了,整条冷清的街上都撒满了他的眼泪。在这样苍老的,佛罗伦萨的眼里,无论是亚瑟的绝望,还是BABY朱利安罗的委屈,最终都会在夜里沉沉睡去,在下一个天明前被忘记。它太老了,太老的人,心都是冷淡的,什么样的悲喜对它都是烟云,它象灰尘一样抹去往事,脸上不带任何同情。

罗马的故事都是摊在外面让人崇拜的,而佛罗伦萨的过往都藏在她无边的夜里,藏在每一扇关闭的百叶窗后,藏在不动声色之中,让人追问,又无处可寻。

走过开阔的广场,寒月下有孤独的教堂。城厢在远处散发着冰凉的光。难怪徐志摩叫它“翡冷翠”,要他的死魂“就变一个萤火,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这样极冷清的城市,却无端让我思乡,也不是思乡,这并不象,只是一种前生今世似曾相识又说不清的感觉,好象来过,这街,这夜都走过,暗含着一个答案却不敢说,只是沉没在自己无休止的脚步声中……

噢,对了,那就是孤独。佛罗伦萨之夜,翡冷翠般的,浸人的孤独,正是它的别致之处。

第七天:7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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