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先生: 前天,因事到馆中,偶然相遇,又偶然见到你去年为安徽某报绘的商鞅画像,佩了一把不带鞘的刀,觉得不大妥当。因为共同搞了服装十多年,怎么您还不知道战国末年还不佩刀,只用剑。剑用玉作装饰,剑柄剑珥用玉,剑鞘中部也用玉,即过去人说的“昭文带”,而应当叫做“璏”。剑名“辘轳”即可以上下,如取水井上辘轳作用。平时前端必低下,坐下才方便,使用时再提起,过长,拔不出时,必向后由肩上拔,秦始皇在紧急中听弹筝宫女的歌声,才应急救了自己。 您还画过沂南汉墓列士传,很不错,我说明也写得很清楚,大致不看说明,才弄错。不想想秦国法律严极,哪容商鞅露刃上殿议事!作历史画,一个参加过服装史的骨干画家,常识性的错误,提一提,下次注注意,免得闹笑话,有什么使你生气理由?主席不是告过我们马列主义重在实践应用,不在夸夸其谈?历史画停顿到过去的戏剧、版画和近代连环画上,不过关。才要我们搞服装史,多严肃的一件任务!你参加过这工作,审查时是重重复复一直到最上级康老认可,才会通过决定付印的。……你说你负责,正因为你不懂得什么叫“集体”,也对于业务上常识不够认真学,才告你错误处,仔细想想看,是帮助你还是束缚你?若这是使你天才受约束不易发挥,回想回想你当时来馆工作时,经过些什么周折,一再找我帮忙,说的是些什么话,难道全忘了吗?你可以那么自解说,这是一种手段,重在能留下,利用我一下,免得照学校打算,下放锻炼几年,去掉不必要的骄傲狂妄。其实对你长远说,大有好处。经过十多年同事看来,学校当时判断是完全正确的,错的倒是你的老师刘先生,一再向我推荐,保证你到我身边不仅业务上能得到应有的提高,以至于在工作态度、学习态度、做人态度上也有帮助。我由相信刘先生所说,他和我相熟四十年,总比你懂得我多许多。不然就不会把郭慕熙和大章同志向我推荐了。他相信我到这个程度,而事实上他两人和我共事前后廿多年,彼此印象都很好。私人可以说毫无关系,一切都从工作出发,保持了很好的友谊和理解,从来不感到我比他们高一着,一切工作都合作得很好。此外,之檀、李砚云、张毓峰、老史……大都前后共事快廿年了,总能保持到很好的工作关系,为什么你倒恰恰相反?这倒很值得你回想回想,毛病是在您的方面,还是我的责任?对别人那么好,对你却会到前天情形,很值得您认真想想,来博物馆时候经过种种,以及文化大革命时,由于你只图自保,不负责任的胡说,损害我一家人到什么程度。现在照你昨天意思,以为我“垮了”,在馆中已无任何说话权,甚至于是主要被你的小手法弄垮,而你却已得到成功,满可以用个极轻蔑态度对待我。即或是事实,也太滑稽了。你那么善忘,容易自满,蛮得意开心,可忘了不到半月前,在永玉处说些什么?我既然早就垮了,无可利用处了,你要我写字干嘛?是对我还怀了好意,还是想再利用作为工具?还是对永玉明天也会照对待我那么来一手?范曾老兄,你实在太只知有己,骄傲到了惊人的地步,对你很不好。从私说,我对你无所谓失望或生气,因为我活了七十多岁,到社会过独立生活已快六十年,见事见人太多了,什么下流、愚蠢、坏人都接触过,同时好的也同样接触过,受的人事教育太多了,不然,怎么能设想,由标点符号学起,用不到十年,就写了六七十本小说?而由小学生身份,转到国立大学去教写作,混了廿五年,不被哄走?而且把多少“袭先人之余荫”的在大学里习文学、教文学的“大作家”,几几乎全抛到后面去了。若果你处到我这个地位,怎么办?或且得意到真正疯狂,更目空一切自我膨胀到不易设想! 我却只觉得工作刚好开始。因为工作在国内,不竞争。若为找个人出路,借此地位想做个什么长还不容易?可是不这么想,只想再努力学下去,搞个半世纪,用成绩和世界上、文学史上第一流短篇作家比,才是学习用笔的本来意思、目的。说是“野心”大得出奇,也可以。但和你有个极大区别,就是从不利用人,甚至损害人,去达到个人目的。更不会存丝毫骄傲心。只觉得工作严肃,一切得踏实做下去,学下去。因为目标远,等于五万米赛跑,没有人拍手,是必然的。相反,配合不上社会现实,形成脱节现象,因而在社会变动中,终归前功尽弃于一旦,也难避免。这就是你所谓垮的意思?所谓垮,至于已是廿五年前事情,你不明白处,不妨问问刘先生,表面说,垮得够惨!因为在国内一些妄人,写现代文学史时,骂得我一文不值。我所有书全部烧毁,永远不许出版。几几乎同是五三年事,逃到台湾的蒋匪残余官僚文化人,也还不放过我,正式下了个命令,我的所有作品,全部烧去,永远不许出版。这就太怪了,为什么许多左的作品不禁止,巴金、茅盾、老舍……不禁止,独独我的被禁止,这就值得玩味思索,必有一定道理!是不是有不少作品,正触到官僚群的弱点,而在台湾、在二千万华侨中还会有影响,因此恼羞成怒,才加以毁灭性的打击,你试想…… 摘自《沈从文全集》,该书出版时以XX取代了收信人的名字,但此信并未处理干净,信中的一句“范曾老兄”给我们解开了收信人之谜。 另,沈从文在1977年4月4日写给汪曾祺的信中依然对这件事难以忘怀: 我们馆中有位“大画家”,本来是一再托人说要长远做我学生,才经我负责介绍推荐来馆中的。事实十年中,还学不到百分之一,离及格还早!却在一种“巧着”中成了“名人”,也可说“中外知名”。有一回,画法家商鞅的形象,竟带一把亮亮的刀,别在腰带间上殿议事。善意地告他:“不成,秦代不会有这种刀,更不会用这种装扮上朝议政事。”这位大画家真是“恼羞成怒”,竟指着我额部说:“你过了时,早没有发言权了,这事我负责!”大致因为是“文化革命”时,曾胡说我“家中是什么裴多斐俱乐部”,有客人来,即由我女孩相陪跳舞,奏黄色唱片。害得我所有工具书和工作资料全部毁去。心中过意不去,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扮一回现代有典型性的“中山狼”传奇,还以为早已踏着我的肩背上了天,料不到我一生看过了多少蠢人做的自以为聪敏的蠢事,哪会把这种小人的小玩意儿留在记忆中难受,但是也由此得到了些新知识。我搞的工作、方法和态度,和社会要求将长远有一段距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