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张达痴迷旧恋情
作者:与尘共舞(2013)
一九八七年。春天的一个傍晚。
美院的空气中弥漫着热情,理想和自由。油画系人体艺术课的学生们, 正在陈列室举办人体作品展暨模特感谢会。参展的作品有人体素描,人体雕塑和人体油画三类。张达,一个来自河北农村,沉默少语,貌不惊人的毕业班学生,安静地坐在会场的一角。虽然已是大四即将毕业的学生,他好象仍不能自如地融入感谢会这样的热闹场合。被美院油画系誉为“第一刷”的张达,虽然他的作品常被学院送去参展而且得奖,可他却极少说话。
这或许跟他童年的经历有关。张达的童年多半是在乡间的田野度过的, 和他做伴的是那头只会哞哞叫的牛。在那些日子里,他常从牛的眼睛里读出自然界的灵美,从喝水的塘边看见四季的交替。虽然没人教他, 他却知道把看到的,听到的和想到的用最原始的方式记录下来:刻在树杆上,画在石板间或是堆砌成泥土。在他的记忆中,他开始画画的年龄比说话早,比学写字更早。童年的孤独和与牛长时间的相处,让他变得喜欢对着不会说话的东西说话:他喜欢抓着牛鼻子说话,趴在地上边砌泥雕塑边说话。久而久之,长大成人后,当他和人在一起的时候,反倒觉得别扭,不知道说什么好,找不到话题,就象现在这样,静静地在一旁看着。
通常,如果不说话,张达的大脑和眼睛就会不停地捕捉那些能进入他画架的瞬间和灵感。但此时,坐在角落里的他,正在热切地用心跳搜索着一位来自安徽的姑娘。她姓夏,单名一个荷字,是学院短期雇佣的人体女模。夏荷是这学期人体艺术课雇佣的三个女模中性格最外向,最招男生喜爱的模特儿。这会儿,夏荷站在陈列室的中央,只见她穿着一件蓝色菊花衬衣和一条军裙,被几个男生包围着,他们正一起亢奋地有说有笑。张达觉得自己被夏荷火旺的人气和自如的交际能力隔开了,离她真的很远很远, 但他的心却是如此地想去亲近她。再过几天,夏荷就要回安徽老家了,张达那颗暗恋的心变得疲惫,焦急,无奈,甚至绝望。平生第一次,他开始为自己不会当众说话而自卑。他不禁羡慕起那几个追随在夏荷前后左右的男生:这些潇洒的城市宠儿,他们能同时和几个女生谈恋爱,敢不管不顾 地一醉方休,可以半夜翻墙溜进学院。张达却不行!他的简单,内向和执著,替他关闭了进入这种自由校风的门,却开启了追求油画艺术那扇无拘无束的门。所以,在人的世界里,他是住在外面的。
这时,人体模特课的龚教授走到陈列室的正中间,打散了围着夏荷的男生圈子。龚教授清了清嗓子,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他等喧闹的声音平静了少许之后,象是公布胜利成果似的宣布:“同学们,今天,你们从人体艺术课上毕业了。你们将带着对人体艺术的了解和热爱,走向美术工作岗位的四面八方,为祖国的艺术进步添砖加瓦。我代表学院的领导,祝贺你们结业!”龚教授的话音未落,就听陈列室的掌声和口哨声早已和欢声笑语连成一片。龚教授也被这高涨的气氛渲染得激动起来,他环视了在坐的六位男女人体模特,加大了嗓门说:“我还要借此机会,感谢每一位模特,没有你们的密切配合,我们的学生就完成不了周围这些丰富的人体美术作品。”他刚一停口,学生中有个男生疯狂地喊道:“我最喜欢安徽的夏荷!安徽的夏荷!”这一喊,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抛向夏荷。张达听了这喊声,浑身上下禁不住开始微微地颤抖。
龚教授笑了笑,点点头,不知是在肯定大伙儿的热情,还是对那个男生给夏荷的宣言表示赞同。他接着用总结式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我要说,我们这里的每一位,包括本人在内,都赶上了人体艺术的黄金时期 ---因为,人体艺术在中国的禁闭期已成为历史了!”只听陈列室一 阵疯狂的掌声和难以抑制的喧嚣声。龚教授感叹地说:“自从1914 年, 刘海粟先生在上海美专开设人体写生课,至后来因此事被称为‘艺术叛徒’,人体艺术在中国走过了曲曲折折的半世纪。现在,我们可以自由自在的用唯美的方式来欣赏人体,赞美人体和表达人体。大伙儿说说,我们不是幸运儿,是什么?!”又是一阵劈天盖地般的吼叫和欢娱。
这时,只见龚教授从手中打开一张纸,略做平静后,说:“这次参赛的美术作品,有三十余件,不乏佳作。可惜,我们只能在素描,雕塑和油画三科里各选一件得奖作品。”陈列室突然变得一片寂静。龚教授就着这短暂的安静,高声宣布:“经过学院的教授,专家和学生投票的结果, 此次人体画展的奖获作品分别是:沈天浩的人体素描:侧坐女郎;邹茜的人体雕塑:力与柔;以及张达的人体油画:香肌。请大家为他们鼓掌。好! 看来大家都等不及和模特联欢了,那我就宣布:舞会现在开始!”
霎时,强劲的流行乐声响起,几乎所有的人都跳起来了,整个陈列室象是抖动了起来。就连龚教授也被学生们拉着,大家围成一圈,开始跳集体舞。张达似乎也被这种狂欢的气氛感染了,他站起来,走了几步,象是去跳舞;但他刚欲走进跳舞的人群,又犹豫地坐下了,只是换了一把椅子。第一曲劲舞过后,音乐没有继续,人声的嘈杂,荡满了会场。突然,夏荷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朝张达走来,她来到张达身边,伸出手,说:“你的香肌,我喜欢。”张达没想到夏荷会主动走过来和自己打招呼,“腾”地站起来,笨拙地伸出手去回应,说:“谢谢你。你……” 张达本想说,“你的姿势摆得好”,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出口,夏荷就握了握他的手,歪着头,带挑战性地问:“下一曲,你能不能请我跳?”说完, 消失在人头攒动的舞池了。
张达完全惊呆了,甚至可以说他全身凝固了:这是真的?夏荷想跟自己跳舞?而且要求自己去请她跳?可自己不会跳交谊舞啊?这可怎么办呢? 张达真恨自己平时从没花时间去学学交谊舞:此时,他愿意用任何东西来交换一套娴熟的舞步。他正在这里胡思乱想,只听陈列室换了一个格调:从痴颠的狂欢转向沉稳的浪漫。这种转换,是通过一首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来完成的。歌声响起,舞伴相拥,低声倾诉,柔情万般。张达觉得自己再也不能错过了!他快步来到夏荷的身后,唐突地问:“我能请你吗?” 夏荷好象没听见张达从背后的邀请,仍旧和其他人聊着天, 只见旁边的一个女生捅了捅夏荷的胳膊说:“喂,‘第一刷’请你呢!”
夏荷回过头,冲张达笑了笑,就主动地伸出手,把张达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间,带着张达慢慢地旋转起来。张达握着夏荷的手,搂着她的腰,如痴如醉地闻着从她身上散发的汗香,感受着油画上的香肌。他感到全身上下男人的激素完全膨胀了,便下意识地远离夏荷的身体,笔挺地端着上身, 笨拙地左右划步。这时,不知是谁使坏,把陈列室的灯突然关了,留下的是漆黑的一片。一两秒钟的功夫,它又亮了,晃的夏荷揉了揉眼睛,说: “谁这么缺德?”张达楞了一下,问:“你说我?”夏荷调皮地笑了笑, 说:“你又没关灯,缺哪门子的德?我是说那关灯的人。”说完,她见张达脸上微微是汗,说:“你热吗?” 张达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他知道那头上的是冷汗,但他的心却热得发烫。夏荷故意把身子往张达的怀里送了送,轻声问:“你总是这么沉默么?”张达机械地重复说:“沉默? 你喜欢我说什么?”夏荷突然举起手,用手指盖住了张达的嘴唇,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只喜欢从你的画里,读你的话。”张达觉得自己内心的那股死火山的能量再也关不住了,他鼓起勇气,注目着夏荷的眼睛,好象小时候看牛眼睛似的那么大胆地说:“夏荷,你真美!”
黄燕听张达盯着自己叫‘夏荷’,便挣脱了手说:“张总,您别胡闹了! 您是不是也喝醉了?连我的名字都乱叫?!”谁知张达执著地一把抓回黄燕的手,说:“我从不胡闹,也从不醉酒。”黄燕见他仍处在一种错觉, 就直截了当地问:“那谁是夏荷呀?”张达听到夏荷这个名字从黄燕的口中说出,触电般地说:“走,去画室!”他拉着黄燕,用她几乎不能反抗的蛮力,三步并两步地离开大厅,绕来绕去,来到一面微微颤动的竹帘前。张达停下来,松了黄燕的手,如梦初醒一般,恢复了常态,略带抱歉地说:“对不起,黄小姐,我可能弄疼你了。这就是画室。”
黄燕一边揉着被张达抓得发痛的手腕,一边打量着面前嗦嗦作响的竹帘:与其说它是一面竹帘,倒不如说它是一面竹墙。因为,除了它的质地, 无论从高度和宽度上,它都算得上是一面墙。虽然这竹帘带着庞大的身躯, 无规则地抖动着,黄燕依旧看得出它的上面是有什么图案的,只是离得太近, 看不清。她退了几步,一看,原来,上面是一幅巨型的国画图案:青青的石板上,斜跪着一个穿菊花衬衫和绿军裙的背身姑娘,她的四周,盛开着漫地的野花。竹帘的右边,书写着三个秀挺的大字:百花岭。
黄燕见画中人穿着和自己一样的装束,又想想刚才张达在神情错乱中, 失口叫出一个“夏荷”的名字,心下明白了八九分。她象是在证明自己判断似地问:“那个夏荷,就是这位画中的姑娘吧?”张达没有回答,只是走到那竹帘的左面尽头,停下。然后,他突然疯狂地一面向右走,一面用手“呼啦呼啦”地将那个背身女郎的图案打了个面目全飞。他在“百花岭” 三个字前站定,面目扭曲地说:“夏荷?!那从来就是一个背影,一段不谙世事的痴情。”黄燕似乎明白了许多,也许是出于同情,她很想挤出一两句话来安慰张达;但从小到大,关心别人好象从来不是她黄燕的长项, 她觉得脑子里空空的。
就在这时,和张达之间只是“裸画换名模”的交易关系突然占据了她的脑海,并不断地膨胀,让她暗暗地庆幸自己没给张达一剂安慰的良药: 她看到张达那痛苦,可怜又无助的模样,觉得有一种隐隐的报复快感。随着竹帘缓缓的再次现出背影女郎的画样,张达的情绪也平静了许多。他对黄燕说:“你进去,先沐浴,然后,裹上白色的绢布等我。”说完,他进了竹帘边的一扇门。黄燕虽说心里暗暗恨张达索要裸像的卑鄙手段,但她仍旧忍不住为竹帘上张达的精湛画技而折服。她不忍心象张达那样打散画中人的身体,好象打散她就象粉碎了自己一般。所以,她捡了个石板和百花岭中间的空隙,掀开竹帘,走进了画室。
画室内的境界让黄燕惊呆了:只见眼前是一座八角形的无色玻璃房, 一览无余地展示着漫山的菊花:有白色,黄色的,紫色的和红褐色的。如果说,黄燕刚才是在画外看竹帘,那她现在就是步入画中了。玻璃房的地面上铺着柔软而洁白的绢布,张达的画架就支在玻璃房的一角,画架旁是一个玻璃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笔刷和油画颜料。黄燕沿着玻璃房转了一圈,发现它隔一角就有一扇门,只是都关着,不细看,看不出。她见书架旁有一个毛玻璃窄门,心想这肯定就是张达说的沐浴室,便推门进去。果然,里面是一个浴室,四面镶满白色的瓷砖,顶上有一个浴头,墙上的小隔断上放了几枚香皂。毛玻璃的门上,挂了一段白色的绢布。 显然,这样简洁的布置,是为了让即将入画的模特快速地清洁一下身体。
黄燕飞快地洗了一个淋浴,用那白色的绢布把自己沿胸包好。她正要出来,突然,手机响了。黄燕禁不住心里咚咚跳起来。她从军裙的侧袋拿出手机,稳住紧张的呼吸,听电话。果然,是大鹏。“喂,燕儿,快三点了,你在干嘛呢?”黄燕听见那暖心的“燕儿”二字,再想想白绢布下包着的赤身裸体,心里象被马蜂蛰了似的烧痛,她沉默着没说话。大鹏追问道:“燕儿,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在生我让你吃凉食的气?呆会儿食堂开饭,你可别再去晚了,要不,又得吃凉食了。”黄燕还是没有说话, 大鹏察觉到黄燕持续的沉默,又以为她在生他不能陪她过周末的气,就说: “如果你一个人闷得慌,就到玫瑰园去走走。今天的太阳好,一点儿都不象深秋的天气。燕儿,你说话呀?怎么了?”黄燕这才支支吾吾地说: “没什么。我……刚洗完澡,知道外面天气好。”大鹏有些惊讶地问: “洗澡?你们学院澡堂周末不是不开的吗?”黄燕随即撒了个谎说:“哦, 我是去院外洗的。”
大鹏根本没有怀疑黄燕的谎言,他开始兴致勃勃地汇报他的采访写作进展:“燕儿,我已写完初稿了,这个周末定了稿,周一就可以排版, 然后就见报了!”接着,他迫不及待地问道:“燕儿,你想我了吗?”黄燕觉得自己有些口是心非地说:“想了。”大鹏马上说:“那我晚饭过来找你,咱们一起吃饭。燕儿,你知道吗,没有你在我身边,我手上的文章虽然写得飞快,但脚底的时间实在过得太慢了!”黄燕听见大鹏说要过来和自己吃晚饭,马上毫不犹豫地打断大鹏的请求说:“不行,大鹏。今天晚上我没有时间,我……得赶麦克白的论文!”大鹏很高兴地说:“呦,我的小乖乖知道用功了!太好了!麦克白,莎翁的好戏!那你就专心写吧, 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黄燕应付他说:“那好,就这样吧,我要写论文了。”“那我挂了。燕儿,想你!”刘大鹏挂了电话。
黄燕听大鹏象吃了安慰剂一般挂了电话,觉得自己的耳根好烫!她的头嗡嗡作响,手也微微发抖,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口口声声的向大鹏撒谎!她的眼睛模糊了,她仿佛看见大鹏那被玫瑰刺破的手在滴血:鲜红的血液,滴在裹着自己身体的雪白绢布上;血渗在绢布上,显得更红, 只是那白色已不再纯洁,不是因为它上面浸染的鲜红,而是因为它的下面裹着一个已变节的身躯!面对大鹏近四年的执著追求和息息关爱,黄燕感到忠诚和背叛在撞击中较量着:那忠诚的冲力是单一的---她,爱大鹏,爱他的才华,爱他的执著,爱他宠她的感觉和因此带来的安全感;那背叛在拼搏中却交织着几股力量---她最不能受穷,因为贫穷不能拿来炫耀,贫穷不能高举虚荣,贫穷让她的骄傲无家可归;她唯贪恋富足---因为富足可以使她的时尚梦想插上翅膀,富足可以为她赢得一双双羡慕的眼神,可以让她和大鹏在一起的时间更加浪漫。她擦干眼泪,把大鹏的手机放回军裙的侧袋,带着挣扎后的平静,回到玻璃房画室。
此时,和浴室相对的那扇玻璃门打开了,整个玻璃房充满了野菊花的淡淡涩香。张达手拿炭笔,背对着浴室,站在画架前,并没有注意到黄燕的出现。黄燕双手护着白绢裹布的打结处,来到张达面前。原来张达也换了衣服:只见他穿着一条宽大的军裤,上身是件敞开的蓝色中山服,里面露着一件发黄的白衬衣,不知是本色,还是长期没有洗干净才变的色。他这身打扮,简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院学生。张达见黄燕遵循他的指示, 裹着白绢,散发着浴后的湿润,立在他面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很好,我们开始画像吧!”他来到那扇开启的玻璃门,指着不远的前方,说: “你看见那块石板吗?”黄燕点点头。张达接着说:“你,去那儿,脱了裹布,摆出刚才竹帘上那个姑娘的背影坐姿,就可以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