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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父

(2012-11-25 17:09:43) 下一个

我的叔父

我的叔父过世了,他是六月一日过世的,我是事后才知道的。
现在想起来的都是我小时候的问答。记得我曾经问我叔父他们的这一辈哪一个字写得最好。 他回答说是大伯伯。他指的是我的大伯,他的大哥。我然后问那么下一个呢,他没有什么犹豫,说二伯伯。 我再问那么下一个呢? 他犹豫了一下说三伯伯。 我父亲的字我当然是见过的,我的叔父和我们一直同住,所以他的字我也是见过的,不如我父亲的,但是我的伯伯们的字我没有见过,他们不常来。写字都在信中,还轮不到我来看,所以我才来问,是想知道我父亲的字算不算好的。那个时代现在想起来不是很注重字,我们家里倒是常常提起,所以有的我的几问。

后来才知道三伯伯的字是最差的。 我的叔父是不愿意在他的侄儿面前说他哥哥的坏话。 我现在想起来是很感佩的。

我的叔父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但是一生不得志,现在故世了,好像人间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但是对我有着很大的影响。

记得小时候在幼儿园,小学和中学见到过很多的老师同学,也花了很多时间和他们打交道,但是总是感觉不够刺激。一方面是俚俗,一方面是言不及义。 真不如回到家里听长辈讲话。现在想起来和我的叔父有着很大的关系。每个星期天的上下午,我的堂兄们都会来访,谈谈国家的大事。我的叔父常常会有很好的评论,未见得是次次都准,但每次和学校里面的议论很不相同,而且高出不止一两筹。 我从小的习惯不很重视和同学之间的往来,现在想起来是很功利的,因为和这些人来往自己没有感到益处。 比如要不要念大学,这个问题老师和同学在我小学的时候都没有过很明确的立场。当时的宣传的重点在工人,解放军。 即令是我的孃醸也说过,为什么一定要念大学?我的儿子长大了就要他去工作。不要上大学。 我的叔父当时没有说什么,过了不久就跟我说,大学是一定要念的。 我那个时候还在小学,大概是六二六三年的光景。

我的一位好朋友,叫蒋自新。 他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的是,精神贵族是一定要做的。 我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感受,就是我听我的叔父的教导一样的感动。 只是蒋自新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已经五十岁了。 我叔父对我说的时候我是十岁。

大学是一定要上的。为什么呢? 我的叔父告诉我,他一进了大学,就感到天地开了。从他告诉我之后,卑贱者最聪明这样的话我就非常的愿意让别人去相信。这样可以腾出机会来给我。

很多我的叔父的议论成为了我的仓库里的一部分。比如基督山恩仇记。 我提起来是赞不绝口。我叔父笑了一笑,慢慢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听到了,就知道,如果用一句话来总结这本书,也就是这句话了。

蒋自新同学以前跟我讲过他的本事就是写总结的文章。 不管什么题目,五十个字的范围,他就可以写出五十个字。 五百个字的范围,他就可以写出五百个字。听起来容易,你去试试看?

这里面有的是提纲契领的本事。不是一日之功。 基督山恩仇记读过的人多了,能够一句话讲到要点的实在是少的。

我的叔父看过很多的书,到了我长大了之后我才知道也有他没有看过的。比如孟森先生证明过董小宛和顺治的年龄差的太远不可能是情人。我叔父当时大概就不知道孟森在好多年前就有了这样的证明。 因为我听到他讲过“重草双木”因此林黛玉就是董小宛,因为董字的草字头是双草,或者说是重草,林子是双木,于是林就是暗指的董。 既然林黛玉是董小宛,那么贾宝玉就是顺治。这个附会俞平伯很赞同, 不管怎么样我叔父的见地都有他的根据。即使是附会,也还要有一点本事。我的猜想是对俞平伯的批判太出名了,所以俞平伯的议论反而把孟森的话押过去了。 这真是可笑的事情。

红楼梦他看的时候已经是文革中后期了。他以前看过那么多书,我有一点奇怪为什么红楼梦这样出名的书他反而小的时候没有看。 我已经没有机会再问他了。

他还说过贾宝玉最后的老婆是史湘云。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机会看到红学方面的种种议论。 我是到了最近才看到过高扬和周汝昌的议论。 已经记不清是哪一个讲过,从诗里面看,宝釵和黛玉都没有成为宝玉的老婆。贾宝玉最后的老婆应该是史湘云。 红楼梦后来的结局是高鹤续编的曲解。 不管怎么说我叔父看得到这一点我认为是因为他看得懂诗,不象我当时看红楼梦的诗实在看不懂。再顺便说一句高扬和周汝昌都是1920年前后出生的,我的叔父比他们都小四五岁,国学的根底就是差一些,也是有限的。 他们的意见相类似是正常的,是那个时代受过教育的人应该的水平,说明我的叔父真是很行的。
我的叔父佩服的人是不多的。 比如老干部。我小的时候听他讲过走过长征的他是佩服的。 没有走过长征的是半瓶子醋,不算的。 我当时不是很懂,现在想起来,他实在是对同年龄的干部或者老干部不服贴。 因为他是1924年的。 走长征的人最小的也要十六岁吧,也就是1918年以前生的。所以他这样说就排除了他对于同年龄中国共产党党员的臣服的可能,实在是很正常的。

过了文化革命,他又跟我说老干部也是人,没有什么。

我的叔父在我的小时候提到过几次曾国藩,说蒋介石学的说是要学王阳明,其实学的是曾国藩,毛主席学的也是曾国藩。他说其实所有的人都学的是曾国藩。我记得他停了一下,慢慢说利用矛盾,制造矛盾。文革之前已经不说了,后来也不再听他说起。

类似的思路的表达却可以不同。 很多年后我和他谈起高阳的书。因为之前高阳的书在大陆没有流行。 我说慈禧外传那一大套最好。是高阳写得最好的。 他说非也。 最好的是胡雪岩的那一套,代表着中华文化的精华,就是因势利导,什么人都可以用,什么人都可以用得上,只用长处。

我叔父对邱吉尔有很深刻的评价,说他是个老狐狸。

他没有讲为什么。 但是后来他说丘吉尔要抢东欧。 这还是不明白的。我记得他讲过两次。 讲完之后大家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然后他再解释。 丘吉尔要和苏联苏联抢东欧。反对从诺曼底登陆,而要从希腊或者意大利登陆作为西方的第二战场的主战场。如果丘吉尔的意图实现了,英美联军从那里向北插,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就不会有的。

这里我应该解释得再详细一点。 这里讲的是二次大战当中1942,1943年苏联美国英国三国在讨论在那里开辟第二战场的时候丘吉尔的立场。最后是在诺曼底开辟的第二战场,既是罗斯福的意思也是斯大林的意思。 或者说即是斯大林的意思又是罗斯福的意思。丘吉尔的回忆录对这件事情的讨论有这当事人的实况描述。

丘吉尔的二战回忆录是1953年得到的诺贝尔文学奖。原文当然是英文的。 中文版已开始我想大陆没有翻译,而是台湾方面翻的,因为我见到的是竖排。 封面有照片,是丘吉尔在书房的书桌前侧面的照片。他稍为侧了一下脸,很有把握的样子,年龄是六七十岁。我市在我的叔父那里看到的,时间应该是六一六二年。 我相信是台湾翻译了之后,国内才有的。 当时的国内对丘吉尔是否定的,所以就是翻译了,也不会把丘吉尔引以为得意的照片放在封面。我叔父是仔细地看过这本书,才有了以上评论。 其他人都还没有看过这本书,就只好听他讲。

我认识的人谈到丘吉尔都没有提到这一点。这包括我所有的小学老师和小学同学,我所有的中学老师和中学同学,对九沟的所有的人,我工农兵大学期间所有的人,老师同学。 丰镇二中所有的学生老师,研究生院的同学,美国的同学,同事。至于干部和干部子弟,他们连门都摸不到。

这一点非常的鲜明表现了丘吉尔的战略眼光和彻底的反共的立场。我叔父谈到这里没有人搭腔。我想和我一样都是在消化这样的评论吧。丘吉尔的回忆录文化革命之后有更新的翻译版,有二十四卷之多。 我们那个时代的很多人都看过,但是评论都不是很精到。我到了美国和美国的念过大学的同事朋友谈论,除了一位念过历史系的之外,对于这么重大的事件都没有评论,大多数人连印象都没有。 这说明我叔父的水平超过绝大多数的美国受过教育的人,对于历史和时局的把握均为上乘。那位念过历史的时在匹茨堡大学教经济的Steve Husted。 他的评论是罗斯福站在斯大林的这一边是为了让斯大林在打完德国之后愿意对日本出兵。

我在这里这样讲,诸君就知道当年是何等的氛围。

现在正是伦敦奥运会德后半截,免不了有美国的同事问我是不是为中国喝彩。 我当时的回答是我为孙阳喝彩。

这一问就使我想起我幼时我叔父的评论。关于体育运动员,他说这些女孩子十几岁光搞体育,以后怎么办?我记得听到这话就想了一下。 这句问话和在小朋友当中听到的不一样。 小朋友都是很羡慕体育运动员的光彩,就像现在成年的国人一样。

其实是很不人道的,因为这些运动员光彩也好不光彩也好,运动的生涯一结束,就马上无用,当然我指的是大多数,因为幼时失学的缘故。 而且常常是穷苦人家出身,教养也是差的。除了无用再加上不可爱。前途堪忧。而国人只知道自己面上有着别人带来的光鲜,而不去考虑运动员的以后的死活,非常的自私,如果还要评头论足,那就是更不对了。

我已经六十岁了,现在能够给出的回答,也还是几十年前我的叔父的评论,可以看到一个知识分子本身的人文底线与整个大众是格格不入的。大多数人不灵光可以从这样的小事情当中看出来,是可叹的。

在评论历史人物的时候,我记得我叔父有几条我还记得。

一条是关于赫鲁晓夫。记得原来在六十年代大家都叫赫秃。 大家很笑的利害。 没有人为赫鲁晓夫辩驳。 我记得我叔父说过苏联支援中国是八分利的高利贷。他对苏联天生没有好感的。 到了七十年代赫鲁晓夫的回忆录出来了,他看完了跟我说,看得出来,这个人是要和平的。 这个人指得是赫鲁晓夫。当时我感觉是震聋发聩。 当然他是直到我不会说出去。后来从各个方面检验,赫鲁晓夫要和平的结论岿然不可动摇。 他说这个话反衬了他自己主张和平的意愿,也反衬拉老毛的好战,不把人命当回事情。

没有其他的来源,有的是一片喧嚣,能够从文章当中看出人性来,这就是独立的思想,自由的思想。 这样的思维方式对我有着很大的影响。

我后来认为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是错的。尤其在中国。这和我的民主思想有矛盾。 我现在都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矛盾。 

我继续说。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桑伟川? 桑伟川打成反革命是我们插队之前的事情。 我记得我的叔父曾经有过评论。他说斗桑伟川的时候,有一个老工人上台忆苦思甜。 桑伟川问他既然这么苦当初为什么不去闹革命?这个老工人一句都讲不出来。我叔父加了一句,“小家伙脑子满清爽的了!”。 

这句话后来对我有这很广大的影响。 因为上海甲方前的工人日子是不错的,不会跟着干革命的。 甲方了跟着党的政策占便宜而已。 忆苦思甜实在是此一时是彼一时。 好比现在的外地人,刚来的时候都不好过,后来站住了就好了。如果与那一天要诉苦也是可以诉,但是初级阶段艰难,不能够推而广之作为一般的规律来外延的。

桑伟川年纪轻轻知道这一点非常的不容易。

再退一步看。当年干革命倒是左倾的文化青年多。 工人农民是不支持革命的。当然农村革命最强的就是那一群痞子,上海城里面其实是很少呼应的。

 我小时候问过我的叔父他是哪一年生的。 他说是1923年。 我后来看过他的户口簿,是1923年11月什么日子。后来我知道我们家庭中阴历十一月生日有三个人,三伯父,他,和我。 我也问过他属什么的,他说是老鼠,而且老鼠最大的。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老鼠最大。我也奇怪阴历和阳历到了我叔父那里怎么会一样?但是我没有问。 那时小时候,很多事情都是自己脑子里转一下,就没有了。

到了十来年前,我终于自己感到可以静下心来看一看自己一直想看但又没有时间看的书,弄弄清楚一点基本的东西,比如生肖之类。 中国人原来的年份是天干地支和公元的对起来有一点麻烦。 我就搞了一个spredsheet. 而且这个地支就是生肖。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子就是老鼠,真是最大。子也是午夜十二点。

子--鼠--子时(午夜)子正十二点。 子初十一点,子末一点。
丑--牛--丑时(2点)
寅--虎--寅时(4点)
卯--兔--卯时(6点)
辰--龙--辰时(8点)龙年: 1952, 1964, 1976,1988,2000,2012,。。。
巳--蛇--巳时(10点)
午--马--午时(12点)---- 午时正12点,午初11点,午末1点, 午时三刻=11点三刻。
。。。。

我属龙,龙就是辰,也是早上八点。龙年是1952年,因为是十二生肖,所以龙年一定是双数。我属龙但是是1953年,是因为小龙的缘故。只有一月份一定是尾巴,二月份的前几天也可能是前一年生肖的尾巴。这就是因为阴历和阳历的不同。

这就奇怪了,子寅辰午申戌都是双数年。 也就是说属老鼠一定是生于双数年。 我叔父属老鼠的,又是1923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1923年是猪年,一只老鼠都没有。 1923年年初有几条小狗。我叔父是年末的生日,如果是属老鼠,一定是1924年。 如果是1923年,就一定属猪。

我打电话去问他,这下子他狼狈了。 他说是考大学的那一年正在重庆的抗战期间,年令太小,怕别人不让考,就虚报了一岁。把出生年月报早了一年,从1924年变为1923年。 后来就一直用这个生日,没有再改。

其实11月也是阴历,也就当阳历来报。 大概是抗战当中这样的事情是很多的,大家也没有人感到有什么了不起。他是高二考得大学。 我记得他说过抗战胜利了正好他毕业,就出去找工作,他的教授要找他找不到。也就是说是1945年毕业的,如果算年龄,还不到21岁。 他高中挑了一班考大学,初中也跳过一班。他考大学的时候应该是16岁。

大概我是第一个来这样问他的。我父亲他们早就知道,没有告诉我而已。

1924年是什么年?老鼠年。 老鼠就是子。 而4就是甲。因此是甲子年。

1952年的2就是壬。1952年是龙年。龙年就是辰。壬辰年。地支是生肖,天干只要记住天干和个位数字对应就可以了。

天干是十项,正好和阿拉伯数字的十个个位数相对。 甲就是对4。这个开头不是很好,但是没有办法。 甲午风云,这个甲就是4。 也就是说一定是1894年,而不是1893年,也不是1895年。
1895年是乙。甲申三百年祭,就是4。 郭沫若写这本书就一定是1944年。 明朝的亡,清朝的入关就是1944-300=1644。 

我的叔父是右派分子。等到平反了他告诉我那个时候他才看到它的材料。“全部是假的。”他这样说,我也不知道是真的是假的。 他看着我没有被他说服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的人生的二十年就是这样过的。 我认识的很多的右派,打成了右派之后只作一件事情,就是窥测方向,看什么时候可以翻过来。那么有才华的人们的最精华的光阴就这样度了过去。

比这些右派差一千倍的人们掌握着权力,不停地讲啊讲,一讲讲了二十多年,使得的人们只听到他们在那里讲,以为他们才是行的。我认识的绝大多数人也果然认为这些连小半瓶子醋都算不了的人就是精英。

真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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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禾虹 回复 悄悄话 发表于 3 天前 21:48 |

我以前读英文的时候听到过有人说读外语是可以速成的。有一种说法是找到了好的方法三个月就够了。 我问家叔是不是这样。 家叔说哪里有这样的事情,不读个十几二十年是读不好英文的。

我问家叔这个问题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岁。 我想我同一年代的人也都听说过速成学外语这样的说法吧?这样的说法也不是一个两个人说的,但是都是不懂的人啊!然而众口铄金,对于年轻人辨别那是多么难的事情!

传这样的话到也不是没有一点根据。 比如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里面就提到过有一个人看瑞典原文的书看了七遍就了解到了瑞典文语法的特点。 我们现在看来这种从俄文学瑞典文是可行的,但是那是因为俄文和瑞典文之间的差别是同一语系内的差别,比较的小。 这和中英文之间的差别没有办法比的。很多的朋友学英文几个月没有什么进展就停了下来,恐怕是受了这样的传言的影响吧。
禾虹 回复 悄悄话 转一望的跟贴

一望发表于 2012-9-14 11:01 |
看了文禾对叔父纪念性的叙述很有感触,一个有知识的长辈对一个孩子来说的影响是如此重要和深刻,会关乎其一生的追求和性格。

我想到了我的姨夫,商务印书馆的早期合股人和资深编辑、颇具影响的期刊“英语世界”的创办人和主编——陈羽纶。

年青时,我和姨夫因为文革和插队的机缘而有过一段短暂而重要的接触,对我在知识和修养方面的启蒙,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亲眼目睹了姨夫创办杂志的经历和思路,给了我很大的启迪和感悟。

表妹收集了其父亲一生的经历和孜孜追求,出版了一本可以称得上对其盖棺定论的书“陈羽纶——与商务印书馆与【英语世界】”虽然在芸芸众生的知识阶层里,姨夫还称不上如何声名显赫,但他的一生却也集中了中国很多带有浓厚儒家色彩的知识分子的典范,且不论这种色彩之优劣,不管这么说,这是一个真正善良的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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