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莉哭起来真让人头大,外婆和二姨使尽了所有的解数来哄宝莉,毫无结果。最后宝萍坐在她身边,一边在纸上乱画,一边自言自语: 从前有个女孩儿叫宝莉,头大的下雨不用愁,短发剪得象锅盖,脖子长的象个长颈鹿,胳膊和腿细的象麻杆,哭起来嘴咧得象蛤蟆….宝莉的哭声嘎然而止,转过头来问宝萍: “你说谁呢?”
“你哭的时候就是这样。”宝萍在她的作品上签上名,把画的画递给她。
宝莉麻利地用袖子抹了抹泪,起身跑到厕所洗脸去了。
看到这两姐妹的举动,二姨和外婆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二姨说:这叫一物降一物!
分别的日子终于来了。 宝莉一手牵着苏叔叔,另一手举着二姨给她买的爆米花。宝萍拿出自己的剪纸夹子,里面夹满了各种各样的剪过的和尚未剪的图案。以往宝萍不许宝莉碰它,为了这些剪纸她们不知掐过多少次架。
“送给你的,看见它就象看见我一样。” 宝萍把本子塞到宝莉的小包袱里就跑开了。 宝莉对离别留念之类的东西尚未开窍。眼睛不停地瞄着手里的爆米花,最终决定把爆米花放在桌子上留给宝萍。一句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从北京辗转西安回边城的一周里,宝莉没少给苏叔叔找麻烦,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又要上厕所;故意把东西落在苏叔叔的亲戚家里;从快速行使的三轮车上跳下来然后怪三轮车太挤。终于回到家门口,宝莉却站在门口不肯进楼。她用尽了一切力量来抵制回边城,但心底里的声音却始终说不出来------宝萍怎么办?那是宝莉人生最初萌生的惦念和牵挂,一种对与自己共命运的人患难与共的情怀。把孩子交给父母时,苏叔叔不好意思直说宝莉的坏行为,却又要硬着头皮跟宝莉的爸妈解释因为自己的疏忽致使宝莉摔伤了额头,并含蓄地指出这个孩子挺淘气的。爸妈则为了这个淘气包给苏叔叔带来的麻烦不住地陪不是。
除了学校的一堆小朋友,宝莉对功课不怎么上心。老师是个耐心而温和的老太太。语文算数她都教。算数课还算有意思,令宝莉不耐烦的是语文课。学校只教那些她已经知道了东西,而她想知道的事老师却一概不解释。课文上的“毛主席万岁!”;“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两年以前宝萍上学时宝莉就已经学会了。至于毛主席是否真的能活一万年,毛主席是否真的比爹娘还,毛主席是否认识她宝莉,他如果真的是大救星,他为什么不来救外婆和太太?这些问题却无人向她解释。每天放学她不得不每个字写十遍时,这些盘旋在脑子里的问题就会跑来折磨她。而她被折磨时,王奶奶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就会同时向她袭来,使她心神不宁。终于有一天她在爸爸书桌上的抽屉了拿了一叠卡片,除了涂涂写写画画之外,她还写了一行字。然后把它塞进了对门那扇常锁着的门。
对门搬来了新邻居!有人捡到了那张早被宝莉忘到脑后的字条,并且交给了保卫科。不久楼里的大人都被招去开会。晚上宝莉已经睡下,听见妈妈回来拉开爸爸的抽屉拿了点什么又出去了。次日早晨当小朋友来约宝莉上学时,妈妈告诉他们宝莉今天不能去上学了。“为什么?”早已等侯着朋友的宝莉不解地问。妈妈没有回答。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叠着小妹妹的尿布。
宝莉明白是因为那个字条。她问妈妈前一个晚上妈妈是否回来拿卡片,妈妈以沉默表示肯定。
“妈妈,我真不敢相信您拿那些卡片去给他们核实!”宝莉瞪圆了双眼,一副被出卖了的委屈。
“这么说那个条子是你写的了?”妈妈看着宝莉。
宝莉木然地抬头望着妈妈,不知道如何回答。此刻她多希望宝萍在身边!她宁愿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全都告诉宝萍,她觉得告诉宝萍要比告诉妈妈安全。 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即使自己千错万错,妈妈都会保护自己的,因为妈妈的责任就是保护自己。可是妈妈却连问都没有问,就把同意保卫科来带人。自己的娄子真捅大了,妈妈也无能为力?妈妈什么时候不能象二姨那样把自己的问题当回事儿?保卫科会把自己怎么样? 他们会象斗争王奶奶和小六子一样把自己拉到大庭广众之前去揪斗吗?会把妈妈爸爸都牵连进去吗?还有刚出生的小妹妹?
妈妈看出了宝莉的心思,弯腰靠近宝莉:“你用的那种卡片是苏联专家送给你爸爸的。只有咱们家有。他们早晚会查出来的。”
宝莉不语,两只眼睛明明是在问:我该怎么办?
妈妈看出了她的心思,又说:“告诉他们实话,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宝莉那一刻真想冲妈妈喊两声,她觉得妈妈比自己还天真。可是跟妈妈解释有什么用呢。“反正我是不想被人家拉去挂牌子戴高帽!”宝莉喃喃自语,低着头一副任杀任剐的无奈。
大约十点,三个人一起来的家里将宝莉带到了办公楼的一间小屋。宝莉认识那个年长一些的男人。他的女儿小凤和宝莉一个班。他们一个一个轮流盘问,从家常开始,问宝莉爸爸妈妈在家都跟她说了哪些话,吃饭的时候都聊什么云云。其实最近妈妈爸爸都特别忙,每天除了忙小妹妹,就是开会,大部分时间都是宝莉一个人在家。宝莉明白,他们之所以打听父母的事是要知道自己写的那个纸条是受了父母言论的影响或指使。宝莉多想当个诚实的孩子!多么希望有人关心和询问半年来家里的遭遇和自己的成长!可是她知道,如果把自己脑子的那些疑问都说出来,她就会和那些被揪斗的人一样罪大恶极,一定会给家里带来招致灭顶之灾。她已经失去了很多亲人,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诚实是一个人,一个社会,一个民族最原始最基本的道德。没有了它,信任,理解,同情一切良好的关系和情感都无法健康地相互依存。然而一场革命不仅摧毁了无数的家庭,也掠夺了一个孩子的无邪的童真。诚实,谁敢?
审讯持续了近三个小时,宝莉说的唯一一句还就是: “我想找我妈妈!” 最后还说小凤的爸爸说服了其它两个人,说这个孩子啥也不懂,就知道找妈妈,要求他们把宝莉送回家。
晚上躺在床上,宝莉听到爸爸妈妈议论自己。爸爸说宝莉这孩子以前是挺活泼的孩子,话多的招人烦,怎么现在安安静静心不在焉,问话跟没听见似的,整天摆弄那个剪纸本子。妈妈说宝莉近来特别不听话,老是跟邻居的小孩儿打架,前几天把人家从滑梯上推下来,人家长找到家里。要不要带她去看看医生。宝莉听了这话却觉得应该看医生的是他们大人。
夏天来了,学校放假了。宝莉请求妈妈允许她和邻居小燕子及她妈妈一起去游泳,妈妈说不行。爸爸和妈妈要出去办点事。 她得在家照顾小妹妹。宝莉怏怏不乐。妈妈在她耳朵旁边耳语了几句,宝莉顿时绽开了笑颜,这是这半年来她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她紧紧的搂着妈妈的脖子,使劲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说:“ 谢谢妈妈,我一定好好照顾小妹妹。”
明天,爸爸就要上路去接宝萍和外婆了!
---完---
尾声: 因为在医院进出照顾外婆,宝萍的健康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1993 年,宝莉在首都机场见到了三姨的全家和她率台湾代表对首次参加全运会的父亲。至今留在她心里的是相聚时撕心撕裂腑哭声和一句关于信心的忠告: 82岁一样会有奇迹,要坚强地活着。
良好的记忆无疑是精神健康的标志。然而仅仅记住某个时刻,某一个地点,并不足以提升我们的境界。只有当它重新唤醒我们的情感,这种记忆才会变成一种精神财富。犹如在一个孩子的记忆中,因为不小心打坏了别人心爱的花瓶而遭受皮肉之罚之,从中学会行事谨慎,惜己所有,怜人所无, 进而懂得爱人所爱,惜人所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