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车祸后,周玫出院了,她回到无锡的家里又静养了几周。
住院时,罗去冬经常来看她,嘘寒问暖。一开始玫子根本不想搭理他,后来表哥川岩也来打圆场。玫子只得勉强应付这个让她悔恨交加的人。
即将离开无锡的时候,罗去冬盛情请她吃饭,菜过五味,他请求玫子原谅她,那天晚上他原想请玫子到虹桥的日本餐馆告诉她实情。
其实在车祸的第二天,玫子刚刚从手术中苏醒过来,就听到了李川岩和罗去冬的对话。当时,她真懊恼自己会醒过来,就是被车撞死了,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好比白流苏遇到了范柳园,别人遇到了倾城之恋,而她所遭遇的却是灭顶之灾。这过去的短短几个月,对她来说是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身体的重创、朋友的背叛、恋情的无望,她多少次希望自己在车祸里死了就不会这么痛苦。
回到家,脱去衣裳,对着镜子,她审视着自己胸部和背上如蚯蚓般攀爬在她身体上的疤痕,一道道曾是手术刀割开她躯干的痕迹。她抚摸着道道疤印,心里空荡荡的,悲凉从心底溢了出来,沁入她的每寸呼吸。她抿嘴对着镜子里自己丑陋的肌肤笑了起来,镜子里的她笑得丑陋,而满脸泪花。人生无常,曾经多么爱美的周玫,却落得如此可怜的下场。
此刻,她耳畔只剩下罗去冬的话:玫子,很抱歉,我喜欢媛媛。虽然,我想我跟她已没有将来了。
她在想,罗去冬说这句话是要让自己同情他,还是想同情自己?她当时该有多蠢,带着一笑起来人畜无害的媛媛去相亲。当时媛媛在她眼里就是一个穿着打扮落伍的大妈。可偏偏就是这个看起来心地单纯的媛媛,挖了自己的墙角,抢走了她的幸福!让她落得自作多情而浑身疤痕累累的下场。假如车祸中,伤到了她的脸,她以后该如何活下去?
李川岩曾对玫子说:这些都是意外,周玫。佛教里说,人生总有些前世的债要还,总有些坎得过。
听到这话,玫子呆呆地注视着他。自从致远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以后,她以为川岩就是自己最值得信赖的亲人了。可只这几句话,为何让她品出了被置之不理的冷漠?她欠了谁的债了?自始至终,她看不出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歪了,什么事情做错了,却走进了今天这样的死胡同。死里逃生出来,她丝毫不觉得庆幸,却感觉无比的沮丧与失落,甚至是仇恨。
她清楚无比的记得,致远站在他母亲的病房门口,对着那个娇俏可人的小逸会心地笑。记得致远的母亲亲昵地拉着那个小逸的手,还有那句:不被父母亲祝福的婚姻都不会有好下场。而细想起来,那个小逸和媛媛居然如此相像,都长得清纯可人,一笑起来单纯天真,如邻家妹妹般的可人与善解人意。可就是这种女人,才让自认为风情万种、美丽无双的她一败涂地。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跟致远已经结束了。为了尊严,她不想等到他对自己下逐客令,就悄然离去。但是,心底总存有一丝幻想,曾经的柔情似水,枕边的海誓山盟,就可以如此轻易地付之东流?可是,结果呢?
他居然了无音讯。那些柔情蜜语,居然可以如过往烟云。致远,他居然如此之无情。
跟致远分手后,有一次她在商场遇到了媛媛。媛媛也大老远地冲她打着招呼。有阵子没见到媛媛了,她的眼角也浮出了鱼尾纹。玫子记得第一次遇到媛媛的时候,在青葱的大学校园,窗外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媛媛还是个小姑娘,清汤挂面的头发,土得掉渣的衣服,一脸的稚嫩,心里所有的喜怒都写在脸上。回想起来,青春是箭,从岁月的深处射出去了,就永远消失在时光的隧道里,留下被年轮碾过的人们独自追忆。
媛媛忙着叫身旁已经长到她肩膀高的昊昊:这是周阿姨。昊昊礼貌地喊了一声阿姨好。玫子瞥见媛媛一脸幸福的笑。当时,她有点晃神。她陡然发觉,原来所谓的幸福,在她赴汤蹈火扬帆远航地去寻找的幸福,就搁置在她离开的岸边。而媛媛似乎就端着那种幸福,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冲着她在笑。
现在想来,那笑,却是一种讥讽与嘲弄。娄静媛她什么都有了,而自己则一无所有。连她仅有的罗去冬,也被媛媛这么轻易地夺去了。凭什么?为什么?
难道她不够优秀?难道她长得不够飘亮?
又想起了那个妄死的青青。
当玫子一身黑衣,看着青青年轻的躯体被送入火化炉,看着一旁哭得捶胸顿足的朱山祺。她的心也在痛得哭泣,却是为了她自己。她恨致远的无情,他母亲的薄情,当时她有多恨这个冷漠的世界。她甚至羡慕青青,生前有个如此痴情的男友。她希望躺进火花炉的人是自己,而不是青青。至少,她不会怀着对爱情的憎恨、对致远的恨,继续苟活于世。
难道这些都是她的债?都需要她来还?
当她一个人枯坐在殡仪馆的走廊里,朱山祺突然走上前拥抱她,如孩子般在她肩膀抽泣道:“玫子,这个世界上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不知为何,现在想起这句话,她已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