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铁浮屠阵
钰儿莞尔一笑,起身下床。在床头的矮柜上,摆放着浆洗干净的外裳。钰儿掀开中衣,查看自己身上的几处伤口。伤口都被细心敷了药,包扎了起来,就连脚后跟的伤也没有以前那么痛了。她穿好衣裳,刚把头发绾成男式发髻,帐门口就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把食盒、药和热水放在这里!”隔着屏风,钰儿看到征儿吩咐着几个兵士。
待兵士们都走了出去,征儿才踱步走进了里帐。
他依然穿着她缝制的那件玉飞龙战袍,只是黑瘦了许多,面颊还有些浮肿,一双朗目炯炯盯着她,眸底蕴着欣喜、担心和怜惜。
“好些了吗?”他几步就走到她近前。
钰儿站起身来,还未及回答,他伸臂把她揽入怀中,“傻子,我在那鬼地方不会死的。鹰隼会把陆有真的人马带来找到我!”
钰儿一听,无名火猝然蹿到心头,她猛然推开他,手掌打在他肩膀上。他闷声哼了一声,黝黑的眸子里满是疼痛和隐忍。
“你受伤了?”钰儿收回的手掌停在半空,大吃了一惊,问道。转念想,他饥寒交迫时,也许期待陆有真的鹰隼才是支撑他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无碍!”征儿无力地摆摆手,忍痛无奈地一笑。“你的功力哪里来的?”他眸色中寒光一闪,痛惜地盯着她。
“没有功力,我能骑马冲进鬼谷道?”钰儿诘口反问。
“唉!”他低眉深叹一声,伸手在她肩膀上摩挲着,似乎那就表示了歉意和他未说出口的感激。
“鬼才相信你的鹰隼呢!我在那个鬼地方呆了一天一夜,连半片羽毛都没发现,还能等到陛下的鹰隼?”钰儿不依不饶,瞪了他一眼。
他蹙眉,眸底迅速划过一抹令人心痛的落廖,脸色暗沉,斜靠在一旁的矮柜上,似乎才几天不见,他已苍老了几岁。
“如今又有何打算?征儿?”见他这副模样,钰儿不安地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手掌里满是硬茧“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想到这儿,她的心又一痛。
“九死一生,都过去了!饿了吧,吃饭!”他咧嘴一笑,再抬眸,适才脸上的隐忍和困苦又一扫而光,眼前又是那个信心十足的拓跋征。他拉着钰儿的手走到前帐,指了指一旁的脸盆。钰儿绞了热手巾,擦了脸,顿觉神清气爽。
拓跋征在茶几旁落座,亲手打开食盒,推到钰儿面前。
“柔然铁骑滋味如何?”钰儿吃了几口可口温热的饭菜和汤,心中踏实了许多,问道。
“不错,美妙无比。”他垂眸,一脸苦笑,几撮头发耷拉到额前,让他看上去有些颓废。
钰儿埋头吃完饭,收拾好食盒,端起他递过来的汤药,一口气吞了下去。
“美妙无比到什么程度?”她用锦帕擦了嘴,继续追问。
直到此刻,钰儿才明白能让堂堂大魏年轻帝王败走鬼谷道的是何种铁骑?
柔然大檀预备了两种阵仗。一种叫轻骑阵,一种叫铁浮屠铁骑阵仗。铁浮屠是铁塔的意思。拥有铁马镫的柔然可汗大檀参照重型步兵的阵型,把骑兵列成整齐划一的巨型方阵,一万人马,绵延在广阔平原上,铁甲敷身的马匹、将士进退速度完全一致,犹如一只只坚不可摧、势不可挡的铁塔。铁浮屠铁骑就如同一个巨型的冲锋阵。
拓跋征率领五万轻骑,在广袤战场上,阴暗天穹下,乌云暗沉。他极目远眺,柔然整齐划一的铁骑步伐,锐利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长戟,根根矗立着,宛如一道道翻涌而来的嗜杀的钢铁战墙。只那铿然有力,地动山摇的步伐声早已吓得周围鸟兽尽散。
拓跋征当时就看傻了眼,他万万没想到,传闻中一直在秘密训练中的铁浮屠阵真地炼成了。拓跋征率领着五万轻骑慌忙夺路而逃。全副武装的铁浮屠阵仗,虽然攻势凌厉,但行军速度缓慢,不易追逐。可是,蠕蠕轻骑阵九万人马行军速度极快。拓跋征无奈,率领大军匆忙应战。魏军军心大乱之际,柔然轻骑轻易冲散了大魏五万人马,把拓跋征团团围困了50多层。所幸,千钧一发之际,陆有真的六万轻骑从后方攻进了已出动了大量主力的云中城,按原计划夺取了云中城。
柔然军队突遇前后夹击,一时阵脚大乱,拓跋征才得以率领身旁的几千人突围,夺路逃亡鬼谷道。又怎知,这唯一一条逃亡之路,其实只是另一条通往地狱之路。
钰儿闻言,心倏地一沉,这样的铁浮屠阵仗,她从未听说过,又该如何应付?想到这儿,再看拓跋征,一脸的阴郁。这就是适才季大岭说的军机?
“报告皇上,有紧急军情!”帐门外,有侍卫禀报。
“呈上来。”拓跋征喊了一声。
刀锋大踏步走入帐内,低头呈上黄色密函,见到钰儿,躬身一礼,接着转身走了出去。
拓跋征眯眼读着密函,读完,居然仰脖朗声大笑了起来。
钰儿盯着那黄色代表最高机密的军报,蹙紧了柳眉。
“蠕蠕竖子!必败也!”他一扫脸上的阴郁蓦地站了起来。“青凤先生谋划的离间计果然灵验!柔然铁浮屠阵仗的大将于陟斤被吴乾砍杀于军营中。铁浮屠阵失了指挥人物,又如何再搅动风云?哈哈,天助我也!”
“是何离间计?”钰儿好奇地问。
“于陟斤是柔然大檀的私生子,曾与其弟媳私通。大檀素偏爱于陟斤,而其子吴乾总觉得屡次被于陟斤小儿抢了自己的风头。吴乾有个军师原是魏国人,青凤先生已派人拉拢,并重金收买了此人。此人在吴乾处多有进言,昨夜,于陟斤擅自处死了吴乾手下的一名校尉,两人起了争执。吴乾气急,喝得酩酊大醉,砍杀于陟斤于睡梦之中。哈哈!”拓跋征笑着阔步在帐内转了一圈,“天大的好消息!钰儿你稍作休整,我马上与众将领讨论此事!等会儿,我派一千人立刻送你回平城。”
钰儿一惊刚要张嘴辩解。他已大步走出了营帐。
钰儿披上斗篷,踱出帐外,天空辽阔,已是午后时分。她踱了几步,发现身后跟着个瘦小的影子。她佯装不知,继续在营地四周查看。
营地安扎在一处空阔之地,远远可以望见云中城。云中城城墙上高挂着白色免战旗。城下是黑压压的柔然军营,连绵数十里,令人望之生畏。此时,空中几只鹰隼盘旋,啸声响亮凄寒,上冲天穹,似在寻找各自的主人。
营地内玉虎营的军士们在忙着搬运木栅栏、成片的铁蕨钉,还有一些在运土埋坑地忙碌着。
这是在干什么?钰儿心中纳闷。
她转了一圈,踱回自己的营帐中,挑开帐帘,走入里帐,小尾巴就留在了帐外。她绕过屏风,径直走入里帐,蓦一抬眸,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惊呆了。
里帐站着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听见钰儿的脚步声,他回头望了她一眼,脸上似有些不怀好意的微笑。
“你——”钰儿一惊,脸颊立刻羞得通红,心中扑通乱跳。大白天的,此人脱什么衣服?她转身就朝外走。虽然她也帮伤兵处理过伤口,但这样毫无预兆……
“钰儿——帮我更衣!”他霸道的声音几乎不容她再多迈一步。
“你,自己不会穿?”钰儿停了脚步,迟疑地问,明显听到自己的声音走了调。
“伤口在肩胛上,刚被你一掌拍出血了……”他的声音明显的阴沉和不悦。
钰儿开始后悔自己没在外帐多溜达一会儿,他不是去商议军机了吗?这么快军机就处理完了?但,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伤口,也许正是他包扎的……她犹豫了一下,缓步走进了里帐,不去看他,从矮柜里找来了药箱。
他坐在床边,默默看着她红着双颊,手指灵活地帮他拆着伤口的棉布。
“嘶——”当她撕开浸着血污的白纱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肩膀上的伤口很深,甚是可怖,已被随行御医缝合起来,钰儿手脚轻柔,小心地帮他重新敷了药,包扎了起来。
“痛?这是生息祛疤的药吗?”钰儿低声问了一句,目光仅停留在他渗着血渍的伤口处,眼角余光却瞥见他结实如磐石般的身躯。
“看到你,就不痛了。”他言辞不羁,伸手握住了钰儿的手腕。钰儿却无端地想起那个大婚之夜,自己也曾给一个人疗伤,但之后呢,他却备了一封休书,让他的母亲给她……想到这儿,她的心不知觉地颤抖了起来,埋在心底的痛又丝丝缕缕地萦绕了出来,涌满心间。她的手指却不由地加大了力度。
“哎哟……”对面的人吃痛喊出了声。
“对不起!”这话是发自内心的,钰儿抬眸愧疚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埋头处理着手中的绷带。“为何派一个稚童来看护我?”钰儿尽量寻找话题,问道。
“偌大的军营就只有你一个女人,你说我该怎么办?”他戏谑地问。
“那我身上的伤口,是你清洗包扎的?”钰儿问道,抬眸却看到一张笑得意味深长的脸。她蹙眉,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须臾,他笑着问,“你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为何一只手里还握着七星剑的剑鞘?”
“以为你学楚霸王拔剑自刎了。”钰儿不客气地回答,“可是,我连虞姬都学不成,还非得回你的魏宫,做个孤苦伶仃的太后。”
“怎么?承认自己是虞姬了?”他饶舌道。
钰儿倒懊恼自己失言了。他却肆无忌惮地伸手抚着她的脸颊、脖颈,手竟无所顾忌地朝下探去。“再捣乱,就让你再放点血。”钰儿佯装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他嘴角一撇,收了手。手掌搁在膝盖上摩擦了一会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话只在喉咙口滚了一下。
钰儿心里的疙瘩却被这句含糊不清的话给熨平了。“不知你是否收到我的飞鹰传书,来之前,我换了个出痘症的假太子在宫里,让傅冉带着晃儿暂住闲鹤野居了!”钰儿瞥了他一眼说道。
“哦?太子出痘疹?”他扬了扬眉梢,“只要大魏太子没事就好!否则朕拿你是问!丢了太子,当灭九族!”
“哼——”钰儿故意手中使了力,他立刻龇牙倒吸几口冷气,“那就先灭了你自己再说!”钰儿气呼呼地说,眼角一瞥,见他笑意更深了。
“柔然要来偷袭?”钰儿踱到一旁,拿来一套干净的中衣,帮他穿上。
“是!厉害,杭大将军。”他赞许地抬眸。
钰儿避开他滚烫的目光。纤长的指尖小心地跳过丝滑的布料,避免碰触他的身体。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犹如冬日松林里的气息,夹杂着衣料上龙延香,带着强烈的男子气息,蛊惑着人心。她有意寻找话题,“如何知道会有人来偷袭?”
“前天,运粮草的驴子,少了四只耳朵。”他沉言道。
钰儿伸指拢好他的衣襟,抬头望着他,不禁笑出了声。
“没什么好笑的,柔然的探子几十年了习惯不改,非得割了我们运粮草的驴子的耳朵好回去交差。”他说着挑了一下浓眉。“愚蠢吗?可是他们全不在乎。”
“他们是自大。认为就算让你们知道柔然的探子来过,你又能怎样?”钰儿拿来一件绣腾云金丝线的外衫披到他肩上。
征儿按住了钰儿的手,神情严峻地说:“真正原因是因为我们有内线,他们明晚会来偷袭我军营。我已传书给陆有真了,我们里应外合,大战在即!”
钰儿一惊,心蓦地又被提了起来。她蹙眉紧盯着他的黑眸,“铁浮屠阵,如何应对?”
“于陟斤是指挥铁浮屠阵的大将,吴乾是轻骑阵的大将。吴乾已被幽禁。他们已经折了两只翅膀。”他披上钰儿递给他的战袍,稳声道。
“你派出去的左右翼,太尉和安南王的人马呢?”钰儿抬眸注视着他,继续追问,“他们何时赶来?”
“接到飞鹰传书,他们遭遇了漠北的风尘暴,不知所踪。”征儿轻叹了一声,眼神忧郁,半晌道:“这其中恐有变故。”
“我留下来帮你,你身上有伤。”钰儿拉住了他的臂肘,肯切地说,“我会阵法,也许能够找出铁浮屠阵仗的破绽。”
他握住她的小手,神情凝重地说:“我们已有应对,你不必担心了。现在你需速速赶回平城!回去,帮我守住平城!拜托了,钰儿!”他说着,突然伸臂揽她入怀。
“可是……”钰儿话刚出口余音未消,他的唇已经紧紧敷在她的嘴上,他热切、蛮横地吻着。钰儿挣扎着,暗用了内力,奋力推开他,“征儿。”
钰儿只觉得自己两颊几乎要灼烧起来,垂下眼帘,“我……毒还未解,还会发作……”
“知道……”他的双眸里却浮上了薄薄的一层冰,他长叹一声,“收拾一下,准备走吧。”
他落廖的声音里似隐藏着什么?钰儿惊觉,握住他的手,“不要再冒险,为何你一到战场上,就喜欢冒险。答应我,征儿!”
他咧嘴一笑,俯身贴到她耳边,一字一句仿佛皆发自肺腑般,他语气沉稳、坚定,“不会,我一定要活着等你康复的那天!放心!”
钰儿听到“放心”两个字,深深叹了口气!
备注:此处的铁浮屠阵,与600年后南宋岳飞抗金时的铁浮屠阵仗类似,但只具备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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