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生死别
春乍暖还寒,朝熙宫后庭的几株老桃树,误解了风语,开成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的妖艳景象。谁知,一夜狂风劲起,春雷滚动摇落万千丝。一早雨过寒轻,却桃花满地春牢落,柳絮成堆雪弃嫌,徒惹了一地嫣红泥泞。春燕呢喃穿飞,斜雨翩跹柳树梢时,几位宫女和寺人忙着打扫前庭后院。
钰儿用过早膳,端坐在大殿的长几旁,埋头缝制着手中的衣袍。上次那件绣着无须龙的战袍本应出征前拿出来的,已被拓跋征穿出去上朝了。据内侍前来禀报说陛下欢喜地连穿了好几天。钰儿不敢懈怠,赶紧又在为他缝制第二件,好在他出征前送给他。
长几上一对缠丝玛瑙嵌珠杯赤比天际丹霞,杯里盛了菡苕翡翠荷叶碧绿如翠羽,这是前两天征儿派人送来的,说是北燕送的贡品。钰儿盯着那些针眼缝得眼累了,就端眼看看那碧绿的荷叶,倒也觉得满目清凉。
“启禀钰昭仪,青凤先生求见。”红叶进来施礼禀报。
“有请。”钰儿说着,放下手中的针线,把衣袍放进身旁的一个木匣中,置于茶几的一角。
“参见钰昭仪!”东方先生一身天蓝色夹袍,神色从容,举止间透着北国山水般的灵秀与豁达,他冲她施礼请安。
“太傅请起。”钰儿伸手示意,“坐!”
青凤先生在茶几对面飘然落座,一旁的红螺把一个黑色四方药匣子置于先生手边。
钰儿亲手把烹好的青瓷茶盅放到东方先生面前,问道,“今天还要诊脉吗?”
“最好每两天来请一次脉。”他回道,举起茶盅喝了两口。“好茶。”
钰儿示意红螺放好手垫,并在手腕上盖了一块白色锦帕,说,“跟东方先生学的,是我在凌霄宫时让他们采集梅花上的雪水煮泡而成。特意留给太傅品尝。上次给皇上喝,他连喝了三大杯,说是很解渴。唉,真是牛饮!”钰儿边说边笑着摇头。
东方先生颔首,淡淡一笑道,“陛下心怀天下苍生,不像我这般儒弱文人,满心思只在这些细枝末节上。”
钰儿点头,知道他在客气托辞,不再说什么。
他三指搭在钰儿的手腕脉搏处,屏息凝神沉吟片刻。
他抬手取了红杉给他准备的笔墨,挥毫写了一个药方,交给红杉,“给宋御医过目后,去抓药煎服,一日三次。”钰儿的药每次是东方先生写了药方,交给皇上钦定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宋御医备案和监督配药。东方先生端起茶盅又细品了两口,“可曾再埋一坛子留着明年用呢?”
“有,特意叫人到凌霄宫里取了来埋在后面庭院的梅花树下了。还有,上次太傅所提及夏采荷花露的法子,我会命她们预备好了,待夏天时多采集荷花上的露水。到时要请青凤先生来品尝了。”钰儿笑道。
青凤先生淡淡一笑,俊朗的脸上宛如春风拂面,却不知怎的,他的一双俊目却倏地一寒,钰儿暗自诧异。再看他时,他已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封字笺,递给钰儿,“知道娘娘甚喜桃脯,这是方子,收着吧。若娘娘做好了,勿忘赠我一罐,我也来尝尝鲜。”
钰儿一脸欣喜,执起张纸笺,道:“其实,我早就想问东方先生讨这方子。对了,晃儿搬来我处已多日,不知他功课如何了?”
“太子年少聪慧,实乃社稷之幸。殿下学习很用心。”青凤先生微笑地答道。
“战事如何了?”这是最令钰儿忐忑不安的问题,尤其一想到拓跋征说,他自己也可以做诱饵,心就被揪了起来。
“在等柔然的消息。几天前我给陛下卜了一卦——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象曰:君子于行,义不食也。”青凤先生说着,一脸的沉重。
“是何意?”钰儿心头一紧,蹙眉问道。
“此仗,恐多有波折和劫难,而且会殃及他人,孩儿需远离,妻子会蒙难。”他说着长叹了一声。
钰儿知道东方先生的卜卦一向很准,她的心猛一沉。蓄在心底的那抹担心开始盘旋而上,塞紧了她的心,连呼吸都觉得疼痛。她长吸一口气,举目望向半开的窗格外,只见回廊外草长莺啼,斜雨霏霏。不知觉中,湿意凉凉在大殿内肆意蔓延流窜,给偌大的殿堂平填了几分清冷和孤寒。钰儿兀自抚了抚胳膊,须臾,冷声问:“太傅是否已告知陛下?”
东方先生点头,眸色黯淡,“已据实相告。”
钰儿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夜他会突然跟自己提到遗诏。他明知青凤先生的卜卦很准!一时,她又气恼万分,他既已知晓此行凶险还要一意孤行。
钰儿愤然道:“不行,我要劝阻他,让旁人代他出征!”
“恐不易,陛下执意要亲自出征。陛下说柔然乃大魏之强敌,不亲自领兵给他们当头痛击,他们定会卷土重来。唉!”青凤先生颔首深叹,肩都垂了下去。
“那该如何是好?其实,应对这样骁勇善战的强敌,最好的方法是伏击、迂回的战术,而不是正面还击。现在,却不知柔然何时出兵,天天惴惴不安地等,如肉在刀俎。”钰儿说着,握了拳。
“皇上已撤掉了原来驻守在云中城外的六万人马。陛下恐有其他打算。”青凤先生欲言又止地望了钰儿一眼,面色发暗。
“他跟我坦言:自己要去做饵!”钰儿蹙紧了双眉,愤然拍案。
“钰昭仪莫心急,娘娘可以慢慢规劝,言辞越犀利,陛下恐越难接受。”青凤先生缓声劝阻。
说到这儿,钰儿心头一动,她抬头冲一旁的红杉和红螺使了个眼色,二人忙颔首退到了大殿门口的屏风处。
钰儿压低声音问,“陛下已给了我平城郊外五万人马的虎符。但,我现在无法运用内力。假如陛下此行有劫难,战事告急,我想带领这五万人马前往营救,不知先生是否有办法,让我恢复部分内力?”
青凤先生蹙眉望着钰儿,面露难色,“骤然停药,会拖延康复时间。陛下勒令吾协同宋御医一起给钰昭仪诊治,必须在半年内清除钰昭仪体内所有毒素。如要追究下来,恐……”
“我明白。只是想问青凤先生,骤然停药,内力就可恢复吗?”钰儿恳切地问。
“是。可是毒又会复发,这样治愈的时间又将延迟。”青凤先生摇了摇头,蹙眉沉思道,“我回去查一下药典,再飞鸽传书给鬼医询问一下,看看能否有其他方法可以恢复内力,又不让毒素蔓延开去。”
“好!有劳先生了。”钰儿郑重地回答。
钰儿几次欲劝阻拓跋征莫要亲自出征,每次都被他婉转地转移了话题。
清明将至,尽管钰儿央求征儿让她回凌霄宫祭奠明姑。征儿怕她触景伤情,借口她每日嗜睡咳嗽,身体不适,只身赴凌霄宫祭奠了母亲。
钰儿开始服用青凤先生给她配置的丹药,运用内力练功。她坐在床头暗自运功,惊喜地发觉自己的真气虽比以前弱了许多,但多少也恢复至四五成功力。
采薇潜人送来了她回家乡给父母亲扫墓带来的土特产,是一只做得憨态可掬的布老虎,做工甚是精巧。采薇托红杉带话来说,“偶染风寒,就不来给钰昭仪请安了。”钰儿抚着那只布老虎,心中不由地一阵辛酸嗟叹。
夜阑重,梧桐静寂,一树碧廖,似在聆候雍雍凤鸣【注1】。
钰儿正捧着《山海经》读着,忽闻衣橱处有悉索的声响,她忙放下书本走进内殿,迎面就看到征儿一身铠甲戎装阔步走了过来。
“柔然突然发动袭击,云中城危在旦夕!”他一脸匆忙,神情威严地说,顺手甩了一下身后的斗篷。
“这么突然?陛下这就要赶往云中城?”钰儿顿觉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我先率五万轻骑,连夜赶往云中城。”他兴奋地在原地打了个转,手臂在空中挥了一下。
“柔然多少人马?”钰儿蹙紧了眉头。
“十二万。”他坦然说。
“陛下只带五万轻骑?为何?”钰儿上前紧紧拉住他的臂肘,担忧地问,“请陛下务必回答我,征儿!”钰儿喊了一声。
拓跋征轻蔑地一笑,“云中城内兵士甚少,几乎已是一座空城,柔然铁骑轻易会攻入城内 。若要牵制他们大部分的兵力出云中城,必须要有一个很好的理由。”
“所以,你早想好了让自己上战场迎敌,引诱他们出动主力军出云中城,然后派魏军占领云中城,断其后路。再派拓跋历和拓跋承的人马左右夹击,一举歼灭柔然十二万大军?”钰儿眼眸里满是后怕,心都被攥成了一团。
“聪明!天衣无缝。若柔然有一位像你这样的女将军的话,我这仗又要打败了。”他说着伸手拍拍钰儿的脸颊,咧嘴一笑。转身就要走。
“慢着!”钰儿厉声喊道,“倘若拓跋历和拓跋承左右两翼人马晚到,陛下的军队只有柔然的二分之一,请问这位大魏的堂堂皇帝,又该如何应对?”
“拓跋历与拓跋承各率两万兵士已在奔赴云中城的路上了。我另派了陆有真大将军率六万精锐连夜启程,从后方劫杀柔然军。这样,柔然铁骑纵然彪悍,但我们将把十二万柔然铁骑分割成几块,一一歼灭。”拓跋征说完,走到钰儿面前,柔情如水般凝视着她,垂首在她耳边款款低语道,“我已穿了钰昭仪亲手缝制的战袍,直赴战场,斩杀敌寇,早日归来!”他的呼吸迫在她娇柔的肌肤上,那种熟悉的亲密感,不由让人恍惚。他说着,伸臂把钰儿紧紧搂入怀中,生硬的盔甲咯着她生疼。“放心吧,钰儿。我们才刚刚开始,我还舍不得留下你孤苦一人!另外,那份诏书在国寺,青龙玄武处,切记!”
钰儿满脑子是青凤先生卜的那个不祥之卦,泪已涌至眼眶,“不,征儿,你的计划固然周详,但只要一方延迟,陛下将如何应对?”她说话时,他已俯身,炙热的唇自额角落下,吻着她的眉眼、脸颊,吮去她眼角的泪水,直至停留在她嘴角,辗转研磨。气息交缠,他衣服上的龙涎香和着他身上宛如冬日松林的气息,充溢她的鼻息,深入她的肺腑。
她克制心头的迷乱,伸臂推开他,“征儿,假如一方延迟,你该如何?”
“呵呵,朕乃天龙下凡,有上天庇佑,吾有何惧?莫担心!”说完,他松开手臂,举手温柔地摸干她脸上的泪水。深情地望了她一眼,未再多说一言,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蓦然转身,迈开大步,毅然走入了地道。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黑沉的地道中,独留钰儿一人呆呆伫立在空寂的内殿里。
烛火燃冉,无风而摇。一室沉寂,她的心绪似渐渐泛起的粼粼波纹,随着满目摇曳的晕黄烛光起伏、翻滚……直到她清晰地听得到自己越来越局促的呼吸声。
她的耳朵捕捉到深黑枯夜里远远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一声接一声,步步似碾踏在她紧绷的心弦上,搅动起她心中万千波澜……直至一切声响均被厚重的黑夜吞噬,只留下死一般凝固的寂静,和她心中无尽的后怕。
注1:摘自《诗经·大雅·生民之什》,《卷阿》
网址:http://www.ilife88.com/2015/10/27/%e4%b8%80%e6%a3%b5%e7%95%aa%e7%9f%b3%e6%a6%b4%e6%a0%91/
我苦于不会上树,我在树下提两个小罗筐等你哦 :) 提前祝福新春快乐!
到时候问题会不会出在拓跋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