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醉重阳
秋风飒爽,九九重阳节本源于战国时代。万物分为阴阳两类,日月逢九,奇数为阳,二阳相重,故为重阳。
荆州东区的街道也是一片熙攘景象。一条蜿蜒而去的街市,有卖重阳糕、菊花酒、各种蔬果、河鲜,还有风筝、糖人这些小玩意儿的铺子。
“钰儿,喜欢这个吗?”他们走到一个卖风筝的摊子,舒冷风指着其中的一只黑白色的大鹞问。
“好!那只仙鹤也不错啊。”钰儿指着一旁的一只仙鹤说,心里却想着青凤先生养的那几只仙鹤。
“两只风筝,一只大鹞,一只仙鹤。”舒冷风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店家。店家是位满脸沧桑的老人家,躬着背,眯紧了双眼,低头忙着找钱。“不必了,您收着吧。”舒冷风朗声道。
“这,怎么使得?贵人,您这些钱,可以把我这儿所有的风筝都买去了。这样吧,这里还有一只凤凰,摆了很久了也没人买,贵人就一起带走吧。”老人家说着取来褐色纸皮,包了那只做工精美、五彩炫目的凤凰和大鹞、仙鹤一起递给了舒冷风。
舒冷风只得笑纳了。
旁边是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子,钰儿一时兴起,买了一对活灵活现的猴子,举在手里,摆弄了好一会儿,对着那两只猴子直笑。
“为何看到这两只猴子如此开心?”舒冷风凑近了问。
“记得那天在醉仙楼下碰到盗匪吗?”钰儿笑得灿若皎花,“当时,武冬在看人家耍把戏看得入了迷。耍把戏的老人家就有一只聪明伶俐的金毛猴子,跟这只好像啊,简直一模一样。”
“这只猴子运气甚好,还能找到一只母猴陪他。真羡煞人呐!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们这般幸运。”舒冷风在一旁打趣道。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只母的,你是这只公的?”钰儿两眼睁得溜圆。"谁说我是猴子了?你,你自作多情……”钰儿说着一跺脚。
“呵呵……”舒冷风笑着,走出去好几步,转身回头望了望身后撅着嘴的钰儿,“生气了?当真要拿着这两只猴子气得遁入深山?”
二人说笑着,正路过一条小弄堂,远远地瞧见弄堂里面有一家门面狭窄黝黑的小客栈。
“你上月房钱还未还清呢,还想再住下去?你说到今天为止,一定要还,钱呢?”只见一个身着短衣裳打扮,腰系围裙的小二,当街扔出一个破旧包裹,叉腰高声怒斥着一名衣衫不苟身着破旧长袍、衣着潦倒的中年男子。
“我这不是找不到亲戚,我找到了他们一定还你们。读书人,说到做到。”中年人灰白发须,身材甚是瘦削可怜。他疾步奔上前,忙不迭地从地上捡了包裹,抱在怀里。躬身作揖,苦苦央求道。
“不行,我管你是不是读书人。你一天找不到亲戚,我们就要多佘你一天房钱?天下哪有这个道理?我们也要养家糊口,上有老下有小的。开门做生意,每天都得花钱……立刻滚蛋,就算我倒霉,白赔了你三天房钱。滚——”
“钰儿,你帮我拿着包裹,我去看看。”舒冷风把手里的包裹递给了钰儿,大步走上前。
“到底这位兄台欠了多少银两?”舒冷风上前拱手略施一礼,朗声问到。
那小二一见舒冷风衣着气度不凡,脸上立刻堆了谄笑,忙施了大礼,深深一揖,客气地说,“小的见过贵人!连房钱带饭钱,差不多有三十个铜板了。”
“这里有三锭银子,连他下几个月的房钱饭钱一起算进去了。”舒冷风从怀里掏出银子扔给了小二。说完就转身就要走。
“这,不是临川王吗?”那个中年人突然喊了一声。
舒冷风扭头端详着这落魄了的读书人,却不知其为何人?此人长得眉疏眼小鼻长,颧骨甚高,让他的脸上生了些许猥琐相。再加上天生体质孱弱,鼻翼时不时的张翕,让人看了徒生厌恶之感。
“贫民山东人士,姓杨名郢。拜见临床王!”中年人躬身施了大礼。
“哦,久仰!”舒冷风忙回了礼。他似有耳闻过,山东有个桀骜不逊的才子叫杨郢,据说有些韬略,但脾气怪诞,性格乖张。曾任小官,因言语莽撞,顶撞上司,被贬为庶民。舒冷风本意只想略施援手,以他现在的身份,不宜结交太多江湖庶士,到处招摇。“今日相遇,甚是难得。只是本王有要事在身,不宜耽搁,改天再叙吧。”
杨郢生活困顿,本在京都地界,偶见舒冷风骑马行过,才一睹堂堂江南才子——临川王的风姿,甚是赞服,今日得见贵人,岂能轻易让他溜走?
“不知,王爷可是久住荆州?卢某不才,改日登门道谢。”杨郢锲而不舍,倒越发显得脸皮厚了。
舒冷风却暗自后悔了,只得说,“我也才到荆州,尚未做长远打算。今日有要事在身,只得就此别过了。告辞!”说完,他一拱手,拂袖而去。独留下杨郢一人怀抱着自己的灰布包裹,眯眼憋嘴,一脸寥落地望着舒冷风同钰儿消失在小巷的拐角处。
逸怀别院坐落在离闹市不远处的一条宽敞的大道旁。大道两边都种满了梧桐、柳树,绿树成荫,颇有闹中取静的意境。
黑漆大门紧闭,舒冷风走上台阶轻扣门环,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来的是景庭和两个小厮模样的人。景庭忙着接过王爷手里的包裹,递给一旁的小厮,侧身瞥见了钰儿,慌忙带着众人走上前行礼。
“拜见王妃!”
“你们都起来吧。”钰儿示意他们起身。顺手把手里举着的糖人递给了景庭,心里不由想起了景庭手掌心上的两颗红痣。心想,该找个恰当的时间当面问问景庭。想到这儿,她冷言道,“帮找个匣子妥善收好。送去王爷的书房,他似乎很喜欢这两只猴子。”
走进翠绿满地,红枫、银杏树点缀其间,桂子飘香的庭院。不远处就是大厅,布置得古朴典雅。
四个容貌端庄,举止得体的婢女早在前厅门口静候,一齐向钰儿行了礼。
“让她们去准备晚膳,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厢房,稍作休憩。”舒冷风携了钰儿的手,朝后面的庭院走去。
庭院里种植了不少果树,还有桂树、梅树、各种花草。不同花季的果树围绕着一处玲珑假山,清溪自石涧飞泻,涓涓溪流汇入一小巧荷花池,却只余残荷莲蓬独坐秋霜晚。遥想此处定是:梨花春盛雨,夏桐秋剪风,荻芦夜追雪。
“这庭院布置地很精致啊!”钰儿由衷地说。
“好眼力。此本前朝一个宰相的故居,他的后人生活潦倒,急于脱手。我就买下了这处宅院,主要因为这里的庭院设计得别致,而且离淇陇的府第不远。对了,我一早准备了一些菜品,我们吃了午饭,稍作歇息。我要带你去一处好地方,重阳节需登高,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如何?”
舒冷风扭头冲钰儿灿然一笑。粟米般簇拥枝头的桂树,枝桠扶疏,被他轻轻一靠,顿时扑簌簌飘落,金黄色的朵朵细花,飞絮般随着秋风飘扬开来,迷醉的芬芳伴着凝雪飞霜般的花瓣,再加上眼前令秋颜失色的俊雅面庞,又迷蒙了谁的双眸,沉醉了谁的芳华?
“好!”钰儿颔首,伸手帮舒冷风掸掉落肩上的一些金桂花瓣。
他顺势捉了钰儿的手,目光深邃而灼热,笑道:“屈原的《离骚》中颂咏了各色花木,独少了桂子。我甚是喜欢桂花,情疏迹远,无须浅碧深红,自是花中第一流。恰如钰儿一般的气质。”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厢房门口,推开房门,里面居然布置得与当初他们大婚时所住的青荷院的厢房一模一样。
钰儿微微颦眉,伫立在厢房中央,新婚之夜那一幕幕又历历在眼前,恍然若失。
“钰儿,原谅我。大婚之夜是我这辈子度过的最美好的晚上。你走后,我经常呆在青荷院,睹物思人。”他说着,眼里慢慢升起了水雾。“你不理我、躲着我,其实,我都能原谅你。因为我的确做错了。没有哪个女人能轻易去忘记一个这样的错误。”他说着伸出双臂揽住了她的柳腰,他的气息萦绕在她脸颊,“我不求你原谅,但求你给我机会来弥补。我已用两年的时间来追悔,不想一辈子活在回忆中。钰儿……”钰儿扭头,却见他黑如永夜的双眸望着她。眸底闪烁过的星火亮得夺人心魄,让人恍然失神。
他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我们重新来过。让我补偿这两年里你我所错失的……”他唇角一弯,满脸的笑意绵绵。鬓角一缕乌发掠过他隽秀的眉眼,让他看上去更俊雅魅惑。
钰儿伸手帮他挽起那缕散发,又想起那个曾让她愤恼不已的大婚之夜,一时备觉感慨,呢喃道:“好!”
坐到餐桌前,钰儿被眼前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看迷了眼。
凉拌荠菜、银鱼牡丹羹、酱烧鸡块、清蒸鲈鱼、豆腐肉糜煲、粉蒸排骨、还有一大盅河蚌汤,每一道菜都是精心准备,一旁搁置的一只白玉酒壶里,酒香四溢。
“这么多菜肴,我们才两个人如何吃得完?”钰儿问。
“我一早起来准备的,想到终于能与钰儿坐在一起吃饭了,心情大好。就预备得多了些。看你昨晚吃得不多,今天必须多吃些。”舒冷风早已禀退了婢女,举起竹箸,帮钰儿夹菜,舀汤。
“不能吃得太快,要细品才不会辜负为夫准备菜肴时的一片苦心啊。”他自嘲地笑了笑。
“哦,知道了。”钰儿只得慢慢地品尝。凉拌荠菜、清蒸鲈鱼都是她最喜欢的菜肴了,再加上江南的烹饪方式,让她这个久居北国每日馍和烤肉的人,吃出了满嘴的乡愁。
钰儿津津有味地吃着,舒冷风则在一旁自斟自饮。
“是什么酒?如此香醇?”钰儿问。
“哦,我从京都带来的,给你尝尝,猜一猜这是何种酒?我知你身体不适,不宜饮酒,只一点点,浅尝辄止,可好?”舒冷风说着,取出一旁的一只碧绿衔珠杯,倒了一点酒,递给钰儿。他的手指白皙修长而蕴着劲力,衬着手中碧绿色的玉杯,恰似临水濯然绽放的白莲衔着荷叶,甚是好看。
因为身中剧毒,她极少饮酒。但无论是在军营还是在武阳侯府,大小宴席上,倒是闻过各种酒香。此次,她屏气闭目,想让自己的舌尖来茗品这佳酿。这酒初入口时,唇齿幽香萦绕,宛如春风拂面,夜露剔透般的畅意舒怀,分明只是一点点飘忽的意味,入得喉间却绵柔不绝,暖暖的迷离感融进了周身血脉中,不知觉中,双颊已酡红。
“何种酒?可曾猜到?”舒冷风望着她面若桃花初绽,穿过高窗的清澈阳光下,映衬得粉雕玉琢般。
“梅花酒。清冽、幽香、傲骨、凝霜。”钰儿睁开双眼,睫毛忽闪如蝶翅,戏谑地望着舒冷风,“可对?”
“呵呵……”舒冷风畅快地笑了几声,眼波流转生华,“昔日征战沙场的女将军,看样子很快可以被调教成品酒高手了。对,正是用梅花为引,做的梅花酿。尝试了许多次,终有一日做成了,正是:倾情水月长歌尽,冰清玉骨冷清潋。”
钰儿弯眉启唇微笑,心想这漫步闲庭,淡看云卷云舒的日子,倒甚是惬意。但,这些恐怕只是表象,看他悠闲自得的模样,其实,他与三皇子在这远离京都是非地之外,专心排局布阵,翻云覆雨地搅动朝堂政局。想来自步步惊心的魏宫之行后,倒让她对朝堂政务有了豁然开朗的领悟。
“为何,你不问我去魏国做过什么?”钰儿停了手里的汤匙,低声问。
“你自会告诉我,何况我更关心你的安危。我说过我信你,便是信你了。钰儿,”说着,他伸出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她的小手,“你慢慢会喜欢这样的生活的。成日打打杀杀,勾心斗角,不是你的本性。你是中秋时节绽放枝头的桂花,清香淡雅之人。”
在他深邃灼热的眸光里,钰儿忽觉得心头涌入莫名的暖意,他对自己的认识是从骨子里的。在那些寥寥聚少离多的日子,他一直在试图了解自己。想到这儿,在朦胧双眸中她冲他淡淡一笑,却觉得自己痴傻得很。扭过头去,憋回了泪,顿了一会儿,面前却出现一只茶盅。
“不着急,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说。”他的声音潺潺如细流,似能融化所有的冰寒。
钰儿呷了几口茶,清声道:“我扮作了一名乐姬,名千灵。深入魏宫……”钰儿说起了那段深入龙潭虎穴的故事,只是隐去了太子征被囚和被她所救的部分。
舒冷风蹙眉神色凝重地听着她的故事,握着她的手,却越发地紧了。钰儿说完良久,他都没吭声。
“喝点银鱼牡丹汤吧。”末了,他说了一句,起身为她盛了一碗羹汤。
钰儿喝了两口,忍不住问,“是不是你觉得我,很不值得?”
“钰儿,”他说着,把钰儿揽入怀中,“在定陶军营,我们彼此试探,我始终没能让你信我。在嫁与我之前,你是一株金秋绽放的桂树,嫁与我之后,你依然是。依然是那个无须浅碧深红,自是花中第一流的女子。只是,我甚是担心你的安危,我不敢去想象如何让你深入险地,我却袖手旁观,举目无策。能答应我不要再让为夫牵肠挂肚,终日为你提心吊胆吗?”他的声音很轻,气息里带着缠绵的酒香,他的幽潭般的双眸闪着潋滟光华,似也被梅花酿所迷醉,“答应我,好吗?”他在她耳畔低语,唇却吻上了她的嘴角。
他的唇贴上来,柔软炙热的感觉不断贴合在她闭紧的双唇。似是刚才的梅花酿,迷醉了钰儿,她启唇喘息时,他的舌尖抵入了她的唇间,辗转滑入她口中,不停地纠缠着她的舌尖,一点点地加深,誓要与她永远融化在一起。迷乱中,不知何时,他的唇已离开她的脸颊,他滚烫的双唇滑过她柔韧的玉颈,含住了钰儿的耳垂,轻轻一咬,酥软刺痛的感觉激得她全身颤栗。压抑迷醉的喘息嘤咛声,慢慢散开而去,恰如适才荷花池中该有的碧水红莲,血色花瓣绽开得应是那般得妖艳炫目,却带着步步逼近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与后怕……
猝然的心悸,让她猛地惊醒,她不能让自己在他面前毒发。在她感觉自己的气息不稳,耳畔骤然响起阵阵心跳声,似乎逼近火山爆发前的那刻。她忽地僵直了身体,用力推开他。旋即站起身来,迅速朝门口奔去,她已经觉得自己的心快跃出身体的桎梏……
“我,回房……”她刚想伸手去拿腰间的百宝囊,浑身立刻如火烧一般,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她蓦然扑倒在地。
“钰儿——”她隐约听得他焦急地呼唤。顺着脸颊却流下两行清泪?为何越是与他朝夕相处,她越是觉得自己无福享受这段生命的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