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斜风约水清
她转头寻声望去,他在黑夜中,身姿卓逸地朝她走了过来。
舒冷风径直坐到长桌旁,点燃了两只蜡烛。
“钰儿,去把脸洗干净,换上这套衣裙,我有话要问你。”舒冷风轻声说,但语气里似乎不允许有任何质疑。
“有这个必要吗?”钰儿站在一旁,咧嘴冷笑了一下。
“夫为妻纲,我看长公主有很多东西没教会你吧。有空,请王妃把《女诫》背熟!”他眼神凛冽地扫了她一眼。
钰儿懒得跟他计较,看样子今天是要三堂会审了。她端了白青瓷瓶,走到他准备好的铜镜、梳妆盒和水盆旁,洗干净了脸,梳了一个最简单的堕马髻,执起一只大概是舒冷风欲备的紫色海棠发簪,插到发髻间。
她绕到旁边的屏风后,换好了衣裙,叠好换下的衣裳,踱了出来。
舒冷风眯了眼,定定地打量着眼前的钰儿,熟悉却又陌生的俏丽面容,不由地目光有些迷离。原本愤懑的心情,竟平和了些。
“王爷,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钰儿坐到长桌对面,自顾自地执起一只茶盅,倒了半杯冷茶,喝了一口。动作洒脱自如,长睫毛下,黑瞳微光一闪,瞄了他一眼。
“饿了吧?刚才看你吃的不多。”说着,他起身从桌边的一个温水瓮里取出两个盖碗,一只打开,里面是一碗肉糜汤,还是热的。另一只,是一碟红枣桃花糕。他伸手递给钰儿一双筷子和小汤匙。
“的确饿了,谢谢。”钰儿会心地一笑,适才没吃饱,又昏迷了这半天,肚子里已空空如野了。她不再多说,风卷残云般,吃光了肉糜汤。手里拿着红枣糕,三两口就吃完了。
“这副吃相,像个大家闺秀吗?”舒冷风一直注视着她,摇摇头叹息着。
“大家闺秀?”钰儿一咧嘴,伸出两指夹起两捋飘散下来的碎发撇到耳后,伸手接过舒冷风递给她的茶盅,抬脸明眸一笑,说,“战场上只有饿死鬼,和野鬼之分。还大家闺秀?我反正不想做饿死鬼投胎!”
“真拿你没办法。”舒冷风忍不住笑出了声。
“来人——”舒冷风喊了门口的近卫。近卫进来端走了碗盘,添了新茶。
“为什么大婚那晚,要把脸涂成那样?”他一边帮钰儿倒着茶,一边看上去漫不经心地问。
钰儿一愣,看样子吃饱了,就要从头审起了。
“我身中剧毒,我的毒是靠守宫砂护住的,一旦守宫砂没了,我就是尸体一具。”钰儿说着,望着茶杯里一只翻浮摇曳的茶叶,苦笑一下,然后瞥了一眼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舒冷风,“嗯,大婚之前听得一些传闻,得知王爷是个风流倜傥,前途无量的人物。这圣上赐婚又不可以儿戏般毁婚。又怕王爷知道自己却娶了一个中毒的女子而责怪武阳侯府。倒不如,我自己想个法子,既能保全自己,亦能让王爷心生厌恶。”说完,她仰脖把茶盅里的茶喝的一干二净。顺手把茶盅搁到桌上,起身就要走。
“慢着。”舒冷风伸出冰凉的手掌按住她的手。她立刻像触电似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的眸底晃过晦暗的痛楚,“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为什么放具尸体在大牢里?”他接着问。
“我中毒的事,连父母亲都不知道。还望王爷莫要责怪他们。你说过你要娶心上人的,我也是为了王爷好。这样一来,王爷既不为难做人,落得个休妻的坏名声,以后也可以嫁娶自由,了无牵挂。”
“为了我好?了无牵挂?”舒冷风眯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眼眸上浮了一层薄冰。自己当时心都死透了,她却说,为了他好,了无牵挂。
“为何武阳侯、长公主都不知道钰儿中毒呢?”他接着问。
钰儿苦笑一下,“说来话长。我自幼在逸水阁和无阳侯府之间奔波,终年不见父亲,长公主对我总是不冷不热。十二岁起,我便离开逸水阁,带着武护卫和其他两位护卫加入了征关军。父亲虽是侯爷,他让我从普通兵士从头做起。除了有一顶自己的帐篷以外,出生入死,我与平常兵士没有区别。直到两年后,我凭自己的战功当上了麒麟军主将,才能日日见到、聆听父亲的教诲。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我身上中毒,但,却帮我安排了这门婚事。”
“假如我说,我的心上人是你,我会等你解毒的那一天呢?”他手肘撑在木椅上,缓缓地问,目光幽深地望着她。
钰儿莞尔一笑,“王爷大可不必等我。我的生父,舒劳之,虽练就了浴火绮霞剑,也陨命沙场。我不想拖累王爷。天下好女子何其多,王爷不必如此折磨自己。”
“天下好女子何其多?”舒冷风咧嘴苦笑了一下。
“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他似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风轻云淡地问。
“那个玉坠……是我的,我偷了它。”钰儿低声说了一句,转念想他如此淡定,估计已经猜出是自己偷了玉坠。
“我知道。”他慵懒地回答。
钰儿心头一惊,紧盯着他清俊面容,“那晚上,你没被迷晕?”
“你说呢?”他直视着她惊讶的双眸。只见她脸上陡然升起两片红晕。钰儿猝然垂下眼帘,心想这下可惨了,没想到那晚他还醒着!
“居然也知道害臊啊?”他说着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这次笑意都入了眼眸中。
这下可真尴尬,钰儿脸都红到了脖子。那晚上,自己把他从胸口摸到脖颈,还贴着人家的前胸割的玉坠的绳子……她不由地皱眉,嘟起了嘴。
“你醒着,不说一声。”她懊恼地嘟囔了一句。
“钰儿,”他的声音温柔如水,“昔日舜帝抚琴,造诗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就如现在的夏初时节,常有南风,南风自然,却可解忧,可安国。对本王而言,你就像南国之风。前缘注定,此生无悔。”
“那个玉坠很重要吗?”片刻后,他平静地问,气氛陡然凝重了起来。
“是,很重要……”钰儿神色恍惚道,心却被他适才的言语搅乱了。
“愿意告诉我吗?”他问道,声音似风轻,带着细细的颤抖。
“是北魏太子的印符。”钰儿定下心神,其他事情以后才去计较。
“做什么用的?”舒冷风抬手端起玉白色茶壶,给钰儿又续了茶,手却没来由地晃了一下, 茶水溢到桌面上,他似乎丝毫未察觉,只把茶盅推到钰儿面前。
“劫狱的时候,鬼影秀来帮了我们,否则,我们都活不了。”钰儿抬手执起湿乎乎的茶盅。
“我可以知道,你堂堂麒麟军主将为何会持有北魏太子的印符吗?”他的声音清冷。
“我可以不说吗?”钰儿苦笑了一下。
舒冷风眯紧凤眸,注视着她,“知道吗?我可以把你押送回京都,以谋反罪关入死牢。”
钰儿呵呵一笑,“不奇怪,也不新鲜,悉听尊便吧。”
“钰儿,我想知道,你是否钟情北魏太子?所以三番四次索要休书?”他说得缓慢,但声音却寒冷似冰。
“他是我一位故人之子。那位故人我视为母。在阵前我们是敌人……”钰儿话还没说完。
“阵后,是情人。”这几个字似乎是从他牙关中蹦出来的。
钰儿忍不住笑出了声,奇怪的是,心底隐隐的疼被浮在心头的快意敛了去,却有种说不出的爽快,“这话出自堂堂王爷之口,不合适吧。”
“告诉我,你爱他……战事结束后,我会给你你想要的自由。”他忽地听到自己在一字一顿地说着,悲凉一下子席卷了他,从头到脚。
“你给我自由吧。但,我爱不爱他,这也不关你的事。我们之间是该有个了断了!”钰儿的眸光寒似冰,“如若不然,反正你的王妃已经死了、埋了、下葬了,自由与我,与你,都已有了。我已经无所谓什么自由了。”
“杭澄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如此绝情,欺骗了本王,却认为如此理所当然,堂而皇之?”他手握拳头,狠狠地砸到桌子上,桌上的茶壶茶杯猛地跳了起来。他双眸里尽是骤然升腾起的怒火。
看到他平日这么一个温婉如玉的公子,陡然变成这副模样,委实把钰儿给震住了。钰儿清冽的双眸默然凝视着他。她记得父亲曾经这样告诉过她:钰儿你自小在军营长大,很多人事你不懂。记得看不懂的时候,自己不要陷进去,时间会告诉你一切。她不想去深究到底他哪句是真的,哪句是权宜之计。她已经想好的、决定的事情,不容改变。
“假如我告诉你,我都准备好了自己的墓穴,打算与你共赴黄泉路,你相信吗?”他的声音颤栗着,双眸里蕴着明显的痛楚。
钰儿没吭声。她彻底看不懂这个人。从新婚时的戏弄、质疑,到后来在庵堂的誓言,再到彩云轩说与冰柔要纳她为妾的对话,现在又告诉自己他本打算共赴黄泉路。她想不通的事情,也不想再去想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也许就是这个道理吧。
“说什么,你也不信!”他长叹一声,眼里的泪水依稀滚落了下来。
“你的毒,叫什么,怎么解?”片刻后,他心平气和地问。
“赤火毒,我的生父舒劳之,想必你听说过。要练成浴火绮霞剑,才可以解毒。我估计这辈子,也练不成了。所以……王爷您,应另择佳偶,不必浪费时间了。请多保重!”钰儿风轻云淡地说着,已经打算起身离开。
“钰儿,我必须告诉你,我的心上人是你,我会等你解毒的那一天!”他似乎在发誓。
“王爷,我不值得你等。还是给我休书,我们各奔东西,不必浪费时间!”摇曳的烛火,照亮了钰儿清冷的美眸,清澈见底,“原谅我,这里有很多事情我看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何大婚当日王爷说有心上人,现在又说要等我。对不起,我听不懂,也不想再去纠结这儿女情长。该说的,我已经都说明白了。”
说完,她站了起来,一抱拳,“保重!”她转身抬脚就走。
“战事过后,跟我回临川府。给我时间,我会让你明白,相信我好吗?”他说着,飞快地走到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执起她的手。
他的一双凤眸却被烛光照亮了,映着黑夜的那一点光亮,“答应我,好吗?”他说着,不容分说把她揽入怀中,他身上的优昙花香立刻围了上来,他激烈的心跳和低吟般的话语漾到了钰儿耳边,蛊惑般地让她一时晕眩。
“过去我做错了,给我一次挽回的机会。好吗?难不成真的要我错过一时,要懊悔终生?钰儿,答应我!”他的声音化作幽然而温暖的烛光,不依不饶地要融去她心底曾为他结起的那块厚冰。
冰融成柔绵之水,让她未饮还醉,却似乎,更抵不住他清美又绝代风华般的魅力而欲沦陷其中。
她陡然痛恨起自己的犹豫不决。摇摇头,正想一掌推开他。后脑勺一紧,头部被压下,微启的红唇被压在他的唇上。他温滑的舌尖已灵巧地探入,小心地卷住钰儿的舌尖,温柔地轻轻舔舐着,交缠着,滑动着……
骤然落入云端的晕眩和隐隐浮游而上、飘扬而起的颤栗,拟要把她整个吞噬。
钰儿拼命拽住将要遗失殆尽的最后一丝意识。她不可以前功尽弃,她挥起手掌推开他,眼角瞥过处,他的面庞已晕出淡淡的绯红。面露愠色,她往帐门口大步奔了几步,深吸一口气,用冰冷的声音说:“对不起,至此劳燕分飞,各奔东西……”她抬脚朝帐门口走去。
“劳燕分飞?”钰儿的手刚刚摸到帐帘,听到他的声音如同被钢针扎过似地流溢着明显而尖锐的伤痛。钰儿顿了顿,身后却飘来他淡淡的话语,如漫天雪花般从黑的夜里朝她翩飞而来,“钰儿——我们三年为期!”
她紧蹙双眉,心中暗自叹气,抬手毅然拉开帐帘走了出去,迷蒙的双眼中,月色明润如玉,夜空幽蓝如潭。
一个深情几许,一个不谙世事,
怎一个心痛、惆怅、无奈、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