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鸟儿叽喳的呱噪声惊醒了钰儿。
钰儿猝地睁开双眼,第一个闪念是:自己还活着!低头一看身上盖着一张半旧的毛毡躺在软榻上,居然没有锁铁链?
陡然感到旁边有人,她猛一扭头,觉得后脑顿顿的生疼,必是昨夜被恶魔用掌劈的。
“姑娘,你醒了?”谷雨正斜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打盹。
钰儿大吃一惊,为什么拓跋征的侍女会在这里?昨夜自己刺了那个恶魔两刀,不是该下地狱或者进油锅吗?为何连锁链都免了?还派了个侍女?
“殿下吩咐了,等您醒了,请您沐浴更衣,然后跟殿下一起用早膳。”她说着疲倦地站了起来。
心里一阵狐疑,钰儿坐起身来,那个恶魔突然变好心了?其间定有诈!想到这儿,她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一转念,自己身上真是臭了,能有个热水泡泡,洗个澡再受死吧。别人都说莫作饿死鬼,她可真不想作个脏死鬼。
不再顾虑那么多,兵来剑挡,水来泥掩。她的脸上都可以开染铺了,除了最初的黄酱汁、黑炭灰,后来又加了草原的鲜草汁、血痕、泥巴和灰尘,可谓五颜六色。
钰儿让谷雨换了三次水,才把自己洗干净。谷雨一脸惊喜地上下打量着钰儿,“真没想到,姑娘,你居然长得这么美!王府来来去去的美人中,居然没有一个能比得过姑娘的!”
钰儿苦笑一下。这张甜嘴搁在那个恶魔身边,估计把那恶魔都腻死了。她换上谷雨递给她的粉色裙装,布料柔软,罩着一层雾般的轻纱,衣襟上绣着几朵淡雅的梅花,她照照铜镜,里面的人不认识,一想到即将到来的生死未卜,立刻没了心情。
她任凭谷雨帮她梳一个飞蛇发髻,发髻上别了两只暗红色碎珠子海棠发簪。钰儿趁谷雨不备,从旧衣物里搜出了自己的药囊和百宝囊,揣进衣袖中。她暗下决心,实在到了生不如死的那刻,她就拔下头上的发簪猛插进自己的喉咙。
收拾停当,她戴上一条洁白的面纱,随着谷雨来到了太子帐前。
帐里有客来访,正商议要务,门口的近卫示意她们在帐门旁稍等。钰儿站在帐门口静静伫立,望着远处已改成打靶场的训猎场,想起当日自己被呆在半空的情形,心中甚是感慨,更觉得自己前途渺茫。
天际红云锦簇,一轮朝阳散着金光悄然跃上了云端,金色的光芒瞬间洒满了天地,给浩荡广袤的草原披上一层薄薄金衣。
此时,有大约100兵士正在前方的打靶场上列队准备操练射击。从列队兵士中突然冲出一匹骁勇异常的战马,马上的骑士身形魁梧,动作极其敏捷。他纵马疾驰,同时张弓搭箭,只见他的手在箭袋里探了三次。钰儿的心猛地一紧,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了!她认得此人,在战场上跟他交过锋,此人名叫达布奇,她麒麟军手下三名校尉曾死在他的三箭连发上。钰儿屏住了呼吸眯紧了清眸,仔细端详着他发箭的动作。达布奇是北魏出名的神射手,战场上,他的箭头上支支喂了剧毒。现在,他纵马飞奔发出的三只箭镞连中红靶心。只是今天,他演示射击动作,他又一次纵马拉弓搭箭,钰儿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她要求自己把他三次拉弓的角度、习惯用的力度、他手、眼、射点 三点距离和方位一丝不差地刻在脑海。那三位冤死的南朝英魂,终有一天,她杭澄钰会帮你们血洗深仇!想到这儿,她咬紧了牙关。
半柱香的光景,参军带着两个南朝衣着打扮的男子走了出来。钰儿看到南朝来使心中甚是好奇,不动声色地悄悄打量。一个年长、中等身材、微胖,另一个倒长得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两人脚步匆忙。钰儿庆幸自己戴着面纱,当那两人路过她身旁的时候,她正好抬眼看到了走在前面的那个微胖人的侧脸,那人居然异常警觉,立刻扭头盯着她,她慌忙垂下头,却看到走在后面的那个公子负在身后的一只手的手心处有两颗并列的红痣。那两人衣袂飘飘地走了出去,不远处有人牵着马匹在等他们。
谷雨进去通报了一声,过了片刻,钰儿低头走进了拓跋征的帐篷。帐里正在预备早膳,几个侍女来回穿梭着。她走进去的时候,拓跋征坐在书案旁正手持竹简,埋头沉思。
“钰儿参见殿下。”钰儿微微一礼。
半晌,拓跋征才从竹简里抬起头来看她,冷冷注视着她:“既然已经报上名,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虽然无奈,钰儿扯下自己的面纱。片刻后,她斜睥了拓跋征一眼。他眯着眼,倒吸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宛如一只净白釉瓷瓶,洗却了油污与铅尘,更显出她原本清丽绝伦的颜色和坚韧沉静的气质。她静静地伫立,如出水芙蓉般,剪水清眸流转生波,眼波潋滟处,有着勾魂摄魄的神韵。但此时,这秋水微滟的双眸,犹如冰河乍泻,那般清冷孤傲地望着他,蕴着隐隐的恨。
拓跋征心头一凛,颇为诧异:前几日那个拼死一搏的瘦削南朝士兵,竟会是眼前这个沉静靓丽的少女?她居然握有虹云匕首?
他灼热的目光让钰儿心中大为恼怒,手在袖笼里不禁握紧成了拳头。
“不知今天太子殿下叫钰儿来,又是要比试什么?”她冷若寒霜地说。
过了好半天,对面的魔鬼都没作答。
“不知今天太子叫钰儿来,又是要比试什么?”她只得大声重复一遍。
“哦?你这么喜欢比试啊?”他若有所思地雍容地站起身,黑眸微沉,走到旁边的一张矮桌边坐下,“你也饿了吧。来,一起用早膳吧。”
钰儿不是饿了,是快饿死了。她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落座,但惊讶的是,桌子上摆得居然是南朝的早膳,香喷喷的包子,小米粥,几碟江南的小菜。她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不及多想,吃得飞快,全未留意拓跋征诧异的目光。以前在战场上,她养成了一分钟吃完饭的习惯。今日身在敌营,她知道吃了这顿,下顿不知在哪里,所以她吃得非常快。拓跋征都看傻了,他无法想象一个美貌如斯的女子吃饭居然这么快却丝毫不显得粗鲁,依然优雅从容,悄然无声,但风卷残云,一眨眼,每个盘子都空了。
吃完,钰儿掏出谷雨给她的锦帕擦擦嘴角,才发觉,自己连一点渣都没给他留。她有些尴尬,“对不住,忘记了,殿下也没用早膳呢。”
“你是在提醒我,我们魏营对你们有多苛刻吗?”他心不在焉地问,眼底闪过一丝阴影。
钰儿心里冷笑,你刚知道?不由抬头,这才仔细端详他,高挺的鼻翼,幽深略陷的俊眸,唇坚韧如刻,脸如刀削斧凿过一般,甚是冷峻桀骜。原来恶魔居然也长人模样?!还以为是青面獠牙兽呢!
“殿下是想说,以后,会不同吗?”她学着他的语气毫不客气地问。脖上有些刺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脖颈上谷雨给自己缠的纱布,兴许吃得太快,勒得疼。
“你很想要不同吗?”他霸道地伸出手隔着桌子抬起她的下巴,审视着她脖上缠绕的纱布。手指忍不住在她的赛雪欺霜的脸颊上多逗留了一会儿,“需要重新包扎吗?我叫谷雨给你用的是可以生肌去痕的金创药,不会留疤。”
她慢慢推开他的手,“不用,保不准,等会儿再挨几刀,拆来包去的也麻烦。有人特别喜欢在脖子上试刀,还喜欢在脖子上练手力。”钰儿说完垂下如扇的眼睫。
拓跋征歪嘴苦笑了一下,没出声。
这时,侍女们撤走了空盘子。
他淡淡地问,“虹云匕首是谁给你的?”
钰儿一惊,“假如我说是偷的呢?”他怎么知道那是虹云匕首?
“哦?”他黑眸里闪过一丝凛冽之光,跟他对打多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最好告诉我,否则,下一刻,你会被剁了,包进包子里。”他冷酷地回答。
“呵!”钰儿苦笑了,冷冰冰地问,“你怎么知道那是虹云匕首?”
“因为我有蓝霜匕首。”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把匕首摆在钰儿面前。
虹云匕首她再熟悉不过了。之所以叫虹云,是因为手柄上镶有一圈光环红似朝云。再看蓝霜匕首,一模一样的匕首,刀鞘上刻着一模一样的古怪图案,同样在手柄上有一圈蓝色的光晕。可是明姑未曾提过这个匕首的来历呀。
钰儿心存困惑。
“送你匕首的人,还好吗?”他缓缓地问。
“嗯。”钰儿一想起明姑那张慈爱的脸,不由地眼眶微润,“她待我如母........可是,我们许久未见了.......”突然一晃念,厉声问道:“你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蓝霜匕首?”
那人立刻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走了桌上的匕首,宝贝一样揣进他怀里。
“以后你自会知道。”他漫不经心地说。“这匕首一共三把,还有一把,叫紫霄。”他说完,唇边竟露出一丝苦笑。
钰儿微颦娥眉,疑惑地打量着他的眉眼,难道他会跟明姑有关联?这把匕首,明姑一直随身携带,甚是珍爱。三年前,她离开逸水阁去征关军,明姑相赠予她,并未提及匕首的来历。
“上次把你丢入狼群,是因恼你擅闯军营,又烧了营帐。我带兵素以严律治兵,不大惩、无以为服众!之后数次,我本无意要取你性命,想必你亦自知。我敬你胆识过人!直到昨晚你居然用虹云匕首来伤我!”他目光深幽地望着钰儿,“你可以用遍天下所有的匕首来捅我,绝不该用虹云!”说完,他目光寒似剑刺向钰儿。
“好!我不日还她便是。下次再见你,我带更锋利的短刃,绝不留情。”话虽如此,说完,她隐隐有些后悔,谁知道他与明姑又有何渊源?
他冷言,“下次?”
自己还是他的俘虏,当着他的面说下次拿刀捅他,他竟未发怒。钰儿倒觉得片刻歉意,更何况他与明姑或是旧识。“哦,对了,昨夜,匕首上无毒,适才忘记告诉你了。你,伤口无碍吧?”
这时,侍女们端上两海碗羊奶,和两大盘堆成山一样高的包子。
“嗯。是不是我没死,你很失望啊?”他冷冷地问,伸手抓起一只包子,包子在他的大手里显得那么小。
“不!不!你若死了,我也活不了。你还是活着吧。”她小声说。
“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了!”他玩味地咧了咧嘴,“多悲壮的海誓山盟呀!你既然如此痴情,寡人是不是也该有所回报呀?”
钰儿红了脸,窘得一时不知所措,“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原本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现在面对面坐着,真不习惯。要不,我们还是出去打一架吧。”
“哈哈——”他大声笑了起来,笑得似乎扯动了伤口,他蹙眉骤然停了下来,倒吸一口气,一手捂着腰。
“你,喜欢江南的早膳?”她漫不经心地问,嘴角却有了一丝笑意。
“喜欢,但吃不饱。”他嘴里塞满了东西嘟囔了一句,“料想你很久没吃了,特意给你预备的。看样子,你还真是喜欢得很啊。”
钰儿抿嘴笑了起来,笑意布满了清丽的面庞。却无意瞥见他灼热的目光。钰儿心头一敛,她立刻收回了笑容,面若冷霜。
他呆呆地望着她,然后说,“早膳后,你到帐外等我。一会儿,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好。”钰儿张了张嘴,预言又止。
“有话就问吧。”他知道她要问什么。
“我妹妹呢?你是否可以放了她?”
“可以。但条件是,你跟魏太子和亲。”他缓缓地说。
“我没法跟太子和亲。”钰儿慌了,“因为我已经成亲了。”
“什么?”他眯着眼注视着她,目光骤然变得冷冽锐利。他忽地站起身,猛地拉住她的手腕,掀开她的衣袖,“那你告诉我,手腕上的守宫砂是怎么回事?假如你今天不肯和亲,你就等着给你妹妹收尸。”
“你怎么连守宫砂都知道?”钰儿脱口而出,却蹙了一下眉尖,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我跟他拜堂了,是圣旨。虽无夫妻之实,但有夫妻之名。”
“你们的皇帝真够昏聩的。这等昏君还有人帮他卖命!”他兀自坐了下来。
“我妹妹,现在在哪里?”
“哼——还真是姐妹情深!你那个妹妹现在在回南朝的路上,在我侍卫的护送下。”他刻意加重了后面一句话。
“不过,我提醒你,就算到了南朝地界,我想让她今天死,她绝活不过明天。记住我的话了吗?”他的话寒似冰。
“所以,你也不屑用铁链拴着我了。”她苦笑了一下。
“我不管你成没成亲。今晚,我要跟和亲公主按你们南朝的风俗,拜堂入洞房。我要跟你,既有名又有实!”他不容分说地说。
“不会吧。”钰儿快哭了,她几乎想跪下了,看着眼前这张俊冷孤傲的脸,“你,你不是那种会强人所难的人。” 钰儿心里恨得痒痒的,这么多包子怎么就噎不死他!
“你很了解我吗?”他挑了一下剑眉,冷冷地问。
钰儿怔在原地,心不停地收缩着,脑里只剩四个字——“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