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转眼便是天涯
“我到云华楼去请三天假,我们一起四处走走。这三天,是你跟我的,谁也别想抢走。”第二天一早,珍珠就跑去郑嬷嬷那儿,死活告了三天假。
从云华楼一出来,她就看到锐松正站在阶梯下等她。她一边笑一边走,“现在可以比翼双飞啦,说吧,打算怎么飞——”
锐松笑道,“还像个小女孩。很想泛舟在这水乡菏泽,就此浪荡一生其实也不错。”
珍珠急忙摇头,“不行,我不同意。我还不会游水呢。你要想在水上生活一辈子,得先教我学游水。”
锐松笑了起来,“走,我现在就带你去学。”
他们一起上了一艘乌蓬船,在船上赏月品酒,吃着船家拿手的私家菜肴,红烧田螺、凉拌太湖藕片、蒜蓉清炒小青菜、鲢鱼炖豆腐汤,说着各自道不尽的故事。
珍珠手执琵琶轻弹了一曲《汉宫秋月》,曲末余韵中,他俩相依船尾,望眼出去,却见太湖水波浩渺,夜色凌空,一轮明月镶嵌在半空,繁星点点,倒影在苍茫的太湖上,星月沉浸在山光湖色之中,闪闪烁烁,晶莹剔透。远处的几座山屿,夜色中衔水而居。空中飘来哪位船家似有若无的歌谣“月色照船家,天清清,水茫茫,船家是我家......”。
水光山色的美景中,珍珠轻轻哼了起来:“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锐松不禁拍起了手掌,“真正的好诗、好景。人间仙境,也不过是这样了,即便就此了了一生,也值得。”
“谁让你乱说?”珍珠伸手捂住他信口雌黄的嘴,一脸的悲愤,“就算你不想要这条命了,我可还巴望着这辈子你都能陪着我,以后不许你乱说、胡诌!再乱说,就掌嘴!”珍珠说着,一行清泪却流了出来。
锐松握住她的手,抬手为她抹去脸上的泪痕。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心中万千心绪,只成了彼此的依偎。
“这句是我在尘月庵里出了家的姐姐教我的,她身世凄凉。想知道出处吗?”珍珠在他的怀里呢喃道,徭役的水光反射着皎洁的月光照映在她的面庞上,晃如仙子一般。
锐松愣了半晌,“相逢何必曾相识。我只牢记你教我的这几句,就够了。“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有了出处,也许它就不似眼前的月色这般优美动人了。你说呢?”
在那如梦如醉的三天里,她夜晚也舍不得睡熟。一大清早,她就像寻常妇人一般挎上篮子,去集市买菜,在楼下的伙房炒了几个菜。她记得,他最爱吃的就是那道雪菜银鱼汤。“这辈子,有你这位佳人,有这样的汤水,过一辈子,就足矣。”他嗟叹道。
珍珠却又执箸哽咽了,“不去管什么国破家亡,作一个普通百姓,难道不行吗?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我们一起四海飘泊,相依为命,不行吗?”
锐松低头放下碗筷,“我在死去的兄弟面前发过誓,就算只去这么一遭,我也要履行自己的诺言。等我,好吗?我们的约定。”他执起她的手。
那一刻,千言万语,只是咫尺,转眼却是天各一方。
第八章 一声横笛锁空楼
1、
梨花怀孕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腿似的,郎中刚刚给了两帖补养的药方,人还没走出大门,田家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
“我说,还是年轻好,这么快就怀孕了,羡煞人了。”珍珠坐在梨花的床沿笑着说。
“吴妈,你赶快叫六叔去通知老爷,然后到中药铺子把药抓回来。”田陆氏也破天荒地走进了梨花的厢房,梨花忙从床上坐起来要下地。
“不要,你躺着吧。才刚落胎,先静养几日。让珍珠多来陪你聊聊天。另外,以后早上不要起来打扫庭院了。”田陆氏笑眯眯地说,径自在门口的八仙桌旁坐下,也忘记了她跟珍珠之间的前隙。
“孩子就是女人过往人生的影子,多子多福,这句话真正有道理。”珍珠还在喋喋不休。
“好,你们聊吧,我先出去了。”田陆氏说着就走出了门。
“这两天就是镇上赶集的日子了。妹妹想吃些什么?姐姐我去给你到集市上买。现在正是枇杷上市的时候。枇杷可真香甜呢。老远的路过,我嗅到那股香味。人家说害喜,嘴里都馋不一样的口味。快说,你要吃些什么?”珍珠催促道。
“杨梅,要鲜红的。好吗?很想吃呢!再给我捉几只小鸡仔来养,我突然很想多养几只小鸡仔。”梨花说。
“没问题。我等下就出去逮几只回来,保证是毛绒绒的冲你叫妈妈。你静养几日,然后我们一起到后花园养鸡。我得让六叔给我再搭个鸡笼。不过,改哪天,六叔就要开始要做个摇篮了。”珍珠说完扭着腰肢走了出去。
这天下午,梨花呆在屋里觉得闷得慌。她起身去后院找珍珠。珍珠的房门虚掩着。梨花一边走近台阶,一边喊到,“珍姐,在吗?”喊了几声,也没回音。莫不是她出门忘记关厢房们了?刚上了两级台阶,梨花正打算转身离开,里面传出一声混沌的应答“进来吧。”那明明是珍珠的嗓音,尾音里总有一声向上的音调,但此刻嘴似乎是被什么捂紧了似的。
梨花好奇地推开房门。珍珠厢房的屋顶被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枝干遮挡着,屋里较昏暗。好一会儿,梨花才看清楚。只见珍珠正斜靠在床头,枕着前阵子她绣给珍珠的滚荷叶边的粉荷绿水的红枕头。床头的小凳上的一只白铜盘里摆着小巧的一盏灯,冒着青黄的火苗。珍珠正用一根银签子从一个洋钱形的银盒里挑出一撮烟膏,在灯上烧得剌剌地响,然后把烟泡在她的手掌上滚着,就这么来回烧着、在手掌上滚着。
“我在抽烟,你自己坐吧。”珍珠嘟囔了一句,在梨花惊讶的双眼里,她把烧好了的烟膏插在烟枪上,把烟枪上的一个银签子抽出来,中间有个小洞。接着珍珠就嘬着嘴,对着灯火咻咻地抽了起来。屋里漫溢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梨花最近害喜得厉害,她不由地咳了两声,一阵恶心泛上来,“我先出去了。你过会儿来我屋里坐坐吧。”
珍珠没有回答,独自在吞云吐雾。梨花明白,她早去了另一个极乐世界。
梨花听母亲听说过庄上大烟鬼败家的故事,那些吸了大烟的人就是鬼不是人。可是眼前的珍珠粉嫩的一个人,她不会也变成鬼吧?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回头又望了望合欢树下珍珠的厢房,却觉得有些后怕了。
2、
秋风一日寒似一日,院子里有一棵细瘦的银杏树,躲在角落催熟了一树的金黄灿烂,与旁边两株红透了的枫树交相呼应着,映出了秋天色彩斑斓。园圃老宋头摆了几十盆菊花在田家的宅院,把个不大的院落点妆得五彩流溢,满目绚丽。秋风一阵比一阵凛冽了,呼啸着要把寒冬拽进这个江南矮墙庭院中。
正厢房里,田陆氏坐在长条桌边记着这个月的月用,她把毛笔放置在一旁的落笔上,端起了茶碗。
“真是奇怪了,上次老爷讲,枫桥镇上张、周两家争执五亩地的案子,会得赏银80块,怎么前天晚上老爷才给我60块银洋。今早,我还问老爷,是80块吗?他一边洗脸一边还说,是。”
“莫不是,老爷放在什么地方了?没给您?”吴妈垂手站立在一旁笑着说。
“你觉得呢?”田陆氏用嘴吹茶碗里的几片茶叶,若有所思地从茶碗沿上看出来,望着吴妈。
“其实,这都不是第一次了。”吴妈脸上显出些尴尬,她搓搓手继续说,“上两次不也是出现了短缺,后来您都追查到了,那钱都去哪了?这次莫不是一样?”吴妈摇摇头,轻蔑地说了一句。“家里有个烟鬼,这,可不祥呀。”
“唉。自打这珍珠进田家以来,既没生个一男半女,也没做个贤惠的样子,整天就会弹几首妖妖艳艳的曲子迷住男人的心,要不就在屋子里吞云吐雾,把老爷那点家底都烧去了。”田陆氏撂下茶盅,用手猛捶了一下桌子,茶盅上的茶盖立刻跳了出来,歪在一边,茶水溢了出来。
“我做下人的,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给姨妈您听。”吴妈觑了田陆氏一眼,忙仔细扶正了茶碗,盖好茶盖。
田陆氏眼睛犀利地扫了她一眼,点了下头。
“莫不是,老爷也吸上了那烟土了?”吴妈伏在田陆氏耳边说道,然后急忙垂下头,端了半空的茶盅退去了旁边的茶几上,拿了块抹布来抹桌子,又忙着再去添茶。
自梨花有喜后,老爷常在珍珠那儿过夜。田陆氏患有失眠症,又深怕半夜惊扰了老爷。所以,对老爷一直在珍珠的厢房过夜这事就没放在心上。可是,真让老爷一直跟珍珠呆在一起,莫不是害了他?
“唉!真正个害人精。当初就不该同意让这种出身的人进门。只可惜被老爷三寸不烂之舌说的我心动,本以为自己真可以做回菩萨,积德行善。”田陆氏不停地捶着桌子。“最近梨花都在房里做什么?她跟那个贱人一直都很和得来?”
“梨花绣绣花、缝缝衣服,在后院养养鸡,还跟老宋头一起伺弄了几盆石榴,还蛮安逸的。她最近好像不太常去找珍珠。喜欢一个人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吴妈低声说。
“这丫头倒不错。不能让她跟珍珠走得太近了。我想,该给梨花请个贴身的丫环跟在左右。”田陆氏沉思着,扶了扶自己的发髻。“她有孕在身,又恪守妇道,眼见着肚子天天大起来,进出也该有个丫 头伺侯着。你去张罗一下。找个小点、老实的闺女来,模样周正的就可以了。另外,仔细探听一下,备选几个奶妈,等将来她生了,就请奶妈到家里来。还跟以前一样,孩子,放在正厢房。”
“是、是。姨妈做事想得周全,她就只管生,咱们管养,倒头来还是您的孩子。只是,这买丫 头的事,那不正撞在人家的心结上了。买小翠的时候,人家珍姨娘就几次跟老爷吹风说,自己要个贴身丫头使唤,谁知道,恰好碰上郑妈回家,才让小翠去帮了洗衣房,后来没支配给大美人。她不还跟姨妈您理论过几次吗?”吴妈笑眯眯地说。
“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让老爷一直用私房钱贴济她,在外面请人做衣服、又偷偷给她买这样买那样。我也要看看老爷还有多大的耐心跟她周旋。唉——”田陆氏叹了口气。“你去吧。这几天碰到合适的,就带来给我看看吧。”
吴妈应了声是,自去寻思买丫头的事。
3、
“吴妈,你进来一下。”吴妈刚关好正厢房的门,从台阶上走下来,就被珍珠叫住了。吴妈一愣,只得跟在珍珠身后走进了她的厢房。
“我昨天就跟你说了,今天,我要小翠帮我收拾一下衣物,另外打扫一下房间。最近常下雨,我这屋里又阴,我总觉得有股子霉味。”珍珠斜靠在房门旁八仙桌的椅子上,一只胳膊撑在桌上拖着下巴,她刚起来,脖颈上还有三粒扣子没扣上,斜敞着,一只白灰黄线条的海螺从敞开的衣领间滑落了出来,夹衫衣领里若隐若现地是一段润白如雪的肌肤。
吴妈陪着笑,眼睛却尖锐地瞥了几眼她斜开着的三粒扣子,心里暗自骂了一句。
珍珠明显觉察到了吴妈的眼神,也不搭理她,兀自用手指盘一缕散乱的鬓发,两腿微微晃悠着,歪着眼看了看吴妈,“到现在了,小翠也没来给我梳头、洗脸。小丫头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吴妈脸堆上了笑容,说道,“不巧,眼见冬至了。小翠被厨房支出到镇上去磨糯米粉了。我们家原本有个大盘磨子的,但后来家里人也越来越多,磨子太占地方,就转给别人家了。所以,要是想吃糯米团子还是汤圆,就得到镇上一早去排队。另外,镇东头染坊里做的几块布也好了,顺便叫小丫 头去搬回来。这不,天蒙蒙亮,小翠就跟厨房的张伯一起出去了。”
“你以为我是傻子?立冬还有三个星期呢,什么时候这么早就磨糯米粉了,还排队?当我只有三岁呀?我要不预先招呼要小翠帮我打扫房间,小翠也恐怕不会被支使出去吧,还要她跑到镇东去搬布,你们这些人都怎么来作践人的?那厨房里不还有个小毛头在帮张伯作下手吗?这下也全都有事了?突然间全都忙得不可开交了?”珍珠说罢,把胳膊肘靠在方桌上,低头仔细审视着自己刚涂的鲜红的指甲。
“哎哟哟,那个小毛头嫌我们工钱少,到别家去了。都走了三两天的光景了,我正在张罗着找人,现在只能让小翠到厨房帮忙了。郑妈在浆洗衣服、被褥,另外,还在赶着小宝贝的一些小人家的穿戴,还有箫姨娘坐月子的东西。现在看来,整个屋子,也就我最闲了,我现在就来帮您打扫好了。”吴妈说着,就卷起了衣袖。
“罢了、罢了,倒真正折煞我了。我算什么东西,敢劳烦吴妈您呐?”珍珠说着,端坐了起来,扣上了那斜敞着的三粒扣子,一把拉开了头上的发簪,乌黑的一头卷发披在了肩膀上。 “我可把话跟你说清楚了,吴妈。等小翠一回来,我就要人。她今天就得帮我打扫房间。另外,劳烦您给我端盆水来吧。总不至于,让我一个人去厨房洗脸吧?”珍珠说着,“啪”一声把头上的镶着两颗红珠子的银发簪拍到了桌上,声音震耳。
“是,是。当然,当然”吴妈倒被唬了一跳,嘴里不停地说着是,就要退出去。
“慢着。”珍珠喊了一声,“你还没回我的话呢!等下,小翠是不是一回来就帮我打扫房间?”
“我都不知道她几时回来?我怎么回答你呢?”吴妈苦着脸。
“什么?这么大点的事,你都做不了主了?是不是你的主子指使你了?”珍珠提高了嗓门。
“我,我.........”吴妈嘴上支支吾吾,心里却急了起来,这泼辣货要闹起来,倒也不好交待。
“我知道了。”珍珠一见吴妈唯唯诺诺的表情,心火直蹿上来。最近,她已经哑忍了很久了。她起身就往门口走,一脚踹开了自己的房门,披散着头发,没几步就冲到了正厢房。她伸手拍了拍房门。
“进来吧。”田陆氏正端坐在桌旁,手里数着佛珠,她慢悠悠地喊道。
珍珠一把推开门,一抬腿,就走进了正厢房。田陆氏半眯着眼睛瞥了她一眼,说了句“阿弥陀佛”。
“哟,扰了大太太的清净了。珍珠这厢失礼了。”珍珠说完,自顾自坐到了八仙桌旁的椅子里。
田陆氏却闭上了双目,嘴里不断地诵着经书。
这时,吴妈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了进来。她不知所措地看看田陆氏,欲言又止地站在了厢房门口。
“你去忙吧。家里人手少,大家都得多担当些。刚才你跟珍姨娘的话,声音这么大,我都听见了。对面的箫姨娘,有孕在身,她需要多休息,不要去惊扰了她。她怀的可是我们田家三代单传的香火。”田陆氏冲着吴妈说。
“你就明说,是我珍珠粗鲁,没家教,不就行了吗?我是没家教,老娘在我十岁就末了。我一个人闯荡江湖,什么风浪没见过?我只问一句,中午小翠回来,就得给我打扫房间。”珍珠把一条腿抬起盘在了椅子上。
“小翠,今天要忙到下午才回来。吴妈等下要出去办事。郑妈在干什么?你自己可以到水房去看看。六叔跟老爷出去了。我们家就只剩下我这个念经的,和对面那个环孕的了。”田陆氏不紧不慢地说着。
“什么?”珍珠一听,伸手拍着桌子,“我连指使个下人打扫一下房间都不成了?”她杏眼圆睁。
“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自己做呢?现在连对面的孕妇,都自己在给婴儿缝衣服。家里也就是我这个老不死的白吃白喝。好在,我还帮老爷看管着镇上的几个铺子,张罗着买店铺的事情。”田陆氏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挥挥手对在东厢房门口紧张张望的梨花喊道,“梨花,你回房吧。这里没什么事。等下,吴妈给你打水洗脸。”
“哼——,”珍珠脸色泛白,一阵风似地走出门,快到门口的时候,田陆氏不知道身后有人,她一转身,正撞上赶出来的珍珠。珍珠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
“哎哟,真正是虎落平原被犬欺了........”珍珠索性在地上抽泣了起来。田陆氏扭头看了一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她拧着小脚兀自走去了前面的正堂。
吴妈急忙上前,弯腰搀扶,好半天才把珍珠从地上扶起来,“珍姨娘,我先去给你打盆水来洗漱。出外办完了事,我一回来就帮你打扫。最近家里人手少。大家只能互相忍让些。”
珍珠站起来,顺手捋了捋散乱的头发,一声没吭,径自回了自己的厢房。
细节处特别显文字功底,人物也丰满,尤其这故事情节和背景,你怎么想出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