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有双重性格的女孩。前一分钟,我是一大群女生中最喧闹的,后一分钟,我是最安静的。我那两种彼此矛盾的血红在我身体里不停地搅动着、冲动着、蛰伏着,让我表面看上去开朗大方,内心却冷漠孤僻。也许就是这样的矛盾吧,我很小就多愁善感。在别人面前,我总是尽量显得落落大方,还被老师选作司仪、上台表演节目,但是当我一个人独处时,却常常为一片落叶、一朵枯萎的小花儿而落泪神伤,还常常想到自杀,少年时代有阵子还觉得死亡是一件美丽无比的事情。
13岁时充斥在心底的尽是些晦涩阴暗的念头,当时把原田康子的《挽歌》看了不下30遍,看到作者把死亡描写得那么凄美,就很想去尝试,已经开始在仅有的书籍范围内寻找最美的死法。雪上加霜的,初一下半学期,全家从山东搬到了南方的一个素有“鱼米之乡”之称的城镇。
课本换了、学校换了、同学、老师都换了,生活环境彻底改变了,还有一个根本无法逾越的高山横在眼前,是数学少学了1册的课程。
这些所有的改变都以我最忌恨的加权法,无限地加重了我的心事,少年时代的心事,一定是写满并挂满在稚嫩的脸上的,拉紧了面部肌肉,沉沉的心事,把自己挤压得很渺小。
每天早晨起来,一想到又要去上学,心情就沉重,谁曾想过,一个星期前我还是北方某城市某班级的学习委员,只是命运把地点坐标这么轻轻一变,我的世界就整个天翻地覆了。我安慰自己:“反正自己快死了,其实这点事儿,根本算不了什么”。于是乎,好像每天清晨都怀着刘胡兰英勇就义般的气概,我毅然决然地背上书包去上学。放学了,想到一天中发生的种种不如意,又在想“没关系,反正自己快死了,这点儿事儿,算啥”。
“胜造七级浮屠”的是我们英明的班主任老师安排了同学互助小组。 我自然是被定性为“后进”学生。“后进”同学,当然要由班上“最杰出”的同学来帮助。于是乎,樊就注定了出现在我阴郁的双眸里:白净、开朗的高个子男生,秋冬爱穿件黑色的夹克,春夏,爱穿白色的罩衫,常年爱穿天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球鞋。
放学了,大部分同学回家了,小部分同学留在教室嬉笑、追逐、喧闹,他坐在课桌的对面,帮我一道道地讲解题目,樊的声音常常被周围的嬉闹声淹没了,我就皱皱眉头,他很细心地察觉到了,连忙提高音量再解释一遍。有时候,我还是搞不清那几个公式的计算,他就会反复地解释给我听。他是个很有耐心的男孩子,笑起来特别灿烂,好像阳光灼然照亮了他的脸庞,那一刻,我黯淡的世界也明亮了起来。
有一次,他在给我讲解方程式的时候,我有点着急了,因为他讲了第三遍了我还是云里雾里,我一急就去抢他手里笔,嘴里嚷嚷着:为什么是这样呢?为什么不应该是这么算得呢?
结果,我的手就抓到了人家的手,当时跟触电似的,连忙把手挪开,心里猛骂着自己,脸一下子就红了。嘴里喃喃着“对不起”。惊慌过后好一会儿,斜目偷窥,他还是带着那熟悉的如阳光般的笑容,只是双眸却凝视着我,双眼里有种东西,星星点点地要摇荡我那颗已怦怦乱跳的心。他把笔郑重地递到我面前,说:“没关系,给你。别着急。你一定学得会。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
这个对我来说是异乡的可憎的地方,这个可怕的陌生的学校,因为他明媚的笑容,和一句他说的“你一定学得会”,就赫然变得如此美丽、充满了朝气和希望。
我几乎天天期盼着能去上学,放学了、可以跟他一起讨论数学题目,有时,还会聊到看了什么书。然后,两个人会都突然发现自己离题了。觉得更离题了的是,有时候,他会执意要送我回家,原因是,天黑了。
学校旁边就是一大片田野。只要天色灰暗了,他就会一路小跑,追上我,执意要送我到职工宿舍区。当时在学校里,要被抓到一对男女学生单独呆在一起,可是件天大的事。所以,我们两个跟贼似的一个走前面,几步之后,一个跟在后面,脚步先急后缓,其实我很害怕看到职工宿舍区的灰黑色的院墙。有他走在身后的感觉,真是很美妙,但是每次,那道院墙都迫不接待地跑出来迎接我。看到那个院墙了,我们就会一起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唉,到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回头看着他。他就在黑暗里,双目晶莹如星落,冲我笑笑,摆摆手,说“明天见。”然后,拽了拽背上的书包带,潇洒地转身,走了... ... 我则目送他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转身,夜幕低垂,寂寥的天空一轮残月,万家盈盈灯火就在眼前,似乎盏盏点亮地更是我心里那灰黑的山谷,一点又一点、一片连一片.. ...
3、4个月下来,我的数学渐渐能够跟得上老师的进度,但是我跟他之间的距离却似乎越来越远了。有几次,我装作不懂,还是去找他,他总会点头说:好,放学了,我跟你一起再把这道题做一遍。其实,我心里很愧疚,觉得又拖累了人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但是,一想到又可以跟他面对面的一起做题目,还有偶尔目光交错时心里泛起的那种甜蜜,就有种欲罢不能的感觉。还给自己找了个理直气壮的理由:我是不太会,需要他再解释一遍嘛。
每天清晨早操的时候,我排在女生队里,总留意着他路过的挺拔身姿。有时,我会注意到他新理了头发,很英俊的面容,我却不敢正视。偶尔在教室外的走廊相遇,他总会带着那爽朗的笑容,冲我点点头。
一年下来,我们两个成了班上成绩最好的两位学生。数学老师,常常叫我跟他一起到黑板前去写所谓最难的应用题的解答方式。他的解答,总很有新意、简洁。我的解答,冗长,但每一步都很详尽。数学老师就会当场解释这两种不同的方法。对于我来说,能够每次跟他站一起在黑板前解答题目,觉得特别自豪,很喜欢听粉笔发出的吱吱的清脆音律和侧目时瞥见他的认真专注的模样。
当时,我们都立志要考省立中学。
有一次开家长会,才发现,我妈妈跟他的母亲都是同事。妈妈才跟我谈起起他的身世。他很小就没了父亲,父亲是名军官,他一直跟着妈妈住在大桥另一边的职工宿舍里。听了,我特别震惊,我万万没想到像他这样爽朗的男孩,却是来自一个单亲家庭。我不知道他的细致和耐心后面,却来自于多少过早经历了的人生的艰辛?
中考放榜了。我考进了省中。但是,他因为2分之差,只能进入令一所市重点中学。最后一天,离开学校,我刻意跟着他,在校门外的小路上,远远地叫住他,他神情凝重,我冲他笑笑。他也冲我笑笑,微笑里却带着些许的凄凉。
“很遗憾,不能够再跟你在一所学校读书了。”他低下头。
“还有高考,樊,除了高考,还有考研,对吗?”我忍着隐隐的伤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说得好!”他点点头,一甩头、阳光在他的发缕间跳耀,他的眼睛、晴朗得似秋日高远的天空,“3年后,高考见。”
“说不定,哪天,我会到你们高中去看望你。”我垂下眼帘,我真有点舍不得,舍不得那骤然消失了的灿烂笑容和那有他挺拔身影的日子。
“多保重,希望,3年后,我们会进同一所大学。我想,我有一个心愿……”说着他慎重地拉起了我的手,目光却似清水般的温柔。
我觉得自己绯红了双颊、眼角有些湿润、心如鹿撞,我抿着嘴唇,却只冲他微微一笑。他放下我的手,我的心情却沉醉、激动地无法平静。我们并肩站立着,转身才看到,校园外那一片与地平线连接的绿色田野上,一轮鲜红的夕阳,挂在由蓝沉寂为黑的苍穹,几缕或红或白的醉人晚霞,逸逸洒洒,柔纱般悬在天际,我们两个几乎同时扭头,会心地笑笑。
省中的生活,特别紧张、压力很大。他给我写过两封信,但是,我忘记了,我是不是回过信给他。我当时有些穷于应付高中的生活,再加上搬家、妈妈的工作调动、和姐姐的婚姻问题,家里几乎是天天吵吵闹闹,让人觉得焦头烂额、顾此失彼。
到了高二,我写了一封信给他,寄到他的中学。但信件却退回来了,上面像被宣告了一封邮件的死亡一样,盖着一个硕大的蓝色方框印章---“查无此人”。
我觉得很蹊跷。
那天晴空万里,早有预谋的我,逃了上午的一堂历史课,飞一样骑脚车1个小时,赶到了他所在的高中,还好,下课铃声刚刚响起。在人头攒动中,我找到一位老同学,他在熙攘的人群中大声告诉我:“樊啊,半年前,全家就搬到天津去了。他妈妈又结婚了。我们也不知道他的新地址... ...” 我一下子惊呆了。我瞪大双眼看着老同学脸上的无奈。侧目,是无数张似他那样年轻英俊的面孔从眼前晃过,可是,每一张都不是他的脸。我呆呆地站在大太阳底下。曲终人散般,校园空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觉得自己的心空了... ...
我在接踵而至的惆怅中挣扎了很久,我始终相信有一天,我还会、一定会再碰到他。但是,无论是我的失落还是希望都很快就被繁重的课业铺天盖地般地淹没了。就这样,他从我的世界里彻底地消失了。
岁月是一条叫“生命”的湍急河流里的细沙砾,它很快就被冲走了,几年,十几年,几十年,蓦回首,才发现,曾经自己该珍惜的、却错过了,曾经该争取的、却失去了。只是,时光荏苒,那个叫遗憾的小石子随着年轮的盘转,积结成了一块块鄙陋的顽石,在我们继续摇橹竞览壮美河山之际,请也记得在碧蓝天穹心飞鹜之时,凝思那些沉积在生命深处,被我们错过的温情和真挚... ...
呵呵,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