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我爸在我心目中就是位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既不会舞刀弄枪,更不会舞文弄墨,但我老爸会制做各种东西,比如说:冬天北方家里用的煤球炉子和烟囱,记得我家住在平房式的宿舍区时,前后几十户人家的炉子都是出自我老爸勤劳的双手;春天小孩玩的风筝;夏天打鸟用的弹弓;秋天扎的纸灯笼。到后来,我老爸自己出来单干,造了几个占地100平米的大机床。
纵然有摆弄铁玩意儿的灵巧的双手,可在灶台前,我那英雄老爸的本事就捉襟见肘了。只会开水冲酱油虾米汤和若干年后用电饭锅煮饭,超过这两项以外的炉子边儿的活儿,他都无能为力了。
那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家住在职工宿舍楼的二楼顶头,长长的走廊过道,半人高的水泥栅栏,下面是个大院子,边上停着自行车,多半是空地。谁家吵嘴、搬家、哪家打架、娶媳妇,我跟姐姐就趴在水泥栏杆上瞪大了好奇的双眼来个先睹为快。
有一天,我妈的同事送来一只冠红羽亮的大公鸡。大公鸡黄褐色的羽毛、黑色高挑的鸡尾巴、鲜红的鸡冠,昂首阔步地在俺家堆满杂物、狭隘的阳台里踱着方步,甭提有多风流倜傥了。对于它的到来,我兴奋了两宿没睡好,半夜还爬起来去瞧瞧它,但同时也萎靡不振了两个白天,因为天刚擦擦亮,这位先生就开始打啼了,还不只一声,就像黄梅天的雨一样,连绵不绝地好几个小时。吵得居民楼上的叔叔阿姨们轮番来问候我爸妈:怎么,你家养鸡了?
我哈欠连天地向我妈投诉:睡不好。我姐拧着鼻子说:这位先生太臭。于是,妈妈狠狠心——“杀之”。
当我妈宣布这一圣旨的时候,我和姐姐的四只小眼睛都发亮了。我立刻想到了香喷喷的鸡肉,咽了几口口水。姐姐想到了漂亮的鸡毛毽子。只有老爸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点哆嗦地小声说了一句“这,可是杀生呀!”“你找老张去取个经,看怎么杀”我妈杀意已定。
于是,我那英雄老爸,终于在我记忆里有了一次摆弄十八般武艺的机会。
那是个放暑假的星期天的午后。我妈临时有事儿,出门了。家里就我跟姐姐两人百无聊赖地不知各自在忙着什么。吃完午饭,老爸跟我们轻描淡写地说:等会儿,我就把鸡杀了。我难掩一脸的兴奋。躲在暗处,洞察微毫地注视着我老爸的一举一动,期待着参与这一盛事。
行凶地点设在俺家的客厅靠近大门处。老爸在小盅里倒了点二锅头。放了个破瓷碗在地上,里面放了些盐和水。还请来束之高阁的大脸盆。两只暖水瓶。一把雪亮的菜刀,一把镊子。基本上凶器就凑齐了。
老爸几个踏步就走进了凉台。只听得一阵扑扑棱棱,咕咕唧唧叫声之后,老爸头发有些凌乱,双手提溜着那只体型壮硕、鲜红鸡冠的家伙的翅膀。公鸡惊慌地两脚乱蹬,乱叫着。老爸则死死地攥住它的翅膀底部,还不时飘落下几根小鸡毛。
我和姐姐雀跃地迎上前。“把大门打开吧,过一会儿味道比较大。把酒递给我。”老爸难掩声音中的慌张。
我急忙奉上酒气刺鼻的二锅头。老爸一只手拽着鸡翅膀,一只手接过小盅,居然,一扬脖儿,自己先喝了一口,很享受的砸一下嘴,随即把鸡脖子死命往后一掰,用手指摁住鸡冠,然后,叫姐姐帮着掰开鸡嘴,把白酒灌了进去。估计酒这玩意儿是个好东西,立刻鸡先生就红透了黑乌的双眸,一脸的晕眩羞涩。两条腿也不怎么蹬了,好像泄了气。
老爸拔了几根鸡脖子上的小毛。终于在我惊讶胆怯的双眼里,老爸举起了明晃晃的菜刀,我当时看得分明,他举刀的手在发抖。
“爸,加油!”还是姐姐观察力强。
老爸举着刀,犹豫着比划了一会儿,略带颤抖地把刀伸向那裸露着的黄色鸡皮。他划了一下,居然什么也没发生。老爸有点惊讶,难以置信似地瞅了瞅刀刃和鸡脖子。这时,公鸡好像在迷糊晕眩里被冰凉的刀尖给戳醒了,咕咕叫了几声,蹬了几下腿。老爸咬了咬牙,使劲再割了一刀。我看到红色的血滴了出来。
公鸡猛地蹬直了腿,使劲挣扎着,咕咕咕地惊恐地连叫了几声。突然,它使劲一扭身,从老爸的手掌里挣脱了出来。两脚一落地,先踩翻了地上的白瓷碗,水翻了一地,它似乎嫌不解气,又在上面踩了一脚,把白瓷碗踹了个底朝天。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惊慌失措地狂叫着,直奔向我家开着的大门口,血也跟着一直滴到门口。
我们仨儿都傻了眼。
“快追!”姐姐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呀!”老爸说着,提溜着菜刀,立刻起身向门口追去。公鸡滴着血,歪着脖子,唧唧咕咕、骂骂咧咧地拼命往前跑,到了走道,从水泥栅栏间隙中一个飞跃,落入了午后宁静的楼下大院。
“你在上面看着,我下去追。”姐姐临危不乱。于是我趴在栏杆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俺家的鸡。老爸很快也跑了下去,手里还拎着闪亮的凶器。
一阵风儿吹过,吹来了遥远的槐花的香味。蓝色的天空,云絮朵朵,远处的稻田,刚刚转为青黄色,风儿在上面游走着,稻田上留下了阵阵虚虚实实的阳光的阴影。
“在那儿!”我在楼上比划着,大声喊道。
老爸朝公鸡飞奔而去,公鸡扑棱着翅膀飞出去了一米远,鸡血也淌了一米。公鸡歪着脖子,回头瞅瞅我老爸。老爸把菜刀给了姐姐,从角落找到一个箩筐,和一把破笤帚。
于是,一只大公鸡跟我老爸在午后空气里飘着花香的大院里,一高一矮地对峙了起来。公鸡咕咕唧唧地大声控诉着我老爸的“恶行”,疯狂地扑闪着翅膀。我老爸也气愤又尴尬地瞪着公鸡。
院子里突然涌出了很多的大人和小孩。我姐站在老爸身后。一大群小孩子站在我姐身后。一群男人女人站在旁边有的啃着苹果、有的端着茶杯、有的抱着孩子,也有的什么也没拿、捧着肚皮、笑得前仰后合。几个男人抽着香烟,冷冷地看着俺那人高马大的老爸跟一只歪着脖子滴着血的公鸡大眼瞪小眼、要来个一较高低。
老爸一个箭步扑上前,公鸡一个扑闪,舞动着优美的身形向后一退。老爸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公鸡脸上的红晕渐渐淡去。老爸狂奔几步,公鸡狂退几步,并用最犀利的声音尖叫着,脖子上的毛全都愤怒地支棱了起来。姐姐跟后面的小孩子们也跟着狂奔几步。见又错过了,人群不约而同地发出“哎呀——”的叹气声,声音里洋溢着无比的喜悦。
像老鹰捉小鸡一样,老爸一手拎着竹筐、一手提着笤帚,他迅速向左前方仆去,公鸡立刻灵敏地向右后方闪躲,后面的孩子群也像尾巴向左前方跑着并发出“唉——”的叹息;老爸向右,人群也向右,公鸡心知肚明,向左飞去,渐渐地越来越有了信心,人群中的叹息也越来越响。
最后,俺老爸有点着急了,他向公鸡飞奔而出。公鸡似乎从老爸的眼神里已经未卜先知了,立刻配合着死命狂奔着,后面的小孩子也一边小跑,一边嬉笑叹息。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快跑、快跑——”的叫喊声,不知是在为我老爸加油还是给这只视死如归的公鸡喝彩?
从二楼看出去,这简直就是场欢乐的舞台剧。所有人都乐得合不拢嘴,唯独我那英雄老爸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一张涨得通红的大脸、满头大汗、头发也跟鸡毛似得散乱。公鸡滴着血,忍着痛,见有这么多人为它捧场,就越发得意了起来,头越抬越直,尾巴越翘越高,颇有些“趾高气昂”了。后面的几个小毛孩还在七嘴八舌地指点着江山,起着哄。
终于旁边有一位中年勇士看不下去了。他几步就走到我老爸旁边。拍拍我老爸的肩膀。
一溜烟,只见勇士身手敏捷地朝公鸡飞扑而去,公鸡一愣,刚飞奔几步,就被逮住了。勇士朝我姐挥挥手,我姐感激地把菜刀递给他,他走到垃圾桶旁边的草地,手起刀落,公鸡就身首异处了。
小伙伴们都看呆了。勇士抬起脚,把公鸡的头踢进了垃圾箱。拎着鸡腿给鸡放着血。现场响起了一片掌声......
一场闹剧就这样嘎然而止了。
晚上,我如愿地喝到了鲜美无比的鸡汤和吃到了美味的鸡肉。
老爸似乎一直都沉浸在“落败”的挫折感中,也怎么吃鸡肉。我很关心地问老爸:爸,你怎么不吃呀?
老爸说:一想到这只鸡怎么死的就难过。而且刚才拔毛的味儿,真难闻。
姐姐有了漂亮的鸡毛毽子,我则吃了个心满意足、满脸红光。
——写于2013年六月
真是很有趣!太神奇了!
谢谢!
马上致电我老爸,告诉他要准备绳子,凶器里怎么忘了绳子了?
谢谢!
感谢!
先用绳子绑住腿和翅膀,把脖子按在木板上,一菜刀下去。要拿个碗接鸡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