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68)
2022 (31)
小孩子和大人心中的宝贝,肯定不相同。但淘宝的过程以及宝贝到手的心情,应该没什么两样。
我想起了我姥姥家院子里的那间东房。小时候,我和我哥都爱去,但我得跟着他才敢。因为那里面很暗昧。
每次推开门,先只看见各种大轮廓,非方非圆, 似斜似正,累叠落 宕 。我躲在我哥背后,放心大胆地想象最恐怖的鬼怪会跳出来,却不必怕,呼吸里满是兴奋和刺激 ---- 因里面的确有一种强烈的气味,混杂了泥草、潮霉、老漆、陈粮。。。或者那就是古旧和神秘的气味。
我的手指一定会沾上厚厚的积尘,偶尔还得拨开蛛丝。我在我哥搜过之处,就着小窗子漏进的一块天光,又再翻检一遍,居然就发现了宝贝!
那是一串儿铜制的小物件,穿在铜圈上,有小剪子、小尺子、小顶针,还有一把小掏耳朵勺儿;哗!还有一件,是一挂小小的杆秤,比中药房的还要小巧,秤杆上还嵌有细致的黄铜星数,可能是村中最擅长打月饼的姥爷,用来称各种饼料的 ---- 也难怪我宝贝,这根本就是中式的瑞士军刀和烘焙量具 --- 后者到现在还是我厨房里的玩具。我会把这些宝贝擦抹干净,让它们叮当作响,派它们作各种用场,真是不亦乐乎。
这寻宝的爱好,一直到现在还留着 ---- 实在是因为其中的乐趣让人欲罢不能。如果说人生里大部分的时光是平淡无奇的,宝贝的获得却让日子有了光彩 --- 主要是让过日子的人眼前一亮,心中如开了鲜花。
不过现在可视为宝贝的,却较童年时多了许多 ---- 我不是某一类别的收藏家,经年累月下来,他们可搜寻的范围一定是越来越精,也越来越窄。而我的兴趣庞杂。比如说,我现在会捡拾人家说过的一句话,当作我的宝贝了。
我捡的最多的话,当是从我的老师那里。我今生有幸,在这小小的岛国,得遇良师,他可算得是最大的宝藏。礼失求诸野。当日一门《四书》课,彻底改变了我此后的人生 ------ 而我不是唯一有此感想的学生。他的德行,学问、教法,全与大学里众多的老师不同,他让我们这些初始无知无畏的后辈,得以约略想见高古的美好风范。“德”似乎是真有馨香,常常吸引一班学生,要追随着他一道去学校餐厅吃饭,一道在弥漫着丁香的校园里行路,听他言语,观他进退,问他该如何读书。他于是就说“学问要一点点捡回来。”
我说过我是个兴趣庞杂的人,读书杂乱无章。我在他的办公室 --- 一座四面书墙围绕,体小而广大的书城里,眼放亮光,东看西看,沾沾自喜说自己也爱博览。老师却说,“可你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奢侈。”我登时意识到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书海无涯,是该以专约博的时侯了。
有一回跟老师坐地铁,经过一个转换站,走了一段路,我不禁埋怨道“怎么这么远”。老师略为惊讶,看着我说,“你从中国来,这也算得了远吗? ”我于是看见了我的不自觉渗出的矫情。跟老师学过一年,我已经知道,矫情若放任自流,会一点点滋生,会渐渐淹没一个人的真实。真伪不辨,是件无比糟糕的事。
老师还爱说的一句话是学无常师。
于是我从老师以外的人那里,也不断地捡来宝贝。
比如那个不识字的阿姨,每周一次,来帮我打扫房间。她在我的书房里,看见满屋子的书,尤其是落了灰尘的,没有我朋友惯常的羡慕和夸赞,反倒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这些书都看过了,还留着干嘛呢”。我偷偷听见了。我觉得脸上有汗。
又比如,我三岁的女儿,开始走路,无比喜悦。且爱要我们跟在她后面走。我忍不住大大夸赞,“看哪,妹妹是个 leader ” --- 培养领导气质,早已是近年来学校高唱的音调了,哪怕是幼儿园。谁知妹妹却急了,脸蛋红扑扑,大声纠正我,一字一顿: “我 — 不 — 是 leader ! 我是 -- 敏惠!”我起先是笑了,笑完就心里一震动,看她多么清楚她是谁,除了自己的名字,再堂皇的头衔,都与她无关,她都不会要!
我于是意识到,寻宝这件事,与其说是我在找,倒不如说,这些宝贝都是为了助我而来。它们等在最平常的大路上,期待着与有缘的我相遇。这些写在七夕情人节之际,也算应了景吧。
读至此,点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