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大人管教小孩子,总喜欢搬出个有威慑力的帮手。
我姥姥爱唬我说“别哭,再哭狼来叼你了。”
我的邻居,有个顽皮儿子,她免不了要常常气急败坏地骂他,“再坏蛋,叫警察来抓你”。
那天,我女儿嚷嚷着要在车里吃刚买来的蛋挞,我说不行,她不依,我就板起面孔,抛出了我的杀手锏,“小心到处都是蚂蚁!”
她果然就怕了。
这热带地方,最多的东西,除了汗,就是蚂蚁。她见过蚂蚁大军浩浩荡荡搬运她掉的一粒米,或是一点鸡蛋黄的壮观,她最怕被叫做养蚂蚁的小孩。
别说她,我也是一样。
今天早上,我在图书馆看书,正有点昏昏欲睡,忽见一个英文字母扭动了一下,以为自己花了眼,再一看,却是个蚂蚁----倒是个爱读书的蚂蚁。我心里笑笑,把它捏扁,居然干干的,别说血,连水分都没一点。
过了片刻,又来了一只。我心说不是我眼尖,是书上的字没蚂蚁生动啊。说时,就将它压成个静止的黑点,一指弹开去。
等到再一只来了,我可忍不住抱怨了,图书馆的清洁何以如此不过关,这么大的冷气,居然还养了蚂蚁―――可别爬到我书包里,染指我的早餐面包啊。
我赶紧翻检我诺大的黑布袋子。不看则已,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这一堆,那一伙,像在开见不得人的聚会,被我一揭发,都仓惶四窜起来。我强忍住惊惧,任头皮一浪一浪的发麻,汗毛一株株直立:难道数天来,我就这么背着个蚂蚁国,带它们下地铁、上巴士,来往于人群中,坐进这图书馆的?
我前后左右望望,幸好人不多。脸上就尽量放平淡,暗中却下了力,加紧那捻灭的动作。
如果在家,我会直接兜个底朝天---也不行,那就放蚂蚁归山了,应该扔进洗衣机,加碧莲、加滴露、加种种生化武器,绞尽杀绝。
这才发现干瘪的蚂蚁,虽在我的包围中,却并不容易杀死-----因为不知道它是一时佯死,还是转脸又爬将起来。
整整半小时,我就忙于在不动声色之中,把这些活物彻底剿杀了。
我松了一口气。闲散地望着那一粒粒的干瘪尸首,倒也没觉得有多恶心―――大事情永远与小东西无缘,哪怕是最让人恐惧的死。我忽然有点好奇—--蚂蚁到底有几只脚?它的眼睛长在哪里的?它们为什么没有血,它们有没有脑子的?如果有的话,它们在临死前,能想什么呢?这念头很新鲜,因为从没有过。但现在没法知道了,因为我把它们都变成了黑的字,说着那无人知晓的秘密。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其时,又一只漏网的蚂蚁走来,仿佛是为了让我研究它,为了解我的惑的。我用笔给它设障碍,让它团团转,方便我觑着眼,盯住它。可是这一类的蚂蚁实在太渺小了,要看清楚它有几只脚比登天还难。只好放弃。就在我本能地要捏它时,我脑海中又闪过一念----我为什么非要杀死这些蚂蚁呢?
这似乎是个很愚蠢的没有人会问的问题。就当我是愚蠢的吧,我对自己说。
因为蚂蚁很讨厌吗。可我们讨厌的人和事也不少吧。
因为蚂蚁太多吧。可街头地铁里的人很多,信箱里的垃圾邮件也多,还有没完没了的工作和家务,不是更多。
因为蚂蚁来路不明吧。尤其是靠近我和我的食物前,不知道还触碰过什么脏东西。可是我手里拿的钱,我怎么不理经过多少人的手,经过些什么人的手呢。
因为蚂蚁无处不去,侵犯我的空间和隐私吧。可是电脑呢,网路呢?我的姓名、职业、年龄、背景,模样,我今天高不高兴,跟谁做了朋友,全天下人都晓得,如果他们有兴趣的话。还有手机,与我贴身贴肉,形影不离,包括我去了厕所。
还因为蚂蚁天生鬼鬼祟祟吧,不知道躲在怎样阴暗的角落,一有机会,就大规划有组织的出没。。。可是如果这蚂蚁会说话,我猜它肯定会说,跟人类的娱乐圈,银行、商家比,蚂蚁是小巫见大巫了。不够光明正大?有几个婚姻里的人没偷偷起过朝秦暮楚,在曹在汉的心? 再说,如果不躲起来,我们会任它们逍遥自在吗?
当然不会。
那么是因为它们跟我们有利益冲突了?它抢我们的饭碗了?让我们生病了?
我听说过蚊子干的“骨痛热症”、鸡要负责的“禽流感”、疯的牛让人大脑变成海绵体”, 果子狸散布了席卷全球的“非典”,更别说寻常的“鼠疫”、“狂犬症”了。蚂蚁是比较清白无辜,没有劣迹的啊。至于它们来收拾得,不过是我们洒掉下的残渣剩饭,且是等了至少3小时以上,还无人问津的―――在这么热的地方,加了醋的寿司也只有2小时的寿命。而我们的小孩最喜欢的麦当劳、可乐,它们可动都未动啊。
最后一个可能,是蚂蚁虽无害,却也对我们无益吧。比如现在的小猫,虽说很少真去抓老鼠,吃的都是超市里的猫粮,但胜在模样讨喜,喵喵得妙,不像蚂蚁,连几只脚都看不清,更别说眉眼传情,声音动人了;高楼的小狗们,虽不用再看门了,但它善解人意,升格为主人的心灵伴侣了,不像蚂蚁,千蚁一面,缺乏个性;至于猪啊、羊啊、牛啊、鸡啊,忠实地系在我们的食物链上,更重要的是不再到处乱跑、不用随地大小便,不污染环境了,所以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了。
我同情起蚂蚁来,甚至有点愤愤不平了。这才想起好莱坞的电影里,已经有过两部,是专门演蚂蚁的―――已经为面目不清的蚂蚁画了极其可爱的肖象,故事之生动有趣,让人看着看着,就忘了是在看蚂蚁了。
忽然想,也许在什么地方,我们也是这样被看着呢。
于是我就把那爬呀爬的蚂蚁,拨到了地上,由它往别处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