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68)
2022 (31)
小时候,我自然是还没听过,所以也不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话。
但即便如此,若是我那时稍微想多一点,就该知道,我爱美,其实也是顺理成章的。从半个世纪前的结婚照上,我看到,我父母都是极标致的。甚至可以说是一对璧人。我父亲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我母亲肤如凝脂,浅笑如菊。因此我没有理由丑到哪里去。
我认识自己的容貌,是从我妈的描述,而不是镜子。因为对小孩来说,母亲的眼睛就是镜子。因此当我妈说我是“三角眼,招风耳,脸蛋皴得像土豆,笑起来见牙不见眼”,“走路外八字”时,我深信不疑。
“真是吃谁的奶,就像了谁”说完了,她还爱加上这一句,作为总结,也让我认了命。
所以,我一早就养成了,对容貌不过分关心的习惯---因为关心也没用。我回到自己家里后,还是延续在我奶妈家的作风,大大咧咧,不认生,话很多,胆子也大-----敢晚上一个人去上院里的厕所。人家说我是兄弟姐妹里最丑的,我也无所谓。
但渐渐的,这无忧无虑的情况开始起了微妙的变化。因为我们住的院子里,有一批父母都是演员的小女孩子,她们打扮入时,花枝招展,又说着漂亮的北京话。我开始感到了对比的压力。而我妈又常提醒我这种对比的强烈程度。比如我常常因为贪玩,把衣服弄脏,像是跟男孩子们弹玻璃球,打弹弓,或是拍烟盒之类不太斯文的活动。因此我总是不能像人家一样“精干,整洁,漂漂亮亮”。
我当然有自己的委屈----我总是穿姐姐的旧衣服,而不是簇新的连衣裙。但我还是完全理解母亲的烦恼。我开始觉得,问题的根本还在于我不是个象洋娃娃一样的美丽小孩,我总想,好看的妈妈生出了丑小孩,是应该沮丧的。说也好笑,不知是不是命运的补偿,三十年后,我自己终于生了两个真正的小美女出来,才算是扬眉吐气。
问题是,院子里那些女孩子也不太喜欢跟我玩。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每次假装演戏,她们就颐指气使,让我当丫鬟,“小姐小姐”的叫她们,我自然很不服气,但又得承认自己实在不太适合做小姐。所以久而久之,我就不理她们了。院子里的同龄人,本来就稀缺,现在只剩了邻居家的一个排行老二的男孩子,叫“二子”的。 那孩子一只眼睛是斜的,又常常被他家人打得鼻青脸肿---也不知他到底犯了什么错,我当时是想,一定因为他长的丑吧,所以也就很同情他。大人们开玩笑说我们俩是一对---我也没介意,现在想想,这还真是挺恶毒的玩笑话。
如果大人们知道我一个人在家时做的事,一定会大吃一惊,或者会更放声地笑我吧。
我说过我妈可算是个美人,而她也爱美。证据是她在她陪嫁的箱子里,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收藏了很多宝贝---至少对我来说。有姥姥给她的旧式银项链、耳环、戒子之类。擦得亮亮的,一拿起来铃琅轻响。 而我最喜欢的,是她收藏的那些发饰,绿色、红色、粉色、白色的绸带,还有一厚叠各色绣花手帕。她只在很特别的日子里,才偶尔会从里面取一条出来,送给姐姐或她自己用。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充满了魔力,我看着她轻轻地解开包裹的过程,心里的期待也慢慢积聚,然后象揭开一个绚丽的谜底一样,我酝酿着一个无声的惊呼,献给那个时刻。的确,我亲眼看看那些美好的收藏,心里早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她的包裹里面,还有个日记本,我不懂她记了什么,只看见本子的硬皮里,贴了一张黑白剧照,我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王文娟扮演的林黛玉,是黛玉读西厢的的形象。
我记得我一个人的时候,会把妈妈最美的纱巾都披起来,当作披肩、裙子和唱戏用的水袖,我还偷偷的把我妈藏起来的绸带结在自己的头上,有时,我当自己是大家闺秀,仪态万方的踱步,翘起兰花指,若有所思;有时我又是天仙,长袖飘飘,轻歌曼舞 。也有时,我把绒线帽的两根长带子当成长长的发绺或辫子,象高傲的公主,拨过来又甩过去,鼻子里喷着气。只有在这些时刻,我才真正的无忧无虑,做回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