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吃惊的是,那天晚上戈红的话也很多。我完全想不到她那么能说。两个女孩子就像两只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地东扯西拉。哎呀你这个包的颜色很正啊,款式也好。哦,是人民路爱马仕清仓时候买的,才四折。对了你的头发是在哪里染的?我一般在我爸爸单位斜对面的那家做头发,本来还不错,最近换了个从法国回来的美发师,染的头发那叫一个难看!哦,是吗?那你试试世纪大厦十八楼那家美容会所,他们染的是韩式,很适合你这种白皮肤。我有会员卡,可以打八折,下次咱们一块儿去。好啊好啊,下次咱们约个时间,逛街做头发然后吃饭。还是跟女生逛街好。时建一跟我逛街就抱怨,是吧时建?……时建,时建!跟你说话呢!
时建如梦初醒,说:噢。
然后他无奈地看着立刻又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个女孩,抬起头来,对我抱歉地微笑了一下。
我听着戈红那夸张的笑声,心里一片雪亮:她此刻一定非常不自在,所以才努力作出这幅自在的样子。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很怜惜她。我多么想让她自在些啊,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身边这两个女人就像两只口蜜腹剑的斗鸡,你啄我一下我抓你一把,一边啄一边抓一边还要往身边撒花。没有什么比这貌似融洽的气氛更令人尴尬了。时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说:来来来,小高,咱俩喝一口。
我拿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面前的这个男人相貌端正、气质儒雅,看上去并不讨厌。但此刻的他显然很紧张,以至于跟我碰了杯之后,竟然忘了喝酒,而是心不在焉地立刻又把酒杯放下了。我看着他紧张的眼光在两个女孩子身上游来移去,突然也很同情他。正想找点话题来打破尴尬的气氛,他却恍然大悟似的看看我,又抱歉地笑了一下,问:
“小高在哪里工作?”
我愣了愣,还没回答,一边正喋喋不休的戈红猛地转过头来,用一种奇特的轻松愉悦语气说:
“昌建是做餐饮业的。”
我有些愕然地望着她。昌建,她这样叫我。就在三个小时前,她还在问我:“你叫什么来着?”而现在,她竟然叫我:昌建。
时建点了点头,说:“餐饮业好啊。现在经济不景气,就你们开餐馆的还能赚点。像我们这样给人打工的,不知道混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实在不行我也辞职不干了,也开家餐馆当老板去。”
章敏咯咯笑了,说:就你那个傻样子,还想当老板呢。准保亏得一塌糊涂,到时候别找我哭啊。
说着她嗔怪而亲昵地拍了一下时建放在桌上的手。我看看戈红,她低下头盯着面前的盘子,脸色有些发白,嘴唇不易觉察地颤抖着。
结账时我抢先接过了帐单。不顾时建和章敏的极力抢夺,很快地把钱付了。看帐单的时候我很紧张,生怕自己身上带的钱不够。还好我们这段宵夜只吃了四百六十二块钱。我带了五百块钱出来,总算有惊无险。我付钱时,戈红吃惊地望着我,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
我们在街口告别。戈红身上散发着微微的酒气,说:“今天晚上真是太开心了。谢谢你们呀。”
时建笑笑,嗫嚅地没有说话。章敏说:“下回咱们到小高餐馆里去吃。小高你得给我们打折。戈红,别忘了改天约时间一起去做头发。”
戈红笑得愉快极了,说:“当然当然。”
说着她很自然地挽起了我的手臂,说:那咱们走吧。
我们沉默地坐上摩托。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戈红抱着我的腰,她的头盔轻柔地靠在我的背上。手臂柔软温暖,头盔却那样冰冷。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流泪。
在戈红家楼下,她对我说:“谢谢你,小高。”
说完她打开手袋,从钱包里拿出五张一百元的纸币,递给我。
我受惊地往后退了两步,说:“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
她执意要把钱塞到我手里,说:“麻烦你已经很不好意思。不能让你破费。”
我手足无措,着急得有些口吃,说:“我……我请你吃顿宵夜也……也是很乐意的。”
她专注地看了我一会儿,笑了。
“今天这顿宵夜,不能归你请。改天你再请我。”
说完她把钱放在车座上,微微笑了笑,转身上楼去了。
我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沉默地开车回家。同屋们都睡了,只有住在客厅里的小赵还在打游戏。听到我进门,他头也不抬地说:“回来了?”
我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回来了。衣服要不我明天到干洗店里洗了再还给你?”
他说:“不用。就放那儿吧。”
我犹豫了一下,又说:“钱得到下星期发工资才能还你了。”
他说:“没事儿。不着急。”
我洗漱完,默默走到自己房间里。床上的被子没叠,被子上散乱地丢着一件蓝衬衣,一件黑色T恤,一件卡其色夹克,一条牛仔裤,还有几双不同颜色的袜子。今晚为了挑选一身衣服,我曾经在镜子前穿了又脱、脱了又穿地比较了很久。
我松开手,手心里一卷温热的钞票悄然落在桌上。我关灯上床,拉过被子蒙住头。黑暗安静地包围了我。我翻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