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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革命 第一部 第三章

(2011-11-18 12:35:27) 下一个

 

 

父亲参加的第一次战斗是著名的夜袭阳明堡飞机场,这也是谢富治搞鬼的结果。

八路军一二九师由原红四方面军部队组成。红四方面军的主力西路军在河西走廊全军覆灭,留在河东的剩余部队先编成援西军,抗战爆发后改编成一二九师。一二九师师长刘伯承性格温和,待人诚恳,善于捏和不同山头的干部,把杂牌军捶炼成精锐。

东渡黄河后,他让陈锡联的七六九团做全师的先遣队。当时,国民党军集中主力保卫太原,必须守住忻口、娘子关两处要冲。日本人从雁门关向忻口沿同浦路南下,中间是滹沱河,两面都是大山,其后勤补给线不易掩护。刘伯承让七六九团孤军深入,插到原平东北,就是因为此地便于发挥八路军善于近战夜战的特长,蕴含丰富战机。刘伯承用兵真可谓胆大心细,见缝插针,专挑对方接骨眼儿。

刘伯承给陈锡联布置完任务后,问这位外号小钢炮的年轻人还有什么要求。陈锡联说:部队在石桥整编时补充了一些新兵,能不能给点干部?

刘伯承很干脆:就到随营学校调些吧。随营学校实际是西路军失散人员的收容队,连秦基伟这样的角色都只能当连长。

陈锡联出门后,碰上谢富治。谢富治热心建议他乘此机会挑上几个知识分子,以后建设根据地,制定政策,开展抗日宣传都用得着。也不知这老兄是真糊涂还是想给陈锡联开个玩笑:随营学校二连秦麻子有个大知识分子,懂鬼子话,你把他挖过来。

真是活天冤枉,父亲要懂鬼子话,还会参加你们这伙与土匪无异的红军?父亲的家乡是陕西汉中。汉中在中国历史上出过两次大风头:一次是楚汉战争汉高祖刘邦因之以成帝业,留下了张良留侯庙,韩信拜将坛等遗址。另一次是三国,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添了些武侯墓,武侯祠,定军山等景点。我曾经在早春天气坐火车经过那里,但见车窗外如处子般静谧的汉水缓缓流过碧绿的田野平川,飘洒着细碎雪花的乌沉彤云把北边的秦岭和南面的大巴山笼罩在灰色的纱雾中。这块与世隔绝却谈不上贫穷的土地是吟唱田园牧歌的好去处,但要学习东西洋鬼子话那可就忒偏僻了点儿。父亲上中学时,全校压根儿就找不到一个外语教师,还别说合格不合格。中学毕业后,父亲兴冲冲到西安报考大学。他的第一志愿是考上西安城外的武功农学院。武功农学院在那时颇有些名气,解放初,他们育成的小麦新品种碧玛一号在中国北方冬小麦区大面积推广,吹响了中国的绿色革命的号角。父亲的国文和数学考试成绩在当年陕西考生中名列第一,但英语却吃了个零蛋,结果名落孙山。父亲当时很气不过,把英语考卷的第一个词barley硬记下来,回来查字典才知道是大麦,几十年没忘。后来,他又想报考西北矿业局短训班和铁路建设厅机械处,人家又要求考日语。有了上一次教训,父亲压根儿就没敢去试试。

 

还没有真正上战场,父亲就差点儿被日本飞机吓死。

快到太原时,二连乘坐的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住。前面传过话来:日本飞机炸坏了一座桥梁,正在抢修,列车得多半天才能继续向前走。部队通知大家可以自由活动,只要不跑太远就成。大多数人躺在车上懒得动弹,父亲闲不住,在空荡荡的站台走了两圈。小站候车厅是一座青砖平瓦房,和车站外面的十来间褐黄土坯房形成鲜明对照,只是粉墙上嵌着几个弹孔。车站站台也留下了战争创伤,靠铁轨的一侧被炸弹削去一角。

晚饭就是吃干粮:凉水就大饼子。晚饭后,父亲看见秦基伟独自蹲在车站外的空地上,叭叽叭叽吸着一支卷烟,望着远方的山坳出神。他走过去喊了一声:连长。

秦基伟很高兴,招手让父亲过去:来来来,聊聊天。他的两根手指取下嘴里刁着的烟卷,笑眯眯地说:红炮台,房东大爷还有点舍不得呢给。味道真不错,尝尝?

父亲摇摇头:不会。

要打仗了,哪来那么多讲究。他满脸不屑,又把烟卷放回嘴里抿咂起来。你们大知识分子见多识广。问问你这世界有几个国家?掰着自己的指头算:我知道除中国,日本外,还有苏联,美国,英国,德国,法国。好像马克思就是英国人。

我也闹不明白这世上准确有多少国家,大概百把十个。不过马克思是德国人,后来住在英国。

你家是哪里?

汉中。

啊,陕南,好地方。水多,树多,冬天不冷,我从那儿路过,比河西走廊强多了。

 

 

黄土山坳中有一间小木屋,屋顶笼罩着棕色的烟雾。小屋不远的草地上有几只散漫的山羊在啃草。一个老农赶着老牛在半山坡上翻耕,拉开一道道新开的黄土。白云飘过,清风送过凉爽的寒意,把半截呕哑高亢,舒展嘹亮的解心宽山曲慢悠悠地传过来。父亲不禁想起古老的《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你到过不少地方?父亲问。

嗨,还不是打仗,都是些穷山恶水的地方。西路军失败后,我是一路讨饭回来的。

打仗该怎么打?有什么窍门吗?

这又不是读书,有什么窍门?只要不怕死,打来打去打多了就有经验了。都说子弹不长眼睛?你要有点经验他还真就怕你,见你都躲着走。说完他对父亲眨眨眼,温和地笑笑。

远处的老农已经犁完地,正在收拾家什准备回家。父亲指着老农很浅薄地大喊一声:他知道日本鬼子要来了吗?

秦基伟却有点答非所问,羡慕地说:是啊,要是不打仗,弄几亩地种该多好。讨个老婆,生几个孩子,舒舒服服过日子。

将来革命胜利了,你不会到北平,上海看看?父亲觉得秦基伟真没理想,那才是真正的花花世界呀。

我就希望有一天送小骡子去上学。

父亲没再言语,他知道小骡子的过去。说起来这算得上父亲做的第一次思想政治工作呢。

 

事情的原委是红军整编成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小骡子想不通,指导员张兆全劝慰他:你怎么思想到现在还不通?上级已经讲过多少次,换帽子是抗日的需要,一切要服从抗日的大局。

小骡子突然失去控制,暴躁地大嚷:抗日,抗日,什么都是抗日需要,阶级仇恨还讲不讲了?把红军都取消了,你和地主老财一起去抗日呀?

父亲觉得小骡子简直不可理喻,何况他上次被小骡子揭发,一直没找到机会出这口气,于是忍不住顶了小骡子一句:罗志远同志,改编换帽子是中央的路线,你这么抵触可要小心出问题哟。

小骡子地一声大哭,边哭边叫:啥子路线?打蒋介石,俺们死了多少人呀。现在要俺们拥护蒋委员长,红五星换成了青天白日。俺就是想不通,这辈子想不通,下辈子也想不通。他把头上的新帽子揭下来往地下一贯:俺就不戴这顶亡国奴帽子。说完一把鼻涕一把泪,摔手向门外跑,把父亲吓了一跳。

之后,张兆全告诉过父亲:小骡子的妈妈在地主家当奶妈,被地主逼得上吊自杀。父亲是老实疙瘩的农民,气不过,上地主家要人,被狗腿子打成残废,赶出本乡。红军到川北后,他爹参加了贫农团,哥哥参加了赤卫队。白军围剿时,两人都被反水的地主武装杀害,剩下小骡子孤苦伶仃,红军把他收留下当了勤务员。教员,不是我说你,你真的太不了解小骡子,也太不了解红军了。不是走头无路,谁会提着脑袋干革命。红军中有好多小鬼都是烈士遗留下的孤儿。

在这之前,父亲对这种极度扭曲的阶级仇恨完全没有概念。每提到此事他都会感叹地说:太让人吃惊了,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会突然精神崩溃?没见过,没法用文字语言来形容。唉,旧中国的社会呐。

父亲在房中闷坐了几分钟,走出房门想到野外散散心,不料这事儿是越想越烦,老有个声音在耳边指责自己:你生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不了解小骡子的个性,随便讲话,太草率了。你的经历和工农战士不同,从来没有和蒋介石的军队真刀真枪的拼杀过。不就读过几天书嘛,那里真懂得什么阶级仇恨?小骡子和白匪军,地主老财有血海深仇,今天要改变,这个弯子确实太大。他很小就参加了革命,现在也不过十四五岁。命运的安排让他已经跋山涉水,走过万里路,吃过无数苦,成为历经艰险的红军战士。要是世道好,象他这个年纪,正是活蹦乱跳好玩好耍的时候,正是无忧无虑憧憬未来的时候,正是读书上学学知识的时候。可惜,一个多么机灵的孩子,只能跟着部队,干的是日常打杂的小差事,看的是血雨腥风的大屠戮,餐风宿露,缺衣少食,从来没有享受过真正的童年乐趣。没想到这孩子个性这么倔强,爱憎分明,心口如一,真不该冒冒失失伤他的心。

九月的陕北,秋高气爽。殊星几点,凉风习习。在单调的蝉鸣声中,父亲惊悚地听到几丝抽泣随风飘过。那音调幽远凄怆,时断时续,细微得若隐若现,让人感觉有一只蝎子在胸口爬上爬下。父亲试图循着声音找过去,好几次都差点弄错方向,最后才发现在一垛麦草堆下卷缩着一个矮小的人影。俯身细看,正是小骡子。父亲赶紧靠在小骡子身边坐下,搂着他的肩膀,抓住他的手,悄声说道:小同志,今天是我不好,不该那么说,惹你生气。你打我骂我都行,不要再哭了,好吗?

小骡子听了这几句话,一下栽倒到父亲怀里,哭得更加伤心。父亲感觉小家伙幼小的身体不停地抽搐,顿时有点茫然失措,不知该再说些啥,只好不住地用手抚摸小骡子的头发,希望对他有点安慰。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月亮慢慢地躲进一片云彩,再从昏暗而且镶着桔黄粉红色边缘的薄云尾部钻出来,把一把银粉和着微风抛撒在杏黄的原野上。夜更深,更凉,更加安静,静得你不敢稍稍加重地喘息。四周如同柔丝薄纸搭就的舞台布景,飘逸的雾气仿佛就在你身边,又仿佛根本不存在。突然,一只乌鸦呱哒一声怪叫,如同随意泼洒的浓墨从父亲头顶一笔划过,缓缓栖落在不远处的一颗老槐树上。老槐树已经开始发黄落叶,暴露出清晰可辨的粗枝细干。透过树枝,父亲看见乌鸦机警地转着头,好像发现了远方的危险。远方有两点绿荧荧光亮向山顶移动,很快在透明的深蓝色天幕上浮现出一匹孤狼的高傲剪影。父亲没有害怕,因为身边那个悲伤欲绝的弱小者使他不能放弃,他的内心油然诞生了一种天然的责任感。

过了很长时间,小骡子的哭泣声才渐渐停下,他像一颗风吹雨打后的幼苗重新抬起头来,露出一对天真无邪的明亮眼睛,在月光下咕嘟咕嘟闪动。父亲小心翼翼地劝他回去就寝。小骡子这时才说:文化教员,俺不是生你的气,俺是想起了俺爹,俺娘,俺哥,都叫白狗子,地主老财,蒋介石,国民党杀的杀,逼的逼死了。俺怕这个仇今生今世是报不成了。说着说着,他的眼圈又红了。

父亲连忙安慰他:小同志,千万不能这么想。没听小杨讲师首长说过的话吗?换帽子只不过是个形式,关键是我们的心永远是红的。你懂得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吗?

小骡子目光茫然,显然不明白什么叫深刻。

父亲捉摸了一下,又说:想想我们每天吃的土豆,好多地方又叫它洋芋。

俺们还叫它山药蛋。

对,土豆,山药蛋大概是老百姓叫的土名字,洋芋大概是外国人先叫起来的。但不管名字怎么叫法,土豆还是土豆,我们只能煮着抄着烧着当饭菜吃,不能拿来当衣服穿。我在抗大听中央同志讲过,我们这支军队,只要还是共产党领导,就永远是穷人的军队,他的目标永远是解放天下的劳苦大众。你想想,劳苦大众指的是什么人?就是像你一样的工人和农民。白狗子,地主老财那么嚣张,还不就因为他们有军队,有枪。我们要报仇,也得靠枪杆子。今天的中国,这军阀那军阀,只有共产党的军队才是真心为老百姓打天下,我们不靠这支军队还能靠谁?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你才十几岁,路还长着呢,用不着悲观。

就这样,在天苍苍,野茫茫的黄土地上,没有粗俗的搞笑噱头,没有艳丽的旋转灯光,父亲就用一个不伦不类的比喻和几句注定会被人遗忘的干瘪语言,解开了一个孩子的扭曲心灵。小骡子擦干眼泪,站起身,依偎着父亲的身体往回走,从此他再也没有对改编讲过一句怪话。

 

列车直到深夜才重新启动,这回大家伙不再有新鲜感,纷纷在单调的车轮滚动声中鼾然入睡。凌晨时分,父亲被阵阵雷鸣般的声音惊醒。他刚一抬头,鼻子就贴在一只粗糙的臭鞋底上。父亲看清楚是小骡子,心想这小家伙个头不大,腿倒挺够份量。他使劲想把小骡子的大腿从自己肚子上推开。小骡子眼睛都赖得睁开,只是咕噜咕噜叫道:打炮呢,离这儿还远。倒头又睡着了。

突然,火车开始刹车,所有人全醒了。缓慢移动的列车使得每个人都看见铁路沿线三五成群,散布着长长的难民队伍,就像是暴雨前迁徙的蚁群。这些难民和父亲在候马车站看见的难民大不相同,很少有几个衣着光鲜。他们风餐露宿,历经艰辛在路上跋涉了很长时间,个个都是筋疲力竭。他们穿着灰尘扑扑的单薄衣衫,背着沉重的行李包袱(只有少许人推着独轮车),扶老携幼,沿着铁路线往太原方向挪动脚步,好像哪根闪亮的铁轨就是他们的扶手或拐杖。还有不少人家不顾黎明前的极度寒冷,或躺或坐,倒在路边的黄泥地上休息。老人哭,孩子叫,四面八方远远近近挤满了此起彼伏的哀嚎抽泣声。看着乘车经过的部队,他们或者停住脚步,目光呆滞地看一眼,或者干脆头也不抬继续走,他们对所有的中国军队都已经绝望。在他们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中国军队就只会搜刮民脂民膏,欺负老百姓,一旦外敌当前,撒脚丫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火车喘着粗气缓缓驶进阳泉车站。阳泉系正太路上的枢纽,是有名的煤矿产地,本应该是热闹繁华的市镇,现在却是一片慌乱凄惨景象。父亲看见站台内外挤满了国民党军队的伤兵。他们中间没有医生,也没有什么看护,个个蓬头垢面,血污班班,有的头上缠着绷带,有的手上腿上带着夹板,有的支着拐棍一瘸一跛。有的躺在担架上呼天抢地,还有的像无头苍蝇四处乱串。喧嚷,鬼嚎,扯嗓子骂娘,甚至相互唾骂,斗殴,乱成一团。这时阵阵炮声在远处响起,这群鏖集在站台上的丧家犬更加慌了神,他们没等列车停下就开始往前挤,想尽快爬上车厢逃命。好几个伤兵干脆被挤落站台,接着就听到车轮下方的凄厉惨叫。列车停住,还没等父亲他们下车,伤兵们已经如同海潮般向车厢上爬,父亲看见第一排伤兵站在车厢护栏上,瞪着血红的眼睛,就像一张雪花豹子皮贴在墙上。秦基伟,张兆全和其他班排干部连打带抡,把几个当头的家伙甩下车去,然后指挥全连战士下车。车厢一誊空,伤兵们争先恐后,连爬带滚往上挤。这回是从车厢前后左右,全方位一起上。不时有人还没爬上去就被搡了下来,跌在站台上,枕木上,啪,啪,啪,啪,一摊血又是一摊血,真正的头破血流,没命的惨叫。最可怜的就是那些腿折脚断的重伤号,躺在站台上无人理睬,无人过问,听天由命。

秦基伟皱着眉头,厌恶地带领全连挤出车站。他看见一个身穿破旧蓝军服,满脸胡须,邋里邋遢的国军少校站在那儿抽烟,便凑上去对火:“老兄,打前方下来?”

“保定。唉,队伍全垮啦。”国军少校心不在焉地回答。

“小鬼子究竟怎么样?”

“光听人咚咚打炮,还没瞅人毛呢就完啦。”

秦基伟满脸狐疑地抬起头望着对方。

“哎,你还别不信。小日本那是飞机大炮全都有,听说还有坦克。咱二十九军就在南苑吃了大亏。”

这句话猛然提醒了秦基伟,他瞟了瞟烟熏火燎的残破车站,对张兆全喊道:“老张,快带队伍走,找空旷点儿的地儿。”他扔下手中的烟卷,骂骂咧咧地:“老子馆子还没开张,别叫人先掀了灶台。”

队伍马上加快脚步往镇外跑。国军少校刚来了点谈兴,没想到听众跑了,连声在后面喊:“哎,小子,你们这干嘛?上前线打日本?凭你们这几杆破枪?快别犯傻啦。瞅瞅你们那些当官的,跑得比兔子还利落。”

还没等他们跑到南面一带的山地,就听到几声清脆的枪响,接着到处响起了嘀嘀哒哒的防空哨音。秦基伟指挥部队迅速疏散开来。父亲心里发慌,跟着跑了一阵,半天不见动静。他抬头看时,一片蓝天,洁净如洗,仅有几朵白云轻轻飘浮,没有半点飞机影子。正在纳闷,只听小骡子一声大喊:文化教员,快卧倒。说是迟,那是快,只听到一阵狂风横扫过来,扫得树木哗哗响,树叶飕飕散落,尘土腾空而起,遮天蔽日。父亲慌了手脚,既不知道飞机在那里,也不知道小骡子他们藏在何处,只是本能的就地爬下,葡伏在一块野地里。他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好像要蹦出自己的胸膛。接下来父亲脑海里的有形图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伴随着轰轰隆隆的炸弹爆炸声和飕飕飕的机枪扫射声,那感觉就如同周围有一道铁门来回开合,要把他和这个世界永远隔绝,而且永无休止。一丝闪耀着白光的惊喜掠过眼前:这土皮如此柔软,像堆泥浆,难道不能挖出个窟窿?遗憾的是他全然忘记自己的手脚搁在哪里。父亲一紧张,这才意识到自己全身肌肉失去控制,不住地抽搐颤抖,上下牙巴骨也磕磕碰碰响个不停,于是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滴溜乱转:这下完了,这下完了

过了很长时间,他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厉声高喊:哪是谁,顾头不顾屁股,还不起来归队。父亲怯生生地抬起头来,还觉得天旋地转,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身边站着个人,是连长秦基伟。

原来是文化教员,快起来,飞机早飞远了。秦基伟放缓了语气,若无其事,大大咧咧离开了。

父亲再望望天空,还是跟刚才一样,蓝蓝的天,几朵白云在空中轻轻飘浮,哪里看得见丝毫飞机的影子。这时部队已经在一块空地上集合,秦基伟像平时出操演习一样,发号施令,整顿好队伍,然后望着刚才离开的阳泉车站,嘘了一声道:“大家看看吧,这就是国民党,他们根本不把当兵的当人看。”

大家正眼一看,阳泉车站真是惨不忍睹。那些国民党军的伤兵依旧是乱七八糟,但你推我搡的活泛劲儿不见了,到处是呜乎哀哉的叫喊声。几节敞篷车厢就像胡乱践踏后的水稻秧田。环护栏一圈,堆砌着数十具包裹土黄色或灰白色军装的尸体,如同连根拔出的秧苗。一节闷罐车顶篷上撕开一个大洞,车门和车窗的挂钩或铁刺黏挂着胳膊,大腿甚至五脏六腑各式零件,血汩浪铛。站台上恶臭难闻的黑烟夹杂着尚未熄灭的火焰从血肉模糊,酱茸茸的黏浆中升腾起来,断裂的水管喷出漫无目的的的水雾,冲上天空,又落到地面,把血污和淤泥搅和在一起。几个只剩下上半身的士兵在污垢中不停地挪动,翻滚,无助地摸摸爬爬,鬼哭狼嚎。

张兆全激愤地鼓动士兵:同志们,鬼子已经占领了大半个华北,遍地狼烟,可是国民党当局干了些什么?。运送北上的将士,南撤的伤员,只有这些破旧肮脏的运煤车,运牲口车。然而在侯马车站,你们亲眼看见那么多漂亮的客车,全部装的是官商土豪劣绅,他们的婆姨,细软和金银财宝。那些国民党官老爷们只想的是如何舒舒服服的逃命,哪有一点国家兴亡的责任感?诺大一个阳泉车站,南北交通要点,日本飞机随时可能轰炸,他们一不组织伤员防空,二不派人疏导车站秩序,以烂为烂,其势必乱。国民党腐败透顶,不可救药,抗战的前途决不能依靠他们,只有依靠共产党和我们的红军,八路军。

然而,父亲却提不起精神。想想刚才惊慌失措,天旋地转的情形真不是泄气两字所能形容。部队整顿好以后就上路行军了。一路上大家纷纷议论刚才的空袭。

哇,小鬼子是真厉害。飞机飞得那叫个低呀,俺抬起头连机腹上的红膏药都能看清。”“看清红膏药算什么?我就觉得飞机是蹭俺头皮擦过去的。

可怜车站上那些伤兵,炸弹全落他们那儿了,真是当兵也不能给国民党干。瞧咱们,人毛都没碰一下。

要说还是连长脑子快,赶紧带队伍上了南山。不然,咱们没准也给撂倒几个。

就你那熊样,光知道跑啊躲的,就上了南山也得叫人追屁股蛋子。不是老子照他来了几枪,他会乖乖地撒丫子跑掉?

吹吧,反正吹牛也不犯法。就你手上那杆老套筒子,打两枪卡一次壳,还能把飞机打跑?

哎,真的,信不信由你。我还拿机枪干了他一下。可惜子弹太少,不够劲儿。

说着说着,让父亲极度难堪的场面出现了。司号员小杨突然跳出队列,大声嚷道:你们都别吹自己能耐。要我说还是文化教员有本事,他这么屁股一蹶,就把飞机顶跑啦。说完双手报住脑袋,一头扎到地面的石头缝中,屁股故意朝天翘起有二三尺高,还浑身发抖。小骡子犹嫌意味不足,学做连长的神气腔调,扯开嗓门喊道:那是谁呀?顾头不顾屁股。俩一唱一和,逗得众人鼓掌跳脚哈哈大笑。父亲脸上火烧火辣,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路边的大树上。

指导员张兆全黑起个脸,照小杨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就不能拿根针把你的臭嘴缝上?黎教员上战场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有啥好笑。

秦基伟狠狠瞪了一眼小骡子:开玩笑,也不看个时间地点。你小骡子能耐,第一次上战场,又是屎又是尿,拉了满裤裆,都不记得了?

虽然连长和指导员给自己解了围,但父亲心里还像欠了债似的,惭愧,追悔,懊丧,脑子里翻江倒海。没想到自己抛弃家乡,丢下老母,下定决心,慷慨激昂奔赴抗日战场的第一幕居然闹出这么大个洋相。我真是没出息,连飞机从那儿来的都搞不清楚,光知道发抖,往地缝子里钻。平时熟记的什么马革裹尸痛饮黄龙,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到接骨眼上全被发自内心的恐惧吓到爪洼国外了。我这还文化教员呢,现在连小骡子,小杨都笑话自己,今后可怎么给干部,战士上课?怎么在部队里做人?部队可是最瞧不上胆小鬼。不行,以后决不能这样。遇事必须沉着冷静,不慌不乱。我可以退出革命队伍,但只能是被敌人打死,决不能被自己的恐惧和胆怯所淘汰。

 

就在父亲灰头土脸的时候,他看见了精神抖擞的邵英。邵英和几个干部奉命从师政治部抽调出来支援战斗部队。黄昏时分,他们正好和秦基伟的随营学校二连碰上,准备一起到雁北找陈锡联的七六九团。邵英因为和师政治部一起行动,早到几天,有时间休整,所以军容显得比较整齐,容光焕发,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父亲还从来没有注意到邵英是如此精神。

邵英把从师部带来的情况通报交给张兆全。张兆全看完后对秦基伟说:“看来这一带比较安全,小鬼子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这儿。不过据群众报告,有一些土匪到处骚扰,他们进村就杀猪宰羊,抢东西,侮辱妇女,师首长让我们特别小心。”

秦基伟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地说:“天不早了,我看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部队到一个小村子住下来。秦基伟马上把父亲叫来,干脆地说:“今晚下半夜你负责查哨带班。”

父亲先是有点意外,接着马上明白了秦麻子的用心。他是想让自己锻炼一下,改变改变形象。所以心中很是感激,马上爽快地答应下来。

秦基伟拍拍父亲的肩膀说:“放心,这里离敌人很远,晚上不会出什么事。你只要在哨位上来回走动走动,小心新兵站哨打瞌睡,睡觉就行了。”

父亲接受任务后非常兴奋,前半夜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交班时,张兆全悄悄进屋,走到铺前还没出声叫他,他就一咕噜爬起来,抓过长枪,踮着脚尖冲出屋外。真是一个寂静,清凉的夜晚。父亲背着枪,神气活现地从村东走到村西,从村南走到村北。虽然几处哨兵都是新兵,但个个昂首挺胸,端着枪,目视前方,根本没有打瞌睡的。转了几圈,父亲心想村西头是通往雁北的大路,最有可能发生情况,于是就在那儿多呆了一会儿。他和哨兵拉着家常混时间,只等着启明星升起后回屋交班。

不料就在这一刻,村外的大路上传来了杂乱急促的脚步声。父亲和哨兵上前几步,乘着月色向脚步声响起的地方张望,只看见模模糊糊一团黑影快速向村口移动过来。这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分外皎洁。父亲感觉月亮就像个几千瓦的大灯泡挂在头顶,把村前的平地照射得亮堂堂的,看上去像一川白茫茫的流沙。平地周围几个凸立山头如同旁观的巨人,一声不吭,沉默寂静得使人压抑。一条蜿蜒大道从黑暗中延伸过来直到村口。路两旁稀稀拉拉长着些树木,树木枝叶在风中哗哗作响,投射到路面的斑驳黑影也跟着迷离摇拽,和来人黑乎乎的身影交织起来,更显得如同鬼魂显灵。父亲再仔细一看,妈呀,来人手里还挥舞着大刀。大刀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刺眼,令人感到一股寒气。这些人什么来头?是敌是友?父亲脑子飞速旋转却不带刹车,一时竟不知所措。他条件反射般地要找寻一根稻草,于是转头看看身边的哨兵,没想到那小子早已跑得不见踪影。父亲这才反应过来,哨兵是刚招来的新兵,什么场面都没见过。他见对面来的人越走越近,肯定是慌了手脚,索性躲到月光照不见的墙角里去了。到了这时,父亲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躲起来更不是。他突然想起在阳泉敌机空袭时出洋相的事,咬紧牙根说不就一个死嘛,老子再不能胆小怕事丢人现眼了。于是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勇气,大喊一声:是什么人!?父亲自己觉得在寂静的夜里,这一声似乎有震天动地的威力。不料,对面的人不但不搭腔,反而拍打着明晃晃的大刀背,加快步伐气势汹汹地扑向前来。父亲急得全身汗毛倒竖,鼓起劲又吼一声:是什么人?!喊声还没落地,就感觉到尾音撕拉破裂,连自己都觉得软弱得可怕。对面的人更不在乎,索性放开手脚欺近身来。父亲现在连对方的军服军帽都看得清清楚楚了,蓝布军装,白五星帽徽,显然不是自己的兄弟部队。父亲整个人的感觉就像周围的山头,全僵硬了。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只听一人从身后地一声弹跳出来,先把驳壳枪一举,乒乒乓乓拉动枪栓,然后用炸雷般的声音喝令对方:立即停止!不停住,老子要开枪了!

在这寂静的夜晚,枪栓磕碰的声音并不大,但冷冰冰地震慑魂魄,对面那几个家伙立即乖乖的站住,不敢挪动半步。父亲这才发现是连长秦基伟站在自己身后。感情当兵的社交礼仪就这么打招呼呀。

秦基伟接着厉声喝道: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我,我们是孙司令的人。对方小心翼翼地答道。

秦基伟粗喉大嗓地叫道:么子个孙司令?有名子有姓没有?

是孙殿英孙军长的人。

有什么事,派一个人过来,别的人不准动!秦基伟眼珠转了转,放缓语气但依旧斩钉截铁。

老大,敢问一声,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对方犹豫了一会儿,才怯生生地问。

是抗日的队伍。秦基伟威风凛凛地回答。

是打平型关的八路军吧?

知道了你还罗唆什么?秦基伟放下枪,七里卡嚓两下把自己的裤带勒好。感情这哥们儿刚从床上爬起来。

又等了片刻,对方果然有一个人朝我们走来。这时,那位躲在墙角角里的哨兵也挺身站了出来,学着秦基伟的样,把手里的汉阳造托起,乒乓一声,拉动枪栓,正在往这边走来的人赶忙喊到:不要开枪,不要开枪,我是空手。说着把两手举得高高的,像是要来投降的样子。

这时,张兆全过来,对秦基伟悄悄说:部队已经摆开,所有制高点都有我们的人。

来人并不特别壮健但精神气十足,他歪带着一顶破旧军帽,用手把帽沿压低,试图遮掩自己狡黠的目光。父亲觉得此人不是一般当兵出身,他肯定上过学,但刻意装得流里流气,好像社会上的混混儿。只见他走到秦基伟面前,膝盖微弯,涎皮搭脸,满脸堆着谄媚的笑容。:久仰,久仰,兄弟就捉摸着眼底下这光景谁还敢往北开,也就八路军了。

秦基伟沉下脸说:少费话,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呃,呃,兄弟就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八路?

你他妈的装什么蒜,老子是在问你。秦基伟干锅暴黄豆甩出一句话,然后哗哗拉动枪栓。

哦,哦,捉逃兵,我们是捉逃兵。来人点头哈腰:望老大借光,借个光。

放屁,黑灯瞎火后半夜,就你们几个,捉什么逃兵?秦基伟恶狠狠地道。

张兆全打个园场:村里都是我们的队伍,没有逃兵,你们走别地儿去吧。

呃,呃,就走,就走。来人滴溜着眼睛,四处打量一番,然后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他突然回过头了满面狐疑地重复询问:你们真是由红军改编的八路?

张兆全语调平和地答道: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嘛,我们是八路军,就是以前的红军。

来人不再说话,快走几步,然后和不远处的其他几个兵一起离开。

 

看着几个国民党兵离开,秦基伟突然问张兆全:师部通报说的什么?这周围有土匪?

张兆全一愣。

秦基伟眼睛滴溜转,咧开一口烂牙齿:这不算土匪?

嘿,麻子,要小心点,孙殿英的队伍好歹算是友军,可别违反统一战线的政策。张兆全迟疑地说。

什么统一战线,老子就不信收拾了这伙散兵游勇违反个什么屁政策。叫部队跟上来。说着提枪弯腰尾随几个国民党兵跟了上去。

 

到了下庄头就听见村庄里火光闪闪,人声喧哗并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喊声。四面山影绰绰,万籁俱寂,秦基伟当即决定进行包围,把一个连分成两摊,一个排绕到村南占领阵地,其余部队占据村北的山头。一切安排就绪,指导员张兆全叫父亲喊话。父亲大声喊叫:村子里的官兵弟兄们听着!顿时,沉沉黑夜仿佛突然苏醒过来,方圆几十里都发出了回响。我们是八路军,已将你们包围了,愿意打日本的,欢迎加入;不愿意的,交出武器,我们保证安全,发给路费遣送回家。

村子里开始响起狗吠声,接着便有人高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看在抗日的份上,你们要有诚意,请派传出代表进村谈判。

接着,父亲看见密密麻麻的黑影上房的上房,出村的出村,纷纷摆开架势准备大打出手。秦基伟和张兆全面面相觑,我的个妈呀,这得多少人人呐。不谈判吧,自己就一个连,百把来人,还有不少是新兵,虽然占据一点地利,但架不住对方人多。谈判吧,谁知道这是些什么人,若是碰上一帮兵痞只想拖延时间,天一亮就更麻烦了。这可真是将了秦基伟一军。

“谈什么?怎么谈?”张兆全扯开嗓子问。

“我们长官想联合抗日,你们派个代表过来。”

沉默,秦基伟和张兆全像石头雕像一般一动不动。怎么办?派谁去?谁在这接骨眼上敢去走一遭儿。

“我去看看。”说话的是邵英。父亲没想到邵英就站在自己身后,更没想到他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冲向了村口。气得秦基伟大骂:“这家伙疯了吗?他是不是叛变?”

张兆全只有目瞪口呆。

部队现在既不能撤,又不能打。父亲看见秦基伟两眼冒火,双手掰着指关节咯蹦脆响。天蒙蒙亮了,秦基伟断然决定:“管不了那么多,赶快走。”正要转身,突然看见邵英脚步轻快从村口跑出来,苍白的脸带着舒畅的微笑。他边跑好边挥手,兴奋地:“成功了,成功了,他们同意改编成八路军。”在他身后,还跟着那位上半夜前来探询的来人。

邵英跑到秦基伟,张兆全面前,上气不接下气,但微笑依旧没有消失。他说:“谈判很,很顺利。村里的部队是孙殿英的一个团。团长和三个营长都跑了,只留下一个团副在几个北平学生的帮助下维持部队。团副是北平地下党的,得知平型关大捷的消息后,他们就带着部队在阳泉以北转悠,希望找到共产党八路军。这位是团部副官……

来人激动地抢上前握住秦基伟的手说:“我叫白丁,原来是燕京大学的学生。七七事变后为了抗日才参加了国民党军。我们早就知道红军,就盼着跟着共产党打他狗日的小日本。”

哇,一个连居然可以收编一个团,这是怎样的辉煌。父亲看见老同学邵英站在连长指导员身旁,额前一缕黑发在晨风中飞扬,满面红光托着初升的朝霞,精神抖擞,神态飘逸,颇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风采。瞧人家那能干劲儿,父亲当时真有点酸溜溜的。

不过团副和那些学生都不是行伍出身,根本控制不了下面部队。父亲他们进后最突出的印象就是这只部队的纪律坏得惊人。杀猪、宰羊、捉鸡,不用说了。他们住过的人家,象遭强盗抢劫过一样,箱箱柜柜全被彻底翻腾过,遍地都是丢弃的衣被杂物,家具器皿,撒抛的核桃、板栗、柿饼等干果和一堆一摊的粮食。村子里看不见一个中年妇女的影子,更不用说年轻的姑娘了。父亲当时就很担心,能不能把这批人改造成人民的军队。

 

父亲的担心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爆发了新的危机。天光大亮,秦基伟带部队向代县进发。中午大休息后,父亲他们已走出村子颇远,这个团人数最多的三营却不走了。他们在官长的指挥下,拉开部队,占据了村外的山头,架起轻重机枪,准备朝父亲他们开火了。秦基伟、张兆全只得命令部队就地停止,向他们喊话,问他们发生了什么情况?为什么不走?一个老兵痞大声嘲笑道:“就你们这几条破枪,还想收编老子抗日?他妈的老子看在抗日的份上,不缴你们的械了。从现在起,咱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儿。”

邵英气得火冒三丈,马上要回去拉部队,白丁一把把他抓住,告诉他喊话的那家伙就是三营的代理营长,当过土匪,老油条了,一贯翻脸不认人,我们团副都镇不住他。你要过去非被他打死不可。邵英不听,壮着胆子又往回走了几步,对方马上发出威胁:“不准过来,再往前走,老子就开枪了。”

排在山坡上的十几挺机枪,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对着父亲他们瞄准,准备射击。秦基伟,张兆全估量了一下当时的形势,敌人是整整一个营,约四百人左右,单是重机枪就有三挺,轻机枪每排一挺;我们只有百把人,一挺轻机枪,就算加上没叛变,但眼下肯定靠不上的一二营也不比对方多多少。何况对方已经展开,占领了制高点,我们还是行军队形,一条线摆在大路上,要是打,肯定会吃亏。于是,当机立断,撤。秦基伟站在路边一块石头上高喊道:“好吧。抗日关头,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人各有志,咱们好来好散,后会有期。”

双方分手后,秦基伟对张兆全说:“这样不行。拉上这么个部队别说打仗,连咱们的安全都保证不了。必须找个地方整顿整顿。我看你带一些人先去找陈大炮,我就留在这里设法收容整顿扩大部队。”

张兆全同意秦基伟的意见,于是带上父亲和一排继续上路。白丁不愿意呆在原来那支国民党军队中,死乞白赖跟着父亲一道。而邵英则被秦基伟点名留下,说方便改造收编部队。

不过这件事让父亲着实佩服秦基伟的魄力、胆量和经验。这个斗大的字识不了几升的大老粗,在关键时刻和父亲这个所谓知识分子相比确是厉害。自己连拉动个枪栓都不会,太窝囊了。事后,张兆全说:放哨的,带班的,都是两个新兵,要是真碰上敌人,今晚可遭了。秦基伟却说:亏得文化教员喊的声音大,把我惊醒了,我翻身起来,提起驳壳枪就往外跑,还算赶上了。张兆全也说:文化教员锻炼出来了,比在阳泉躲飞机,沉着得多。父亲心里总算平衡一点,觉得自己比那个放哨的新战士略胜一筹哩。

父亲跟着张兆全离开时,看见小骡子坐在村头,低着头,咬牙切齿拿着秃头铅笔在小本子上使劲划拉。父亲走过去和他告别。小骡子马上跳起来,从小本上撕下那张纸,笑嘻嘻地说:黎教员,最后给俺看看,都写得对不?

父亲看见字条上写着八个字:革命胜利,共同进步。鼻子一酸,赶紧抱住小骡子,连声说:写得很好,真的很好,小骡子进步真快。

 

父亲他们到达七六九团时,团长陈锡联正在给部队做动员。他看见父亲很高兴:哈哈,来了个大知识分子,欢迎欢迎,我们就要打小狗日的了,你懂鬼子话,以后用处大着呢,先呆在团部吧。

父亲一直对自己在阳泉出洋相耿耿于怀,这时听说要打日本人的飞机,那里还按耐得住。他对陈锡联一个立正敬礼:报告团长,我坚决要求打飞机。

陈锡联笑了:想打飞机,好啊,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你先歇歇,我不能拿自己的宝贝去拼刺刀。

父亲急赤白脸:我懂日本话,也知道飞机什么地方脆弱,什么地方要紧,可以帮上忙。

后来陈锡联一直对父亲说,知识分子都是大骗子,根子就在这儿。当时他上了当,觉得父亲说得有点道理,他手下这伙战士,都是最偏僻农村里的放牛娃出身,只挨过飞机的炸弹,谁真用手摸过飞机?没准儿这大高个真能帮点忙。于是他转身问张兆全:他打过仗吗?

父亲赶紧给张兆全挤眉弄眼,张兆全就给陈锡联打哈哈:来这儿路上,我们和国民党溃兵交过几次手。

陈锡联马上叫来营长赵崇德:我把黎明交给你了,这是我们全团的宝贝,你可不能把他弄丢了。

赵崇德是老油条了,大喝一声:团长放心,我就是丢了团长的老婆,也决不丢掉团长的宝贝。

 

大话说了,保票也打了,可父亲开始感觉赵崇德混没把他当会事儿,他回到营里,赵崇德随随便便将他交代给十一连。十一连连长叫赵保田,嘴里缺一颗大牙,一开口,不管说什么,都让人感觉他在笑。赵保田问都没问父亲是何方神圣,就当他做老兵使唤了。当晚,部队一律轻装,把棉衣、背包统统放下,把刺刀、铁铲等容易出响声的装具都紧紧捆绑住,还给每人多发了两个手榴弹。赵保田来到父亲跟前,检查了一下,很满意,就命令部队跟在十连后方出发了。

阳明堡机场座落在滹沱河边。东面是峰峦重叠的五台山,北面,内长城线上矗立着巍峨的雁门关;极目西眺,管岑山在雾气笼罩中忽隐忽现,土地肥沃,江山壮丽。部队从山谷中出来天已经全黑,他们在月光下涉水过了滹沱河,很快来到机场外边,哪儿隔着一道铁丝网。正在猫腰前进的十一连战士全体葡伏在地,等待前卫剪开铁丝网。自打七七事变以来,日本军队在华北几乎就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阳明堡机场的位置又是在其深远后方,所以守卫非常麻痹大意,机场周围连个哨兵也没有,只有一支人数极少的巡逻队来回查看。父亲走在路上还不觉得什么,到了跟前停下反而开始有点紧张,越紧张心心还越蹦蹦跳,以至于赵保田滑溜到他身旁他也没有注意到。赵保田在他手腕上狠劲捏了一把,低声道:别怕,谁都有第一次。我们的任务只是打飞机,和小鬼子见不了面。

别说,捏这一把还真有点用,父亲马上感觉呼吸顺畅些了,他只是纳闷这赵保田怎么就看出我心里发慌,还知道我是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新兵?

不多时,部队继续运动,他们钻过铁丝网进入了飞机场。赵崇德带着十连向机场西北角运动,准备袭击鬼子守卫队的掩蔽部。父亲则跟着十一连直向机场中央的机群扑去。

突然,一声震耳的枪声响起,把父亲吓了一跳,原来是日军哨兵发现了赵崇德和十连的战士。紧接着,各种枪弹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像爆炒豆似的响成一片。夜暗中,父亲看见流弹的萤光在空中飕飕乱飞。然而,这些满无目标的威胁对赵保田手下那

些老兵却如同是兴奋剂,他们挺直身体,加快步伐向停机坪跑。

跳弹。父亲猛然听到赵保田在几步开外大喊,低头一看,一粒弹头如毒蛇吐信冒着火花鼠窜过来,扎在小土坑上又旋转着弹跳到父亲身后。这时日军的巡逻队赶来了,双方在空荡荡的机场上拼上刺刀。父亲眼看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家伙向他奔来,几秒钟之前这家伙还是蚂蚁大小,一眨眼就犹如两层楼高的怪物。父亲记得自己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抽搐的肌肉和大张开的汗毛孔。就在父亲愣怔着不知如何是好时,三班长从侧面给了那日本兵一枪托,将他打倒在地,接着赵保田和另外一个战士冲上去,和三班长一起把插进了对方身体。很快,这支小股的巡逻队就被十一连全部消灭。

但是,冲到飞机下方后,父亲他们却傻了眼。哇,这飞机这么老大个儿啊,该从那儿下手呀?用枪托砸,不过砸一个坑;用刺刀戳,步枪打,机枪扫,除了多添几个窟窿,飞机似乎完好无损。扔手榴弹吧,这些庞然大物浑身光秃秃,滑不溜秋的,哪儿搁得住铁疙瘩。那时手榴弹威力不大,扔上去滚落到地面爆炸,就当是给飞机搔痒痒。

更严重的是日本人的机场守备队从他们的住处冲出来了。这群骨子里都浸泡着武士道精神的战争狂人光着屁股提着手里的枪炮像发了疯。要说抗战初期日本人的战斗力确实强悍,火力也猛。赵崇德的七六九团三营在红军时期也算了得,能攻善守,以夜战见长,曾得过以一胜百的奖旗,这次虽然没有摸着敌人的夜螺丝,但好歹把他们堵在了被窝里。不曾想真到摆开阵势,人数居优的一个老红军连愣压不住对方二流的守备部队。赵崇德心急火燎从前边跑回,却发现十一连的战士像鬼魂一样在飞机群中四处游荡。这位素以打仗如虎,爱兵如母的优秀指挥员也忍不住火冒三丈,破口大骂:你们干什么吃的,快打呀,用手榴弹炸呀。

赵保田倒沉得住气,跑过去报告:报告营长,怎么打?往那里打?

赵崇德看看那些庞然大物,也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正没抓拿处,突然看见父亲傻傻地站着看风景,马上嚎叫起来:黎明,你不懂飞机吗?快说,那儿是要害,要不老子当汉奸崩了。

本来,父亲就想出出在阳泉受的窝囊气,不料仗打起来完全不是自己想的哪回事儿,心里正不受用,恰好是营长的暴骂给他清脑提神。他打个激凌,正好看见一架飞机机舱盖被打开,从里面獐头鼠脑爬出一个值班的日本飞行员。父亲抬枪一搂火,把那家伙打得飞了起来。嘿嘿,飞机没见过,汽车咱还坐过,汽车要没驾驶盘该怎么开?飞机八成也一样,驾驶舱肯定是要害。于是,父亲大声嚷嚷:飞机舱,往机舱里扔手榴弹,这玩意儿盛得了。

接下来就是日本飞机的仪表,电线,各种零部件满天飞。

父亲乐了,这才偷眼看到赵崇德以及其他营连排干部都尽可能活动在枪声最密集的地方,而连长赵保田始终站在他身边,就像一堵墙塞住子弹飞来的方向。不多会儿,赵崇德接到消息说阳明堡镇上的日本装甲车突破了我军的阻击线,必须赶快撤退。他一面安排人带着伤员先走,一面带主力继续在机场转悠。他看着被炸得遍体鳞伤的飞机,总觉得什么地方不过瘾,还想多干两下。赵保田让父亲跟着三班长,三班长一支胳膊骨头断了,需要照看。但就三班长那活蹦乱跳劲儿,与其说是父亲照看他,还不如说他照看父亲。父亲他们退到铁丝网边,突然看到一股耀眼的红光机场腾空而起,接着是散发出汽油分子的浓烈黑烟,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也都明白谁无意中点燃了飞机油箱。紧接着,第二架,第三架飞机燃起了大火。短短几分钟,阳明堡飞机场架起了二十四团巨型火炬。小日本哭了,赵崇德却满意了,带着队伍像地老鼠一溜烟快步撤出。

吃了大亏的小日本一看:哇,太过份了。炸了二十多架飞机,打死几个宝贵的飞行员,我大日本帝国虽然比中国富裕些,这不老少钱也不能白给呀。你打完了就想这么溜掉,叫我这脸往哪儿搁?于是死命往外追,机关枪,迫击炮全用上了。父亲和先撤下来的部队过了滹沱河,就爬在河岸上担负掩护。老爷子看见三营那些兵也不吃素,个个都是老油条,七跳八拐,三窜两窜就到了河边,然后涉水过河。尽管日本人的机枪子弹越来越密集,在他们身边溅起点点火花,还就没有伤着几个人。赵崇德提枪走在最后,看见大家伙基本过了河,估计是舒了口气,动作稍微缓慢了些,不幸马上被一颗子弹撂倒。大家一愣,全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营长还会被打倒?只有赵崇德的通讯员反映快,就听他一声狂叫,哭喊着:营长,营长跳回滹沱河中,教导员马上扑过去想摁住他,可惜晚了一步。通讯员三步两步来到河对岸,背起赵崇德就往回跑。不过到这光景,大家也都明白了通讯员是凶多吉少,因为日本人的援军已经开到。父亲很久都忘不了小通讯员背着赵崇德最后倒在河中央的场景:四溅的大团水花在机枪子弹中粉状迸裂,在飞机的熊熊烈焰下透出细细的虹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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