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 年, 中国的大跃进已是强弩之末, 我们家却一下子被跃进到了大西北的戈壁滩上, 甘肃小城酒泉市的嘉峪关区。
说大跃进已是强弩之末, 是有很多迹象逐渐显露出来的, 连我们这些小孩子们都看得到。 从1958 年就开始的副食品供应紧张, 影响到了每家每户的饭桌, 虽然还没到饿肚子的程度, 可是肉类却越来越少, 油水也越来越少了。 另外, 小高炉也越来越少了, 我们又逐渐恢复了正常的上课。 后来我才知道, 许多农村地区早就有人饿死了。 另一个迹象, 是党中央内部, 出了一个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 他们反对毛主席, 反对三面红旗, 要拖社会主义的后腿。 我那时还小, 却也知道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 谁要是反对毛主席, 那可是个天大的罪名, 搞不好可以杀头的。 当然, 伙食越来越差了也是天天都能感受到的, 当时我却没有把吃不到肉这件事, 跟毛主席联系上。 也是很久的后来才知道, 彭德怀其实是为民请命, 才被老毛一伙整倒的。
1960 年那时, 表面上大跃进还在继续, 以钢为纲, 各类卫星仍在大放特放。 国内的钢铁企业中, 除了鞍钢一枝独大之外, 还在热火朝天地兴建武汉, 包头, 和太原, 这几个新的大型钢铁厂, 并且都已经到了出铁出钢的阶段了。 另外, 石景山, 唐山, 重庆, 上海, 这些地方原有的中小型钢铁厂, 也在更新扩建。 可见, 在国务院和冶金部这一级的领导层眼里, 小土炉是上不得台面的, 还是得建大洋全。 所以, 还有更多的大型钢铁厂处于布局和筹建阶段, 这其中, 就有酒泉和攀枝花。 父亲就是在 1960 年, 奉调到酒泉钢铁公司炼铁厂, 仍然担任副厂长, 负责在那不毛之地上, 建设起现代化大高炉。 于是, 我们全家八口在 1960 年春, 浩浩荡荡, 穿过大半个中国, 搬到了嘉峪关。
父亲从鞍钢炼铁厂(全国最大的炼铁厂)副厂长的位置上, 调到几乎是一片平地的酒钢炼铁厂, 仍然担任副厂长, 看起来是平调, 实际上是降职。 父母亲从来没有跟我们谈过这件事, 我是很多年以后才逐渐了解到其中的真情的。 主要的原因, 是父亲在大跃进的过程中, 本着工程师的良心, 说过一些不合时宜的实话, 做过很多实事, 而对那些土钢土铁土焦炭, 有些不敬。 那时的鞍钢炼铁厂厂长蔡博, 是留苏冶金学博士, 蔡和森之子, 蔡畅的侄儿, 根正苗红。 他对大跃进的作法不买账, 于是在 1959 年, 和彭德怀一道, 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罢了官。 还好, 他没有被发配到北大荒去种地, 算是留了点面子。 父亲被贬到酒泉, 还有其它的原因, 这里就不细说了。 不是党员, 在企业中永远不能担任正职, 这也是那时中国的一道潜规则, 只不过当时这名词还没产生罢了, 事情可都是按这规则办的。
全家要搬到酒泉, 大姨决定离开东北老家, 和我们一起走, 因为她已经成为我们家庭的一员了。 另外, 我们的妹妹自从生下来, 就是大姨一手带大的, 亲如母女, 实在舍不得离开。 可是, 老爷子却没法跟我们一起到酒泉来, 一来年纪大了, 二来无法安置。 临走时, 他送我们到火车站, 高大的身躯站立在冬末的寒风中, 向我们挥手, 洒泪相别。 可谁能料到, 从此以后, 我再也没能见到他, 只有他那方方正正刻满了皱纹的面容, 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
鞍山到酒泉之路, 万里迢迢。 我们全家从鞍山上了火车, 过沈阳, 再过锦州, 山海关, 天津, 一天一夜的路程, 抵达首都北京, 要在这里休息游玩一个星期, 父亲也要去冶金部谈些工作。 车过沟帮子站时, 父亲买了当地特产沟帮子烧鸡, 大家吃得那叫一个香! 当时我刚升入小学五年级不久, 这是平生第一次坐长途火车旅行, 那种新鲜和兴奋的感觉, 让我们兄妹几个都非常激动, 完全不知道有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横在前面。 按照中国的行政分级制度, 父亲属于副处级, 出差就可以坐硬卧车, 所以我们全家都沾了光, 一起坐硬卧去嘉峪关。
用现在的说法, 那时的火车叫绿皮火车, 由蒸汽机车拖动。 每列客车, 通常有十几节车厢, 其中有一辆(或者没有)是软卧车, 然后有两三节硬卧车, 一节餐车, 一节行李车, 其余的就都是硬座车了。 早期的硬座车, 确实是名副其实的硬座, 那些椅子都是用硬木条钉成的, 到后来才换成了有弹性的人造革座椅。 旅客列车也分好几个等级, 分别是普客(就是慢车, 每一站都磕头的那种), 直客, 直快, 特快。 慢车通常是不挂卧铺车的, 为的是增加载客量。 如果遇到某一条铁路线是单线, 速度慢的车就会时时在某个车站里等待, 腾空线路, 让快车先走。 特快车级别最高, 是只有在大站才停车的。 不过, 像上面提到的沟帮子站, 虽然是小站, 特快也会停的, 算是个例外, 因为人们都希望买到这里的烧鸡, 带回去和家人分享。 我们这次搬家, 真是超远程了, 所以一路都是坐的特快。
软卧车, 我从来也没有坐过, 因为那是需要有高干级别才能坐的。 那车厢里一侧是过道, 另一侧是一个个封闭的小包间, 里面是两上两下四个软软的卧铺, 空间很大, 有专门的列车员为软卧乘客服务。 硬卧车就要差一些, 空间是开放的, 一侧是靠窗的过道, 另一侧就都是卧铺, 每个间隔里有上中下六个铺位, 价格也略有差异。 晚上可以伸直了腿, 躺在卧铺上睡觉, 我们小孩子, 就两人睡一张铺, 我喜欢爬到上铺去, 晃晃悠悠的, 觉得很好玩, 不过, 那单调的轮轨撞击的声音, 很快就送我进入梦乡。
白天不睡觉, 我喜欢坐在过道边上的小椅子上, 守着车窗, 贪婪地看窗外飞驶而过的迷人景色, 从不觉得厌烦。 我最喜欢看那些有山有水的景致, 也喜欢看那广阔而神秘的庄稼地, 一片葱绿, 一抹金黄, 都能引出无尽的遐想。 还有时时闪过的村舍, 老汉, 女人, 孩子, 黄牛, 和狗, 形象鲜明却又质朴, 都长期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餐车里的服务员按时送来的便饭, 虽然很简单, 却总是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也是让我念念不忘的。 不过, 坐长途车, 如果没有卧铺, 那是非常累人的, 对于这一点, 我在日后上大学的那几年里, 印象极为深刻, 那是后话了。
车到北京, 全家住进了前门外大栅栏(我不懂, 为什么北京人把这里叫做大实烂儿)一条胡同里的小客栈, 这里很繁华, 满街都是商店和餐馆, 交通也方便, 去哪儿都很容易。 唯一让我不舒服的是, 这客栈里臭虫猖獗, 咬得我浑身是包, 睡不好觉。 不过, 比起这几天在北京的游玩, 这点儿牺牲还算是值得了。 北京是我从小就向往的地方, 不仅因为它是首都, 更是因为那数不尽的名胜古迹和文化传统。 可是我们在北京的停留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 所以也只能去看有限的几个地方, 现在记得的, 有天安门, 故宫, 颐和园, 动物园, 天文台, 这几处。
天安门广场巨大无比, 我们站在金水桥边, 以天安门城楼为背景, 很自豪地照了一张合影。 在广场上漫步, 看到周围的那些新建筑, 大会堂, 纪念碑, 历史博物馆, 感到很新鲜, 这些现代化的建筑, 与两端的天安门和前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当时没有人会想到, 六年之后, 这里会被一片红色的海洋淹没;十六年之后, 这里会冒出一个土洋结合的纪念堂。)
看完了天安门广场, 我们去参观故宫。 故宫的宏大辉煌, 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且不说雄壮的天安门, 端门, 午门, 也不说气派恢弘的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 更不说秀丽多姿的御花园, 就是那些珍宝馆, 书画馆, 钟表馆等等展览馆, 在那些古色古香的皇家建筑里, 众多的展品让我目不暇接, 眼花缭乱。 我那时年纪还小, 对中国历史和文化所知甚少, 这些展品让我大开眼界, 真是上了一堂学校里学不到的历史和艺术课。 尤其是古代的中国书画, 和那些西方进来的精巧钟表, 让我领略到中西方文化和科技的奥秘和异同, 为我日后学习中西方文化的精华, 打下了一个初步的基础。 当然,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 还有那四个高耸的角楼。 别致的造型, 精妙的构造, 神秘的气氛, 让我心驰神迷。 多年之后, 又知道了有关角楼的鲁班传说, 让我更喜欢这四个角楼了。
游览颐和园, 花了我们一整天的时间, 一方面是由于颐和园太大了, 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太远, 要先到动物园, 再从那里换车, 才能到颐和园。 不过, 说实在的, 这颐和园是太应当去了。 我们进了颐和园大门, 穿过仁寿殿, 先走左路, 跟铜牛照了相, 然后走过十七孔桥, 去了龙王岛, 看了知春亭, 那随风拂面的柳丝, 伴随着啾啾燕鸣, 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然后原路返回, 远观万寿山佛香阁, 如梦如幻。 再踏进长廊, 数不清的雕梁画栋, 抬头看那些彩画, 三国水浒红楼西厢西游, 一幅接一幅, 看得我脖子都酸了, 还是忍不住继续看, 生怕漏掉了哪一个故事。 有些看不懂的, 还要缠着去问爸爸妈妈, 有时把他们也问住了, 只好放弃。 到了万寿山脚下, 已经又累又饿了, 就没往佛香阁的最高处爬。 找个餐厅吃了饭, 看了石舫, 又沿着长廊回去, 看了谐趣园, 那是个江南园林的翻版, 很漂亮, 印象也很深。
其实小孩子们最喜欢的地方, 还是动物园, 所以这也是一定免不了的节目。 北京动物园是原先的西郊公园, 那里原来就养老不少动物。 在 1955 年, 西郊公园正式改名为北京动物园, 收养了更多动物, 面积也扩大了不少, 成为国内最大, 动物种类最多的动物园。 我们去时, 那里又新修了不少馆舍, 动物们可以生活得更舒适, 游客们也可以玩得更开心。 我最喜欢看的, 有熊猫馆, 狮虎山, 猴山, 水禽园, 犀牛馆, 河马馆, 大象馆, 好多好多。 不少动物是我从来也没见过的, 稀奇古怪, 比如熊猫啊犀牛啊河马啊长颈鹿啊这些, 都是第一次看到。 不过, 最喜欢的仍然是猴山, 那里的喜剧永远也演不完, 我们站在那儿就不想走了。
看完了动物园, 离得不远就是天文馆, 走着就可以过去了。 我们在那里看了不少展览, 真长知识。 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大型天象仪, 据说是大跃进的科研成果, 也算是放了不大不小的一颗卫星了, 可是后来又听说是抄袭苏联的技术, 我就不知道真假了。 不管怎么说, 我喜欢大型天象仪的表演。 那是在一个大厅里, 顶上是一个半球形的天幕, 大型天象仪就摆在正中央, 周围全是可以半躺的椅子, 人坐在椅子上可以很轻松地看到整个天幕。 灯光暗下去以后, 大型天象仪就开始转起来了, 于是各种我们平时很难看到的天象就不断地上演。 日食, 月食, 北斗七星, 彗星, 甚至遥远的星云和绚丽的极光也都一一现身, 同时还有同步解说, 告诉我们各种天象的内在秘密, 也听得我津津有味。 表演结束, 灯光亮起, 发现大姨和弟弟妹妹都睡着了, 可能是在动物园玩得太累了吧。
这次北京游的一个遗憾, 是没有去玩北海公园, 忘记是什么原因了, 于是我的北海划船梦没有实现, 只能在心里唱一唱“让我们荡起双桨”, 留待将来再还愿吧。 其实, 我们在北京的每一天都排得紧紧的, 玩了这么多地方真是该满足了, 好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带着游览北京的兴奋, 带着满满的首都记忆, 也带着一身被臭虫叮出来的红包, 整装上路, 我们全家又坐上火车, 先是沿着京广路南下, 到郑州后转头向西, 沿着陇海线, 经过西安, 抵达兰州。 父亲的一位老同学当时担任中科院兰州分院院长, 他陪着我们全家在兰州玩了两天, 看到了并不雄伟的黄河, 以及河两岸高大的水车, 还有一座山上的古塔, 这些, 就是兰州留给我的唯一印象。
告别兰州, 我们全家又登上了西行列车, 在兰新线上, 向这次旅行的终点酒泉驶去。 车过乌鞘岭时, 开始穿过许多长长短短的隧道。 乌鞘岭也终于被甩到车尾巴后面了, 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 我的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 不知道我们将会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把这个问题藏在心底, 没有去问父母亲, 我看到他们的脸上不时露出一种凝重的表情, 也可能是我过于敏感吧? 这对于小学五年级的我, 可能显得有些早熟,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只有还在上幼儿园的妹妹, 一直很高兴, 唱着她刚学来的儿歌, 引得车里的乘客们为她叫好:
小火车, 呜呜叫, 一直向前跑。
穿山洞, 过铁桥, 本领真正高。
穿越了半个中国的旅行结束, 嘉峪关车站终于到了。
那是个只有一间大房子的车站, 短得不能再短的站台, 两边都看不到尽头的铁路, 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戈壁滩, 背对着终年积雪的祁连山。 我们的新家还在二十几里路之外, 在那一片死寂的戈壁深处。
来了一辆大卡车, 拉着我们全家和行李, 沿着颠簸的戈壁土路, 把我们拉到了新家, 那时这一段还不是柏油路。 新家是一栋建成不久的三层楼房, 我家在最右边那个单元的二楼中间那一套。 这个单元共有九套房子, 比我们早搬进来的大概只有一两家吧。 每一套有两个居室加个厨房, 房间都不大, 父母亲住了一间, 大姨和我们兄妹五个挤着住另一间。 在戈壁滩上的新生活就这样安顿下来了。 左面两个单元住的是经理级的干部, 所以没多久, 我们又认识了几家邻居的孩子, 他们有温经理家的温北宁, 张书记家的张人仆, 何书记家的何建东, 我们成了朋友和同学, 很快就就玩到一起了。 其中的何建东, 后来也到了包头, 跟我仍然还是同学。 他小小年纪, 象棋却下得特别好, 尤其绝的是, 他可以下盲棋, 背过脸去不看棋盘, 嘴里念叨着炮二平五车六进三之类的, 仍然能把对手杀个落花流水, 实在让人佩服。 (多年之后, 我进了包钢, 他进了二冶, 都当工人, 到我需要为女儿做小床时, 他还帮我用小角钢焊了个床框呢, 哈哈。)
学校离家不远, 因为嘉峪关区本身就很小, 在当时, 是属于酒泉市的一个区, 从 1958 年才开始建设的。 从家里去学校, 也就是走十分钟的路吧, 过了公司大楼, 穿过唯一的一条柏油马路, 是母亲的医院, 和另外两座办公楼, 再往前走, 是一片工人们居住的平房区, 然后就到我们的学校了, 独一无二的酒钢子弟小学。 当时我读五年级, 暑假后即将升入六年级, 二哥读六年级, 马上要升初中, 大哥则快要成为高中生了, 远处的兰州一中在等着他呢, 那是因为嘉峪关和酒泉都没有高中。 到了这里才发现, 在酒钢看不到大跃进了(起码我没看到), 因为酒钢本身就是大跃进的产物。
升到五年级之后, 加了三门课, 自然, 历史,和地理, 都是我很有兴趣学的。 我转学到这里之后不久, 不知为什么, 学习委员的帽子又被戴到了我头上, 于是胳膊上又别上了两道杠。 只是在后来, 我想起这事, 才开始琢磨, 难道在这小小年纪的阶段, 那个在中国非常有名的“档案”, 就已经背在我们的身上到处跑了吗? 莫名其妙。 现在, 我已经不记得谁是我的班主任了, 可是酒钢子弟小学的老师之中, 唯一给我留下印象的, 不是语文老师, 也不是算术老师, 而是那位美丽的自然老师。 圆圆的脸上, 一双大大的眼睛, 皮肤白得像月亮, 还没讲话先微笑, 声音也好听, 班上的男女同学们都喜欢她。 所以, 自然课上讲的东西, 大家都记得牢。 讲到甘肃的农产品时, 最奇特的是, 东北人说的土豆, 到了甘肃就变成洋芋了, 酒钢的人大部分来自鞍山, 讲话都是东北口音, 所以听到说土豆是洋芋, 都觉得新鲜。 在自然课上学到的农业八字宪法, 水肥土种密保工管, 也因此都记了个滚瓜烂熟。
从我们的小学再往前走, 就又是荒滩戈壁了, 站在小操场上, 往远处看, 大概一百米开外, 有一个烽火台。 说是烽火台,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台子, 那只是用粘土筑起来的四堵围墙, 每一面墙大概有两尺厚, 十来米长, 其中一面墙中间开了个口子, 里面空空荡荡, 是和外面一样的卵石沙砾。 原来, 这就是我们的祖先, 点燃狼烟, 传递信息的建筑啊。 我们常常在课间休息的时间里, 跑到烽火台的里里外外, 打打闹闹玩一会儿, 再回去上课。 (这个烽火台, 如今安在?)
站在烽火台外, 向远处眺望, 茫茫戈壁从眼前一直向前延伸再延伸, 一直到看不清的地方, 就是巨大的祁连山了, 它横亘东西, 没有头也没有尾。 山顶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 蓝天上经常是没有一丝白云, 夺目的阳光照耀着山顶上的白雪, 发出金属般的光泽, 显得有些神秘。 而眼前这一片广阔的戈壁, 单调, 平坦, 沉默。 每到中午时分, 地面的空气, 被阳光烤得灼热, 你可以看到气流在跳跃升腾, 就像海市蜃楼一般, 感觉有无数透明的小精灵在不知疲倦地跳舞。 (当时我绝对不会想到, 不到一年以后, 我们会在这烽火台里, 看到凄惨的一幕。)
整个大戈壁, 地面都被沙砾和卵石覆盖着, 很少下雨, 偶尔可以看到干涸的河道, 却从没看到过有水流过。 那些卵石有大有小, 小的只有指甲盖儿那么一点儿, 大的可以比锅盖还大, 一个人都搬不动, 但是多数是手掌那么大吧。 卵石多数是黑黢黢的颜色, 也有一些是青灰色, 或者土黄色的。 我曾经好奇地翻开一些黑色的卵石, 去看它的另一面, 发现大部分都不是黑的, 于是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这是被太阳晒黑的, 就像我的皮肤一样。
还有一件事情, 也让我想得脑袋疼。 我在戈壁滩上看到的石头, 绝大部分都是光滑或粗糙的鹅卵石, 很难找到有棱有角边缘锋利的石头, 这是为什么呢? 我看到有的书上解释说, 鹅卵石圆滑的外形, 是在河流里被流水冲击碰撞形成的。 我有点儿怀疑这个说法, 如果真是这样, 那这石头在河里得跑多远的路, 才能被磨圆呢。 再说了, 这河得有多大, 才能冲出这无边无际的大戈壁来呢, 肯定不对。 我的设想, 那一定是古时候, 这地上有一口巨大的锅, 盛着这些石头和水, 有人在地底下架上火烧, 烧得开了锅滚起来, 许多年之后, 就磨出这些圆溜溜的鹅卵石来了。 对, 挺有道理, 肯定就是这么回事儿。 我解决了这么大的科学难题, 等于是放了一个大号的卫星, 可是居然没有对任何人说, 可能还是胆小吧。
其实, 这戈壁滩也不是寸草不生的。 树通常是看不到的, 只有在市区里有一些人工种植的树, 总得浇水, 仍然长得半死不活的样子。 但是到戈壁滩上走一走, 还是看到一些稀稀拉拉的野草, 都是非常耐旱的植物。 在早晨我翻开鹅卵石看的时候, 能感觉到下面有些潮气, 这野草大概就是靠着这一丁点儿水分活着的吧。 听说祁连山上的积雪, 融化以后, 雪水在地底下能渗出好远, 在有的地方还能形成泉水涌出来, 酒泉就是这么来的。
我们在戈壁滩上见过的野草, 只有不多的几种。 一个是野韭菜, 深绿色的, 草叶像一根细细的小圆管, 一簇一簇的, 长不到半尺高, 就急匆匆地抽了苔, 开出淡紫色的小花来, 又急匆匆地结了籽, 然后就完成任务再见了。 野韭菜可以吃, 味道嚼起来真挺像韭菜的, 可就是太少, 很难采到够做一盘菜的, 更别提包饺子了。 还有一种是马莲草, 就是人们常说的马兰花。 马莲草叶子又长又扁, 一蓬一蓬地长在沙砾中, 最高可以有两尺高。 刚开始我家旁边的那套房子没入住, 大姨就在里面养了两只小白兔, 我们就跑到戈壁上去割马莲草来喂兔子, 看着小兔子叼起一根马莲, 腮帮子一动一动的, 一会儿就全吃进去了, 真好玩。 还有一种野草叫骆驼草, 可能是因为骆驼以它为食而得名吧, 细细的草茎, 几乎没有叶子, 成熟期很短, 刚看着还是绿的呢, 没过几天就黄了。 另一种草叫猪巴拉草, 真不知道这怪名字是怎么来的, 也是成熟期很短, 上面结出一些比绿豆还小些的种子来, 是黄褐色的。 (想不到, 一年之后, 我们居然吃起了这两种草!)
从我们家到小学这段路, 就是当时嘉峪关区南北方向的最大尺寸了, 不过这区域还是在慢慢的扩展着。 在酒钢子弟小学, 我认识了许多新同学, 班长陈顺利, 个子不高, 和我相仿, 他是工人的儿子, 浓眉大眼, 性格豪爽, 做事也是风是风火是火的, 与我非常合得来。 后来酒钢下马, 他父亲留守, 他家也就一直留在嘉峪关了, 但是我们俩的联系保持了好多年。 文艺委员魏杰, 两根长辫子, 两只大眼睛, 也是我们班的一位灵魂人物。 还有一位女同学贾慧萍, 每天放学都跟我一起走, 是去幼儿园, 她接弟弟, 我接妹妹, 然后再一路回家, 我们两家住得相隔不远。 酒钢下马后, 她家也到了包头, 于是我们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同学, 直至文化大革命。
还有一件事, 给我印象很深, 就是这里虽然地处甘肃的河西走廊, 却居然散发出浓浓的新疆风味。虽然看不到什么新疆人, 却能听到新疆的歌, 吃到新疆的瓜果, 显然是离新疆不远了。 酒钢公司广播站的大喇叭里面放的音乐, 就有好多动听的新疆歌, 最常听到的有下面这两首:
亚克西
伊犁河水翻波浪, 灌溉着牧场和农庄。
边防战士驻守在河岸上, 来往的人们喜洋洋。
亚克亚科西, 什么亚克西欸, 人民的生活亚克西。
桥上过来一位老大娘, 赶着那牛车上市场。
八个大甜瓜车上装欸, 累得那老牛把汗淌。
亚克亚科西, 什么亚克西欸, 老大娘的甜瓜亚克西。
一帮快活的大姑娘, 头顶着苹果高声唱。
往年的苹果一筐装一百欸, 今年苹果二十个装满了筐。
亚克亚科西, 什么亚克西欸, 姑娘们的苹果亚克西。
我们新疆好地方
我们新疆好地方啊
天山南北好牧场
戈壁沙滩变良田
积雪溶化灌农庄
戈壁沙滩变良田
积雪溶化灌农庄
来来来来来……
我们美丽的田园
我们可爱的家乡
麦穗金黄稻花香啊
风吹草低现牛羊
葡萄瓜果甜又甜
煤铁金银遍地藏
葡萄瓜果甜又甜
煤铁金银遍地藏
来来来来来……
我们美丽的田园
我们可爱的家乡
这些优美的歌曲, 多少冲淡了我们搬到这不毛之地之后的忧郁心情, 虽然这戈壁滩仍然还是个戈壁滩, 并没有多少良田。 至于新疆到底是不是真的像歌里唱得那么好, 这问题我连想都没想过。
刚到嘉峪关, 父亲就被紧张的工作占据了他的全部时间。 说实在的, 以我当时的知识水平, 我真不知道在这戈壁滩上建高炉会有多么艰难。 但是我仍然是可以想象一些情形的, 别的不说, 在没有柏油路的工地, 要把那些巨大的金属构件运进去, 就得付出多么艰巨的努力。 父亲每天早出晚归, 骑着那辆简陋的白山牌自行车, 奔波在高炉工地和办公楼之间, 半年下来, 就已经明显地消瘦了。 工人们多数没有自行车, 他们就是靠着两条腿, 走在家属区和工地之间的土路上。
父亲有时也会跟家里人谈起高炉建设的进展, 谈起镜铁山矿山的开发, 谈起来自祁连山雪水的北大河, 谈起大草滩水库的水源地。 于是我知道, 这一号高炉的兴建, 占据了父亲的全部精力, 他亲自计划和指挥并实施了建设进程的每个步骤。 日复一日, 我们终于亲眼看着父亲的高炉, 在大约七八里之外, 靠东边的地平线附近, 慢慢地长出来了。 先是一个高大的塔吊, 被一段一段地组装起来, 然后就在塔吊的身边, 出现了一层体积巨大的高炉炉体。 高炉一层一层地长高, 那塔吊却比高炉长得更快, 然后高炉旁边又开始长出三座圆柱形的鼓风炉。 有一天, 父亲回家, 拿出一些高炉工地各阶段的照片给我们看(那是他用自己的一部老式120相机拍的), 并且兴奋地给我们讲解高炉建设的一些细节, 欣喜之情, 溢于言表, 我们也都为自己的父亲自豪, 为酒钢的建设高兴。
母亲工作的医院, 当时称为酒钢职工医院, 一开始的规模并不大, 就在公司大楼斜对面的一座青砖小楼里面, 她仍然是妇产科主治医生, 工作也仍然是那么忙。 后来我家楼下搬来了一个邻居, 那位女主人是母亲科里的方医生, 她丈夫也是医生, 姓范, 忘记是哪一科的了。 他们有个男孩, 只有几岁, 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很活泼, 小家伙也在上幼儿园, 有时跟我们却也能玩到一块去。 母亲上班的路很近, 走过去也就是几分钟, 所以她的那辆老式富士自行车, 就成了我们兄弟的大玩具, 开始到那条唯一的柏油路上去学骑车。
当时我的个子, 也就比那车把高一点儿, 如果车子摔倒在地上了, 我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把车子扶起来。 而且, 车子摔倒了, 人往往也会摔倒, 手和膝盖都会擦破皮。 可是即使这样, 也挡不住我们兄弟学车的热情。 于是, 我从推着车开始学向前走, 然后可以用右脚穿过大梁下面的空间, 踩着右边的脚蹬子向前滑行。 再下一步, 就是双脚都踩着脚蹬子向前骑行, 那就基本等于学会了。 只是由于个子不够高, 骑不到座椅上去, 我们那时都把这种骑法叫做“掏裆”, 可能所有的男孩子学骑车时, 都有过这么一段经历吧。 其实这种掏裆的骑法, 所需要的平衡技能还要更高一些, 所以到后来个子长高了, 再骑到座椅去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来到了酒泉, 慢慢地知道了这地名的来历。 张掖古称甘州, 酒泉古称肃州, 这就是甘肃这个省名的由来, 历史悠久。 传说, 两千多年前, 西汉, 时年19岁的骠骑将军霍去病, 帅军在河西走廊追杀匈奴, 大获全胜。 汉武帝赐美酒犒劳, 霍去病豪爽, 将酒倾入泉中, 与众将士共饮庆功, 于是此泉得名酒泉, 一时盛事, 传扬久远。 搬来后不久, 有一次父亲带着全家, 乘车去东面几十里外的酒泉城里逛了一圈。 城市很小, 街道老旧。 找到了那个著名的泉, 却已经成了一口井, 趴在井口看了看, 黑黢黢的, 一潭死水。 据说现在酒泉城很大了, 还出产葡萄酒, 只是不知这个泉城公园现在是什么样子。 酒泉产墨玉, 自古以来就有用墨玉制作夜光杯的传统。 父亲在酒泉市的商店里买了一对夜光杯, 玉色墨绿, 花纹明晰, 造型质朴敦厚, 现在是哥哥们在保存了。
后来年岁稍长, 读到了唐朝王翰的《凉州词》, 一方面惊叹于古人的艺术想象和比兴, 另一方面, 也为中国百姓的命运哀伤, 因为后来在戈壁滩上亲历了大饥荒, 我更知道了, 百姓丧命, 岂止在战场。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至于现在人所众知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 其实是在酒泉与内蒙额济那旗交界的地方, 在东北方向上, 距离酒泉市还有两百多公里, 也是从1958年开始兴建的, 一片荒漠, 但那时几乎没人知道。 还有那个著名的夹边沟, 关了几千名右派, 大饥荒之后, 只有几十人活着出来, 也离酒泉不远。 这短短的河西走廊, 曾经上演过多少故事, 承载了多少悲剧啊。
酒钢所在的区, 叫做嘉峪关区, 自然就离真正的嘉峪关很近, 目力所及, 可以看得见, 从家里走过去, 也就大概一小时的路吧, 这对于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来说, 小菜一碟, 所以我们去那里玩过很多次, 大哥还带着家里那台旧相机给我们拍过不少照片。 嘉峪关的市区, 简直没什么好玩的地方, 公司大楼前面那条马路, 往右走, 是戈壁, 往左走, 是个大转盘, 成为一个十字路口。 路口一角, 有个百货公司, 另一角, 好像有个电影院, 在远处, 有副食店, 卖粮油肉菜之类的东西, 然后就又是平房住宅区了, 就这些。 相比之下, 还就是嘉峪关城楼那边好玩些。
去嘉峪关城楼的路上也不寂寞, 你可以到处扔石子而不必担心打碎哪一家的玻璃窗, 你可以拼命奔跑而不会撞到任何自行车马车或者汽车, 你可以随便割马莲草回家喂兔子只要你背得动, 你还可以在路上遇到的小水塘里洗洗脸洗洗脚休息休息。 说到这个小水塘, 那我永远是记忆犹新。 到了小水塘, 就已经离嘉峪关城楼不远了, 那是一片平地上突然就出现的水塘, 不大, 也就是十米方圆吧, 周围是沙地, 水清见底, 边上很浅, 中间会有一人深, 周围长了些野草。 祁连山的雪水从这里渗出来, 却被戈壁滩上的太阳晒得暖洋洋的, 脱了鞋子在水里走一走, 真是太舒服了。 可惜我们都不会游泳, 不然真可以下去游个痛快。
到了嘉峪关城楼, 就可以进去随便玩了, 那时候根本没人管。 城楼巨大而空旷, 门窗都已经年久失修, 墙上的壁画也残破褪色, 不过这些都挡不住我们尽情玩耍, 还拍了一些照片留作纪念。 站在高高而又残破的城墙上, 可以远远地看见我们的家, 还可以看见祁连山上的白雪蓝天。 如今, 这里被人们称为“天下第一雄关”, 在网上看到这里的照片, 城墙规整, 城楼崭新, 阳光一照, 闪闪发光, 显然是重新修建粉刷过了, 门票一定不菲。
与酒泉相比, 嘉峪关的历史并不算久远, 据史载, 嘉峪关始建于明洪武五年(1372年),比山海关早建九年,是现存长城上的最大的关隘,也是中国规模最大的关隘。 因为地势险要, 自明代起, 这里一直有重兵把守, 以防西域诸国侵扰。 但是不到二百年后, 嘉峪关失守, 这里就日渐衰落了。 不过, 这里是塞外风光, 与中原大不相同。 自唐以降, 边塞诗层出不穷, 下面这首《使至塞上》, 是唐代的王维所作, 是相当著名的了: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我在嘉峪关住了将近两年, 只见大漠, 未逢孤烟, 天天落日, 无缘长河, 不过那却也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两年了。
到嘉峪关后, 过了半年, 我升入了六年级。 二哥小学毕业, 上了初中, 是酒钢子弟中学。 大哥要上高中了, 可是嘉峪关没有高中, 只好离开了家, 到兰州一中去读高中, 只能寒暑假才能回嘉峪关, 全家团圆。 我每天上课的日子, 平平淡淡, 作业什么的, 仍然很好对付。 在这里的前半年, 虽然还能吃饱, 但是供应的匮乏已经很明显了。
这一片戈壁, 当时当地的农产品, 是不足以支撑酒钢几万职工和家属的日常需求的, 这些供应品, 主要依靠两根铁轨运进来, 所以有时我们可以吃到来自新疆或者兰州的蔬菜和瓜果。 至于当地出产的蔬菜, 我能记得的就是小白菜和一种小红萝卜。 小白菜, 大家都知道的。 小红萝卜, 当地人称天鹅蛋, 名字是挺好听, 红皮白心, 就是个头太小, 还不及一个核桃大, 如果再往大长, 就糠心了。 大姨每天竭尽所能, 把我们的饭食安排下来, 不至于饿肚子。 还有, 那时父母亲都属于“高级知识分子”, 可以在公司的处级干部食堂吃饭。 那食堂离家只有几十米远, 所以经常把饭打回来大家一起吃, 那饭菜油水比较大, 经常有肉吃, 花样也多些。 到后来, 打饭就成了我们兄弟的任务, 这是我们最愿意干的活儿。
1960年秋冬之时, 和全国一样, 大饥荒降临在这戈壁滩上。 我们一家, 在这里经历了中国历史上最严酷而艰难的年代, 那些痛苦的记忆永志难忘。
随想录:
长城是中国古代统治者抵御外来入侵者的防线, 可是, 这防线真的管用吗? 从山海关到嘉峪关, 我看到过很多关口和城墙, 有些雄壮坚固, 有些却低矮残缺。 说实在的, 我怀疑这道长城的功效。 如果用高墙围起一座城市, 确实可以起到有效的防护作用, 这在历史上的很多战例中得到了证实。 但是对于一个疆域广阔的大国, 这道墙真是很容易被击破, 或者绕行。 孟姜女哭倒长城的传说, 已经表达了百姓对长城劳役的痛恨。 联想到今天, 一个无形的墙把天朝包围起来, 为了防什么? 防思想和信息的传播, 可这是防得住的吗? 虽然如今已经是二十一世纪, 但是我想, 鲁迅先生当年的一段话, 依然管用。 那就是, 骗人有术, 也有效, 但是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