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冷冷清清的夜，摇晃的亮光。梦星一个人在台上唱歌，宝娜在陪一个男人跳舞。我穿着黑色的吊带短裙，坐在一群明艳照人的女郎中间，等待着被男人挑选。
孤独和不安，但我还是等待着。我已习惯被男人召唤，甚至习惯被不同的男人拥抱和抚弄。我认命了。我想我和我身旁所有的女郎一样，我们的命运就是供男人取乐。但是，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吗？真是命运让我们堕落吗？而那些男人们，我们真能令他们快乐吗？
不要忧伤，不要沉思。宝娜告诉我，抬头，微笑，对男人们微笑，记住，陪伴男人是你的工作，也是你娱乐方式。
也许宝娜是对的。我承认陪伴男人已成为我生存的方式，但它决不是我的娱乐方式，它不是。我承认过去我常渴望某个男人的拥抱和亲吻甚至渴望他的身体，但我只是渴望我爱的男人英俊的男人，我渴望他的爱情而不是钞票。现在我失去了对任何一个男人的渴望，我想我是老了。但宝娜她不一样，她说她是天生的妓女，但赚钱不是她目的，她从不取悦男人，而是男人在娱乐她，她是真的喜欢和享受那样的生活：红酒，音乐，香烟，男人。
微笑。我露出婊子的微笑，夸张但不真实。没有男人找我，又没有男人找我，我高兴又失望。我望着我身旁年轻的艳丽的女人们，她们抚弄着她们的绿的红的指甲，她们抽烟，喝酒，她们真心实意地笑着。我知道那一笑就能笑到男人的心里去，她们可不象我那般虚情假意。她们晃动着长而翘的睫毛，眼神顾盼着，好象在等待一个久久未归的情人。她们的眼里也有一丝忧伤，哀怨，但没有压抑和厌烦，她们只是在等待着她们的情人归来。是的，她们和宝娜一样轻松而随意，她们只是享受生活的小姐们，而我才是婊子，一个只有点钱时才有快感的婊子。
我说我是婊子，但我还象旧式女人一样守着贞洁牌坊。为谁守侯？又能为谁守侯？我只是不能忍受还是不能忍受那些陌生的男人我不爱的男人完整地占有我。也许我不是要贞洁，我只是不能忍受。当然我知道一个婊子就应该有疯狂的罪过的美丽，一个彻底的女人一个疯狂的女人才会更美丽才会更受男人的欢迎。但我是一个不彻底的女人，从前是，现在也是。我想我是不适合这个世界，文明的世界不适合，污浊的世界也不适合，象我这样的人，该往哪里去？
卫生间的水哗哗流。
我站在镜前清洗我涨疼的脑袋。水哗哗流，我想要洗清我愚昧的脑袋，想要洗出一个智慧的头脑。水哗哗流，我听见两个女子的笑声。笑声之后，她们开始了一段让我心惊的对话：
“昨晚我搞了3个男人。三个猛男，累死我了，但我赚了一千多，也值啊。”
“哎呀，你真行，不过你要当心身体啊。”
“没事，我觉得很好，很快乐啊......”
“但我觉得难受，每次我都觉得难受。还好，我能装，我在男人面前很能装快乐。我想再忍受两年吧，趁着还有男人需要我们女人......”
“废话，男人会不需要女人吗？”
“有可能，你不知道吗？现在有钱的男人更喜欢玩帅男孩。你知道**俱乐部吗？那儿提供同性服务，那家俱乐部的生意比我们夜总会好多了。嗯，我们这些小姐已过时了......”
“啊？我真不懂那些男人......”
水哗哗流。时间就那样流走，青春就那样流走。你不懂，我也不懂。这个世界我们都不懂。补好妆，走出去。趁着还有男人需要我们。
那个男人终于出现了。我的第一个客人。
他穿着件漆黑的大衣，在迷离的灯光下，看上去暮气沉沉。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有一双斯文的迷茫的眼睛，那眼睛让他和欢场中所有的男人不一样。他的眼睛在探寻，他在找我吗？
四目相对。找到了。
“苹果。”他唤我。他还记得我的名字，我笑，心里却没有惊喜。当你等一个人等到失望就没有喜了。我笑着，走向他，我的第一个嫖客。
我为他脱衣，斟酒，在KTV包间里。他一直看着我，用那双斯文的好看的眼睛。我忍不住心里一热，我认为会发生点灵光闪现灵魂相引什么的，但是没有。在幽蓝的灯光下，他只是问我：
“你为什么不穿白裙了？”
“你喜欢我穿白裙吗？”我反问他。
“你穿白裙的时候让我想起我的初恋。”
“是吗？”我干了一杯酒，坐到他怀中，逗他：“我就是你的初恋嘛。”他笑了笑，搂着我的腰说：“你象个婊子了。”
我笑着，反击他：“你象个嫖客了。”
“对。”他举起酒杯说，“妓女和嫖客，我喜欢这样的关系，简单。来，干杯。”
好吧。干杯，跳舞，拥抱。让时间沉沦，让黑夜暧昧，让妓女和嫖客的故事在深夜上演.......
砰砰。突然有人敲门。我跳起来，心惊，警察来了吗？
开门，当我打开门，我看见一个手抱花篮的漂亮小女孩。她没有看我一眼，她望着我身旁的男人说：“好心的先生，买束玫瑰送给漂亮的小姐吧？”
我连忙挥手说“去。”我知道夜总会里有几个专门卖花的小女孩。她们是商家雇佣来的。宝娜告诉我，如果我们接受了客人的鲜花，客人们就会扣掉我们的小费。
小女孩没有走，她用她乌黑的漂亮的眼睛继续望着我身旁的男人。她的执着让人心生厌烦，但她的眼神却是凄楚可怜。一个小小的女孩，就懂得卖了，比我更懂得推销自已。
我看着我身旁的男人。他好象被那小女孩吸引，目不转睛看着她。但我看出他眼里掠过一丝柔软的悲伤，那悲伤是怜悯和无奈，那悲伤让我迷茫和心痛。他转向我问：“你喜欢红玫瑰吗？我送你一束红玫瑰。”
“我不喜欢。”我冷冷地答道，“但是......”
“一百块，先生。”小女孩笑着将一束娇艳的滴着水珠的红玫瑰递给他，“谢谢，好心的先生。”
他捧着花，望着小女孩离去的背影摇头。“我不要你的花，我不喜欢玫瑰。”我冷冷地提醒他，“希望你不要少了我的小费。”
“我知道。”他将花递到我手中。“哎，”他叹了口气，说：“你太实际了，你们都一样，我也一样......”
我望着他，摇头，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明天我可以约你出去吗？”
“好的。”我点点头。
34
当我再度期待他的时候，他再度消失。
我是说我的第一个嫖客。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许他对我提过，但我不记得。他送我的花，我带回了地下室，就要枯萎在啤酒瓶中。玫瑰在枯萎之前看着我，她说她等不到买它的男人了。哎，玫瑰一声叹息而凋落，她那里知道，她等不到的他正马不停蹄与许多女人相亲。
宝娜也忽然消失。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宝娜的消失动摇了我继续去夜总会的决心。在宝娜消失后的第3天，我便开了溜。
那又是一个飘雪的夜晚。我走到了马甸桥，但没有继续北上。
北风吹呀吹。我徘徊在雪地里，听寂寞的风声。小树林里，只有两个老人，那是白发苍苍的一对，他们裹紧了大衣和围巾牵手走在雪地里。我看着他们苍老的脸，看到了岁月沉淀后的平静的幸福。
北风吹得我心痛。我能活到老吗？我能活过这个冬天吗？我望着飘摇的雪花问，我如此年轻，为什么如此无望？
我穿越天桥，来到了宜美佳邮币卡市场。当我望着漆黑的夜空，当我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知道我是为记忆而来，我知道我的记忆里始终有一个男人。但是那个有着灰蓝眼睛的男人，他还记得我吗？
夜空依旧，昔人不再。只有静静的雪花和寂寞的街道，徒增伤感而已。
那一晚，我回到地下室，已是夜里10点。
老板娘阴郁着脸坐在小卖店门口，她望着我干涩地说：“林果果，没去上班吗？再过两天你该交房租了，钱你挣够了吧？”
势利鬼，我忍不住骂了老板娘一句。你有什么了不起，婊子。老板娘回骂了我一句。我没有理会她，径直而去。
长长的走廊上已是黑灯瞎火。可恶的老板娘已关闭了所有路灯。鬼地方，我暗自寻思着，等我挣够钱，立即搬走。我借着门缝里透出的光穿过一个个房间。哈哈。我听见他们都在喧哗地笑着。笑什么笑？我自言自语，有什么值得兴奋的？
开门，开灯。我再度望着瓶中枯萎的花，发痴，发呆。
“你滚！”
梦星的房里忽然传来她的一声怒吼。
梦星没有去学播音？我迅速打开门，走出去。
刚走到梦星门口，梦星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高个男人从她房里走出来，他理了理衣服，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匆匆地离去。
我站在走廊上不知所措，我听到梦星在房里低低哭泣。我看到李姨也站在走廊上，她正冷冷地无言地看着我。我不知所措，犹豫了片刻，还是避开李姨的目光，走进了梦星的房间。
梦星躺在床上，她穿着睡衣，头发零乱，手里握着几张钞票。
我明白了......“林果果，我该死啊。”梦星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说，“他只当我是婊子。”
我握住梦星的手，看着她滚落的泪水，我想问她：你不是婊子吗？那你为什么让他上你的床？你为什么飘着泪花让他在你的身体里进进出出？
“我错了，”梦星摇晃着头说，“我认为他爱我，我认为他会象我老公那样爱我。我错了，我错过了真心爱我的男人。我对不起我的老公，我对不起我的儿子啊......”
梦星，我的偶像，一个象光芒一样照耀过我的女人，她也会落入男人的陷阱？她也会象孩子般迷茫和脆弱？
“我是个坏女人，我抛弃了爱我的男人和儿子，一心追求我的理想。但是林果果，就算某天我会实现我的理想，我的心也会痛一辈子，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摇头对梦星说，“我不明白爱情，因为我从未真正拥有.......”
梦星点点头。她应该知道我和她不一样，知道我和她的心痛不一样。放弃与被放弃，我们各自不同。
梦星泪流满面，第一次完整地给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六年前，吐鲁蕃，梦星带队旅游。
一个高大的英俊的男孩的目光总是追随着梦星。他来自梦星父母的家乡成都，他的俏皮的成都话总是惹梦星发笑。他告诉梦星他来新疆旅游是为了寻找一个美丽的姑娘，他是听着王洛宾的民歌来的。
那一年，他们都在上大三。那是大三的暑假，梦星在乌鲁木齐旅行社兼职做导游，她接待了一支来自四川的旅游团，于是遇到了爱他的男孩黄亮。
一年后，两人大学毕业。梦星无奈地回到她的出生地阿克苏，她被分配到一所中学教英语和音乐。在阿克苏，梦星每天望着茫茫戈壁滩，觉得她的人生一片灰暗。不久，黄亮来了，他背着沉重的行李来了。他告诉梦星，他放弃了成都的工作，已申请到梦星的学校教书，他说他会每天带着梦星在沙漠边数星星赏月亮，他会一直陪伴梦星到老到死。
一年后，两人在沙漠中结婚。又是一年后，梦星成为一个漂亮男孩的母亲。日子漫长而单调，梦星慢慢厌倦了漫漫黄沙厌倦了数星星。其实梦星一直厌倦教书，只是她不知道她人生的方向在哪里。又是一年后，梦星终于得到一个机会进入阿克苏市电市台。又是一年后，梦星接待了来自北京某区电视台的考察队，她得到那个台长的赞赏。那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给了梦星一个关于北京的梦想。
梦星从此吵着嚷着要去北京。她的父母还有黄亮，他们都不支持她。他们认为那个男人许诺给她的只是一个骗局。但是梦星不甘心，她哭着对黄亮吼，我们的婚姻原本是一场错误，你可能认为西部生活是你的梦想你的浪漫，但我自小在这里长大，我讨厌荒凉的戈壁滩讨厌漫漫黄沙也讨厌你没有远大理想。黄亮心痛地看着梦星，他说不出一句话。他第一次明了梦星是一个不安分的女人，他知道他留不住一个有梦想的女人，但他仍然爱她，他决定带着梦星和孩子一起去北京。但梦星却让他留在新疆。也许她意识前途渺茫，她要他给孩子一份安稳的生活，她不要他为她放弃他的理想不要她的孩子去漂泊。
当那个北京男人再次打电话催她去北京时，她毅然走了。出乎黄亮的意料，临走之前，梦星坚决要求办理离婚手续。黄亮同意了。他愿意给梦星自由。他也许认为梦星离开他会找到另外一个同样爱她并能帮助她的男人，他也许意识到茫茫北京城一个单身女人只有无牵无挂去投靠别的男人更容易活下去，所以临别时他告诉梦星，你走吧，不要挂恋这个家，我会照顾好孩子，在外面别委屈自已，遇到爱你的男人别放过，如果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你随时可以回来。
他从此开始等待。他知道他的生命里不会再有另外一个女人了，他知道梦星会带走他的全部。他看着梦星娇小的背影消失在茫茫戈壁滩时，他就知道她不会回来了，但他不知道，梦星在走出戈壁滩时一直在想，她想等她成功后她一定会回来接他们，她的丈夫和孩子，他们是她永远的牵挂。
梦星到北京后的第一天，她象许多外地人到北京后一样首先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她永远不会忘记那种激动的心情，不会忘记那一个黎明，她对着五星红旗虔诚地欢呼：北京，我来了。
但生活很快击碎了梦星的欢想。那个北京男人拒绝给梦星任何帮助，他给了梦星许多暗示。他是一个体面的男人，他不会明目张胆或者说失去尊严去乞求一个有求于他的女人，他希望那个女人自动躺倒在他的怀里。他只是用他发黄的眼睛饥渴地看着梦星，他只是提醒梦星他很饿很饿。梦星当然明白他眼里的含义，但是她无法接受他，她仍然忘不了被她抛弃在新疆的爱她的男人。
梦星是一个自信的女人。她相信没有那个男人的帮助，她仍然会走向成功。她先是在一个批发市场做播音员，后来为了钱到夜总会做小姐，因为被老板发现她有点音乐细胞而让她做了歌手，同时她用她的真诚和耐心打动了她的偶像，那个中央台的女主播答应收她为徒。在夜总会，梦星一直刻意和所有的男人保持距离。但梦星是一个经历过婚姻生活的女人，她常常觉得空虚和寂寞，她停此不了想念那个远方的男人和她的小儿子。当一个酷似她前夫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并对她表示好感时，她忍不住投入到新的情感中。她认为她将找到她新的归宿，但那个男人用完她后，只用几张钞票就终结了他和她的关系。
“我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但他仍下钞票就走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林果果，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梦星不甘地问我。
我想告诉梦星为什么，但是我问谁去？我早已认定我是一个婊子。我想告诉梦星，妓女和嫖客的关系没什么不好。公平交易，各取所需。但梦星，她不是婊子，她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实现她的理想。但理想就那么重要吗？梦星啊梦星，为什么她得到了爱情却不懂珍惜？
“梦星，”我劝梦星，“回去吧，黄亮还在等你，他会原谅你的。”
“不，”梦星坚定地摇摇头，“我不能就这样回去。”
10天后，宝娜回来了。
她背着一个蓝色的旅行包回来了。她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时，我一眼看出了她眼里的疲惫和悲伤。我没有问她去了哪儿，只是默默陪着她爬上安华西里她住的公寓楼。她一进屋就躺在床上，剧烈地咳嗽。她沙哑着嗓子告诉我她去了舟山群岛，普陀山。
“林果果......”宝娜拉着我的手，第一次叫着我的真名说，“你说我们还能活多久？
“哎，宝娜，”我叹着气说，“林果果早已死了，她在进入夜总会之前就死了。”
“不，你没有死。”宝娜摇晃着头说，“我们会活下去，我们会活到老。”
我不解地望着宝娜。宝娜侧了侧身从枕下掏出一本笔记本递给我说，“这是我的朋友月子留下的诗集。”
“月子？月亮之子？”我疑惑地接过了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是蓝色的大海。纯净的蓝，宁静的海。我心中的蓝，我心中的海。我惊异地打开笔记本，打开了扉页。洁白的纸上只有一行蓝色的文字：唯有死亡，才能实现完美。
我没有继续掀开笔记本的第二页。我不想去读月子的诗，我不想去碰触一个痛苦的灵魂。我没有告诉宝娜，我曾经也是一个写诗的女孩。诗歌，它曾经是我沸腾的血液是我洁净的灵魂，但它早已死亡，就象我的青春和爱情，它过早地凋落。我不要再读任何诗歌，不要再感觉任何痛苦了。
“月子死了。”宝娜平静地说，“他死了。那晚我在火车上梦见了他。他站在海边笑着朝我挥手告别，他说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宿，他说他的生命将变得完美。就那样，他对我挥了挥手，纵身跳进了大海........”
“一周前，我忽然收到他的一封信，他寄来这个笔记本，他在信里向我告别，他告诉我他会去普陀山找他的归宿，他要做大海的儿子。他要我以后将这个笔记本带回重庆，带给他故乡的一个姑娘......”
“月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三年前我们在广州相识。那时他在街头给人看相，日子混得很惨，但他还在写诗。他说他曾是著名的校园诗人。我觉得他很可笑也很可怜，便介绍他去夜总会做少爷，他去了。后来我们一起从广州流浪到上海，又从上海流浪到北京。月子是一个很帅的男孩，有许多女人喜欢他，也有许多男人喜欢他，我知道上个月在**俱乐部有一群男人为他打架，他们都抢着要月子......”
“你说，”宝娜望着我继续说，“活着比死还难吗？我不懂他，不懂什么诗人。他只有25岁啊。也许当初我不该介绍他去夜总会，但我总不能看着他饿死在街头。他真是对我起我，他就那样死了，把痛苦留给了我。我要他活下去，我四处去找他，但我去那里找他啊？我恨他......”
“你不要恨，”我望着窗外的雪花(不知何时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对宝娜说，“让死去的灵魂安宁吧，也许死亡是他最好的解脱。宝娜，我们出去走走。”
宝娜点点头。“哦，我想去花店买束花，我想祭奠月子。”
在花店里，宝娜挑了一束洁白的玫瑰，我也挑了一束。我们来到安华西里的小树林。在一棵大树下，宝娜用雪泥堆起一个墓碑，她用手指在墓碑上刻下：安息吧月子。我也堆起了一个墓碑，我在墓碑上刻下：在天堂快乐子风。
雪花飞扬中，我和宝娜将洁白的玫瑰花瓣飘撒在空中。那些花瓣，随着雪花一起飘落在月子和子风的墓碑上，它们在风中散发出奇异的芳香。我站在月子的墓碑前，忽然想起卧轨自杀的天才诗人海子，想起美丽而洁净的我的八十年代，忍不住泪水飞扬。在月子的墓碑前，我低声念了海子的一首诗：
为了美丽
我砸了一个坑
清亮的积水上
高一只
低一只
小雨儿如鸟
羽毛湿湿
掀动你的红头巾
都是为了美丽
摸着裤带的小男孩
那时刻
戴一只黑帽子”
风雪中，宝娜握着我的手说：“果果，我们要活下去。”
是的，”我望着阴郁的天空说，“无论怎样，我们要活着。”
35
我和宝娜坐在一起抽烟，喝酒，聊天，偶尔跳支舞。接近年关，生意冷清，但总有三两个寂寞的男人来问柳折花。一些熟悉或陌生的小姐已离去，她们也许已回家过年也许去了别的夜总会。宝娜拉着我在舞池里旋转，她望着闪烁的灯光问我回家过年吗，我摇头。
“等到春天，我将去别的城市，你呢？”宝娜拉扯着厚厚的窗帘说，“就要春天了。”
“春天也一样，“我倚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夜空说，”我能去哪里？“
“看，那个男人。“宝娜忽然指着门口说，”苹果，你有了生意。”
那个男人站在幽蓝的灯光下。他仍然穿着那件黑色的大衣。他的身旁已围了两个蝴蝶般艳丽的女子，但他的目光在探寻着。四目相对，他笑起来。他立即抛下身旁的女子，走向我和宝娜。
“苹果，你还在。”
宝娜举杯对他笑笑，走了。他走近我，用他好看的斯文的眼睛看着我，问：“苹果，你愿意陪我出去吗？今夜......”
出台？我退到窗边，想了想，然后冷冷地对他说：“愿意奉陪，你要任何服务都行，只要你给合理的价钱。”
他望着冷冷的我，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也许他期待我有些许热情，也许他还不适应和婊子讨价还价。他愣了愣说：“我不会亏了你的，你知道。”他笑了笑，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抵抗。他不是一个太讨厌的男人，他的笑居然孩子般天真无邪。为那笑，我愿意跟他走。我想我应该去尝试，我要他教我做成为真正的婊子。
他开着车带我去了一家酒店。他带我走进早就订好的房间，得意地笑着说：“放心，这儿安静又安全，没有人会打扰我们。”
“最近忙什么呢？”我找话说。
“相亲。”他平静地说，“我在三家婚介所注了册，每天晚上约见一个女孩，有时两个。哎，太累了。”
“找到了吗？”
“有两个目标，她们都是白领女孩，有不错的学历和工作，也很漂亮，但是?.....”
“但是你还来找我，嫖我......”
“那不一样。”他有些羞涩地说，“我想作一次尝试......”他走近我，拥着我说：“美人儿，我喜欢你，知道吗，你能让我激动和兴奋，你愿意吗？”
“喜欢，来吧，只要你给合理的价钱。”我平静地望着他，等着他。
他看着我，久久没有行动。他在等待什么？等待我燃烧的激情？他失望了？他不喜欢我没情没调和他讲价？
我低头，平静地脱光了衣服，并仍掉了脖子上的玉观音。仍掉玉观音，就是仍掉了我的保护神和我的枷锁，也仍掉了我的过去。我躺在床上，无遮无掩，我想我只是一堆肉，一堆货，没有欲望，没有灵魂，但却变得彻底了。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知道我们眼里只有痛苦而没有快乐，但我们还是慢慢靠近......无须抚摸和亲吻，我们直抵目标。目标很明确，我们都想要有一个放纵的开始。我张开双腿，让他自由地进入。
摇晃和挤压。压抑的激情和绝望的快感很快包围了我并充斥我的全身。我摊在床上，放肆地吟叫......
越放纵越痛苦，越痛苦越放纵。痛苦，痛苦，放纵，放纵。我期待持续，再持续，持续到我的身体腐烂.......
恍惚中，我感到血肉模糊。嗯，是一股鲜血顺着我的腿直下。暗淡的血液已染红了洁白的床单。他感觉到了，挺起身，迷惑地问我：“你还是处女？”我笑了笑，没有回答。我平静地问他：“你还想要吗？只要你加一点钱。”
“不......“他忽然索然无趣，吻了吻我的额头，从我的身体上爬起来。他望着床单上的血迹说：”苹果，谢谢你。我有两年没有女人了，我认为我不行了，但今天你让我证明了自已，谢谢。”
“完了吗？“我问。
“完了。“他说，“如果你喜欢，我们以后还能常做，但是，但是你千万不要爱上我。你知道，我不能给你什么未来......”他说着递给我纸巾，示意我擦掉身上的血迹。
我拿着洁白的纸巾无动于衷。一股经血开始在我的体内汹涌，它憋得我难受，但我无动于衷。“我知道。”我平静地对他说，“我只要你的钱，我只是一个婊子，我会有许多男人，我谁也不爱。”
他对着暗黄的灯光穿好衣，将一叠钞票放到我手中，有些忧伤地笑笑，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这儿过夜，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送你。
“回去。如果你要求我陪你过夜，你得付一夜的钱。”我激动地数着钞票说，“一，二，三，四......”
一张洁白的纸片忽然飞落在床上。是一张名片。我看了看。名片上写着：王华盖先生，**文化公司总经理。“王华盖，你的名字？好名字啊。”我举着名片幽幽念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你知道李白的这首诗？”对面的男人忽然激动起来，“是的，我的名字取自李白的诗，我最崇拜李白了......”
我笑笑，骄傲起来。“我当然知道李白的诗了。我不仅喜欢诗歌，还写过诗歌呢，我是中文系毕业的。”
“你？中文系毕业？”王华盖瞪大了眼睛，“我没有想到。”他看着我，眼里涌起悲凉和怜悯。那悲悯我是见识过的，他曾用那种眼神注视过在夜总会卖花的小女孩。那悲悯是同命相怜之意，而非单纯的同情或可怜。
“哎，我也是中文系毕业的，南京大学中文系。”王华盖叹口气，有些悲伤地说，“我曾梦想成为李白那样的大文豪。我曾写过几本小说，有一点名气。我甚至想过为诺贝尔文学奖奋，我曾经那么理想远大，想用手中的笔去鞭策卑劣的人性，去安慰和拯救苦难的心灵。但不知怎的，我到了北京，就再也写不出一本小说了。为了赚钱，我开了一家文化公司，专门雇佣‘枪手’为我写作，自已则成了一名玩主......”
我走到王华盖跟前，抱抱他说：“不要悲伤，至少我们还活着......我要走了。以后你还会来找我吗？”
“不，我不能再无所谓地拥有你了。”王华盖堆开我，喃喃说，“虽然我已是混迹于世间的野兽，但我还没有完全堕落，我一直希望振作。苹果，我知道我拯救不了你，但我希望你有新的开始......”
“我能吗？”
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摇摇头。
36
新年过去了。
春天是新的新的开始。没有任何征兆或暗示，我的生活也将有新的开始。
夜里10点。我陪宝娜跳完了最后一支舞。宝娜留恋地张望了一眼舞台，挥手向梦星向小姐们告别。我无所留恋地跟着宝娜走出玫瑰夜总会。我只是送宝娜走，我将陪伴她度过最后一夜，然后独自承受分离的怅茫。
风很轻，天上有星星和月亮。宝娜牵着我的手漫步在街头。我们默默看着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无话可说。宝娜四处张望着，她的眼神是平静的，但她的眼里始终有留恋。我知道，一个习惯于走四方的坏女孩，在用她平静的方式告别一个城市和一段人生。
宝娜其实是有话想告诉我的。当我们走到安贞里，宝娜不走了，她拉着我一起坐在安贞桥下，问我：“果果，你爱过一个男人吗？”
爱？我的故事太长了。我如何告诉宝娜我的逝去的那些似是而非的爱让我如何哀怨如何不甘如何堕落？我如何告诉宝娜为了寻找真爱我已耗尽我所有的力气但依然不可得？
我悲伤地对宝娜说：“我的爱情永远存在于梦想中，你呢？你爱过吗？你得到过真爱吗？”
“我，爱过，也得到过，但正在失去......“宝娜望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喃喃说，“今晚是他的新婚之夜，唉，他正和她的新娘在一起。”
“哎，宝娜.....“我同情地望着宝娜，和她一起叹息。风轻轻吹拂着宝娜的满头金发。宝娜看上去平静和美丽，但平静得让人心疼，美丽得让人心碎。我轻声问宝娜：”所以你要逃离北京？”
“不，他在上海。我离开北京只是想流浪，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我喜欢告别，我停不下来。”
“不，你在逃离。你有痛苦，你想逃离痛苦，所以你不停地走，直到你疲惫。我们都有痛苦，月子为了逃离痛苦选择了死亡而你选择出走，而我只有麻木......”
“果果，也许你说得对，“宝娜抽出了一支烟，点燃后说，”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一直不知道......他，那个上海男人一直想拯救我，他说我需要拯救，他说我不是真正的坏女孩......但是我拒绝了他并不停地伤害他，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现在他和另外一个女孩结婚了，但我不恨他，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我希望他得到幸福.....我很感激他给了我一份温暖的记忆，他就象张信哲歌里的男人那样美好，我会永远记得他，永远爱他......”
烟圈在风中吹散，我看不清宝娜在迷雾中的脸。宝娜沉醉于往事里，她一向沙哑的嗓音在风中苍凉而苍老，但始终平静。她只有23岁，但她已是一个经历过许多时世的女子，提得起，放得下，她比我看得开看得淡。我佩服她，我就做不到她的平静，我太在乎被爱了，太在乎得到了。其实世间又有几个女子做得到无怨无悔去释放？如果我是宝娜，说不定我会不顾一切将那个男人抢回来，我太在乎自己的幸福了。
夜色如此美好。亮蓝的天上星星在闪烁，高耸的楼上彩灯在闪亮。我和宝娜漫步在树林边，说着分别的话，幻想着别后的生活。我们不知道，一场无法逃避的劫难正在靠进我们。
“小姐，请出示你们的身份证。”
两个黑脸大汉忽然跳到我和宝娜跟前，亮出警察的招牌，让我们出示身份证。我和宝娜立即呆了傻了。我们曾无数次设想我们在夜总会被警察带走，但在玫瑰夜总会的每一次突击扫黄行动中我们都胜利逃脱，因为老板总是能提前通知我们，据说老板的一个小舅子在公安局里当一个小官，所以总能关照我们。
完了。我和宝娜惶恐地站在马路边，费力地在口袋里寻找身份证。其实根本不用找，我们没有带身份证。我盯着一个警察讨好地说：“同志，行行好，我们没有带身份证，我们就住在前面，你们带我们回去取吧......”
“你们涉嫌贩毒，跟我们走一趟吧。“其中一男人黑着脸说，”走，跟我们上车去。”
“贩毒？”宝娜尖叫起来，“不，你们一定弄错了。”
“没错。“两个男人面无表情地抓住我和宝娜的手，拉着我们往前走。宝娜边走边讨好身边的男人：“大哥，我们真的没有贩毒，你饶了我们吧，我们会报答你们的，以后你们来夜总会玩，我们免费给你们提供任何服务......”
“好啊，两个婊子！”那个男人忽然挥手给了宝娜一耳光，愤愤骂道，“简直是侮辱人民警察，太猖狂了！走，走！”
“呸！你配当人民警察吗？警察能随便打人吗？你们一定是假警察......”宝娜不示弱的高声骂着并尽力挣扎。她出乎意料地飞快的踢了那个男人一脚并挣脱了他的手。
“保重了，果果。”宝娜脱离开那个男人，狂奔起来，象一个亡命徒。两个男人毫不犹豫拉着我疯狂地追赶宝娜。路上的行人都停顿下来，打量着我们。两个男人边跑边喊：“抓住那个女人，她是毒贩。”路人纷纷侧目，但没有人拦住宝娜。我暗自念叨：菩萨啊，保佑宝娜，保佑我们吧。
念也是白念。宿命地，我逃不出此场灾难，宝娜也是，而且由于她的反抗，她将得到一顿暴打。
前面有一辆越夜吉普车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车门大开，两个男人跳下了车，他们迅速捉住了宝娜的手和头发，他们踢着宝娜的肚子撕扯着她的头发愤愤骂道：“黄毛鬼，敢打人民警察，该打，该死！”
“救命啊，救命！”宝娜绝望地叫起来。她哀怜地望着路人望着群星闪耀的星空，她乞求着幻想着会有一位勇敢的骑士从天而降，拯救她保护她。但没有人行动，也没有骑士从天而降。谁敢行动？谁会行动？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眨眼，在叹息，它比谁都明白，在冷漠的年代在冰冷的城市，谁会再乎一个女人的生死，而且象我们这样堕落的卑微的女人，我们根本就不配被人拯救，我们就该死。
四个男人拖着我和宝娜来到一个阴暗的墙角下。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想避开人群，他们要继续痛打宝娜。她们托着宝娜的头在墙上猛撞了几下，然后狠狠扇她的耳光。
暗淡的路灯下，宝娜的脸由白到青，由青到红。她已叫不出来，一股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够了，“我忍不住叫道，”别打她了，我们认罪，我们是毒贩是妓女......“
“叫什么叫？”一个男人回头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对他的同伴说：“带他们回去吧。”
四个男人又拖着我们来到马路旁。路上依然站了好多人，而且还多了一双我熟悉的眼睛。那是我的房东胖阿姨，她看着受伤的宝娜和我，似乎想说什么想问什么，眼里流露出我第一次见到的同情之光，但她也只是站着不敢动，默默看着我和宝娜被押上车。
走就走吧，管它明天是生是死。我不再绝望。我已被收容所关押过一次，再进一次拘留所又如何。
汽车开动了。
夜色还是那么美好，星星围绕着月亮。
冷冷清清的夜，摇晃的亮光。梦星一个人在台上唱歌，宝娜在陪一个男人跳舞。我穿着黑色的吊带短裙，坐在一群明艳照人的女郎中间，等待着被男人挑选。
孤独和不安，但我还是等待着。我已习惯被男人召唤，甚至习惯被不同的男人拥抱和抚弄。我认命了。我想我和我身旁所有的女郎一样，我们的命运就是供男人取乐。但是，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吗？真是命运让我们堕落吗？而那些男人们，我们真能令他们快乐吗？
不要忧伤，不要沉思。宝娜告诉我，抬头，微笑，对男人们微笑，记住，陪伴男人是你的工作，也是你娱乐方式。
也许宝娜是对的。我承认陪伴男人已成为我生存的方式，但它决不是我的娱乐方式，它不是。我承认过去我常渴望某个男人的拥抱和亲吻甚至渴望他的身体，但我只是渴望我爱的男人英俊的男人，我渴望他的爱情而不是钞票。现在我失去了对任何一个男人的渴望，我想我是老了。但宝娜她不一样，她说她是天生的妓女，但赚钱不是她目的，她从不取悦男人，而是男人在娱乐她，她是真的喜欢和享受那样的生活：红酒，音乐，香烟，男人。
微笑。我露出婊子的微笑，夸张但不真实。没有男人找我，又没有男人找我，我高兴又失望。我望着我身旁年轻的艳丽的女人们，她们抚弄着她们的绿的红的指甲，她们抽烟，喝酒，她们真心实意地笑着。我知道那一笑就能笑到男人的心里去，她们可不象我那般虚情假意。她们晃动着长而翘的睫毛，眼神顾盼着，好象在等待一个久久未归的情人。她们的眼里也有一丝忧伤，哀怨，但没有压抑和厌烦，她们只是在等待着她们的情人归来。是的，她们和宝娜一样轻松而随意，她们只是享受生活的小姐们，而我才是婊子，一个只有点钱时才有快感的婊子。
我说我是婊子，但我还象旧式女人一样守着贞洁牌坊。为谁守侯？又能为谁守侯？我只是不能忍受还是不能忍受那些陌生的男人我不爱的男人完整地占有我。也许我不是要贞洁，我只是不能忍受。当然我知道一个婊子就应该有疯狂的罪过的美丽，一个彻底的女人一个疯狂的女人才会更美丽才会更受男人的欢迎。但我是一个不彻底的女人，从前是，现在也是。我想我是不适合这个世界，文明的世界不适合，污浊的世界也不适合，象我这样的人，该往哪里去？
卫生间的水哗哗流。
我站在镜前清洗我涨疼的脑袋。水哗哗流，我想要洗清我愚昧的脑袋，想要洗出一个智慧的头脑。水哗哗流，我听见两个女子的笑声。笑声之后，她们开始了一段让我心惊的对话：
“昨晚我搞了3个男人。三个猛男，累死我了，但我赚了一千多，也值啊。”
“哎呀，你真行，不过你要当心身体啊。”
“没事，我觉得很好，很快乐啊......”
“但我觉得难受，每次我都觉得难受。还好，我能装，我在男人面前很能装快乐。我想再忍受两年吧，趁着还有男人需要我们女人......”
“废话，男人会不需要女人吗？”
“有可能，你不知道吗？现在有钱的男人更喜欢玩帅男孩。你知道**俱乐部吗？那儿提供同性服务，那家俱乐部的生意比我们夜总会好多了。嗯，我们这些小姐已过时了......”
“啊？我真不懂那些男人......”
水哗哗流。时间就那样流走，青春就那样流走。你不懂，我也不懂。这个世界我们都不懂。补好妆，走出去。趁着还有男人需要我们。
那个男人终于出现了。我的第一个客人。
他穿着件漆黑的大衣，在迷离的灯光下，看上去暮气沉沉。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有一双斯文的迷茫的眼睛，那眼睛让他和欢场中所有的男人不一样。他的眼睛在探寻，他在找我吗？
四目相对。找到了。
“苹果。”他唤我。他还记得我的名字，我笑，心里却没有惊喜。当你等一个人等到失望就没有喜了。我笑着，走向他，我的第一个嫖客。
我为他脱衣，斟酒，在KTV包间里。他一直看着我，用那双斯文的好看的眼睛。我忍不住心里一热，我认为会发生点灵光闪现灵魂相引什么的，但是没有。在幽蓝的灯光下，他只是问我：
“你为什么不穿白裙了？”
“你喜欢我穿白裙吗？”我反问他。
“你穿白裙的时候让我想起我的初恋。”
“是吗？”我干了一杯酒，坐到他怀中，逗他：“我就是你的初恋嘛。”他笑了笑，搂着我的腰说：“你象个婊子了。”
我笑着，反击他：“你象个嫖客了。”
“对。”他举起酒杯说，“妓女和嫖客，我喜欢这样的关系，简单。来，干杯。”
好吧。干杯，跳舞，拥抱。让时间沉沦，让黑夜暧昧，让妓女和嫖客的故事在深夜上演.......
砰砰。突然有人敲门。我跳起来，心惊，警察来了吗？
开门，当我打开门，我看见一个手抱花篮的漂亮小女孩。她没有看我一眼，她望着我身旁的男人说：“好心的先生，买束玫瑰送给漂亮的小姐吧？”
我连忙挥手说“去。”我知道夜总会里有几个专门卖花的小女孩。她们是商家雇佣来的。宝娜告诉我，如果我们接受了客人的鲜花，客人们就会扣掉我们的小费。
小女孩没有走，她用她乌黑的漂亮的眼睛继续望着我身旁的男人。她的执着让人心生厌烦，但她的眼神却是凄楚可怜。一个小小的女孩，就懂得卖了，比我更懂得推销自已。
我看着我身旁的男人。他好象被那小女孩吸引，目不转睛看着她。但我看出他眼里掠过一丝柔软的悲伤，那悲伤是怜悯和无奈，那悲伤让我迷茫和心痛。他转向我问：“你喜欢红玫瑰吗？我送你一束红玫瑰。”
“我不喜欢。”我冷冷地答道，“但是......”
“一百块，先生。”小女孩笑着将一束娇艳的滴着水珠的红玫瑰递给他，“谢谢，好心的先生。”
他捧着花，望着小女孩离去的背影摇头。“我不要你的花，我不喜欢玫瑰。”我冷冷地提醒他，“希望你不要少了我的小费。”
“我知道。”他将花递到我手中。“哎，”他叹了口气，说：“你太实际了，你们都一样，我也一样......”
我望着他，摇头，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明天我可以约你出去吗？”
“好的。”我点点头。
34
当我再度期待他的时候，他再度消失。
我是说我的第一个嫖客。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许他对我提过，但我不记得。他送我的花，我带回了地下室，就要枯萎在啤酒瓶中。玫瑰在枯萎之前看着我，她说她等不到买它的男人了。哎，玫瑰一声叹息而凋落，她那里知道，她等不到的他正马不停蹄与许多女人相亲。
宝娜也忽然消失。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宝娜的消失动摇了我继续去夜总会的决心。在宝娜消失后的第3天，我便开了溜。
那又是一个飘雪的夜晚。我走到了马甸桥，但没有继续北上。
北风吹呀吹。我徘徊在雪地里，听寂寞的风声。小树林里，只有两个老人，那是白发苍苍的一对，他们裹紧了大衣和围巾牵手走在雪地里。我看着他们苍老的脸，看到了岁月沉淀后的平静的幸福。
北风吹得我心痛。我能活到老吗？我能活过这个冬天吗？我望着飘摇的雪花问，我如此年轻，为什么如此无望？
我穿越天桥，来到了宜美佳邮币卡市场。当我望着漆黑的夜空，当我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知道我是为记忆而来，我知道我的记忆里始终有一个男人。但是那个有着灰蓝眼睛的男人，他还记得我吗？
夜空依旧，昔人不再。只有静静的雪花和寂寞的街道，徒增伤感而已。
那一晚，我回到地下室，已是夜里10点。
老板娘阴郁着脸坐在小卖店门口，她望着我干涩地说：“林果果，没去上班吗？再过两天你该交房租了，钱你挣够了吧？”
势利鬼，我忍不住骂了老板娘一句。你有什么了不起，婊子。老板娘回骂了我一句。我没有理会她，径直而去。
长长的走廊上已是黑灯瞎火。可恶的老板娘已关闭了所有路灯。鬼地方，我暗自寻思着，等我挣够钱，立即搬走。我借着门缝里透出的光穿过一个个房间。哈哈。我听见他们都在喧哗地笑着。笑什么笑？我自言自语，有什么值得兴奋的？
开门，开灯。我再度望着瓶中枯萎的花，发痴，发呆。
“你滚！”
梦星的房里忽然传来她的一声怒吼。
梦星没有去学播音？我迅速打开门，走出去。
刚走到梦星门口，梦星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高个男人从她房里走出来，他理了理衣服，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匆匆地离去。
我站在走廊上不知所措，我听到梦星在房里低低哭泣。我看到李姨也站在走廊上，她正冷冷地无言地看着我。我不知所措，犹豫了片刻，还是避开李姨的目光，走进了梦星的房间。
梦星躺在床上，她穿着睡衣，头发零乱，手里握着几张钞票。
我明白了......“林果果，我该死啊。”梦星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说，“他只当我是婊子。”
我握住梦星的手，看着她滚落的泪水，我想问她：你不是婊子吗？那你为什么让他上你的床？你为什么飘着泪花让他在你的身体里进进出出？
“我错了，”梦星摇晃着头说，“我认为他爱我，我认为他会象我老公那样爱我。我错了，我错过了真心爱我的男人。我对不起我的老公，我对不起我的儿子啊......”
梦星，我的偶像，一个象光芒一样照耀过我的女人，她也会落入男人的陷阱？她也会象孩子般迷茫和脆弱？
“我是个坏女人，我抛弃了爱我的男人和儿子，一心追求我的理想。但是林果果，就算某天我会实现我的理想，我的心也会痛一辈子，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摇头对梦星说，“我不明白爱情，因为我从未真正拥有.......”
梦星点点头。她应该知道我和她不一样，知道我和她的心痛不一样。放弃与被放弃，我们各自不同。
梦星泪流满面，第一次完整地给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六年前，吐鲁蕃，梦星带队旅游。
一个高大的英俊的男孩的目光总是追随着梦星。他来自梦星父母的家乡成都，他的俏皮的成都话总是惹梦星发笑。他告诉梦星他来新疆旅游是为了寻找一个美丽的姑娘，他是听着王洛宾的民歌来的。
那一年，他们都在上大三。那是大三的暑假，梦星在乌鲁木齐旅行社兼职做导游，她接待了一支来自四川的旅游团，于是遇到了爱他的男孩黄亮。
一年后，两人大学毕业。梦星无奈地回到她的出生地阿克苏，她被分配到一所中学教英语和音乐。在阿克苏，梦星每天望着茫茫戈壁滩，觉得她的人生一片灰暗。不久，黄亮来了，他背着沉重的行李来了。他告诉梦星，他放弃了成都的工作，已申请到梦星的学校教书，他说他会每天带着梦星在沙漠边数星星赏月亮，他会一直陪伴梦星到老到死。
一年后，两人在沙漠中结婚。又是一年后，梦星成为一个漂亮男孩的母亲。日子漫长而单调，梦星慢慢厌倦了漫漫黄沙厌倦了数星星。其实梦星一直厌倦教书，只是她不知道她人生的方向在哪里。又是一年后，梦星终于得到一个机会进入阿克苏市电市台。又是一年后，梦星接待了来自北京某区电视台的考察队，她得到那个台长的赞赏。那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给了梦星一个关于北京的梦想。
梦星从此吵着嚷着要去北京。她的父母还有黄亮，他们都不支持她。他们认为那个男人许诺给她的只是一个骗局。但是梦星不甘心，她哭着对黄亮吼，我们的婚姻原本是一场错误，你可能认为西部生活是你的梦想你的浪漫，但我自小在这里长大，我讨厌荒凉的戈壁滩讨厌漫漫黄沙也讨厌你没有远大理想。黄亮心痛地看着梦星，他说不出一句话。他第一次明了梦星是一个不安分的女人，他知道他留不住一个有梦想的女人，但他仍然爱她，他决定带着梦星和孩子一起去北京。但梦星却让他留在新疆。也许她意识前途渺茫，她要他给孩子一份安稳的生活，她不要他为她放弃他的理想不要她的孩子去漂泊。
当那个北京男人再次打电话催她去北京时，她毅然走了。出乎黄亮的意料，临走之前，梦星坚决要求办理离婚手续。黄亮同意了。他愿意给梦星自由。他也许认为梦星离开他会找到另外一个同样爱她并能帮助她的男人，他也许意识到茫茫北京城一个单身女人只有无牵无挂去投靠别的男人更容易活下去，所以临别时他告诉梦星，你走吧，不要挂恋这个家，我会照顾好孩子，在外面别委屈自已，遇到爱你的男人别放过，如果你在外面过得不好，你随时可以回来。
他从此开始等待。他知道他的生命里不会再有另外一个女人了，他知道梦星会带走他的全部。他看着梦星娇小的背影消失在茫茫戈壁滩时，他就知道她不会回来了，但他不知道，梦星在走出戈壁滩时一直在想，她想等她成功后她一定会回来接他们，她的丈夫和孩子，他们是她永远的牵挂。
梦星到北京后的第一天，她象许多外地人到北京后一样首先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她永远不会忘记那种激动的心情，不会忘记那一个黎明，她对着五星红旗虔诚地欢呼：北京，我来了。
但生活很快击碎了梦星的欢想。那个北京男人拒绝给梦星任何帮助，他给了梦星许多暗示。他是一个体面的男人，他不会明目张胆或者说失去尊严去乞求一个有求于他的女人，他希望那个女人自动躺倒在他的怀里。他只是用他发黄的眼睛饥渴地看着梦星，他只是提醒梦星他很饿很饿。梦星当然明白他眼里的含义，但是她无法接受他，她仍然忘不了被她抛弃在新疆的爱她的男人。
梦星是一个自信的女人。她相信没有那个男人的帮助，她仍然会走向成功。她先是在一个批发市场做播音员，后来为了钱到夜总会做小姐，因为被老板发现她有点音乐细胞而让她做了歌手，同时她用她的真诚和耐心打动了她的偶像，那个中央台的女主播答应收她为徒。在夜总会，梦星一直刻意和所有的男人保持距离。但梦星是一个经历过婚姻生活的女人，她常常觉得空虚和寂寞，她停此不了想念那个远方的男人和她的小儿子。当一个酷似她前夫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并对她表示好感时，她忍不住投入到新的情感中。她认为她将找到她新的归宿，但那个男人用完她后，只用几张钞票就终结了他和她的关系。
“我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但他仍下钞票就走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林果果，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梦星不甘地问我。
我想告诉梦星为什么，但是我问谁去？我早已认定我是一个婊子。我想告诉梦星，妓女和嫖客的关系没什么不好。公平交易，各取所需。但梦星，她不是婊子，她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实现她的理想。但理想就那么重要吗？梦星啊梦星，为什么她得到了爱情却不懂珍惜？
“梦星，”我劝梦星，“回去吧，黄亮还在等你，他会原谅你的。”
“不，”梦星坚定地摇摇头，“我不能就这样回去。”
10天后，宝娜回来了。
她背着一个蓝色的旅行包回来了。她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时，我一眼看出了她眼里的疲惫和悲伤。我没有问她去了哪儿，只是默默陪着她爬上安华西里她住的公寓楼。她一进屋就躺在床上，剧烈地咳嗽。她沙哑着嗓子告诉我她去了舟山群岛，普陀山。
“林果果......”宝娜拉着我的手，第一次叫着我的真名说，“你说我们还能活多久？
“哎，宝娜，”我叹着气说，“林果果早已死了，她在进入夜总会之前就死了。”
“不，你没有死。”宝娜摇晃着头说，“我们会活下去，我们会活到老。”
我不解地望着宝娜。宝娜侧了侧身从枕下掏出一本笔记本递给我说，“这是我的朋友月子留下的诗集。”
“月子？月亮之子？”我疑惑地接过了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是蓝色的大海。纯净的蓝，宁静的海。我心中的蓝，我心中的海。我惊异地打开笔记本，打开了扉页。洁白的纸上只有一行蓝色的文字：唯有死亡，才能实现完美。
我没有继续掀开笔记本的第二页。我不想去读月子的诗，我不想去碰触一个痛苦的灵魂。我没有告诉宝娜，我曾经也是一个写诗的女孩。诗歌，它曾经是我沸腾的血液是我洁净的灵魂，但它早已死亡，就象我的青春和爱情，它过早地凋落。我不要再读任何诗歌，不要再感觉任何痛苦了。
“月子死了。”宝娜平静地说，“他死了。那晚我在火车上梦见了他。他站在海边笑着朝我挥手告别，他说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宿，他说他的生命将变得完美。就那样，他对我挥了挥手，纵身跳进了大海........”
“一周前，我忽然收到他的一封信，他寄来这个笔记本，他在信里向我告别，他告诉我他会去普陀山找他的归宿，他要做大海的儿子。他要我以后将这个笔记本带回重庆，带给他故乡的一个姑娘......”
“月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三年前我们在广州相识。那时他在街头给人看相，日子混得很惨，但他还在写诗。他说他曾是著名的校园诗人。我觉得他很可笑也很可怜，便介绍他去夜总会做少爷，他去了。后来我们一起从广州流浪到上海，又从上海流浪到北京。月子是一个很帅的男孩，有许多女人喜欢他，也有许多男人喜欢他，我知道上个月在**俱乐部有一群男人为他打架，他们都抢着要月子......”
“你说，”宝娜望着我继续说，“活着比死还难吗？我不懂他，不懂什么诗人。他只有25岁啊。也许当初我不该介绍他去夜总会，但我总不能看着他饿死在街头。他真是对我起我，他就那样死了，把痛苦留给了我。我要他活下去，我四处去找他，但我去那里找他啊？我恨他......”
“你不要恨，”我望着窗外的雪花(不知何时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对宝娜说，“让死去的灵魂安宁吧，也许死亡是他最好的解脱。宝娜，我们出去走走。”
宝娜点点头。“哦，我想去花店买束花，我想祭奠月子。”
在花店里，宝娜挑了一束洁白的玫瑰，我也挑了一束。我们来到安华西里的小树林。在一棵大树下，宝娜用雪泥堆起一个墓碑，她用手指在墓碑上刻下：安息吧月子。我也堆起了一个墓碑，我在墓碑上刻下：在天堂快乐子风。
雪花飞扬中，我和宝娜将洁白的玫瑰花瓣飘撒在空中。那些花瓣，随着雪花一起飘落在月子和子风的墓碑上，它们在风中散发出奇异的芳香。我站在月子的墓碑前，忽然想起卧轨自杀的天才诗人海子，想起美丽而洁净的我的八十年代，忍不住泪水飞扬。在月子的墓碑前，我低声念了海子的一首诗：
为了美丽
我砸了一个坑
清亮的积水上
高一只
低一只
小雨儿如鸟
羽毛湿湿
掀动你的红头巾
都是为了美丽
摸着裤带的小男孩
那时刻
戴一只黑帽子”
风雪中，宝娜握着我的手说：“果果，我们要活下去。”
是的，”我望着阴郁的天空说，“无论怎样，我们要活着。”
35
我和宝娜坐在一起抽烟，喝酒，聊天，偶尔跳支舞。接近年关，生意冷清，但总有三两个寂寞的男人来问柳折花。一些熟悉或陌生的小姐已离去，她们也许已回家过年也许去了别的夜总会。宝娜拉着我在舞池里旋转，她望着闪烁的灯光问我回家过年吗，我摇头。
“等到春天，我将去别的城市，你呢？”宝娜拉扯着厚厚的窗帘说，“就要春天了。”
“春天也一样，“我倚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夜空说，”我能去哪里？“
“看，那个男人。“宝娜忽然指着门口说，”苹果，你有了生意。”
那个男人站在幽蓝的灯光下。他仍然穿着那件黑色的大衣。他的身旁已围了两个蝴蝶般艳丽的女子，但他的目光在探寻着。四目相对，他笑起来。他立即抛下身旁的女子，走向我和宝娜。
“苹果，你还在。”
宝娜举杯对他笑笑，走了。他走近我，用他好看的斯文的眼睛看着我，问：“苹果，你愿意陪我出去吗？今夜......”
出台？我退到窗边，想了想，然后冷冷地对他说：“愿意奉陪，你要任何服务都行，只要你给合理的价钱。”
他望着冷冷的我，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也许他期待我有些许热情，也许他还不适应和婊子讨价还价。他愣了愣说：“我不会亏了你的，你知道。”他笑了笑，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抵抗。他不是一个太讨厌的男人，他的笑居然孩子般天真无邪。为那笑，我愿意跟他走。我想我应该去尝试，我要他教我做成为真正的婊子。
他开着车带我去了一家酒店。他带我走进早就订好的房间，得意地笑着说：“放心，这儿安静又安全，没有人会打扰我们。”
“最近忙什么呢？”我找话说。
“相亲。”他平静地说，“我在三家婚介所注了册，每天晚上约见一个女孩，有时两个。哎，太累了。”
“找到了吗？”
“有两个目标，她们都是白领女孩，有不错的学历和工作，也很漂亮，但是?.....”
“但是你还来找我，嫖我......”
“那不一样。”他有些羞涩地说，“我想作一次尝试......”他走近我，拥着我说：“美人儿，我喜欢你，知道吗，你能让我激动和兴奋，你愿意吗？”
“喜欢，来吧，只要你给合理的价钱。”我平静地望着他，等着他。
他看着我，久久没有行动。他在等待什么？等待我燃烧的激情？他失望了？他不喜欢我没情没调和他讲价？
我低头，平静地脱光了衣服，并仍掉了脖子上的玉观音。仍掉玉观音，就是仍掉了我的保护神和我的枷锁，也仍掉了我的过去。我躺在床上，无遮无掩，我想我只是一堆肉，一堆货，没有欲望，没有灵魂，但却变得彻底了。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知道我们眼里只有痛苦而没有快乐，但我们还是慢慢靠近......无须抚摸和亲吻，我们直抵目标。目标很明确，我们都想要有一个放纵的开始。我张开双腿，让他自由地进入。
摇晃和挤压。压抑的激情和绝望的快感很快包围了我并充斥我的全身。我摊在床上，放肆地吟叫......
越放纵越痛苦，越痛苦越放纵。痛苦，痛苦，放纵，放纵。我期待持续，再持续，持续到我的身体腐烂.......
恍惚中，我感到血肉模糊。嗯，是一股鲜血顺着我的腿直下。暗淡的血液已染红了洁白的床单。他感觉到了，挺起身，迷惑地问我：“你还是处女？”我笑了笑，没有回答。我平静地问他：“你还想要吗？只要你加一点钱。”
“不......“他忽然索然无趣，吻了吻我的额头，从我的身体上爬起来。他望着床单上的血迹说：”苹果，谢谢你。我有两年没有女人了，我认为我不行了，但今天你让我证明了自已，谢谢。”
“完了吗？“我问。
“完了。“他说，“如果你喜欢，我们以后还能常做，但是，但是你千万不要爱上我。你知道，我不能给你什么未来......”他说着递给我纸巾，示意我擦掉身上的血迹。
我拿着洁白的纸巾无动于衷。一股经血开始在我的体内汹涌，它憋得我难受，但我无动于衷。“我知道。”我平静地对他说，“我只要你的钱，我只是一个婊子，我会有许多男人，我谁也不爱。”
他对着暗黄的灯光穿好衣，将一叠钞票放到我手中，有些忧伤地笑笑，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这儿过夜，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送你。
“回去。如果你要求我陪你过夜，你得付一夜的钱。”我激动地数着钞票说，“一，二，三，四......”
一张洁白的纸片忽然飞落在床上。是一张名片。我看了看。名片上写着：王华盖先生，**文化公司总经理。“王华盖，你的名字？好名字啊。”我举着名片幽幽念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你知道李白的这首诗？”对面的男人忽然激动起来，“是的，我的名字取自李白的诗，我最崇拜李白了......”
我笑笑，骄傲起来。“我当然知道李白的诗了。我不仅喜欢诗歌，还写过诗歌呢，我是中文系毕业的。”
“你？中文系毕业？”王华盖瞪大了眼睛，“我没有想到。”他看着我，眼里涌起悲凉和怜悯。那悲悯我是见识过的，他曾用那种眼神注视过在夜总会卖花的小女孩。那悲悯是同命相怜之意，而非单纯的同情或可怜。
“哎，我也是中文系毕业的，南京大学中文系。”王华盖叹口气，有些悲伤地说，“我曾梦想成为李白那样的大文豪。我曾写过几本小说，有一点名气。我甚至想过为诺贝尔文学奖奋，我曾经那么理想远大，想用手中的笔去鞭策卑劣的人性，去安慰和拯救苦难的心灵。但不知怎的，我到了北京，就再也写不出一本小说了。为了赚钱，我开了一家文化公司，专门雇佣‘枪手’为我写作，自已则成了一名玩主......”
我走到王华盖跟前，抱抱他说：“不要悲伤，至少我们还活着......我要走了。以后你还会来找我吗？”
“不，我不能再无所谓地拥有你了。”王华盖堆开我，喃喃说，“虽然我已是混迹于世间的野兽，但我还没有完全堕落，我一直希望振作。苹果，我知道我拯救不了你，但我希望你有新的开始......”
“我能吗？”
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摇摇头。
36
新年过去了。
春天是新的新的开始。没有任何征兆或暗示，我的生活也将有新的开始。
夜里10点。我陪宝娜跳完了最后一支舞。宝娜留恋地张望了一眼舞台，挥手向梦星向小姐们告别。我无所留恋地跟着宝娜走出玫瑰夜总会。我只是送宝娜走，我将陪伴她度过最后一夜，然后独自承受分离的怅茫。
风很轻，天上有星星和月亮。宝娜牵着我的手漫步在街头。我们默默看着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无话可说。宝娜四处张望着，她的眼神是平静的，但她的眼里始终有留恋。我知道，一个习惯于走四方的坏女孩，在用她平静的方式告别一个城市和一段人生。
宝娜其实是有话想告诉我的。当我们走到安贞里，宝娜不走了，她拉着我一起坐在安贞桥下，问我：“果果，你爱过一个男人吗？”
爱？我的故事太长了。我如何告诉宝娜我的逝去的那些似是而非的爱让我如何哀怨如何不甘如何堕落？我如何告诉宝娜为了寻找真爱我已耗尽我所有的力气但依然不可得？
我悲伤地对宝娜说：“我的爱情永远存在于梦想中，你呢？你爱过吗？你得到过真爱吗？”
“我，爱过，也得到过，但正在失去......“宝娜望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灯喃喃说，“今晚是他的新婚之夜，唉，他正和她的新娘在一起。”
“哎，宝娜.....“我同情地望着宝娜，和她一起叹息。风轻轻吹拂着宝娜的满头金发。宝娜看上去平静和美丽，但平静得让人心疼，美丽得让人心碎。我轻声问宝娜：”所以你要逃离北京？”
“不，他在上海。我离开北京只是想流浪，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我喜欢告别，我停不下来。”
“不，你在逃离。你有痛苦，你想逃离痛苦，所以你不停地走，直到你疲惫。我们都有痛苦，月子为了逃离痛苦选择了死亡而你选择出走，而我只有麻木......”
“果果，也许你说得对，“宝娜抽出了一支烟，点燃后说，”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一直不知道......他，那个上海男人一直想拯救我，他说我需要拯救，他说我不是真正的坏女孩......但是我拒绝了他并不停地伤害他，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现在他和另外一个女孩结婚了，但我不恨他，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我希望他得到幸福.....我很感激他给了我一份温暖的记忆，他就象张信哲歌里的男人那样美好，我会永远记得他，永远爱他......”
烟圈在风中吹散，我看不清宝娜在迷雾中的脸。宝娜沉醉于往事里，她一向沙哑的嗓音在风中苍凉而苍老，但始终平静。她只有23岁，但她已是一个经历过许多时世的女子，提得起，放得下，她比我看得开看得淡。我佩服她，我就做不到她的平静，我太在乎被爱了，太在乎得到了。其实世间又有几个女子做得到无怨无悔去释放？如果我是宝娜，说不定我会不顾一切将那个男人抢回来，我太在乎自己的幸福了。
夜色如此美好。亮蓝的天上星星在闪烁，高耸的楼上彩灯在闪亮。我和宝娜漫步在树林边，说着分别的话，幻想着别后的生活。我们不知道，一场无法逃避的劫难正在靠进我们。
“小姐，请出示你们的身份证。”
两个黑脸大汉忽然跳到我和宝娜跟前，亮出警察的招牌，让我们出示身份证。我和宝娜立即呆了傻了。我们曾无数次设想我们在夜总会被警察带走，但在玫瑰夜总会的每一次突击扫黄行动中我们都胜利逃脱，因为老板总是能提前通知我们，据说老板的一个小舅子在公安局里当一个小官，所以总能关照我们。
完了。我和宝娜惶恐地站在马路边，费力地在口袋里寻找身份证。其实根本不用找，我们没有带身份证。我盯着一个警察讨好地说：“同志，行行好，我们没有带身份证，我们就住在前面，你们带我们回去取吧......”
“你们涉嫌贩毒，跟我们走一趟吧。“其中一男人黑着脸说，”走，跟我们上车去。”
“贩毒？”宝娜尖叫起来，“不，你们一定弄错了。”
“没错。“两个男人面无表情地抓住我和宝娜的手，拉着我们往前走。宝娜边走边讨好身边的男人：“大哥，我们真的没有贩毒，你饶了我们吧，我们会报答你们的，以后你们来夜总会玩，我们免费给你们提供任何服务......”
“好啊，两个婊子！”那个男人忽然挥手给了宝娜一耳光，愤愤骂道，“简直是侮辱人民警察，太猖狂了！走，走！”
“呸！你配当人民警察吗？警察能随便打人吗？你们一定是假警察......”宝娜不示弱的高声骂着并尽力挣扎。她出乎意料地飞快的踢了那个男人一脚并挣脱了他的手。
“保重了，果果。”宝娜脱离开那个男人，狂奔起来，象一个亡命徒。两个男人毫不犹豫拉着我疯狂地追赶宝娜。路上的行人都停顿下来，打量着我们。两个男人边跑边喊：“抓住那个女人，她是毒贩。”路人纷纷侧目，但没有人拦住宝娜。我暗自念叨：菩萨啊，保佑宝娜，保佑我们吧。
念也是白念。宿命地，我逃不出此场灾难，宝娜也是，而且由于她的反抗，她将得到一顿暴打。
前面有一辆越夜吉普车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车门大开，两个男人跳下了车，他们迅速捉住了宝娜的手和头发，他们踢着宝娜的肚子撕扯着她的头发愤愤骂道：“黄毛鬼，敢打人民警察，该打，该死！”
“救命啊，救命！”宝娜绝望地叫起来。她哀怜地望着路人望着群星闪耀的星空，她乞求着幻想着会有一位勇敢的骑士从天而降，拯救她保护她。但没有人行动，也没有骑士从天而降。谁敢行动？谁会行动？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眨眼，在叹息，它比谁都明白，在冷漠的年代在冰冷的城市，谁会再乎一个女人的生死，而且象我们这样堕落的卑微的女人，我们根本就不配被人拯救，我们就该死。
四个男人拖着我和宝娜来到一个阴暗的墙角下。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想避开人群，他们要继续痛打宝娜。她们托着宝娜的头在墙上猛撞了几下，然后狠狠扇她的耳光。
暗淡的路灯下，宝娜的脸由白到青，由青到红。她已叫不出来，一股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够了，“我忍不住叫道，”别打她了，我们认罪，我们是毒贩是妓女......“
“叫什么叫？”一个男人回头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对他的同伴说：“带他们回去吧。”
四个男人又拖着我们来到马路旁。路上依然站了好多人，而且还多了一双我熟悉的眼睛。那是我的房东胖阿姨，她看着受伤的宝娜和我，似乎想说什么想问什么，眼里流露出我第一次见到的同情之光，但她也只是站着不敢动，默默看着我和宝娜被押上车。
走就走吧，管它明天是生是死。我不再绝望。我已被收容所关押过一次，再进一次拘留所又如何。
汽车开动了。
夜色还是那么美好，星星围绕着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