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我回到县城的老家。磨蹭了许久,才去看爹爹。老远,朦胧看到爹爹,仍像从前,坐在门口,手里拿着他的长竹烟管吸着。爹爹看到了我,抬起了头。走近,他仍是模糊。叫了一声“爹爹”,紧紧拥抱了他。转身抬头,老街的房门都变样了…
醒了,想念起爹爹和与他共度的岁月,泪湿了枕巾。这么多年来,很少念道爹爹,却常常为儿时挨奶奶及父母的打骂愤愤不平,常常抚摸的是那些伤痛的疤痕。其实,神把爹爹放在我幼时的生命中,那给予的保护和爱紧紧环绕。我是早就尝到,也享受过那无条件的-爱。可我就像梦中一样,磨蹭了许久,才去面对。
二岁,就是女儿现在的年岁,父母让爹爹,奶奶带我回桂林县城的老家。我不知道,二岁的我是否有挣扎,是否像女儿这样,离不了母亲。但可以从爹爹那微笑的眼目和念叨的口气中,知道二岁的我,就像乐儿现在一样,可爱天真。爹爹非常看重小小的我,带给他的灿烂笑容,珍惜幼儿的我在他身边的时光。他宝存着儿时我用过的小脸盆和盖过的花棉被,从不让他人使用。在我上大学后,每次回来看他,我仍用那小脸盆和花棉被。小脸盆没有任何损坏,花棉被看上去仍新。
爹爹不是我父亲的亲父亲,他是常常到我祖父家做木工的木匠。奶奶原嫁的是一位有钱的地主,可祖父很年轻就因“打摆子”死了,当时父亲只有六岁。有钱有权威的祖父的姐姐家, 把祖父的房产全部拿走,把年轻守寡的奶奶赶了出去,让父亲在自己家做工人。
不知道是出于爹爹的怜悯,还是高个温和的他喜爱清秀刚烈的奶奶。爹爹娶了无家可归的奶奶,住在县城老街由爹爹用木匠的手艺盖的房子里。成了贫农的父亲后来跟着解放军走了。 心高气敖的奶奶从来不忘自己所受的委屈,苦毒根植极深,行为异常,不管三七二十一,常常发泄自己的愤恨。对幼小的我,她好的时候是慈母,不好的时候,打骂是不知轻重,但多数情况下,被爹爹挡住,对奶奶说:“你把她打坏了,我们怎么向她父母交代呢!”
记忆里最平和的日子是奶奶不在时。最长的一次,奶奶去广州女儿家,家里少了奶奶的唠叨,爹爹竹烟管的烟雾安祥而催眠,爹爹做的饭菜也可口。在一夜晚餐中,爹爹为我斟了一小半杯酒,说:“小河,你也喝一点!”我很吃惊,问为什么,爹爹告诉,这天是他的生日。 这是他维一的一次提到自己的生日,维一的一次和我一起庆祝他生命的日子,也是我第一次喝酒的日子吧。那一年,我八岁。 爹爹是宿命的。不多话的他却常常说: “晚上脱鞋睡觉,谁知第二天还能穿上呢?” 因为吸烟及染上肺结核,早就伴随着支气管炎和扩张,咳嗽和咳痰不断,偶尔还会咳血。敏感的他知道人嫌弃他的病,我从未见他到邻居和亲戚家窜门,也从未见他主动和人说话。他把自己锁在烟雾里,孤独的他因而享受不懂事天真幼小的我与他的那份祖孙情。 我因而也享受一份特别宝贝的待遇。爹爹视我为公主,周围所有的人视我为特别客人。虽然奶奶会有不正常的时候,我也会有时看到生老病死,批斗枪杀的情景,童年的玩耍没有玩具娃娃,在大地奔跑,玩弄泥土时,会拨弄到死亡的白骨,但我是如此靠近大自然的美,那满山偏野的杜鹃花是我的玩具,清凉的井水是我的饮料,随路的各样果树上的新鲜水果是我的美食。
爹爹知道有一天我会离开,他和奶奶都预測我长大后会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也从不期待我将来会回报他什么,他只是珍视和善待祖孙在一起的时间。爹爹对我的不懂事和倔强不听话,很多情况下是包容和接纳,他从不打我,也不骂我。只是涉及到我的安全问题,他是毫不让步。记得大学暑假回县城的老家,自认为自己的游泳技巧在父母那里已锻炼甚好,吵着要和朋友去县城的大河里游泳,爹爹不许,我仍坚持。最后爹爹生气,提高嗓门,说县城老家的大河每年都淹死人的,我才放弃。
在我十岁的夏天,父亲派人正式把我接回。和父母在一起,亲情不知道怎样建立,关系是紧张的,我会想爹爹。爹爹曾经给我来信,我记得自己只回过第一封,后面的信不了了知。正在成长的我忙着读书,忙着考大学,还不知道珍惜。 大学一年夏天回来看爹爹,我享受我公主的特别待遇。奶奶告诉,政府扩张街面,把原来老街路旁的果树都砍了。爹爹念叨我爱吃门前树上的桔子,就在靠门的地方种了一棵,只是果树还小,他就买了许多新鲜桔子等我回来。暑假结束,爹爹送我他亲手做的有门的實木小书柜。可在大学毕业离开上海时,我嫌书柜太笨重,要扔。同学好友的表哥看到,说这么好的原木书柜,要仍就给他。我让他带走了书柜。书柜在识货的表哥那里会保存得更好吧。
最后一次见爹爹,他已病倒卧床不起。我走近叫爹爹,爹爹只沙哑地说了一句“小河,你回来了。”坐在奶奶面前听她絮叨时,不远处床上的爹爹那边传来动静,奶奶说,爹爹是要解手了,我起身要帮忙清理,爹爹却重重哼哼着。奶奶阻止我,说爹爹不会让我做这样的事,她自己利索清理了。我离开时和爹爹告别,他是非常地安静,对奶奶说,走时不要关门,奶奶解释这是爹爹表示送我。强壮的奶奶亲自走路送我到车站,多次叮嘱,请我记住爹爹对我的疼爱,忘记她对我的打骂。
青春年岁的我不懂得真爱,爹爹逐渐在我心中淡漠,自己也想不到要为爹爹做什么。爹爹过世时,家人没有告诉我,知道远处的我不可能回来。懂事的大弟代替我出席葬礼。我后来回桂林,也只是平静淡淡听家人数说一切。
我没有听进奶奶的叮嘱,不是面朝太阳,而是老盯着自己的阴影。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寻找真爱,却不见那宝贵的爱早已充满我年幼的生命,我早已奢侈地享受过了。 哦,我的神啊,您是这样借梦提醒我吗?您是要我拥抱太阳,背对阴影,因而才可以怀抱,才可以亲自展示你所給的那-—- 无条件的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