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岁,我念我的经历我的经(二) 2011年0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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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从襁褓中一年年长大,内心都留有痕迹,好比是树的年轮,哪一年受了伤,哪一年的年轮就有伤痕,直长到大树参天,内伤还在。成人好比是俄罗斯的套娃,6岁套着5岁,5岁套着4岁,40套着30,30套着20,如果5岁受过伤害,灵魂中就有个受伤的5岁的孩子,即使胡子白了,碰到了同样的情境,触动内伤,仍然免不了疼痛,看过太多白胡子老爷爷为了某种不大点事,就孩子似地哭闹,悲惨地落泪。
我学了王凤仪的道,常常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光返照,在灵魂深处,照见了一个个可怜无助的孩子,好似救援人员挖开煤层,探照灯亮闪闪地照见蜷缩着身子、挤在隧道深处的一群形容枯槁的矿工们。
现代心理治疗的方法,就是要你穿越时空,顺着记忆回到过去,重新审视、感受过往的遭遇,用积极的心态来接纳、解释那些曾经遭受的不幸。所以,我把我35年来的经历写下来,有空的时候,看望看望“他们”,对他们说,一切都过去了,漫长的恶梦醒了,你们可以出来了,也长大了。希望有缘的人看到了,也对自己的“孩子们”说:我爱你们,都过去了,跟我走出来吧!
0-35,我的经历我的经
十四岁
小学毕业了,因为老师说统统都能上初中的,虽然我努力一个星期就可以考个好成绩,我也没多花一点时间,别人都努力,显得我的成绩平平,我也不在意。 暑假里,母亲央乞村里一个包工头大哥带我去建筑工地打工,我又瘦又小,所以也没谈工价,随便给多少都行。任务是修公路,装车卸车,运送水泥沙子石子和石板,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赶到几里外的镇上,私人老板,当然要掐得紧,中午一路小跑着赶回家吃饭,撂下碗马上又赶到工地,天黑了才能回家吃饭,夏天天很长,一天都要干十三四个小时至少了。我很瘦弱,刚开始,用铁锨抄那些石子,从石子堆里通过铁锹传来的反作用力,让我体会到自己身子骨好像稻草人一样虚弱,可是我给人干活拿了人家的工钱,就是卖给人家的人了,唯恐人家不满意给脸色看,母亲干活拼命的那种精神在我身上得到了移植,虽然特别费力,但我特别舍得力气,一锹锹下去尽量和大人差不多,第一天下来手上就是好几个血泡子,接下来血泡破了后特别疼,紧咬牙关,毒辣的太阳和繁重的活计会使人间歇性地忘记疼痛,加上中午柏油马路的炙烤和熏蒸,会使人有时出现催眠似的眩晕状态,是对周身疼痛的天然麻醉,帮助我熬过了最初的也是最难的一星期。母亲也心疼我的辛苦,特意为我做我爱吃的凉皮,也许是我脾胃不好,特别爱吃凉皮子,中午冲回家吃两大碗可口的饭,我感到很满足,吃完后都要把碗舔干净,感觉每个食物分子在被捉拿进肚子里后,被肠道消化吸收后,奔赴细胞前线建设我的身体,晚上睡觉,似乎能听见身体里细胞分裂的声音,还有筋骨拔节的咔咔声。记得一个星期后,我肩头后背的皮成片成片地脱下来,我记得那个暑假总共退了三层皮,前胸后背晒成了红褐色,由于我特别瘦小,初一我还坐第一排,有个年长的工友戏称我是“烧火棍子”,使我羞愧难当,路过的人都象看动物园的猴子一样看我这个童工,休息时工友们也有意无意地向我身上投来研究和好奇的目光,我能读懂那目光的含义,就是问怎么这么小的小孩就出来干建筑活了,还有人说我家人虐待我,猜想我家里很穷,我嗤之以鼻。可是那个暑假下来,我的胳膊上竟然有了小老鼠一样的肌肉疙瘩,附在嶙峋的瘦骨头上,有了一种美感。有很多人不理解,说这小孩家里太穷了吧,这么小就出来干活,因为我严重营养不良,面黄肌瘦,所以看起来比十二岁还要小。岂不知道,我家庭条件那个时候比他们好多了,父亲有工资,母亲勤劳,还算殷实吧。工程结尾时,挖地基时碰到了大石头铁撬撬不动,要把大石头敲碎,我抡十八磅大锤狠命砸,由于抡得过猛,脖子扭了,肿得很高,特别疼,可是也没看医生,坚持上工,一个星期后,脖子脱了一层皮。包工头看我小小年纪干活拼命,又叫我到修房子的建筑工地干了一星期,暑假就结束了。记得我正好碰到工头给母亲结算工钱,我在旁边偶然听到工头夸奖我干活很卖力,慷慨地给我按一天两块五结算,那时一个成年人一天也就五块钱,我总共挣了七十多块。包工头看我那么卖力地干活,活也确实干的不少,就大方地按成人一半的工价结算给我妈妈,我很高兴。
多年后,记得高中毕业时,第二天我就要坐火车去遥远的大学报到了,今天我还在建筑工地上拼命地干活,肌肉坚实,体型健美,一身泥巴,一身汗臭,时不时地被工地上的工友们窃窃地议论,或者嘲弄,说这是个名牌大学的学生啊。
上初中了,第一堂作文课题目是《新校园》,要大家描写刚刚跨进的这所中学,记得,我想要用一个词说明自己从图书馆返回到中心花园这个事,就用了“迂折花园”这个词表达,结果发作业本时,那个瘦高的班主任大声呵斥我,几乎要伸手来打的样子,使我对这个中学的新奇和好感顿然消失。
开学没几天,一次跑早操,我懒懒地跑在后面,一个同学逼我赶上去,我不从,就口角了几句。下操后,还没上课的空儿,他把我从前排叫到教室后面,好几个大个子围着我,想要教训我这个瘦小的不驯服的新生,后来才知道,他们几个都是被留级了的没人敢惹的,那个同学打我时,能轻易得手,可我反击时,其他同学就挡住了,当时我感到了严重的羞辱,变得象只愤怒的狼,我操起板凳追上去,当时脑子里噼里啪啦的,只有一个暴烈的念头,追上去劈头就给他砸倒,我追着他教室里转两圈也没追到,那些帮凶们也怕了不敢拦我,上课铃响了,我看他坐到座位上了我就扑过去就是几拳头,结果有两拳头打空了,击碎了两块窗玻璃,感觉手一疼,满手是血,班主任来了狠批评一顿,要我们俩平摊赔偿。我当时有两个事最怕,一是怕老师告诉家长,二是寻思着怎么问家里要钱赔玻璃,还好,母亲也没打骂我。回想起来,外表绵软文静的我,那时候内心的暴力倾向就很厉害了,是不顾一切的,我打架不像擅长打架的那些混混,要讲究技巧和自我保护,我不在乎那些,只感觉一种剧烈的愤怒和仇恨象火山一样从骨瘦嶙峋的胸膛里爆发出来,要么畏怯而退缩,要么冲上去玩命,和“敌人”同归于尽。幸亏我一直把父母的感受和教导牢记在心,每次打架最怕的是父母操心,所以才没有无可救药地坏下去,要不是我走上学的路,可能我今天在坐牢吧,进入社会后,常常愤怒地跟人在街上起冲突,甚至是在黑社会窝居的最乱的地方,有几次很后怕,真怕自己一时冲动横尸街头。
六月夏忙时,我和母亲种鸡腰豆,妈妈挖一个坑,我溜两粒种子,母亲瘦弱,但力气很大,用的是新买的崭新锋利的镢头,只记得两个尖尖很长,母亲高高扬起镢头,然后猛地挖下去,咔一声,挖在我右脚内踝骨上两寸位置,顿时我头一晕,看见血噌地射出来,冒着白泡泡,看到骨头茬子,天旋地转,感觉血哗啦一下子从头上向脚下落下去了,眼前的物象一下子从彩色退变成了蒙蒙的黑白色,我瘫在地上,妈妈飞快地攫了几个马齿菜揉碎敷在伤口上,解下腰带死死地把我伤口以上的腿捆绑上,看到妈妈吓得厉害,我安慰妈妈说,妈妈你别怕。妈背着我下山。半路上看到父亲在地里忙,只记得父亲脸一沉,又是坚毅的,严峻的,凛然不可冒犯的神情,半是责备地说:看你背着下来,我就知道出事了。我好内疚,从受伤开始我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伤,而是考虑父母怎么想,在龙口夺食的夏收时候出了事,会耽搁多少事,会花掉多少钱?到了村上医疗所,医生解开包扎,血就喷了出来,医生说恐怕大血管断了需要手术,他做不了,又急忙到卫生院,一路上我好内疚。手术了很长时间,记得清洗创口是用大注射器往深深的伤口里射水,我所经历的疼痛有很多种,这次显然不一样,不在皮肉上,而在很深很深的筋骨里,也尤为剧烈,我看见骨头,血管,很深很深,把骨头挖穿了个孔,听说一根大筋断了,血管断了,那么锋利的镢头,我那小细小的腿骨,现在想来,我母亲肯定反应很快地收了力,要不然我说不定要少一只脚了,如果成了一个残疾人,现在会是什么样?呵呵,想到这里很欢喜,人生真的很有趣,知足就能快乐,感恩就能幸福。我不怕疼的。手术开始了,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给医生说不要打麻药了省点钱,因为从小知道父母是不怕苦的,却似乎格外害怕缺钱,缺钱会使他们愁眉不展,这使我相信每一分钱都是那么不容易,我那时那么想,可能我是减轻我的负疚感吧。
这一年我第一次穿流行的牛仔裤,虽然我并不喜欢,但是还是很感谢父亲,父亲从来没有自己给自己买过衣服,一件蓝色上衣竟然穿了三十多年,常年都穿着厂里的工作服,而厂里发的高档点的衣服,都压在箱子底下等我身体长大了再给我穿,所以,从小,我懂得父亲的爱,却从他阴郁和铅沉的脸色感受到父爱的苍凉和沉重,令人窒息。听父亲说,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才华横溢,虽不太识字,但记忆力惊人,凡是他看过的戏,听过的书就能过目不忘,年轻时又在大城市里混过,所以他总是村里的“老碗会”上的说书人,围拢许多人听,讲得唾沫星子乱飞,意气风发,讲武则天,三国演义,讲历史等,对人脾气特别好,不笑不说话的,可是回到家里,脾气非常粗暴随意打骂人,曾因为父亲忍不住饿偷吃了他的一个馍馍就大打出手,所以父亲是这样被教养的,也肯定没有学会如何爱护孩子,他会很挂念我们的身体,对我们的穿着也很在意,我从小的穿着,和周围的同学比起来是让人明显能感到家境的不同,我很少穿补丁的衣服,衣服都是质地良好,颜色鲜亮,四季分明,并很合体的。但他们不知道,在没有补丁,颜色鲜亮的合体的衣服下面,包裹着我们兄弟俩两颗打满补丁,颜色晦暗的极度渴望爱抚和交流的幼小的心脏。
15 岁初二
初二开始了,往往开学时我都很规矩的。记得,学物理同学都觉得难学,第一次物理考试很多人都不及格,而我考了八十多分,也没想到得了第一,我对分数和名次是很不关心的,平常都是不及格的多。记得每学期第一天发书本,我都是把副科的课本捆起来扔到楼上,上课时光着桌面,要么跟同学搞怪,要么和老师抬杠,我肆意渲泄内心的郁闷,整天哈哈大乐,脸上的笑容永远没有落幕时,我谁的玩笑都开,幽默得班上哄堂大笑,象个戏场子,笑得肚子疼是常有的事。
我还用毛笔画着艳情刊物上的半淫秽的插图,编撰传抄着淫秽的打油诗,我内心没有淫秽的概念和欲望,只是觉得好玩,习性而已,染之苍则苍,染之黄则黄。我不怕老师打,无所畏惧,我肆无忌惮却异常快乐。可是,放学一回家,一进院门,我脸上的笑就收住了,象正开得灿灿的花朵被锋利的镰刀齐刷刷地割去,感觉院门外是阳光照耀的阳间,而进门后好似阴冷的阴间,感觉的转变太明显了,跟电灯开关一样,这个感觉的差别使我疑惑了很长时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无论是在家里的恐惧和学校的放肆,我都是不由自主的,好像被谁逼迫着似的,心里憋得鼓鼓的,静不下一刻钟就要闹腾一番,手握着笔写字没几分钟就酸疼得不行,非得要捣乱捣乱,所以没少挨老师打。现在在医院里精神科,常有家长领着孩子去看一种叫多动症的毛病,可能我那个时候就是吧,那我是太动了,不过谁会把这当回事呢!其实多动症是一种压抑的反作用力,在压抑的家庭气氛中成长的孩子,或者父母脾气不好的,很多孩子内心压抑,身心为了自我保护,就要把阴郁舒发出去,不然就要病了,把苦闷发出去就是多动症,要是发不出去,容易患上可怕的自闭症,或者抑郁症,伴随着他们一生的将是无尽的辛酸,痛苦和坎坷,虽然我现在对自己大闹课堂影响了教学的行为特别愧疚,但还是感谢上天容许我把我的憋屈发泄出去了,使吃活人的抑郁症的黑猩猩推迟了两年,才用它黑黢黢的长臂把我捉到手。
其实社会对我的打击和惩罚从初中就开始了,初二有篇课文叫《杨修之死》,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和我父亲是表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讥损我,说我和杨修一样持才放旷,将来要遭殃的,我羞得要死,我心里是不服的,因为我虽然学什么会什么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才,虽然大家都很羡慕我聪明,多才多艺,但我真的一点都不自傲,我对那些没兴趣,我很看不起骄傲的人,我之所以让人贬损是因为逆反好动,脾气差不好惹,但是我也忍不住,我对学习没兴趣,我强行压抑自己留在课堂上已经很不容易了,记得有一次又捣乱,班主任罚我站讲台边上,当全班同学的面批评我没家教,是被家长惯坏了,我心里是不能接受的,我认为我是最有家教的,怎么能说我没家教呢,谁家家教有我家的严,动不动家法伺候?家长从来没好脸色,我现在明白,我当时把家法当家教,把教训当教养了,其实我一直受到的是家法和教训,从来没有受过教养,父母粗暴地教训我们,从来没有教我们如何做人,如何和人交流,只是冷冰冰地严肃地说不准惹事,要尊重人,可是父母说话的口气并没有尊重我们,我们又怎能学会尊重人呢,以至于我参加工作了人际交往还是很白痴,对人生冷硬碰,要么就是极尽讨好过于软弱,拘拘谨谨,胆战心惊,这都是因为缺乏教养不明事理所以不知所措造成的,好比是圈养在笼子里长大后放归山野的兔子,面对陌生的弱肉强食的丛林,要犯多少致命的错误。
其实教养,就是要先养后教,父母对孩子慈爱,包容,鼓励,耐心地劝导,不在孩子身上倾泻愤怒和委屈,能找到孩子的好处,这就是先养,养足了就是随便一句话,孩子也是乐意听从的,就是打骂教训孩子,孩子也不逆反,更不会受伤,而一味地教训,难怪现在会有那么多青春期叛逆的孩子,要知道,在温和的家庭气氛中长大的,或者古代礼乐和睦之家的孩子,就没有青春期叛逆心理。
我的侄子从小口吃,倔强,我认真研究了口吃的病理后给我父亲说,家里任何人不要对孩子吼叫,口吃可能是因为吓到了,而父亲反感地说孩子口吃难道还要怪大人,我无语,可是我好几次看到,被爷爷视为掌上明珠唯一的寄托的侄儿,每晚上被爷爷搂在怀里摩娑着身子,却被一时不高兴的爷爷怒声呵斥:死去!咋不死呢!曾有一度我非常担心孩子,侄儿是我们家族的未来和希望,记得我五年级的时候,哥哥有些自闭,而且头脑笨,我怕要强的父亲难过,就劝父亲说,哥哥不行不代表他将来的孩子不行,只要将来哥哥的孩子能行就好了。我大二的寒假没回家,接到侄儿出生的消息,感觉黯黯长夜里,一道曙光刺破厚重的黑暗,照进那个刚刚发生了重大灾难的人人躲避的院落,照进那坐东朝西的阴冷压抑而怪异的三间瓦房里,所以我给侄儿起了个名字叫张振,就是要震落锁住这个不幸家庭几代人咽喉上的种种不幸的链锁。然而,我似乎看到,作为下一代的侄儿也正在被家族的宿命渐渐套牢,可是我没办法。
年纪要组织体检了,我特别自卑,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开始发育了,个子往上窜,而女生一个个都变得跟大姐姐似的,无论身材体重都把我这个瘦猴子拉下一大截,在前往医院的路上心里一直不安。量胸围的时候,我吸足了一口气憋在胸口,样子好似个鼓起肚子的瘦蛤蟆,就为了在体检表上能多写几厘米,等到测体重时,我犹豫着往后拖,看着那大个子男生都有超过一百多斤的,而那个我看不上眼的女生也有七十多斤,我心跳得咚咚的,好像那个台秤就是个大大的擂台,我一上去就会被击倒,可是实在拖不下去了,上那个台秤时,恨不得象刚讲好价钱被主人卖出去要过秤的猪一样委屈得要嚎出来,怀着探险一样的心情蹬上去,心脏随着指针悬起来,看着指针指到 30 公斤时就急刹车一样想要停下来时,还没等看清楚,我的脸就唰地红了,耳根嗡嗡的,顾不了下面还有重要的检查没做,羞愧得逃窜了,仿佛听到背后哗啦啦响起一片嘲笑声,我头脑里晕乎乎的,脑子中只记得前一个瘦小的女生都有将近七十斤,而我好像也只有六十多斤,这极大地打击了我作为男子汉的自尊心,因为还没有到放学吃饭时间,我一个人呆呆地在河边坐着,吃饭前母亲发现我神色慌乱,误以为我体检出了什么大病。
第二学期,因为我好动调皮,总是不安宁,所以大人们看看我一把瘦骨头,总是说“瘦是瘦,精神够”,但从小,我常常感到疲困和无力,这一年尤其明显,有一天在床上躺着听收音机,听到关于肝炎自检的方法,我就试着用手指头按压右肋下肝脏的部位,明显感觉疼痛,于是就告诉妈妈,父亲带我去检查果然是肝炎,记得是夏忙刚结束,带我去一个退休的医生那里治疗,很快就好了。以前,父亲也有肝炎,我望着窗台上父亲的药瓶,忧愁地看着药瓶上的说明,感觉生活笼罩在一片肝炎的阴云里,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常说他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了一家五口是多么不容易,农忙时,若是天气变化了父亲关节炎发作,担子上肩膀时父亲会无心地抱怨,而有心的我恨不得关节炎钻到我的膝盖里,因为我不敢想象父亲倒下了我们怎么办啊。没想到我也得了这个病,却好得这么利索,钱也花得很少,一下子释然了,原来不是所有我曾恐惧的事情都是那么可怕。
虽然小学时我就知道营养很重要,常常磨蹭妈妈做好吃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嘴馋,也许是脾胃不好吧。而这一年,我常认真地思考为什么我们家的人爱得病呢,我分析是营养跟不上和争气上来的,于是我就试着说服父亲改善家里的伙食,父亲不以为然地讽刺我说,你拴锁达家吃得啥,咱家吃得啥,人家吃得那么差怎么没病?这是体质差别,不是伙食上的原因。而母亲认为我嘴馋。可能是因为身体营养差,特别想吃炒菜,就多次建议父母空一小片地种蔬菜自家吃,多的可以拿去卖,并没被重视。可能因为炒菜要用油,所以母亲一般舍不得,我有时抓来螃蟹鱼等回家偷偷炒着吃,就是怕母亲发现油瓶里的油少了要责罚我,而终究没有吃进肚子里。记得一家四五口,一斤油都能吃半个月到一个月,事实上由于父亲每年发十斤油,另外就很少买过,但在村子里也不算少的,但是我总觉得不够,我们那里人不习惯吃炒菜,也嫌炒菜麻烦,一年到头都是腌菜,母亲生活上对我们还好些,对自己更是艰苦,冷饭剩菜都毫不忌讳地收进肚子里,所以一年总要去医院开些药吃,似乎吃药是正当的,而吃好点的饭菜是不正当的,是违背了勤俭节约的美德,仿佛我们吃了好的就真吃成了“败家子”。记得,初三我奶奶过世了,一家人围一起开家庭会,我又一次对爸妈提议说,伯伯家饭食好吃,我每次去都能多吃两碗,因为饭里有炒菜,有维生素,伙食好咱们就少生病了,少生病就有好身体,就少给医院送钱了,也能攒下钱。因为不知道妈妈和伯伯在奶奶葬礼上的矛盾,妈妈很是伤心地哭了,流了好多泪,让我不知所措,我好内疚,但我也不认为自己错了,很委屈,难道我有错吗。
不上学时,我在家里是呆不住的,我常常胳肢窝窝夹本书去河边看书,其实是装样子骗过母亲的,我根本不喜欢看书,但有这本书作掩护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躲避繁琐的指使,暂时离开那个让我忧郁的家。我来到河边,找一块干净平整的石头坐下来,河水清澈,哗啦啦地流淌着,河底的绿色的水草舞动着纤丽曼妙的身姿,螃蟹嗖地滑下石头把半个身子楔进石缝里窥视着,鸟儿在不远处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发着呆,内心静寂下来,活泼的喧闹的流水冲刷着我积满尘垢的心房,把烦恼统统带走了,这暂时的清净的安乐,熄灭了我的心火,稀释了我的燥郁的血液,带我进入一种空洞洞的清醒的半睡眠状态。
有时我似乎听到一种少数民族风格的歌声,从万里之外传来,穿透云层,飘过秦岭北麓,涌出石门关,沿着八字敞开的河谷,似香风一样款款来到我身边,将我围绕,这仿佛是天籁之音,空灵悦动,我的魂儿陶醉其中,那样安详,那样轻柔,那样喜悦,我的身体融化了,化作一缕游丝,随着清扬美妙的歌声在天空中飘舞,时而象白云漫卷,时而象雄鹰悠游自若地漂浮在云端,歌声把我带离这个寄居尘世,来到一个虚无缥缈、无我、无你,无烦恼,无内疚,无恐惧的境界中去。回过神来,有时候会问自己需要什么,也许是一点温存,一滴怜悯,一线关注,一毫毛的尊重,一个怀抱,一抹笑容,一句温软的话语,一次敞开心扉的交流,一掬,那么可望不可即的模糊的慈爱。
初二结束的暑假里,学校里补课,预习初三的课程,我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以往课堂上的喧闹消失了,讲台上的老师更为严肃而认真,似乎不像是在上课,而是血战在即,军官面对集结完毕的士兵们进行临战前的动员,所有同学都僵直着身子,伸长着脖子,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黑板,映射出疑难和困惑的神情,好似一群鸭子伸长脖子专注地凝视,静听着饲养员当当地敲击着装满早餐的木盆子。我发现,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做出了改变,或者收敛,包括那些被认为“不是那块料”的早已被放弃了的同学,也或明或暗地在心里亮起了希望的灯。
对于农村孩子来说,考上中专,转出农业户口,跳出农门是最大的,也可以说是唯一的出路,有些同学甚至能在初三补习五六年,期间以惊人的毅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辛酸,孤独和屈辱,憋足劲往前冲,好似阴间第十殿殿门开了一道慈悲的小口,千万小鬼争抢着践踏着爬过奈何桥,去争取那一线幽微的“做人”的希望,的确,在贫苦的农村,被户口牢牢锁住的农民们,活得真的不象人,不承认这一点,你不会理解每年春节后,从四川河南等地南下的饼干一样紧贴着,罐头一样地塞在绿皮列车里的农民工兄弟,也不会同情那些刚刚掩埋了同伴的尸体后,照常下井的黑鬼一样的矿工们,更不会怜悯那些为了讨回血汗钱,爬上电线杆子,把自己当猴耍给人看的“作秀者”。人常说饱汉不知饿汉饥,是的,要饱汉来理解饿汉的饥,实在是比多元高级方程式更难解的了,而对于饿汉来说,对“吃饱了不饿”的感觉的追求,使他们不惜拿青春,甚至生命去换取。
在补课时,我发现教室的气氛大大地变了,以往的捣蛋伙伴都规矩了,不理睬我了,没办法,我也开始学习,这才发现我的底子很差,老师讲的初一初二的许多内容对我说很生疏,但是我惊喜地发现,我从学习知识和破解难题中,掘出了从未尝过的乐趣,就这样,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学习上,回家自觉地做作业,对,是自觉的,有时候会学习到晚上,父母发现有时十一点我的灯还亮着,非常欣喜,事实上,我对于考学出去吃商品粮没有什么概念,也没什么动力,我之所以努力,是因为发现了另外一个美妙的世界,探求知识也可以使我快乐,让我放下暂时的苦闷。第一次期中考试来了,这次考试意义重大,是学校里挑选尖子生来重点培养,为学校争光的一次重要机会,我的目标是进入班上前十名,结果考试下来,我考得第二名,也是全年级第二,其实是第一名,因为一个同学抄我卷子时,把我正确的答案抄上去,同时把我正确的答案给改了,所以丢了 12 分,但好名次并没直接给我带来什么快乐,我从小就对班干部,三好学生奖状,考试排名满不在乎,可能是父母从来没有过问过,如果我知道父母对这些很看重,那一定是另外的一个样子,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拿回了许多奖状,有学习第一的,体育第一的,作文第一的,我惊异地发现母亲把我的奖状贴上了墙壁,原来他们是看重的,他们感到了荣耀,这大大地出乎我的意外。我每门课都有拿第一的实力,我没有偏科,就是以前常考 30 几分的英语,在一次被英语老师刁难侮辱后决心自学,两个月后就达到八十多分,期末达到九十多分,有时候老师在黑板上出数学题,我直接心算报出答案,我的表现令以前的尖子生们感到意外和威胁,那位好学的第一名干脆转学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老师们好似发现了一匹黑马,开始对我这个最捣蛋最讨厌的学生刮目相看。
这一年,听说上面要有新政策了,中专只招收应届生,拒绝往届生报考,也就是说,凡参见中考的学生如果没有考中中专,就只能考高中一条路了。学校马上制定了对策,动员所有学生放弃当年的中考,留级一年参加来年的考试,这样从名义上还是应届生。我征询了父母的意见,他们也同意我留级,这就是我为什么比有的大学同学大两岁的原因,其中一岁就留在初三了。既然不参加中考了,那就解放了,自由了,教室开始恢复了马蜂窝的状态,喝酒的,抽烟的,看言情小说的,跳迪斯科的,打架的,其实喝酒抽烟不是真的,就是轮流着买包烟或者一瓶酒,课后在教室后面你一口我一口地巴扎巴扎。而上课好似看大戏,台上台下跟老师唱对台,这些刚刚发育成熟的少男少女们在荷尔蒙的作用下,体内蕴蓄着大量热能,体育课上男生们象野驴一样蹦跶,课间教室就成了斗兽竞技场,好几次都是很危险的,一次我把同学撞在桌棱上,头上裂开大血口子。上课时也压抑不住野性,老师对我这个已经长了个子的暴乱分子也不象以前一样可以随意打骂了,有好几次我一吼,把身强力壮的音乐老师也吓住了,更是把那个干瘦的物理老师气得把课本一撇回宿舍睡觉去了,班干部去请时在门外听到老师在哭呢,其实我也不是成心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一遇到欺凌或者威胁,我的胸膛就跟汽缸里被蒸汽推动的活塞似的哄哄地直撞。农村的学校里,老师暴打学生的事和吃饭一样平常,初一时我就被一个高大的数学老师从背后猛击一拳,打得我一口气半天拔不上来,另一位同学被他打倒在地整整猛踩了一节课,就再也没来上课了,这是常事。另一种情况,在这种“散养”的状态下,情窦初开的我们,有许多人开始谈恋爱了。
有一天放学后,在教室里打闹,班上最漂亮的那个女生把我叫出教室,哭着说让我帮帮她,我猜想她遇到了难事了,就跟着她走,晚上很黑,走出野外很远很远,她给我说有一个男生在那里等她,一定要她去,她摆脱不了,见到那个男生,那个男生很激动捶胸顿足长吁短叹,他是个留级补习了好几年的老生,我知道他抽烟猛,还手淫,爱看黄色小说,但他不敢把我怎样,因为我打架也是狠得出名,他一看是我,说,是你我服气,就回去了,他误解我和这个女生好,其实我虽然觉得这个女生很漂亮,但是好像心思还要忙着撒野玩耍打仗了,对女生没什么感觉,回去路上她说那个男生怎么怎么不好,没有优点,我心里寻思,没有优点你还跟人家约会,我有点觉得她轻浮,但我也没表示拒绝,只觉得她哭泣着很难过,我不好推卸。从此后,我注意到她的头发梳理得很光亮,大大的眼睛,白皙的线条优美的脸庞,纤细的身材,常常变换着衣着,都让我感到一点紧张,她家离学校很近,下雨时她会跑回家给我送来伞,我不能回家时她早早给我捎来馍馍,下午放学了她把我的书包背回家去,她帮我用她的工整秀丽的字体认真地写入团申请书,她越是对我好,我越是紧张,我们也常常糊里糊涂地约会,有时候坐在河边高谈阔论忘了时间,不小心就到了十一点,在农村那是很晚了,但我的感觉更像是一种朦胧甜蜜的异性之间的友谊,因为我感觉我们还太小,但又不好说破。就这样几个月,有一天她说她姑姑让她考省戏剧学院,我想该说分手了,晚上我约她到校门外给她说了,她伤心地哭了,我不知所措,怜悯地拉了一下她的小手臂,才惊奇地发现少女的胳膊是那样细软光滑,而之前,我从来没有碰过她的手。她送我相片,到了戏剧学院后还给我来过几次信,我都没有回。她说看我一直很不开心,是的,其实我可能不是因为她,而是那时候,家里有我更揪心恐怖的事。
为了也送给她一张相片作纪念,我去镇上照相,这是我第一次照相, 16 岁吧,从我出生到 16 岁我没有一张相片,尽管离家不远的镇上就有照相馆,小时候去父亲厂里,很多次从照相馆门前经过。所以取相片的时候特别紧张,手哆嗦着从一个小小的纸袋子里笨拙地掏出一寸相片,我看到一个陌生的人,我不知道像不像我,我甚至不敢直视相片中那个少年的眼神,神色木木的,表情冷冷的,眼神瓷瓷的,惊愕地微微开启的嘴唇,可以看见下牙床锯齿状排列着的牙龈,好长时间看不出那锯齿状的是什么,那眼神我记忆深刻,许多年后,我根据那时的眼神可以断定那时候我已经有了轻微的焦虑和抑郁症,因为网上看到死去的张国荣,翁美玲等人的相片就是那样的,无神,空洞,浮散,瓷瓷的,象少了魂。
哥哥去父亲所在的公司打工去了,家里就奶奶,妈妈和我三个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奶奶得了老年痴呆症,我那时并不懂什么是老年痴呆症。奶奶好几年前就近乎失明了,两腿因为关节炎也近乎瘫痪,一直盘腿佛一样坐在炕上,这两年突然饭量奇大,一顿能吃三大老碗还要喊饿,吃饱了白天呼呼大睡,摇都摇不醒,而到了晚上就乱爬,冬天我和奶奶睡一个炕,母亲睡另外一间,到了晚上,奶奶就准时醒了,八十五岁的奶奶变了个人似的,特有精神,摸摸爬爬,悉悉嗦嗦,黑漆漆的,把我吓得要命,要么就是咚地一声,从炕上摔下来,可怜的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就赶紧起来扶她,但是奶奶很重,瘦弱的母亲很难扶得起来,就这样一晚上折腾着直到天亮又呼呼睡去,我看到母亲那么操劳,对奶奶那么好,我不知道奶奶那是病,以为是奶奶无理取闹,恐惧,恨怨,焦虑象烧焦了又浸湿了的烂棉花一样塞满我的脑子,我变得抑郁了,从此再也笑不出来了,在学校里也阴沉着脸,晚上做噩梦,白天闷闷不乐,我甚至有用安眠药毒死奶奶的闪念,恶毒的心理,无穷的恐惧,从此,那个明朗,野性,勇猛,阳光,哈哈大乐的少年死了。
有一天上课,我肚子又疼,浑身鸡皮疙瘩,又要拉肚子了,给老师请了假出了教室后就十万火急地冲到厕所,忙乱中裤带滑进了粪坑里,那是父亲当兵时的军腰带,有个五角星的铁扣,我常扎紧肚子憋住气练硬气功,很可惜就这样与它告别了。我突然想,父母身体就不好,我身体也不好,这不是给父母添负担吗?这不是不孝吗?一念闪光,我就立志要锻炼身体,不要再生病,由于突然袭击的肚子疼会让我很难堪,还有拉到裤裆的危险,我还立志,要把大解挪到早上起床后,所以每天早上起来我就上厕所练习,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后就成功了。从此后,我上学时,一口气跑完从家里到学校大概三五里路,放学又跑回来,半路上大吼秦腔,声音能传得很远很远。有一个早上跑步太快,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大腿磕在一个石头上,估计是腿骨头摔伤裂了条细缝,后来不疼了我手一摸能摸出来一条棱,明显和右腿骨头不一样,这事我也没给爸妈讲。
我打量着所有的东西,家里凡是能举起的东西,石头,椅子,铁杠子,我就要随时举一举,没事就把家里的铁杠子在院子里抡,在河滩上扔石头,父亲看我锻炼身体,就给我打造了一对哑铃,我称了下一个是十八斤,一个是十六斤,刚开始用的时候,感觉胸膛上薄薄的一层肌肉象丝巾被扯裂了一样,胳膊大臂内外肌肉疼了一个星期,晚上睡觉时,好似听到肌肉筋脉修复的声音,有丝丝疼痛,也有酥酥的自醉,就这样,我饭量猛增,有一天一个邻居在我家看电视,看着我连着吃了五碗面条,西北可是用大碗啊,惊讶得目瞪口呆。就这样,虽然最可怕的抑郁症已经悄悄潜入我的内心,但虚弱的折磨被暂时赶出了体外,由于旺盛的气血充实着我的身体,两臂、胸前、腹部和大腿开始有了弹性,以前嶙峋的琴键一样的肋骨渐渐被有弹性的肌肉填满,好似萧索枯瘦的山地被初冬的一场雪软软地覆盖了一层,胳膊也变得圆滚滚的,我能分明地觉着身体里洋溢着温暖的生命力,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青春有力的感觉,这种力量是由内而外的,不象发怒时外强中空那样。晚上在被窝里,似乎能听到体内骨节生长,好似夜晚植物拔节、种子破土的声音,感觉温热充实的体内,一颗冰冷的心浸在热血里渐渐融化,细胞贪婪地捕食着我晚饭吞咽下的每一个食物分子,然后胀着肚子噼噼啪啪地分裂着,增长着。
留级这一年开始,新的班主任是个很能耐的人,不仅教学有两刷子,更是领导中的红人,他把我当成首要尖子来抓,我也没什么高兴。我感觉脑子里象塞满了湿热的棉花,不喜欢说话,不再打闹了,也不再笑了,上课坐那里呆呆的,事实上我从来上课就不太听课的,自己看看书就会了,因为这,老师们都觉得我太傲,常常在语言中透露出讥讽的锋芒,试图打击我的自尊心,我也不在意,现在是没法在意了,好像丢了魂似的。
第二学期不久,上面有新政策,凡事去年没参加中考而选择留级的同学一律不准参加中专考试,荒唐,我们这些留级的,就像一茬韭菜随意地被锋利的钢刀齐刷刷地拦腰割断了,说留就留说割就割,这倒给那些新生巨大希望,几个学习尚好的新生身份地位立刻就变了,大树被砍伐了,这些林间的小树很快就聚拢了学校全部的阳光,雨露和肥料,他们也很拼劲儿,后来大多都考上了中专,跳出了农门,而我们只能考高中了。
有一天晚上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我家院子灯火通明,并隐隐地传来哭声,我知道我奶奶过世了,说实话我没有落泪,甚至没有难过的感觉,奶奶在炕上已经十多年了,奶奶 73 岁的时候,就教我们兄弟俩“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你商量事”,奶奶现在 85 了,况且奶奶病重时已经被阎王爷叫走过过几次,就在前天还“倒头”过一次,回过魂来又嚷着要吃饭,狠狠吃了一大老碗,民间说是该吃的吃完才会走的,叫“禄尽人亡”,这次看来是真走了,我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以说我没良心,可以这么说的。
奶奶最疼我们兄弟俩,成长过程中唯一一个和蔼慈祥的亲人,一个常给我“好脸色”的亲人,她慈祥憨憨的笑容,温暖的,偶尔藏着核桃,糖果,枣子之类的腿窝窝,是我童年快乐的源泉,还有她陪嫁的那个木柜,虽然奶奶有把大锁严加防守,可机灵的我把锁扣给拗大了一圈,让锁子可以乖乖地钻过锁扣,这样,奶奶收到父亲送给她的好吃的就锁进柜子,然后高枕无忧了,却不知道被我窥见了,偷偷地钻进柜子里“龙宫探宝”,悉悉嗦嗦的声音使奶奶以为柜子里有了老鼠,是的,我就是只硕鼠,毛主席纪念章,伯伯留下的账本,父亲当兵时的照片,针线活计的工具,还有父亲买给奶奶的好吃的,都能给我带来无穷的乐趣。偷,就可以不用为了几个核桃,被奶奶命令趴在地上磕响头作为交换的代价。奶奶常常笑着骂我“没血”,“脸皮比城墙还厚”厚得“一锥子扎不出血”,或者亲切地叫我“蛋儿”,回想起来,多么希望自己真的有一张“一锥子扎不出血”的厚脸皮,这样她亲爱的小孙孙就不会在未来漫长的人生风浪中饱受身心疾苦和人情冷透的摧残了。我们兄弟俩是被奶奶的那个有点脏有点旧有点味道的被子捂大的,我们两个光着身子象泥鳅一样在被子底下钻来钻去,好好的棉网套子不久就给揉成棉花块子了,我常常尿床,奶奶会把迷糊糊软塌塌的我拉扯到一边,自己暖上去。我从小就拉肚子肚子疼,肚子里的积水响动得老远就能听到,常常放学第一件事就是跳上炕躺到奶奶怀里让她给我揉肚子,奶奶的手很粗燥,大而有力,那是一辈子干农活家务的印证,西北人喜欢吃手擀面,手擀面质量的控制最关键的是揉面的功夫,所以西北的妇女都很有手劲,奶奶也不知道轻重,把我的肚子当面团揉,可怜皮包骨头的我,肚皮象一层薄薄的牛皮纸,怎经得起奶奶用力地揉搓,把肠子搓得跟麻绳一样。奶奶惩罚我的方法很特别,就是挠痒痒和挠脚心,常年盘腿端坐的慈祥的奶奶就像一个年老的大猩猩,把我伸手一抓拉进怀里就挠,笑得我肚子酸痛,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但这几年来,象被鬼魂附体了的奶奶对母亲造成的折磨和在我心灵上投下的恐惧的阴影向谁说呢?这些年,一河之隔的伯伯来看过几次,买过什么东西来孝敬过,一块钱买十个油膏我都不稀罕,大姑姑小姑姑各有难处,虽有孝心,可真正擦屎擦尿,洗洗涮刷,扶起躺下,端水喂饭的还不是母亲一个人,常常深夜,奶奶在地上乱爬乱摸,我被惊醒,看见昏黄忽闪的煤油灯把母亲和奶奶的影子扑在墙上乱晃,皮影戏一般,而极度劳累的母亲从没有怨言,至少我没有听到过,母亲极其认真地践行着自己“把婆婆当亲生母伺候送终”的誓言,可谁可怜过母亲,同情宽慰赞赏过母亲,当面背后还要把老实的母亲当“软柿子”一样拿捏,听说在奶奶葬礼上,母亲哭得伤心欲绝,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想,母亲一定是在端水喂饭擦屎擦尿服侍奶奶漫长的岁月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或者是将未能侍奉自己的亲生父母的愧疚一同加以补偿,奶奶老家的人因为听察过母亲的孝行,给母亲披上了一条红绸缎表示感谢,这也是农村的风俗,而这极大地刺激了大伯和大伯的内人,他们觉得那条红绸缎应该理所当然地披在自己的肩膀上才对,又在别有用心的人的煽风点火下,理直气壮地闹了一场,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长房。大伯是爷爷奶奶的长房,虽是穷家薄业,但还是从名字到各种呵护显示出特别的贵重,到爷爷去世时,父亲只有十五岁,面黄肌瘦,又有严重的胃病,小姑姑还未出嫁,奶奶眼睛和腿脚不好,大伯撇下一家的担子出门当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虽如此,多少年来还总不忘伸手分刮父亲白手起家的那点薄业。所以我最揪心的是母亲,不谙世故精神抑郁只知道拼命劳作却又十分聪明的可怜的母亲,所以我对奶奶是有怨恨的,我以为奶奶那是故意整母亲的,我并不知道那是病,按佛教因果的说法是被冤亲债主附体了,也许吧,那时并不懂这些,而作为一家之柱的父亲,也远在西安为工作所拘,虽有孝敬之心,因没有时间,也难以尽孝!
学校要举办中学运动会,班主任拟定让我代表本学校在开幕式上发言。不巧,运动会和奶奶的葬礼是同一天,我征询父母的意见,他们还是让我以学校为重,不知道是什么心理。早上,四五月份的春天的暖风里,我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人大声地朗诵着运动员宣言,之后,我应该回家为奶奶送灵的,而我报了五项全能的项目,走不了,要知道班主任是很要面子的,有关名誉的事他是很敏感的,我早饭和中午饭都没吃,记得跑 400 米的第二圈还剩 100 米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坚持到终点,最终得了个五项全能第二吧。黄昏时,正要回家,班主任对我说我们学校的老师被外校的学生堵在校外围着打,让我去帮忙,我知道我的班主任因为什么过激的言论被外校的一个老师骂了才因此开的战,我急忙跑去街上看,天已经黑了,一大圈人围拢着,我挤进去看见几个人扭打在一起,好像看见我的一个老师被对方的人扯着衣领进行殴打,我头脑一热,冲上去就帮忙,由于是群架,一群人起哄,推推搡搡的,我感觉腰部猛地一疼,我忍住剧痛没在意,几秒钟后我用手腰间一摸,湿漉漉的,又一摸,手指穿过衣服摸到了温热水滑的伤口,我意识到自己被刀捅了,我立马喊了一个同学说我受伤了,赶紧去医院,我们俩冲出人群,朝最近的诊所跑去,大概距离不到两里路,我捂着伤口一口气跑到诊所,医生拿一个长长的探针往伤口里探,看来伤口还是比较深的,但是我命大,命真的很大,刀子刺中我腰部的皮带,穿透几层衣服,刺伤胯骨,向上进入肌肉,虽然力量大,受到多重阻力后并不致命,如果再向上两厘米就可能刺中脏腑,那么可能地球上就少了个小人物了,还好,佛菩萨保佑,我躲过了一场劫难。不一会儿,校长主任等都来了,对医生说学生是为了帮老师才被刺伤的,所以要全力救治,用最好的药,医药费学校包了,后来陆续来了好多同学和老师,可班主任没有来,由于失血过多,我沉沉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半夜,一位好朋友整夜陪着我,第二天我知道我父母那晚也来了,母亲一路疯了似的冲到诊所,一进门就跌倒在地昏死过去。可怜的母亲,将我的衣裤拿回家去洗,一边洗一边以泪洗面,从衣服看,血从腰间一直流到脚踝,北方的初春还是有些寒意,所以我穿了两三层,都被血浸透了,其实,母亲心上的伤口,远比我身上的伤口要大,要疼,母亲心上所流的血,远比我身上流的血要多,要红。
这件事在方圆几个乡镇引起了轰动,成了人们的谈资,我不在乎人们做什么评价,也隐约能猜得着,无非就是“人狂没好事,狗狂一摊屎”之类的。大多数班里的同学都来看过我,买的食品罐头堆满了桌椅,也有好多老师来看我,那些被我捣蛋得生气厌恶我的老师也来看我,让我很惭愧,我感觉这是我的报应,我没有怨言,也没想过要追查是谁捅伤我的,捅了就捅了吧,而让我不安的是那个指使我的班主任一直没来看我,祸乱因他而起,我因他而受伤,他是怕什么呢,怕牵连吗?以他在学校的地位是不怕的,人性的黑暗和阴狠让我在孤独的病房陷入了困惑,心思变得很沉重。由于校长和主任说了医药费学校包了,那位 60 多岁的医生似乎从中听到了商机,特意进了些所谓的进口的氨基酸天天给我打,的确,高而贵的营养液灌溉进我这个十七岁青春的身体,很快我的身体便充满了生机,伤口也肯定愈合很快,然而,心思缜密的老医生为我精心安排了住院,其实住院,就是在旁边一个破旧的没人住的老房子里支起一架床把我从诊室挪过去。
有一天中午,朦胧睡梦中,突然觉得一个黑影子扑在我身上,死死地压着我,我极度恐惧,拼命厮打呼叫,手脚却动不了,也喊不出声,每一秒钟简直是一百年那样长,过了会儿就醒了,民间叫“鬼压身”,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这个,之后在这里连续经历了几次,听人说是人体阳气衰弱了被鬼欺负,也许是吧。
大概住了不到一个月,有一天拆线,伤口还是没长好,根据以往受伤的经验,估计两个星期就能完全好,可是现在还有一个洞,医生说用黄棉条塞进去长得快,结果塞进去还是长得慢,而且造成皮肤直接和肌腱粘连,伤疤象个弹坑一样难看,是不是有意这样的,不得而知,只听人说有的医生故意让人的伤病迁延不愈,可以赚取更多的利润。
后来医生和学校结算时,学校骇然了,没想到会那么多医药费,校长和主任为难了,原本和医生都熟识的,没想到会花去这么多。虚伪的班主任还在班上抱怨医药费花得多了,这使我跟吃了耗子药一样难受。出院后,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要中考了,住院期间我根本没法复习,而医生跟老师和我父母说我一直在看书复习呢,其实我没想过考不上重点高中会怎样,我没什么追求,也不知道上大学有什么意义,考得上就上,考不上就不上了呗,父亲鼓励我上大学的理由就两条,一个是小时候说的,可以吃白馍馍,一个是可以干农活时说的,考上大学就可以不受农活的苦了,但是对我都是没作用的,白馍馍我不稀罕,农活确实苦,每年夏秋两季我都要脱两次皮,但是农活再苦也吓不倒面黄肌瘦的我,能吓到我的是内心的痛苦,那时候我就懂得,精神的痛苦要比皮肉的折磨严重一万倍。不过这件事给父亲长了脸面,也给伯伯长了脸面,伯伯多少算是街上有些头脸的人,听说自己的侄子出事了闹得远近皆知,好像自己也跟着出名了一样,而出院后父亲对我说,出这事儿也有好处,起码让人都知道你学习是第一名,我对他这句话没什么感觉,但却隐隐地感到一种沉重,说不明白,我不能说父亲对名声看得比我要重,肯定不会是这样,但我为何要疑惑呢。班主任公然抱怨医药费花得太多了,这无异于用钢刀剜我的心,一种强烈的恨怨的火焰无声地在胸膛里汹涌着,闷烧着,肆虐着。自此,我明显感觉头晕,身沉,懒言,郁闷,对人敌意很深。自此,常常在昏黄时分,人们都回家了,在喧哗的河水边,在清凉的晚风里,有尖利激越的笛声响起,透过浓重的夜色,传得很远,那个吹笛的忧郁的少年,就是我,初三时,我借同学的口琴和笛子,几天内就学会了,嘴皮都磨破了,能吹好几首歌曲,后来父亲花了十块钱给我买了一支高档的笛子,那是父亲买给我的唯一珍贵的礼物,感谢那支竹笛,在我不能承受时,把我的忧伤和心事吹进了河水的浪花里,吹进了暮色里,吹进了暖风里,吹进了白杨浓密的枝叶里。
有一天在井边提水,听收音机里说日本工业社会很多年轻人的过劳死,是一种慢性疲劳症,那时我就肯定我是慢性疲劳症,因为我感受到的疲劳,和以往过度劳累的疲劳是两样的,是不能恢复的,是不能消解的,是不能承受的,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不是在皮肉里,而是在骨头里,在内脏里,在心灵里,也许都不在,象鬼一样无处不在。
初中的经历快要结束了,其实,把初中以前的痛苦称一称,和初中以后的货真价实的痛苦比一比,实在是不足挂齿的,因为,抑郁症,焦虑症,恐惧症,狂躁症,逃出了地狱,偷偷地钻入我的身心,他们来了,已经来了。
虚痨症,抑郁症,焦虑症,恐惧症,狂躁症,五痨七伤,三灾八难,地狱里的魔,都来了,钻在我的身体里,无影无踪,绑架了我的灵魂,折磨着我的精神,我惶恐无措,无能为力,我看不见他们,他们能看见我,我抓不到他们,他们牢牢地抓着我,他们在我的身心里安了家,我成了空壳子,行尸走肉,任其啖食我的精气,衰耗我的精神,直到我成为一个棺材瓢子可能也不会罢休。